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恨团圆

(如同此时此刻,被他尘封多年的往事终于按耐不住的跳出来,那种南溪久违多年的眼神再度回到他眼眸之中,他转向符爸爸,神情淡漠:“说出来轻松多了。”)

如同此时此刻,被他尘封多年的往事终于按耐不住的跳出来,那种南溪久违多年的眼神再度回到他眼眸之中,他转向符爸爸,神情淡漠:“说出来轻松多了。”

啪的一声,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落到符清泉脸上,符爸爸气得站立不稳:“混帐,你自己听听,这都说的是些什么混帐话!”

“我该说的都说了,”符清泉转过身朝向角落里静默无声的南溪,“你呢,你是不是也有些事想说出来?”

南妈妈如护仔的母鸡遇上老鹰一般,紧紧地瞪着符清泉。也许是身为母亲的敏感,她似乎已经意识到什么,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符清泉否定这一切,她目光在符清泉和符爸爸之间急切地转换,“我说他一心不想让我们母女俩好过吧,小溪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他没冤枉我,”一直沉默着不开腔的南溪忽然开口,迎向符清泉复杂难言的目光,“我是堕过胎。”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会觉得符清泉的眼神里,交织着期盼与希望的光芒。

南溪不知符清泉在期盼些什么。

南妈妈由惊愕转向失望,仍顽固地不肯接受事实:“怎么可能呢……你连男朋友都没谈过一个……”

“我在学校遇到坏人,”南溪极迅速地答道,再一转眼,却见符清泉的目光也由错愕转向失望,尔后陡然明白什么似的,瞬间灰败下去。

南妈妈咝的一声倒吸口凉气,捂着嘴不愿意相信这对她来说实在太过沉重的打击。符爸爸也虎着脸,额头和手臂上都是青筋直跳,良久他才沉声问:“那后来呢?到底是……到底是什么人干的?”

“都过去很久了,”南溪淡淡道,“我不想再提了。”

符爸爸和南妈妈都担心得要死,然而南溪说“不想再提”,他们怎么敢追着南溪揭伤疤呢?南妈妈实在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老半天后才反应过来冤枉了符清泉,然而毕竟是长辈,怎么也拉不下脸来给他道歉。她推推符爸爸,想让他开口,让符清泉料理好纪家那边,免得这事情传扬出去。原本符爸爸还在为符清泉的忤逆而惊怒交加的,这会儿却顾不得那许多,稍稍定过神来后吩咐符清泉:“纪家那边,你给好好解释解释,关系弄僵了你妹妹以后不好做人,对你也不好。”

“不用了,我会跟纪晨阳说明白的。”南溪很平静地笑笑,又瞅瞅似失魂落魄的符清泉,心里有些诧异。她都已帮他掩饰过去了,他还有什么好失魂落魄的?她唇角一弯,勾出一抹淡淡的嘲讽,“你们也不用费心帮我张罗这些,我准备搬回研习社的宿舍去住,这些事情以后我自己会留心的。”

“这怎么行?”南妈妈第一个反对,“你一个人孤伶伶的,在那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我在那边已经都住两年了,”南溪微笑着提醒母亲这显而易见的事实,南妈妈怎么也不肯依,原来只当南溪刚刚毕业,多和同事接触接触不是坏事,现在却觉得南溪身上发生的所有事都是她读书时离得太远的缘故。争执不下时,符清泉忽开腔道:“你不用搬了,我搬。”

他留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便转身上楼,符爸爸和南妈妈半天也没理解这逻辑关系,转而把注意力又移回南溪身上,咬死不松口让南溪搬出去。无奈南溪去意已决,如今她是重点保护人士,符爸南妈生恐一句话说得不好让她心里不好受,只得答应她从长计议。回房时看到符清泉站在她房门口,像是专门在等她,看到她的时候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光芒:“为什么不说出来?”

“说什么?”

符清泉目光深沉,从她的脸上缓缓下移,停留在她小腹上。

“哈,”南溪冷哂道,“你傻的啊?现在说出来,爸爸一定逼着你娶我。刚刚你没听见吗,原来他就有撮合我们的念头了!你简直脑袋烧糊涂了,我说出来,你愿意娶我这么一个‘杀母仇人’的女儿?”

符清泉一双眼睛胶着在南溪脸上,南溪不自觉移开眼,伸手去扭门锁,却听他极低极低的声音:“我愿意。”

他声音低哑而坚定,让南溪生出一秒钟的错觉,仿佛是在教堂里,听婚礼上的男人说“YES I DO”。

“你傻我可不傻,真说出来了,呵,你还有大把的机会在外面玩,我呢?”南溪极不屑地哼了一声,“一辈子就任由你捏扁搓圆了不是?我才没那么傻呢!”

“那你……”符清泉忽轻轻地笑了一声,“你不怕我说出来?”

南溪愣了愣,旋即笑道:“说出来,顺便也把同样的话和纪晨阳、还有方阿姨都说一说?呵,你丢得起这个脸吗?”

符清泉又笑了笑,南溪暗自纳闷,符清泉今天吃错药了?怎么有事没事的笑,原来他从早到晚都板着一张脸,就好像……好像面瘫似的,对,面瘫!符清泉但笑不语,南溪撇撇嘴,打开房门,他也跟着她进来:“我已经让肖弦在栖云庄给我登记间房了,我搬,你留下来。”

南溪脚步一滞,原来他是要搬到肖弦那边去?难怪,难怪笑得这么开怀,那边日子自然比在家逍遥许多,更何况,还有肖弦在那边呢!南溪不再劝他,转过身笑道:“你愿意住到哪里去是你的事,我要搬到哪里去是我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符清泉唇角仍保持着小小的弧度,只是……笑容好像很落寞。

管他呢,肯定是肖弦还吊着他!

活该!

从南溪房里出来,符清泉稍事收拾,他随身的东西不多,笔记本电脑手机几样东西一清就能走人,反正衣服日用品那些随处都能买。也许太过轻装简行,以至于符爸看到他出门,都未察觉有什么异样。后视镜里的山间排屋愈行愈远,他无端地有些伤感,是的,一直以来都是他支持着这个家,然而另外那三个人,仿佛更像是一家人。

好像他是可有可无的,一如当年他母亲所扮演的角色。

这就叫做……“为他人作嫁衣裳”吧?

到头来,一无所有。

肖弦在栖云庄的院子里逗糖糖,见他进来便抱怨:“你们家猫忒矜贵了,四毛钱的火腿肠还不吃,非得吃两块五一根的!靠,爷当年到帝都的时候,吃了一年四毛的火腿肠煮方便面呢!”

符清泉闻言大惊,连忙抱起糖糖,伸手到它口里,伸指一抠,糖糖便呕吐起来。吐出来的尽是些饭菜,还掺杂着一些鸡鸭鱼肉和火腿肠碎末,符清泉气急败坏,“你这些天都怎么喂的?”

“可牛逼了,我告诉你,”肖弦得意非凡,“我吃什么它吃什么,你们家猫啊,便宜一点的东西它都不吃!”

“我就知道你靠不住!你说你不会养猫还逞那么大能耐干嘛呀?我当初还问你,你说你会养,你就这么养的?”

“我是会养啊,”肖弦抗议道,“你不记得啦?我家小时候养过一窝呢,那只母的,两年生了六个!”

“是啊,后来除了你送人的,别的都被你养死了!”符清泉觉得这真是所托非人,后悔不迭,“你知不知道它好不容易被我捡回一条小命,哪儿经得起你这么折腾?”

“不就只猫么……”肖弦不以为意,见符清泉还瞪着眼,连忙赔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家小溪的猫,特别矜贵,好了吧?”

符清泉气不打一处来,抱着糖糖小心检视,一边抱怨肖弦:“好什么好,糖糖上半年走丢了,找到的时候又不小心撞到我车上,回来不吃不喝,打好几天吊水呢!”

训完肖弦他开始哄糖糖,好像这猫能明白他说什么似的,一旁肖弦啧啧两声:“知道的知道你差点撞死只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糟蹋了哪家良家妇女准备负责呢!”

一句话好巧不巧就戳在符清泉心口上,他怔忡着半晌没说出话来,糖糖刚进家门时,满屋子见东西就抓,连同他身上都伤痕累累,每次被这该死的猫挠伤他就恨不得剁了它的爪子扔出去……他真的只是心疼糖糖吗?还是说……其实他心疼糖糖,只是某种移情作用?“咝……”糖糖因几日不见他,冷不防又伸出爪子在他脸上挠了一爪。他刚咝了一声,一旁肖弦已夸张地跳开并代他尖叫起来,他没好气问:“又没抓你,你叫什么?”

肖弦嘿嘿两声,笑着拉张藤椅到他身旁躺下:“得了得了,老实说吧,大好的周末,不在家陪你的小溪妹妹,跑我这里来干嘛?刚刚你电话里还说要在这里登记间房住几天?又跟小溪吵架啦?”

符清泉脸色登时冷下来:“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肖弦离开杭州太久,也拎不清如今的情况,摸摸下巴问道:“上次去你家,听说……小溪交男朋友了?我最近忙呢,一直忘了问你这码事。”

符清泉微皱起眉,也不答话,等肖弦问得急了,他才无奈道:“算是吧。”

“什么人啊?”

“前些年阿粤介绍我认识的,他在NYU的师弟。”

“你介绍给小溪的?”

“嗯。”

“我kao!”肖弦立马跳起来,一脸匪夷所思的神情,“有你他妈这么给自己找小三的吗!”

符清泉不说话,满院里幽幽的绿萝,也在风中轻叹,这可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原来他以为,以为是真的可以放手的,当初做出那样的事,事后回想起来,只觉得自己当时是魔怔了。便是南妈有天大的过错,他又怎么能拿南溪来出气?尤其他还……他简直不敢想象,居然对南溪作出这样不可饶恕的事来。

他不晓得那天晚上他都在想些什么,恨吗?当然,他恨她的母亲,更恨自己的父亲,原来舅舅们说“那对奸夫□”早就是老相好,他还不肯相信,努力地为父亲辩白,甚至为父亲那么快就续弦辨别。他总跟外家的人说,南妈妈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街坊邻居自然要帮忙,寡妇门前是非多,那都是三姑六婆们干的事情。即便爸爸和南妈妈以前认识,那又有什么过错呢?正因为认识,所以更要施以援手。至于父亲续弦,男人续弦又有什么过错呢……现在想起来,说那么多,无非是因为,他自己内心里,也希望和南溪成为一家人吧?

然而没想到事实的真相,如此丑陋,南妈妈从来都以孀居的寡妇自居,没料到那丈夫竟一直是存在着的。她不止是没有死老公,更不存在孤儿寡母无人照料之说,那婆家里明明人丁兴旺得很!

所有美丽的幻想,和睦的家庭,在那一刻都如大水崩沙般溃泻千里。

他的父亲道貌岸然,衣冠禽兽,她的母亲工于心计,蛇蝎心肠……

然而他竟把这一切都发泄在刚成年的南溪身上!

这是比父母们的行为更加不可饶恕的恶行,因为……因为这竟是他自己亲手做下的。

他不敢再见南溪,只好托肖弦去看她,他问肖弦南溪的近况如何,她答得天南海北的混不搭噶。他忍无可忍,问她南溪在学校里有无交男朋友,她说应该有吧,你妹妹长得那么贤惠,简直是男人看了一眼就想娶回家的那一型!他恨得差点七窍流血,这才被肖弦看出不妥来,毫无阶级友爱地拍手大笑“浸猪笼,浸猪笼!”

费尽心机,逼着南溪回杭州来,她表面上顺从着,暗地里却不晓得使了多少心思,拼命往外地的昆剧团考。幸亏她入门短,几次面试都没通过,又几次被他故意找茬绊在家里,她不敢让他知道她背地里这些小动作,只好忍痛偷偷的放弃掉。

三番四次地搞这种地下狙击战,南溪仍铁了心要走。加上父亲在旁边催促,他终于便灰了心,以为给南溪介绍个足够优秀的男朋友,嫁出去,一了百了。

彼此解脱。

纪晨阳他老早便认识,本科球友阿粤的师弟,考GRE办出国手续那段时间,照阿粤的指点来找他帮忙办过事。这圈子里转几层同学或朋友关系便都是熟人,纪晨阳出身好家教好,难得没什么浮夸习气,不是那种天天在娱乐场所里泡着的公子哥儿。这一点不止他看出来,纪晨阳甫一回国,四方八路的人都伸长脖子擦亮眼睛,摩拳擦掌地要帮忙做媒。

谁知纪晨阳刚和南溪来往得密切些,他便先坐不住了。

肖弦幸灾乐祸地问:“怎么着,给自己找小三,什么滋味啊?”

符清泉白她一眼,什么滋味?那真是夜夜把自己放在炭火上烤,四肢百骸都烧得痛,痛得像被人活活拆出根肋骨……偏他的房间和南溪的挨着,夜里坐在阳台上,看那房里的灯光灭下去,就好像是,好像是她又一次背转身去,连让他看一眼,都嫌厌恶一般。

心里动过千百次的念头,不就是一道栏杆么,跨过去,跨过去她又能把自己怎么样?

她平素和他针尖对麦芒地吵,不也就敢私下里吵吵而已么?吵过了,一样要低眉婉转地向他示好,不为别的,只为她和她的母亲,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他暗自里给自己打气,她心里当真就对他有一点点那样的心思么?

当真没有么?

自我暗示得多了,心里竟鼓起那股劲儿,那天看到她在阳台上向着山间远眺,林间雾霭蒙蒙,她穿着睡衣出来,仿若月下精灵。就和……被埋藏在心底深处的那天晚上一样,他一瞬之间清晰地记起他不敢回想的每一个细节,那天夜里她红扑扑的小脸蛋,颐指气使的神态,期盼又害羞的眼睛,还有后来软软糯糯的抽泣……

符清泉陡然彻悟过来,那时他做出那样的事情,不是因为恨自己的父亲,也不是因为恨她的母亲,更不是想拿她做报复的手段——也许所有这些都只是借口,为了掩藏他心底那不可遏止的冲动的借口。

他想要她,仅此而已,别无其他。

时隔六年再次吻住她,竟然一点陌生的感觉都没有,那滋味,仿佛在梦里试练过百转千回。

南溪的抵抗照旧很微弱,一刹那间他曾有南溪这是鼓励他进一步下去的错觉。他忘乎所以,去他妈的伦理道德,去他妈的兄弟情义,唐明皇还一骑红尘妃子笑呢,只要她心里有他,只要她心里有他,那些日日夜夜噬咬在他心上的毒蛇,都算得了什么?

她不再是什么人的女儿,也不是什么人的妹妹,她大概只是他身上的一根肋骨而已。所以不在的时候,他痛得咬牙切齿,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回到他身上,还会慢慢地融进他的血肉……

直到他尝到她眼睫上微咸的泪水。

无声的泪水,无言的反抗。

她不抵抗,不是因为她愿意,而是因为她不敢。

也曾有一刹那的恶念闪过,如果就这么逼迫着她,顺着自己的意思妄为下去,她大概也不敢怎样的。

只是到底狠不下心来。

“喂喂喂,”肖弦推推他,“发什么呆呀?你看看,”她指指栖云庄的院落,又指指符清泉怀里的猫,“再发呆,都可以写一本《山居、男人和猫》了!”

符清泉摇摇头,很郁闷地长叹了一声。

“别介呀,你跑我这儿来纯郁闷呢你?你倒是说说准备怎么办呀?”

“你说我能怎么办?”

“我觉得吧……”肖弦长吁短叹一阵后认真道,“如果是因为你妈妈的原因,我倒觉得你可以看开一点,毕竟一码事归一码事,阿姨泉下有知,也希望你过得好是吧?”她讪笑两声又说,“这话是比较俗,还老套,不过它还就是那么回事啊,对不?”

符清泉无奈地摇摇头:“现在说这话也没用了,昨儿家里又家变啦,她现在不恨死我都谢天谢地了。”

“又怎么了?”

符清泉不吭声只摇摇头,总不能让他跟肖弦说南溪为他堕过胎吧?不论如何,这总是关乎南溪名声的事;况且肖弦要是知道他原来还做过这么下作的事,准保一脚把他踢到院墙外面挂东南枝上。

肖弦眯眼斜睨着他,问:“那你现在到底在纠结啥?”

“我……”符清泉摁摁太阳穴,“我不甘心,她嫁给谁,我都不甘心。”

“哈,活该了吧,自己找一小三进来挖自己的墙角!你丫早几年都干嘛去了?”

符清泉苦笑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她看着我,我看着她,都有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

肖弦忽然就笑起来,先是她惯常的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往后却越来越畅快淋漓。她一把抢过符清泉抱着的糖糖,狠狠地扔在地上。符清泉跳起来,生恐糖糖被摔伤,肖弦却拉住他,笑得越发恣意:“符清泉,你知道我他妈这辈子最讨厌什么人吗?”

“啊?”

“我最讨厌让爱的人了!”肖弦气势汹汹地叫道,“你他妈以为你是李寻欢啊?让爱的男人最让人恶心了,还要作出一副我很爱你我是为了你好其实我也很痛苦的样子,我呸!”

符清泉吃惊地望着她,他认识的肖弦不是这样子的。肖弦向来嬉笑怒骂,古怪精灵,人人都以为她情绪都写在脸上,其实她从不曾真正肆意发泄过任何情绪。他和肖弦交情这样好,也不过是因为,他们俩从本质上是同一种人。

今天的肖弦,却仿佛变了个人,大笑过后,忽而流出泪来。

“符清泉你会后悔的,你以为哀莫大于心死很痛苦吗?你以为你被迫认命很痛苦吗?那你知不知道认命了很多年,最后发现自己认错了是什么感觉?”

符清泉手足无措,好半天后终于想起来要安慰肖弦,他伸出手,犹豫良久,终于落在她肩上,任由她埋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肖弦始终没有和他提过她离婚前后的那些事由,他只知道曾经让肖弦死去活来的,不是和她一起进教堂的人。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非典那一年,北京的人都往外跑,你明明在学校安全得要死,非要跑到北京去看她,结果呢?结果你买了票到了北京在学校里看到她,你跟着她去食堂,你跟她打开水,却不敢跟她打招呼!哈,然后回学校被隔离两个月,你当时是不是心情特悲壮,觉得自己特隐忍特伟大啊?我到北京的时候,你托我照顾她,给她买了东西,非说是我送的,你自虐得特痛快是吧?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有一天她知道这些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弦宝你别说了!”

“你不觉得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像?”

“是吗?”

“先被人伤过,然后伤人,”肖弦自嘲道,“最后想收拾残局的时候,发现已经没什么东西,是自己能掌控能改变的了。”

符清泉一时愣住,困在这句话的无奈苍凉里,又听肖弦笑说:“这句话真他妈装逼。”

符清泉也跟着笑起来,这时他发现,他和肖弦现在的笑容也有点像,那种无可奈何、自我解嘲的笑容。

已经不记得是在哪里看过的这句话,说自嘲是一种很难得的能力,轻易学不会。

据说这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只不过,很多人付出很沉重的代价学会后,发现自己宁愿永远幼稚些。

“我已经把一个混蛋所能做的所有事情都做完了,”符清泉看看自己摊开的双手,掌上纹路交叉蔓延,不晓得每一条路将要通向何方,“难道现在这种情况,你还能跟我说,有得挽回吗?”

“你以为你哀莫大于心死很痛苦吗?你以为心死过后,认命的感觉很痛苦吗?”肖弦轻声笑道,“符清泉,你错了,比认命更痛苦的,是有一天你发现,当初你认错了。”

符清泉沉默了很久,肖弦又坐下来一边哭一边自己揩眼泪:“你别管我,我今天就想发泄一下”。符清泉就坐在一旁,趁她喘口气的时候递过去两张纸巾,又拍拍她肩膀。

肖弦一边擦脸一边又笑:“没见过我这样吧,开眼了吧?”

符清泉哭笑不得,做人做成肖弦这样,真是金刚不坏了。可是,人的坚强啊,都是无可奈何又走投无路后不得已的选择;如果有得选择,谁愿意,有那么多坚强的机会呢?

手机铃铃地响起来,一看来电显示,是家里的电话,以为是父亲,他赶忙接起来,没成想却是南妈妈:“清泉,是……是我。”

南妈妈声音很低,又很难为情的口气,符清泉一时未反应过来,便只“哦”了一声,一来不知道说什么好,二来他也不想和南妈妈再说什么。结果这电话便两头沉默着,符清泉本不耐烦,忽又觉得不对劲,若没什么事,南妈妈也不会给他打电话呀?这一想他吓得不轻,连忙问:“出什么事了?”

“没……”南妈妈说了一个字又顿住,仿佛极为难极不好开口似的,良久后才低声道,“清泉,我刚刚上楼,看到小溪在收拾衣裳,我们怎么劝她也不吭声……你说这孩子会不会被纪家这么一闹,想不开啊?”

符清泉这才安下心来,僵着一张脸硬梆梆道:“不会的。”

南妈妈那头显然是不相信的,又不好直接反驳他,沉默老半天后忽然说:“清泉,下午阿姨心里急,冤枉了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符清泉简略地截断她的话,“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在心上。”

“我和你爸爸以前是认识,可是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得告诉你,我和你爸爸,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妈妈的事……”南妈妈声音很轻,和下午那副模样全不相同。其实南妈妈是什么摸样符清泉都不会奇怪的,他太了解这个女人,不论内外她总是很贤惠耐劳的模样,可实际上心里极有主意。外人看着总觉得符爸爸脾气暴躁,而南妈妈脾性温柔,肯定是南妈妈容让符爸爸得多,只有他心里清楚,老两口有什么事,那绝对都是南妈妈拿主意的。如今她肯低声下气地示好,必有所图,符清泉懒得理会,正想打断她,忽听她话锋一转,“你和小溪一块儿长大的,她最听你的话,你能不能帮阿姨劝劝她,让她别搬出去住?”

符清泉心中苦笑,他就是南溪不愿意呆在这个家里的原因,他们还要他去劝南溪?

“我下午已经劝过了,她很坚持我也没有办法。”

这解释显然不能让南妈妈信服,她认定符清泉是在忌恨她,所以不肯像原来那样照料南溪。只是这原因不能宣之于口,符清泉当然也明白南妈妈的想法,只听她又放软语调:“小溪怎么就这么不顺,你看碰到这么大的事,她也不跟我们说,这孩子一个人孤伶伶在外面那么多年,”南妈妈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就被他们纪家这么作贱?你说她现在要搬去研习社住,吃又吃不好,住又住不好,那里的房子连个卫生间都没有,她一个女孩子,你说我们怎么放心?清泉,你打小就看着她长大的,她有什么事,你也一直……你还记不记得,小溪五岁的时候,我们都出去上班,你在家里写作业,她一个人跑到阳台上玩。那个栏杆缺了一块,她傻里傻气地就往外走,等你发现的时候想拉住她,结果两个人都摔下去了。后来你去打石膏,小溪跟在你身边哭,你还跟她说没事……”

符清泉心中一颤,没料到南妈妈会说起这么久以前的事,他怎么不记得?他当然记得,关于她的分分秒秒,厘厘毫毫,他全都记得。

“阿姨,我,”符清泉忽然说不出拒绝的话,又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去要求南溪留下来?“清泉,就当阿姨求你了,你回来劝劝她吧,”南妈妈哭得语不成调,“只要你肯回来劝劝她,阿姨下半辈子给你做牛做马都……”“哎呀没事你又提这些话做什么?”符清泉这才知道原来符爸爸也在旁边,脸色微沉下来,却又不得不答应道,“好吧,我尽量,不过——”

南妈一迭声地谢他,等挂断手机他又郁闷上了,这回去了可怎么劝呢?

肖弦倚在一旁的大靠背藤椅上很欢快地吹上了口哨:“哟,小溪她妈妈?”

符清泉气道:“我说你能不能别老这么幸灾乐祸啊?”

“来嘛,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来让小爷开心一下?”

“懒得理你!”符清泉抱起糖糖就准备走人,肖弦还在后头抢白道,“啧,心情不好就来找小爷陪聊陪哭陪笑,你当小爷三陪呐?”

“你去当三陪呀,也就我肯讲讲义气去关照一下你生意,别不知足了!”

符清泉强打起精神开车回家,一进门,杨嫂看到他怀里的糖糖就笑着迎上来:“哎哟可把这宝贝儿接回来了,没瘦吧?”符清泉把糖糖交给杨嫂,叮嘱她先给糖糖弄点吃的,自己上楼去找符爸南妈。

南妈妈还在沙发上抹眼泪儿,符爸爸在一旁干着急,见符清泉上来,如见救星一般,拉着他往楼上推:“赶紧的,收拾了两口大皮箱了,这看样子是不准备回来了还是怎么地啊?”

符清泉一步一步走上楼梯,不晓得为什么,好像那一步一步,都是踩在刀尖上。他承认其实他自己是想回来的,想回来看看她,南妈求他回来劝她,正好给他个台阶下。然而他又不知道,若南溪真不肯留下来,那下一回,下一回他要用什么借口,才能看她一眼?

他停在南溪的房门口,房门半开着,南溪坐在床上,他偏过头望进去,原来南溪正对着清理好的两口大皮箱发呆。他轻轻咳嗽两声,南溪也没理会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径直走进去,顺手关上门。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狠狠地在自己腿上掐,老半天后又轻咳两声清清嗓子:“你妈妈打电话让我回来劝劝你。”

南溪仍动也不动:“现在你任务已经完成可以出去了。”

符清泉登时就恼起来,他最恨她这样!连说话都不肯对着他,好像看了他一眼,就脏了她眼睛似的!她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几年她都这样,一定要和他说话的时候,顶多谈话的开始瞥他一眼,然后一双眼睛就直直地盯着地面,从头到尾,从头到尾!他按耐住蹭蹭直跳的火气,试图让自己平心静气地和她说话,然而她好像要和他比赛耐性,最后符清泉只好婉转道:“你妈妈需要你照顾。”

南溪终于抬起头来,很讶异的眼神盯着他,唇边现出一抹嘲讽的笑容:“你都把话挑明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不成?”

符清泉如挨了当头一棒,登时找不着北了都,她这话里的意思,竟是说原来她留下来,都是怕他对她妈妈下什么毒手不成?他被这个认知气得险些七窍流血,竟然口不择言道:“你不是说一切都过去了吗?你不是说你一点都不在乎了吗?你不在乎,你干嘛还要搬出去啊?你信不信,你再这么坚持下去,我就下去跟你妈妈把什么都说清楚,我看你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踏出这个家门一步!”

南溪瞥他一眼,还没答话,门上忽叩叩两声,杨嫂端着托盘进来,笑眯眯朝着南溪笑道:“小溪,你的雪蛤。”杨嫂把汤盅递给南溪,又问符清泉:“水烧开了,你是要咖啡还是要茶?”

“不用了,”符清泉招呼杨嫂出去,被杨嫂这么一打岔,他的火气稍稍平下来,踯躅良久后又微微叹息道,“你究竟要我怎样,才肯留在家里住?但凡你说得出来,什么都依着你。你爱学曲就学曲,想跟什么老师就跟什么老师;你要我搬出去也成,你要是不想见到我,我……我尽量保证在你不在家的时候回来看爸爸。”

南溪只是沉默,抿着嘴又摇摇头:“我不想住在这里。”

符清泉好话说尽,不料她仍是如此坚决而简短的答复,不由又有些气恼:“你怪我归怪我,你就不想想你妈妈?你知不知道刚才她哭着打电话给我,求我回来劝你?爸爸从小到大,都把你当亲生女儿看,你就忍心让他们两个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还替你担心?”

南溪垂着头没吭声,过了一会儿,符清泉看到她慢慢地偏过头,朝着背对他的方向。这是南溪最近两年很常见的动作,但凡他刺她两句,她就低着头往别的方向看,他心里好笑,不肯面对问题,用这样的法子就可以了么?他晓得自己求她是不济事的,非得拿父母来缚她才有效,便往前两步,准备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料方抬脚,眼前有光亮一闪而过。他愣了愣,看清楚那是南溪桌旁挂着的一面菱花镜。

从符清泉这个角度,恰能看到南溪背向他的,另外一面。

南溪不住地抿嘴、皱眉,好像很艰难、吃力的样子。

符清泉不明白她在做什么,怔忡半晌后,终于醒悟过来。

南溪在努力忍住要掉下来的眼泪。

符清泉记得的,南溪小时候是个爱哭鬼,那回两人一起从阳台上摔下来,她好好的没事,他被送到医院打石膏。

结果她在医院里哇哇哭了整两小时,好像断腿的那个是她似的。

现在的南溪,不肯在他面前示弱流泪,所以要转过脸去。

这两年来,每次她只给他后脑勺看的时候,都是在努力地,要忍住自己的眼泪。

而他却直到今天才发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