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柳初暗

符清泉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还能说什么?拿南妈去压制她?拿研习社来抢白她?所以这些不过自欺欺人罢了,归根到底,还是他对不起她。)

符清泉只觉得难受,南溪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不止爱哭,还特别娇娇女脾气,尤其读小学那阵,被几个大人宠得简直没边。那时符爸爸可怜肖弦家环境不好,常借故邀她周末到家里来和符清泉一起温习功课,顺便就留在家里吃晚饭。每次肖弦要来,符爸爸必定会叮嘱符妈妈多买肉菜多炖汤,说得多了,被南溪听到了,顿觉自己“小女主人”的地位受到威胁,吃饭时故意问肖弦:“弦宝,昨天我去知味观吃猫耳朵,看到你妈妈和她男朋友了,他们为什么不带你去吃知味观?”肖弦其实听惯别人这种话的,这次的区别不过是换了个六七岁的孩子来说,肖弦很快就反应过来笑着说:“我在家写作业。”等肖弦吃完饭回家,符清泉便偷偷拧南溪的耳朵,批评她不该揭肖弦的短,不止拧她耳朵,还把她手里的洋娃娃也抢了扔在一边——因为实在是生气,这么小的孩子,好的不学,专学坏的!

谁知符清泉刚教育完,逼着她认错兼保证以后不说人长短,她就盘腿在他床上抹眼泪儿,一边哭还一边瞅着被扔在地上的洋娃娃,特小可怜的模样。符清泉因南溪已认错,心里早消了气,又想着南溪年纪小,那些“男朋友”之类的话,也是听符爸符妈私下里说的,她本意不过是炫耀自己有人疼,哪里会知道是戳肖弦的痛处?这么想着他便捡起洋娃娃来哄她,谁知好话说尽也没把她眼泪止住,到他精疲力尽,她才细声细气地说:“你把我的七巧板借出去还没还回来。”符清泉想了好半天才明白,敢情南溪吃拈的这门子酸!肖弦一向数学好,在他家做完作业后随手摆弄南溪留下的七巧板,钻研得津津有味,他想着南溪刚上学,一时也用不上这东西,便大手一挥让肖弦带回去琢磨。谁晓得这南溪人小鬼大,这么件小事,记得比什么都牢,符清泉心里明明觉得是南溪太娇气,偏偏看她这么眼泪啪嗒的模样,再也生不起气来。幸好肖弦几天工夫就玩厌了七巧板,这才不至于让符清泉两头为难。

打那时候符清泉就知道了,这小娇气鬼心眼可小了,最容不得别人比她受宠。好在肖弦打小像男孩,符爸符妈和南妈都不想把小南溪教导成那模样,除了偶尔说几句“你看弦宝这回又考年级第一”来要她学习学习外,别的事情倒从不曾把两人放在一起对比。不然,还真不知道要生出多少麻烦来!

可现在呢?现在南溪简直是用浑身的力气,来对抗地球对那几滴水珠的向心引力。

符清泉心里顿时就软下来,一路软到十二指肠去。原来不是这样的,他不晓得他们两人怎么变成如今这状况,只恨不得这是童话里的巫婆或魔鬼施下的什么咒语,等咒语解除,一切又变回原来的模样:他板着脸训她几句,她就哭天抢地地向他撒娇耍赖,然后他再低声下气地哄那么一哄,两人又和好如初。

他蹲下身,伸手去搂她细削的肩膀,声音不自觉地低下来:“好了好了,我不逼你……”

南溪伸手摘开他的胳膊,眼睛依旧不看他,手又慢慢挪到小腹上:“我知道就算搬到研习社去,一举一动也有人跟你汇报,研习社还要靠你的捐款才能运转,”这些话都是原来符清泉讽刺她时说过的,说她整日里不安生,折腾来折腾去,还不是花家里的钱?她顿顿后声音更低下去,“你就当我……用这里的那块肉,换这一点点的自由。”

符清泉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还能说什么?拿南妈去压制她?拿研习社来抢白她?所有这些不过自欺欺人罢了,归根到底,还是他对不起她。

一步错,步步错。

符清泉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想站起身来,却使不上劲。门外又响起叩门声,这回是杨嫂和南妈,南妈满怀期盼地望着符清泉,想从他眼神里寻找一点好的讯息。看符清泉摇摇头,南妈眼神瞬间转为失望,嘴唇动动后又笑道:“小溪,晨阳来看你了。”

南溪下午和纪晨阳发过一条短信,也没说什么,只说自己没事。纪晨阳给符家打了一回电话,符爸和南妈虽都觉得纪晨阳为人不错,但考虑到纪家父母的态度,这门亲事还是就此打住的好。符爸和南妈婉转地表达了拒意,纪晨阳却不死心,驱车赶到符家,看符爸和南妈都在烦恼南溪要搬出去住的事,纪晨阳便提议说:“南溪要是想散散心,换个地方住住也好,”符爸和南妈还有符清泉三双眼睛立刻就唰唰唰地戳到他身上,纪晨阳连忙解释道,“但是研习社条件不好,不如这样吧,我有朋友在滨江那边有套房子,买来投资的,嫌麻烦也没租。那边治安还有生活都方便一点,离研习社也不远,过去调节一下心情也好。”

符爸和南妈落到纪晨阳身上的目光都颇怀疑,显然是怀疑他别有企图,纪晨阳连忙向符清泉求救:“喏,就是阿粤的房子,早两年四五千一平的时候买的,反正地皮涨得快他也就懒得赚那个租金,钥匙还在我这儿呢,不信你打电话问他去!”符清泉还当真就打电话过去问,跟老同学寒暄几句,确定纪晨阳所言非虚。他稍稍斟酌,想这里的条件总比研习社好,况且是阿粤的房子,他平时过去看看也方便,稍事思索他便决定下来:“那就搬去那边吧,心情好再回来。”

这话显然头一半是说给南溪听的,后一半是安慰符爸南妈的。南溪见父母都作出妥协,也不好再坚持,只好答应下来。符爸和符妈还亲自巡视了一回,房主是纪晨阳留学时的师兄,也符清泉大学时的朋友,房子是带江景的三室两厅,视野开阔,兼之装修也大方雅致浑然一体,连厨房设施都一应俱全。后续扫尾的事情自然又全落到符清泉身上,他和纪晨阳帮南溪搬好家,又跟老同学交代好借房的事。没两天纪晨阳的母亲又打来电话问罪,指责他明明答应不让南溪和纪晨阳来往,如今纪晨阳却三天两头往南溪那里跑。他不咸不淡地把纪母的话顶回去,暗示说便是纪家能容南溪,他也绝不会把南溪加入纪家,纪母被他气得不轻,但如今确实是自己儿子不争气,一门心思胳膊肘要往外拐。况且符清泉的生意和纪父的仕途,颇有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势头,她若一意要在这上面为难符清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再加上自家儿子倒戈的二百五,算起来还是自己倒霉,这么一合计,纪母也只好先把这事放一放,指望自家儿子早日迷途知返。

可惜天不遂人愿,纪晨阳往南溪那里跑得越来越勤,且每次都极冠冕堂皇,今天说好像少了拖把,明天说没看见扫帚买了个送来。更不幸的是他送什么都要和符清泉撞车,于是那位阿粤的房子里如今大扫除的工具都攒齐了两套。这套房子里基础设施都极齐备,只少了些日常用的东西,南溪正犹豫着不知如今有什么大型超市,纪晨阳已网上帮她查好,说开车带她过去华润,比附近的几家超市齐全。

零零碎碎的垃圾袋垃圾桶、厨房里的小用具、自用的盘碗、晾衣服的撑杆夹子之类,南溪拿了个小本记下来,一样一样地挑好,生恐少了什么又被纪晨阳找到借口大老远的送来。等买好日用品,两人又推车到食品区大采购,挑好早餐用的面包牛奶各式点心后,纪晨阳忽问:“你说要自己开火的,厨艺怎么样?”

南溪微显为难:“还成吧,自己能养活自己。”

“今天在家里做着吃啊?好歹我跑了这么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纪晨阳笑得极开怀,叫南溪两下为难,原来纪晨阳在符家吃饭,好歹是有父母作陪,符清泉也在家,如今……一男一女在家里开火做饭……她知道纪晨阳是有心要和她更进一步交往的意思的。

南溪踌躇着不知如何和纪晨阳开口,她承认纪晨阳是很可爱的,很典型的理工科男生,这一点和符清泉倒是很像,不过他比符清泉要来得开朗……南溪忽想起来,其实年少时的符清泉也是很开朗的,若不是后来发现那些事……“土豆还是茄子?”纪晨阳举着两个包装好的盒子问,南溪醒过来,仓促笑笑,“土豆吧。”

纪晨阳把土豆扔到购物车里,又买了小排和山药,然后推车到油盐酱醋调料区。到转角时南溪下定决心,拦住购物车,向纪晨阳道:“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说。”

“什么啊?”

南溪张张嘴欲言又止,纪晨阳笑起来:“不急回去再说也成啊。”

“不,”南溪又笑笑,双手紧张地交握起来,“就是上周末我爸妈跟你说的事。”

纪晨阳回头想想周末在符家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一时不敢确定南溪确定的是哪件事。南溪又补充道,“就是我爸妈说……是在学校遇到意外的那件事。”纪晨阳啊的一声明白过来,南溪说的是她在学校堕过胎的事,符爸南妈婉拒纪晨阳的时候,也顺便把这件事稍微解释了一下。他不太明白对这件事南溪要说什么,疑惑地瞅着南溪,南溪定定神后笑道:“其实我跟他们说了假话。”

纪晨阳怔了一下后反应过来,微忖片刻后笑道:“男朋友?”

南溪低头笑笑:“也不算吧,当时……有点傻,”她顿顿后又说,“做什么都傻里傻气的。但是……不是意外,或者说,事情的发生在意料之外,但他没有强迫我。我……我那时候是愿意的。”

纪晨阳反应并不如她想象的强烈,嘴角仍噙着淡淡的笑,目光在南溪面上逗留许久后才问:“那现在呢?”

南溪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笑,正准备说些什么,忽觉得背后好像有人似的,迅速转过身来,在垂直的两条通道上四处张望。纪晨阳不知发生什么事,问:“怎么了?”南溪又四处看看,神情怅惘:“没什么,我刚刚以为有人在旁边。”

纪晨阳好笑道:“有人也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南溪点点头,心里却无端生出些惆怅。原来她最爱和符清泉玩这样捉迷藏的游戏,读初中的时候,各种各样的大型超市开始在杭州普及起来,两层楼的,三层楼的,原来要在各种店里才能买齐的东西,现在可以到超市一次性买完。南溪那时候特别热衷于逛超市,每次逛必然要多买许多不必要的东西,被符清泉取笑为“超市杀手”。初中和高中放学的时间不一样,南溪每周去逛超市时,便和符清泉约定让他去超市找她。那时手机还不普及,找人只能靠蒙,符清泉经常找不到她,只能在收银台出口等她。等符清泉上了大学,忽然在这方面突飞猛进,常常她进去逛不到半小时,就忽然发现眼前的货架上东西被挪开一个小洞,符清泉从那个洞口露出一张脸来,阴恻恻地笑两声:“24分37秒,你又输了!”

南溪逼问符清泉怎么能这么快找到她,起初他不肯说,上了几次“刑”,坦白说是听了门计算机的课程,讲路径搜索的。南溪又去问肖弦,什么叫路径搜索,肖弦跟她解释了很久,她也没听明白,她只知道,那个寒假,符清泉再也没有输过一次这样的游戏。

可惜也只到那个寒假,那一年的夏天,将一切都改变。

再后来,家里的采购,都变成了杨嫂去做。

而现在,南溪居然生出一种错觉,以为他们又回到从前,而符清泉不知会从哪个货架上开个口,贴上一张笑脸:“你又输了!”

南溪回过神来,朝纪晨阳歉疚地笑笑:“反正事情就是这样,如果我不和爸妈说是意外,他们一定以为我被人骗。这样的话……他们可能更担心,意外是个比较好的说辞。”

纪晨阳点点头:“我明白。”

南溪不知如何再继续下去,原本她只是想一鼓作气跟纪晨阳把事情说明白,让他知道她不是遇到什么意外,而是……而是什么她也说不清。她隐约里觉得,现在社会虽开放许多,大家都能接受男女朋友有点什么过去,但一般男人还是不太会接受交的女朋友为其他男人堕胎,而且是因为一段心甘情愿的感情。

谁知现在纪晨阳并没有过多表示,她总没法去问纪晨阳:“你不介意吗,你真的不介意吗?”以纪晨阳和符清泉的关系,他哪怕介意,恐怕面子上也要装作不介意吧?

南溪心里转着这样的心思,纪晨阳却指着货架上一排酱油问:“生抽还是老抽?”

南溪被他问得一愣:“有什么区别?”

“生抽颜色淡,味道偏咸,炒一般的菜用;老抽颜色深,味道鲜甜,红烧用,”纪晨阳答话时又瞟南溪几眼,然后笑道,“那还是生抽。”他放瓶生抽到购物车里,笑着问,“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没有啊,我是觉得我像自说自话,说了半天,你也没点反应。”

她说这话时,纪晨阳歪着头,一手撑在货架上敲着额,饶有兴味地盯着她,半晌后笑问:“你希望我有什么样的反应?”

南溪讪讪地不接话,纪晨阳这才笑笑:“换做七八年前,肯定天崩地裂;三五年前,心里会很不爽;现在嘛……”他眼角余光一瞥,果然南溪已好奇地盯住他,心中不觉好笑。但他忽想起方才南溪说那番话时,不自觉流露出的小女儿态,不由又生出些怅惘,仿佛有一团柔柔腻腻的东西,淤积在心里,怎么也化不开。想到这里他又笑起来,“现在……如果我知道那个人是谁,我会嫉妒他,但是,我也会觉得……可能我比他幸运。”

“为什么?”

纪晨阳伸手拍拍南溪的头,笑着把购物车往前推两步,南溪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伸着脖子等他的回答。纪晨阳偏头笑道:“人不都是这样吗,年轻的时候恋爱,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掏出去,可是人和人之间投入的感情又未必是对等的,很容易就会有一方受到伤害。”

南溪点点头,很认真地等他继续说下去,纪晨阳又耸耸肩笑道:“就算双方感情对等,那年纪轻的时候,互相都不服输,一点小事也可以吵得翻天覆地,时间长了,两败俱伤精疲力尽。受过一次伤害后,再谈恋爱,可能为了一点小事去折腾的心就少了,知道自己不会为对方改变,对方也不愿意为自己改变,双方就慢慢学会妥协,学会包容。”

“听起来好像经验之谈哦?”南溪被他这番话吸引住,略显不怀好意地问,“你精疲力尽的时候,什么样子啊?”

纪晨阳哭笑不得,旋又洋洋得意道:“我不告诉你。”

“为什么?”

“公平啊,让你也吃点小醋,心里一直惦记着。”

“我没有,”南溪讪讪道,“我是好奇。”

“好好好,好奇,嗯,好奇。”

南溪老不乐意,跟在纪晨阳后面追着问:“说嘛说嘛,我不会笑话你的,我这么丢脸的事都跟你说了!”

纪晨阳偏偏卖关子,把调味料都买齐了,也咬紧牙关不肯再说半个字,准备去结账时,回头看南溪仍揪着一张小脸十分纠结的模样,不由好笑道:“好啦好啦,我跟你说还不成嘛。”

南溪眼睛果然就亮起来,闪动着八卦兮兮的光芒,纪晨阳无奈叹口气:“我也谈不上什么经验,没吃过猪肉你还没见过猪跑吗?我在NY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师兄,喏,就是你住的那套房子的主人,换女朋友可勤了,我每次去找他,看到的都不重样。结果有一年过春节,我们几个留学生约着一块儿过,他喝多了,我们都打电话给父母祝新年快乐,他也打啊,给父母打完了还给一堆哥们打,最后就是那些女朋友了……我们就吃饭啊喝酒啊就听他一个人在旁边叽叽咕咕地不停地讲电话,过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他没声了。我奇怪啊就走过去一看,他抱着手机,上面好像是个女孩的名字,但又不是我们那一圈的。我问他怎么了,他喝多了,说了一堆,别的我也不记得了,就记得他说第一次去打工,第一次去挣钱,都是为这个女孩,因为她不乐意他花他父母的钱。”

“然后呢?”

“然后什么?”

“那个女孩子呢?”

“分手啦,”纪晨阳不以为然地笑笑,“分手好多年了吧,可他就是记着,交多少女朋友都忘不掉。你不知道,我那师兄平时可潇洒了,当时我们那票学生里,他租的公寓是最好的,开的车也是最好的,所以我其实很难想像他会为一个女孩子去自力更生是什么样子。”

“哦。”南溪怅然许久,落在纪晨阳眼里,又是一阵偷笑。他有点不明白符家的环境怎么能培养出符清泉和南溪这样性格迥异的兄妹,一个沉毅深敛,另一个却纯净懵懂,不过也不是没有共同点的——看起来都有点一根筋。老半天后南溪又叹了口气,很为他那位师兄可惜的模样,纪晨阳又说:“后来那师兄还跟我说,人谈一次恋爱,就会老一次,而他只谈了一次,就风烛残年了。所以我觉得,我还蛮幸运的。”

“为什么?”

“你真是个好奇宝宝,”纪晨阳好笑道,“因为我没有等到自己的心老到鹤发鸡皮的时候才认识你。”

南溪撇撇嘴,立刻紧闭双唇不敢再问十万个为什么。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哪句话?”

“于千万人之中,”纪晨阳拧起眉想了好半天,“还有时间旷野什么的,怎么说来着?”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南溪轻轻地接下这一句,语音中透出些迷离怅惘,连同纪晨阳也微微发起痴来,连结账排队排到他,都叫了两遍才醒过来。

然而他又觉得,似乎只有这一句话,才能形容他遇到南溪时,心里汩汩涌出的欢欣。

不在不知如何去爱的轻狂年少,也不是已无力再爱的千疮百孔之后,一切,都仿佛在恰到好处的那个点上。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直到要上楼,纪晨阳提着重重的几个大袋子,南溪说要帮忙,才打破这无言的尴尬。等开了门,才赫然发觉符清泉极悠闲地坐在沙发上,看到两人回来,指着地上的一个大箱子笑笑:“南溪的书都还放在家里,我猜有些你最近要看,所以帮你捎过来。”

南溪点点头,打开箱子看看,恰是她最近想要细看的几本关于唱腔身段的书,还有几位前辈行家的《长生殿》的VCD。她惊异于符清泉居然连她最近要看什么都了解得如此清楚,再抬头一瞅,却见符清泉神态轻松,全不像才和她闹得那么僵的样子。也不晓得是因为纪晨阳在他要装装样子,还是最近几天他有愧于心,所以凡事忍让。南溪不情不愿地跟他道了谢,客套式的问了一句:“你晚饭吃过没?”纪晨阳一边清点收拾买回来的东西,一边也问:“我们准备做饭吃,你要不要也来点?”

符清泉的目光在纪晨阳来回奔波的身影上梭巡良久,而后很神清气爽地说:“没吃,不过……”他瞥向南溪的眼神极之怀疑,“你做还是南溪做?”

纪晨阳回过身笑道:“我做了半天苦力,当然是南溪做啦,怎么样,她手艺如何?”

符清泉嘿嘿两声:“我对你的勇气表示无上的敬意。”

话音未落,南溪就气鼓鼓地从书房里冲出来:“喂,你别看不起人好不好?我是没你那么会做啊,好歹我也有几样拿手菜,能填饱肚子好不好?”

纪晨阳立刻表态,向南溪示好:“我站在你这边。”

符清泉也不忙着接话,只在茶几上堆着的几袋菜里拨弄清点:“小排、山药……炖汤?青椒、土豆……又是你那个拿手菜青椒土豆丝吧?”

纪晨阳眼见南溪投向符清泉的目光已咻咻咻地带点仇视的意思了,心里暗觉不妙,猜测吃完晚上这顿饭要相当冒一些风险。果然就听符清泉掂着两颗土豆问他:“诶,你见过跟手指那么细的土豆丝儿吗?”纪晨阳努力忍住笑,南溪冲过来,一把抢过两颗土豆,又伸手比划说:“就算是手指,那也是小拇指好不好?”纪晨阳心中哀叹一声,对这餐饭的标准,立刻从色香味俱全降低到……不知道那手指头粗细的土豆丝,或者说土豆棒,能炒熟不?

南溪对符清泉拆台的行为十分不满,偏偏他今天兴致高昂,除掉西装和纪晨阳两人一起堵在厨房口。她刚洗好土豆,搁到砧板上,两人便一左一右地问:

“用刨子吧,别切了?”

“我给你切算了吧!”

提议用刨子的是纪晨阳,准备干脆自己上场的是符清泉。南溪按着土豆还没下刀,斜眼瞥见纪晨阳一手伸着刨子,好像很害怕的模样;向左一瞥是符清泉,已经开始挽衬衫袖子了。南溪心里那个气呀,恨不得自己立时化成神刀手,手起刀落便能把一颗土豆哗哗哗刨成一堆细丝儿。偏偏她心里很明白自己的实力,脸往下一垮,刀往案板上一拍,土豆往符清泉手上一塞:“你做算了!”

符清泉得意地接过土豆,那刀工极其利落潇洒,三下五除二便把两颗土豆切成细细的丝儿。再往水里那么一泡,洗掉黏着的淀粉,立刻就堆成一盘澄黄透亮的小山包,一条条的比刨出来的那种软塌塌的丝儿要硬挺许多。符清泉端起盘子向纪晨阳和南溪展示了一番,极得意地笑笑:“所以,机器永远不能彻底取代手工的地位。”

气得南溪直掐手心,那个恼羞成怒,那个悔恨交加!早知道当年就不偷那点懒了,干嘛每天中午都猴猴地跑到符家去吃饭呢!果然是吃人嘴软,吃多了符清泉做的菜,如今只会切土豆棒了,泪奔!

符清泉煲上一罐排骨山药汤,淘米蒸饭,炒好一盘青椒土豆丝,最后拿生抽凉拌了一盘黄瓜。一冷一热一汤,却是色香味都占全了。

都是极简单的菜式,却吃得纪晨阳赞不绝口,直说越简单的菜越见功力:“你当初为啥不跟着阿粤出国呢,我们那会儿可惨了,逢年过节的时候,说每人做一盘自己拿手的菜,凑一桌年夜饭。结果你知道怎么着?”

符清泉想也不想,极不屑的口气说:“我相信除了阿粤你们剩下所有的人都只会做番茄炒鸡蛋。”

“可不是!你别以为阿粤就好到哪里去,他年头到年头都炒这么几样,”纪晨阳掰着指头数,“周一西芹炒牛肉,周二西芹炒羊肉,周三西芹炒猪肉;周四到周六,把西芹换成西兰花重头再炒一遍;周日实在撑不住了,我们就去下馆子!阿粤回国的时候,从香港转机,老殷当时在香港出差,招待他吃了一碗炒河粉。后来老殷跟我说,他走遍香港,都没吃过那么难吃的炒河粉,阿粤居然吃得都快哭了,说大半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河粉!”

“阿粤这小子!”符清泉边听边摇头,随后便问起纪晨阳和阿粤一起搞的公司的事情。原本纪家父母是想培养儿子走由商致仕的路子,但纪晨阳又觉得那些大的成型公司人事复杂,又欠缺技术创新,总体来说活力不足,不适合自己。所以刚回国时很是闲晃了一阵子,跟着符清泉四处走访创业型民企,又联系原来的同学旧友,想自己踏踏实实做点事业出来。正巧他的那位师兄阿粤,原来是学电信的,这几年着手搞手机研发,也恰恰被公司里老一辈的叔伯们束手束脚,想另组一队人马来单干这一块。这下两人便一拍即合,阿粤那边出核心技术团队,联合纪晨阳在苏州工业园批了快地,建工厂搞生产。纪晨阳因在这方面刚起步,所以也常常来找符清泉问计,符清泉交代他几项要着重注意的环节,尤其是产品临出产时更是关键,起步期尤其要亲力亲为,若第一批产品不能在市场上引起足够的反响,则以后的路就难走了。

南溪对这些事并不太懂,只坐在一旁默默吃饭静静听。不知为什么,她觉得符清泉今天心情特别好,那种溢于言表的,发自于心的欢欣,不自觉间便流露于举止言谈。

想破脑壳也想不明白,前些天他也过来的,每次面色阴沉纠结,好像谁收了货不肯结账似的。

那今天心情这么好,说不定就是谁结账了吧……南溪默默地想。

关心完纪晨阳后,符清泉的注意力又转移到南溪身上:“研习社的《长生殿》,公演准备得怎么样?”

“目前都比较顺利吧,场地定好了,时间定在中秋之前,最后一场是八月十五那天,现在好像已经开始准备宣传订票了。”

符清泉边听边点头,又问南溪最近跟钟教授学戏有什么心得,南溪虽奇怪他怎么突然对自己学曲的事感冒起来,却仍照实答了一遍。

说起钟教授,倒也是位奇人,他京昆双修,在唱腔上有很深厚的昆腔功底,又能融入其他剧种的发声特点,使得自己的唱腔达到一种圆润贯通的境地。他主攻冠生戏,研习社请他过来,主要就是为社里没有老道能镇台的大冠生人选(唐明皇属大冠生,杨玉环属闺门旦)。这次研习社要公演《长生殿》的消息传出后,据说社里天天接到钟教授在各地的粉丝来电,询问公演日期,如何订票等等,很是鼓舞了社长原本忽上忽下的士气。

而原本在研习社里打蔫似的南溪,也因为钟教授被特聘来当老师,备加振奋起来。以前她老琢磨着练好几出戏,能转到外地的大剧团去,现在也犹豫起来,若钟教授能一直留在此地教学,还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呢。

只是没想到符清泉也对钟教授这么熟悉,南溪不过略提了几句,他便就钟教授的昆曲造诣大大赞赏了一番,叫南溪摸不着头脑。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虽说这些天来符清泉偶有示好的举动,看起来很像是要好好弥补她一番的模样,可他这几年来早养就了一副暴君脾气,在公司里他自然一言九鼎,回到家里来也说一不二,指望他转性,还不如指望中彩票来得爽快些。

往后符清泉来得越发殷勤,但凡他来,纪晨阳一定也跟着,说符清泉的菜做得比家里的厨子好得多。符清泉不止本帮菜做得好,还勇于挑战西餐,有一回做法国菜,一道鹅肝酱煎鲜贝吃得纪晨阳直呼自己的舌头又回来了。因为在外面那几年实在没吃到什么好吃的,回来后各式名店一顿恶补,却不及符清泉的手艺如此正本清源。

然而符清泉还是来得太勤了一些,先是南溪私下里问纪晨阳,符清泉最近公司是否很闲?南溪都这么问了,纪晨阳也就有了底气,很旁敲侧击地问符清泉:“最近肖弦很忙?我看你很无聊的样子。”

“我无不无聊关肖弦什么事?”

纪晨阳愣了半天后问:“还没追上?”

“追什么?”

“南溪不是说你……”纪晨阳本想点到即止,无奈心中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心,八卦兮兮地凑到跟前,“不过你口味也挺奇特的,阿粤原来跟我说,多怀疑你是弯的!”

符清泉被他这么一说,猛地一转脸,就跟那武侠小说里形容的武林高手似的,“双目精光陡现”,锋利的目光从纪晨阳面上冷冷划过:“你才是弯的,你子孙后代都是弯的!”

“Shit!”纪晨阳登时翻脸,“你这比骂人全家是弯的还狠!”

“活该。”

“那你也不能怪我,这都阿粤说的!”

“他还说什么了?”

纪晨阳很鄙夷地斜睨着他:“阿粤说,当初跟你一起踢球,可多大一新生小mm去给你加油了。可惜你都不鸟她们,也没交女朋友,队内盛传你取向不正常,阿粤听到这些传闻的时候吓趴了,因为你老跟他一起去游泳啊包房看球什么的,他生怕你是看上他了……”

“这个自恋狂!”

“这可不能怪阿粤,其实我也怀疑过。”

符清泉也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瞥向纪晨阳:“我眼光还不至于差到这个地步吧?”

“幸好南溪跟我说,你是因为‘爱人结婚了,新郎不是我’所以忧郁了很久。”

符清泉的眼神愈加高深莫测起来:“南溪跟你说的?”

“呃……因为我看你最近比较闲,所以找南溪打听了一下。”

符清泉眼睛眯得细细的,若有所思地问:“你们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二件事了。”

“哦?”

“虽然现代社会大家对离过婚的女人仍有一定的成见,不过如果你真的……”纪晨阳又很为难地摇摇头,“当然你的审美是比较独特,不过你放心,”纪晨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们会支持你的!但是呢,你不能光对着我们郁闷啊,你得主动出击,放胆去追,总还有50%的机会,你不追,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这回符清泉终于听明白纪晨阳的弦外之音了,敢情这小样是嫌他这个电灯泡功率太强,已经开始委婉地赶人了是吧?河还没过呢,就已经想着拆“大舅子”这座桥了?抽丫的!

“我也这么觉得,不追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符清泉撑着下巴,又摸摸鼻子,“要不这样吧,周末我找肖弦出来,大家一起去打球怎么样?”

“No Pro!”

纪晨阳和符清泉对谈话结果均感到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