第5章 鼠婆子灰三

铁柱被带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变得痴痴呆呆——

叫他他也不答应,拉着他他便跟你走,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可里面没有一丁点儿的神采,活像一个没了魂儿的木头人。

村里有一个绰号叫“药篓子”的赤脚医生来看铁柱,给他望了气,又号了脉,最后却无奈地摇了摇头,面色有些难看地说铁柱这样子不像是得了病。

钱老四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于是大声问药篓子:“那我儿子是咋了?”

药篓子吞吞吐吐,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钱老四气得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头冲我道:“小五儿,快回家去把你爷爷叫来!”

我也对铁柱的安慰充满担忧,听到钱老四要叫我爷爷来救铁柱,心中虽有疑惑,可还是急忙“噔噔噔”跑了出去,回家去叫爷爷。

我到家的时候,豆芽正借着油灯的光,在院子里的墙角下逗弄蚂蚁。

爷爷则正坐在窗户下,与村东头开米铺的陈瘸子在聊天,也不知道他们聊得什么,两个人的脸色似乎都不太好看。

我一跑进院子,就大叫:“爷爷,爷爷,快跟我走!铁柱出事儿了!”

爷爷和陈瘸子闻声腾地站起身,异口同声问我:“咋地了?”

我被他们俩的反应吓了一跳,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急声对爷爷道:“我也不知道,好像丢了魂儿似的,变得呆呆愣愣的,钱四叔让您赶紧去看看!”

爷爷和陈瘸子对视了一眼,匆匆带着我和豆芽一起返回了铁柱家。

药篓子已经回去了。

可铁柱还是那副痴傻的模样,没有任何好转,两个眼珠子直勾勾的,很吓人。

爷爷见了,不由皱起眉头,回头询问似地望向陈瘸子。

陈瘸子铁青着脸,冲爷爷点了点头。

爷爷的脸色不太好看,转头问钱老四:“你在哪儿找到孩子的?”

钱老四抬眼也瞥见陈瘸子脸色铁青,于是神情不安对我爷爷道:“在离南沟子不远的草甸子上!您说他这是怎么了?”

陈瘸子在一旁瞥了钱老四一眼,沉声道:“你说怎么了?魂儿没了!”

钱老四此时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开口道:“那我明天到村口给他叫魂儿,给他叫回来。”

陈瘸子一听他把事情想得如此简单,不由大怒:“蠢货!这孩子的魂儿让人拘走了!你到哪儿去叫?你说你大晚上把个孩子留在村口——”

钱老四这才知道大事不好,当即惶急道:“被拘走了?那可咋办!”

我爷爷摆摆手,制止了陈瘸子对钱老四的训斥,而后出声安慰钱老四道:“你别急,办法还是有的。”

说完转头又劝陈瘸子:“你也别骂他了,他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事儿怪不得他!当务之急,只能我出去一趟,去把孩子的魂找回来!”

听了爷爷的话,陈瘸子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眼睛望向南沟子的方向,显得忧心忡忡:“天这么黑了,我陪你去吧。”

爷爷摇摇头,阻拦道:“你家里那个还没安定下来,你跟我去了,那东西要是出了事儿怎么办?”

陈瘸子想了想,眉头深深皱了起来:“那让瞎子陪你去!”

爷爷“哈哈”一笑:“瞎子?让他帮着算下位置就行了,他一个瞎么糊眼的,跟着我倒碍事,我这本事你还不放心?”

陈瘸子没笑,神情仍旧不见放松,沉声:“那你速去速回,要是你一天内回不来,我们就去找你。”

“好。帮我看好这两个孩子,我不在家的时候,别叫他们乱跑。事不宜迟,我这就去一趟,正好也看一看,这么多年,到底是什么东西跑进了那沟子里!”

“你放心去吧!家里有我们!”陈瘸子点点头。

我拉着豆芽,在一旁听着爷爷和陈瘸子的谈话,却总觉得他们话里有话,每一句话里都像是隐藏着什么。

爷爷当夜便走了。

我和豆芽留在了钱老四家过夜。

夜里,铁柱一直保持着那副木楞的样子,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晚上都没闭,直勾勾地盯着房梁,眨都不眨一下,看上去就像个活死人一样。

而我看到他这副样子,心里既害怕又担忧,因此一晚上都没什么困意。

豆芽也被铁柱的样子吓到了,晚上一直紧紧搂着我的胳膊,我连拍带哄,总算是在后半夜的时候把她哄睡了。

至于钱老四,他一直守在外屋等爷爷回来,应该也是一晚未曾合眼。

第二天下午,爷爷还没回来——

我拉着豆芽,和她在村口儿一边玩弹石子儿一边等爷爷回来。

太阳开始偏西的时候,我们这个常年见不到生人的村口,竟然来了一个之前从未见过的身穿黑布袍子,满脸皱纹的老太太。

老太太好像是突然就出现在了村口,她那身袍子和脚上的布鞋像炭一般黑,她的胳膊上则挎着一个竹篮子,篮子上则盖着一块雪白雪白的布。

她走到我和豆芽身边儿,一脸冷冰冰地跟我打招呼:“孩儿,你知不知道这村里的有一个叫张武的,他家住在哪儿?”

我一愣,张武就是我爷爷的名字,这老太太是来找我爷爷的?

我那时也没多想,张口就问道:“奶奶,您找我爷爷什么事儿啊?”

老太太听了我的话,先是一怔,而后神色缓和了许多,问道:“你是张武的孙子?”

我点点头。

豆芽有些怕生,怯怯地躲在我身后,紧抓着我的后衣襟,也不敢抬头看那老太太。

老太太注意到豆芽,弯下腰去看她,目光又变得柔和了许多:“你是张武家的小女娃娃吧?”

豆芽在我背后抬头看了一眼那老太太,扑扇了两下长长的眼睫毛,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老太太从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丝笑,然后从灰布袍子的兜里摸摸索索地拿出了一个碧绿透明的小佛像,伸手向豆芽递过去,慈眉善目地说:“小娃娃,奶奶看你是个好孩子,这块儿玉送给你!”

豆芽紧紧地抓着我的衣服,没敢接,只是拿一双大眼睛偷瞧我。

我也不知道那玉的价值,只当是个石头挂件儿,看着翠绿翠绿的,挺养眼,便要伸手替豆芽去拿。

不成想,那老太太没给我,竟还瞪了我一眼,那一眼又跟之前似的,冷冰冰的。

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我心里猛地一抖。整个人浑身的肌肉都莫名一紧,那种感觉,好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盯上了一般。

我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阵恐慌,也不敢再去伸手,拉着豆芽便往家跑,一边跑一边头也不回地喊:“我们不要,我爷爷说了不能要陌生人的东西!您也回去吧,我爷爷他不在家!”

我拉着豆芽,呼哧带喘地一路狂奔。

等跑到了铁柱家附近,我听身后并没有追赶的脚步声,才敢停下脚,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轻轻拍豆芽后背,示意她别害怕。

就在这时,一个令我毛骨悚然的声音陡然在我身边阴恻恻地响起:“你爷爷不在家?那就带我去找你们村的钱老四!”

我大吃一惊,猛一回头,竟然看到那老太太就站在我身边,距离我不过咫尺之遥。

她手里依旧提着那个盖白布的竹篮子,仍是一副有条不紊的样子,根本不像刚刚激烈跑过的人。

我大惊失色,心道,她是怎么追上来的?

我紧紧搂住豆芽,色厉内荏般喝道:“你到底是谁!追我们干什么?找钱老四又干啥?”

老太太死死地望着我,之前看向豆芽时的那抹慈祥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阴沉的面孔,她目露寒光,硬声对我道:“我找钱老四,索命!”

就在她说这话的一瞬间,我眼前一花,只感觉眼前的老太太的模样在刹那间竟变了一变,恍恍惚惚间似乎变成了一个提着篮子的大灰老鼠。

我心中大骇,霎时汗毛倒竖,惊出一身冷汗,张口便朝着铁柱家大叫:“四叔!救命!”

四叔当然就是钱老四了,我和豆芽此时所在的位置离他家很近,我这一嗓子如果没有意外,他是一定能听得到的。

我虽然有些功夫在身,可我却没敢动手,因为我当时就有一种直觉,我绝对不是这个老太太的对手,如果不呼救的话,我和豆芽都得被这个诡异的老太太给抓走。

正在家里照看铁柱的钱老四果然听到了我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呼救,当即便从家里夺门而出,几个大步便跑到我们身边。

灰袍老太太阴沉着脸,盯着赶来的钱老四:“你就是钱老四?那个扔飞刀的混账小子的爹?”

钱老四一脸凝重地盯着眼前的老太太,抱拳道:“我是,敢问您是哪位?为什么难为两个孩子?”

老太太嘴角掀起一丝冷笑:“嘿嘿嘿,老婆子我也不愿意难为这两个孩子,况且那女娃娃我还看着稀罕,今天我是来找你的!”

钱老四双眼一眯,面露警惕:“不知您找我有何贵干?”

“贵干?我要你儿子给我孙子偿命!”灰袍老太太突然尖叫着用手一把扯掉了竹篮子上的白布,只见竹篮子里面躺着一个足有猫大的灰老鼠,那大老鼠的灰毛被烧焦了一些,屁股上还有一个已经血迹干涸的伤痕,它躺在竹篮子里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死了。

钱老四见了那竹篮中的死老鼠,大惊失色,当即对我厉喝道:“小五儿!带着豆芽快走!去叫陈爷来!”

我不敢有丝毫迟疑,立马拉起豆芽的胳膊,拔腿就要往村东头米铺的方向跑。

然而就在我刚刚迈腿之时,那老太太的灰袍子地下“呼”地弹出来一条又粗又长的绳子,瞬间把我的右脚腕牢牢缠住。

我被一下子拖倒在地,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

我心中大骇,也顾不得疼,紧忙侧头向右脚腕上去看,这一看不要紧,差点把我吓个半死,我脚腕上捆着的哪里是什么绳子,那分明是一条比我胳膊还要粗的老鼠尾巴!

我半天才缓过神来,急忙松开拉着豆芽的手,冲她喊道:“别管我!快跑!去米铺找陈爷爷!”

豆芽急得眼泪汪汪的,咿咿呀呀的不肯跑,反而要蹲下来帮我解开绑在脚脖子上的老鼠尾巴。

我也急了,用力推了她一把:“快去啊!听话!”

豆芽被我推了个趔趄,一张小脸急得都要哭了,见我拼命对她挥手,这才跺了两下小脚,转头向村东头米铺跑去。

灰袍老太太此时已无暇顾及豆芽,因为钱老四已经欺身上前,与她厮打在了一起。

这老太太看起来枯瘦干瘪,可却力大无比,只是几招之后,便只用一个手就攥住了钱老四的拳头。以钱老四的功夫,想用力将拳头抽回来,可一抽之下那拳头竟纹丝未动。

灰袍老太太那只干瘪的手缓缓用力,几乎将钱老四的拳头捏碎,疼的他脸上冒出一股股的冷汗。

趁着这档口儿,老太太抬腿就是一脚,“噗通”一声,钱老四被那灰袍老太太踹跪在了地上。

钱老四忍着剧痛,用另一只手从小腿边抽出一把短刀,抬手便甩向老太太的面门,老太太不备,急急侧脸,勉强躲过,可脸上还是留下了一道血痕,顿时鲜血直流。

老太太大怒,攥着钱老四拳头的手卯足了劲儿,猛地用力一撅——“咔吧——”一声,钱老四石柱般结实粗壮的胳膊竟然被一下撅折了。

“啊——”钱老四一声痛苦的大叫。

“四叔!”我惊叫,可奈何脚腕被那尾巴缠着,根本动弹不得。

我真的是险些被吓破胆,要知道钱老四可是横练武师,最大的特点就是抗打,可硬是被眼前这个干瘪的老太太掰断了小臂。

但是害怕归害怕,我也无法眼睁睁看着钱老四在我身前被杀,情急之下,我也顾不得太多,张开嘴,一口死死地咬向脚脖子上的那根尾巴。

“啊——小畜生!”灰袍老太太吃痛,尖叫一声,猛地用尾巴把我甩在一旁的大树上。

我“砰”地与大树撞了个结实,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喉咙有一丝腥甜的味道涌上来,一张口,吐出一口鲜血。

“老耗子,老子跟你拼了!”钱老四脸色惨白,忍痛站起身,又从身上抽出一把短刀。

就在这时,远处陡然传了一声大吼:“老四,用你的血扬她!”

恍恍惚惚间,我听出来那是陈瘸子的声音。

我咬牙起身向钱老四望去,怕他因为疼痛而听不清陈瘸子喊得是什么,所以想出声再重复一遍陈瘸子的话。却见钱老四明显是听清了陈瘸子的叫喊,他想都没想,拿刀抬手便划破自己的胳膊,用力往前一扬,滚烫的血“呼啦”一下子撒在那老婆子的脸上。

那老太太脸上立马像是被泼了一碗滚烫的开水,滋滋冒起了白烟。

她痛苦地用手捂住脸,回头狠狠盯着已经来到近前的陈瘸子,尖声咒骂道:“死瘸子,你找死!”

“鼠婆子!你放肆!”

说话间,陈瘸子已经一瘸一拐地跑到了近前,只见他满面怒容,先是用右手并指在钱老四胳膊上蘸了一下血,随后左手拿出一根红绳甩向鼠婆子,就在绳子捆住那鼠婆子之际,陈瘸子猛地蹦到她身前,用蘸血的右手在她身上画了一道血符。

这一切动作都完成的太快了,简直是一气呵成,鼠婆子被钱老四的热血迷住了眼睛,因而几乎还没做出什么反抗的动作,瞬间就被陈瘸子施法给定住了,此刻已经是一动也动弹不得。

“死瘸子!你竟然对我动手!”老婆子用力甩去脸上的血,挣扎着咒骂。

“哼,明明是你不顾约定,先跑来龙沙起事端!”陈瘸子怒容不减,冷哼一声。

说着,他快步走到我身边,伸手为我号脉,并柔声问我:“小五子,疼不疼?”

我扶着跑回到我身边的豆芽,忍着疼摇摇头:“您快去看看四叔,他的胳膊好像折了!”

陈瘸子此时已经确认我并无大碍,于是长出了一口气,当下点点头,又快步走过去看钱老四的伤势。

“怎么样?”他问钱老四。

钱老四一伸胳膊,只见那胳膊已经成了拐子型,明显是折了,可他既不叫苦也不喊疼,只是强忍着痛咬牙道:“陈爷,帮我捋一下吧!”

陈瘸子点点头,只见他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个酒袋子,往嘴里狠狠灌了一口,然后噗地一口喷在钱老四的胳膊上,然后用双手拽着钱老四的胳膊用力一抻,再从上往下使劲儿一捋,只听碎裂的骨碴“咔咔”直响,随后,钱老四的胳膊就直了过来,看起来与之前没受伤时一般无二。

钱老四欣喜地动了动,竟然活动自如,好像已经完好如初。

陈瘸子见他没轻没重地将那胳膊动来动去,忙告诫他:“刚捋上,骨头还没长好,别乱动!晚上去药篓子那里叫他给你拿点儿药敷上,过些日子就没事儿了!”

一旁,那鼠婆子看陈瘸子几下子便接上了钱老四的胳膊,顿时咬牙切齿:“死瘸子,你莫不是真的要跟婆子我做对?”

“我念你几百年的道行不易,没有杀你已经是讲情面了,你还敢多言!”陈瘸子一听鼠婆子被定住后还敢这样威胁,顿时更为恼火,转头冲她一声冷喝。

“好好好,陈瘸子,既然你非要撕破脸,那老婆子我就陪你!”那鼠婆子怒极反笑,说着,从嘴里发出一连串儿刺耳的尖叫,就是那种把普通老鼠的叫声放大无数倍的声音。

那声音震得我脑袋里嗡嗡之响,我赶紧伸手去堵住了豆芽的耳朵,而豆芽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下意识地伸手堵住了我的耳朵。

“不好!”陈瘸子听了鼠婆子的叫声后脸色大变,伸手掏出一张黄纸符就去封老婆子的嘴,可是已经晚了,尖叫声已经远远地传了出去。

“你!你干什么?”陈瘸子满目惊疑,死死盯着鼠婆子。

鼠婆子冷冷一笑:“你们当着我不知道你们在米铺里藏了见不得人的东西?”

陈瘸子听了,整个人都一晃,紧接着脸上便一阵铁青,抬脚便向东头米铺跑去。

可一切都迟了,就在鼠婆子一声尖叫之后,村子里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成群的老鼠,蜂拥着钻出地面。一地密密麻麻的灰老鼠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从四面八方向着陈瘸子家的米铺跑,然后一股脑儿地全部钻进了陈瘸子家米铺的后屋。

紧接着,村东头的米铺里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米铺的后屋里炸裂开来。

不远处,陈瘸子硬生生止住了脚步,望着米铺方向,面色惨白,身子不住打晃儿,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这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