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前缘误

(南溪痛苦地低吟一声,想强制性地关闭盒盖。于是,和潘多拉魔盒最后将希望关闭一样,南溪把她对符清泉那最好一点期盼,也紧紧封印起来。)

符清泉仰头凝视着南溪,却丝毫未有起身告辞的意思。他幽深邃远的双眸,如点缀于漆深天幕上的星辰,那种恼恨痛悔的目光,最后落到南溪额角上。南溪敛眉垂目,低声笑道:“你还不走?再不走楼下的人都被我们吵醒了。”

这一招对符清泉果然适用,他张张嘴欲言又止,怔忡许久后忽伸出双臂,将南溪拢入怀里。

南溪听到他的心跳声,连同他的怀抱似乎都在颤抖,他在她耳边低低地说“对不起”,微凉双唇正贴着她的耳垂。南溪伸手稍稍推开他,笑道:“忏悔的话就不必了,就当我们两清了吧。夜了,我要休息。”

一夜无眠,许多压抑多年的往事,像埋在潘多拉魔盒里的种种邪恶,张牙舞爪地飞奔出来。

南溪痛苦地低吟一声,想强制性的关闭盒盖。于是,和潘多拉魔盒最后将希望关闭其内一样,南溪把她对符清泉那最后一点期盼,也紧紧封印起来。

大概白日里实在太过奔波,她一觉睡到近中午才醒,奇怪的是杨嫂也没上来叫她。洗漱后下二楼,发现符爸南妈早做完晨运,正看电视上的养生节目,见南溪下来,符爸便笑问:“昨天的演出怎么样?”

“两位老师功底都很深厚,配合得很有默契,根本看不出来从来没合作过,”南溪还没说完,南妈已惊叫起来,“小溪你额头怎么了?路上出什么事了?”南妈说着就站起来,拉过南溪来仔细检查,南溪稍稍偏过头去掩饰道:“进房门懒得开灯,撞桌子上了。”

南妈目光狐疑,似乎在怀疑她说的话,南溪偏过头去,目光梭巡一圈后问:“这么一大早他又去公司了?”

“他”自然是指符清泉了,这么一大早就逃出家去,想来……想来是不知如何收场,把这么个烂摊子交给她了吧?南溪心里暗暗发笑,原来真遇上什么事,符清泉的表现,也不过如此。

“你哥在楼下呢,说今天亲自下厨。”

“啊?”南溪极诧异地望着答话的符爸,脱口而出问,“那今天的饭还能吃嘛!”

南妈好笑地拍拍她:“怎么说话呢,你哥做饭不知比你强到哪里去了!”

南溪撇撇嘴干笑两声,坐了两分钟便寻机下楼,站在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厨房里忙活的符清泉。

他的侧影亦是极挺拔的,脸部轮廓分明,手上刀工亦极利落,在切豆腐。

南溪记得符清泉其实厨艺还过得去,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们还是邻居的时候,家长们都要上班,有时顾不上孩子,就让两小孩在家里自己凑合一餐,符清泉慢慢也能炒上几个小菜,菠菜豆角茄子鸡蛋什么的,蒸熟饭炒熟菜的本事还是有的。

那时南溪还颇挑食,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总要和符清泉讨价还价,一人一碗蒸鸡蛋,非要符清泉威逼利诱,她才肯勉强拌饭吃完半碗。剩下半碗自然就归符清泉了,他也从不嫌弃是她吃过的,三下五除二就搞定她吃剩的饭菜,然后骑单车载着她去学校。

路上有时遇到洒水车,符清泉就会在前面故意扭动车龙头:“啊——洒水车来啦!”

南溪也会在后面报复性地勒紧他的腰,然后很配合地尖叫:“啊……啊……啊……”

……

南溪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忆起这些,明明已经很多年没有再想起,现在却突然层层叠叠袭来,恍如昨日。那时符清泉会和颜悦色笑眯眯地说:“啊——张嘴,”然后一大勺蒸蛋拌饭塞进她嘴巴里,随后他就像表演变脸功夫似的,凶神恶煞地瞪着她:“不许吐出来,饭不吃完不许上学!”

像是感应到她在看着似的,符清泉忽然偏过身,隔着厨房的玻璃拉门望着她。

隔着的那一层玻璃拉门,便好像变成了银汉星河,迢迢千里。

杨嫂拉开门冲南溪笑道:“你哥在做菇仔豆腐呢,你也来学学,下次做给那小纪露两手!”

符清泉脸色一变,沉下脸转身切葱姜蒜等调味料,一番变化落入南溪眼里,她只不动声色地笑笑,慢悠悠地走进厨房里来:“要学以后时间多得是,今天我哥要秀厨艺,我才不跟他抢功劳,免得什么没做好赖我。”符清泉又转头瞥她一眼,那目光,难得的不同以往,居然让南溪觉出几分温融柔和来。

南溪在厨房巡视一圈便上楼去,不多时菜便一样样端上来,杨嫂每上一道都特意朝南溪叮嘱:“你喜欢的,八宝山药泥”,或是“你喜欢的,炖了一早上”……符清泉立于一旁,等杨嫂上完菜,极满意自己作品似的环视一周,最后目光落到南溪身上,像是等最大牌的食评家来肯定:“你试试看?”

符爸和南妈自然是赞不绝口,南溪撇撇嘴,心想符清泉便是端上一盘砒霜他们也会叫好的。她拄着下巴半天没想好从哪里落筷,符清泉已替她盛好汤,目光殷勤恳切:“趁新鲜喝。”南溪只低头扒两口白饭,又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我想到这鱼怎么死的,就吃不下饭。”她看到符清泉脸色黯淡下去,得意地加上一句,“我还年轻,要给自己积阴德。”

符清泉极尴尬地笑笑,他好像听懂她说的意思,又好像没听懂,坐下来开始吃饭,一顿饭的功夫,倒有一大半在盯住她吃。

南溪顿觉索然无味,其实符清泉今天的手艺还不错,然而符清泉的目光如影随形地笼罩着她,即便低着头,也感觉有一双带着魔力的手,寸寸抚触在她身上。

忍无可忍时,忽听杨嫂噌噌上楼来:“小溪,小纪找你来啦!”

符爸爸笑道:“问问他吃过没,没吃的话上来一起吃吧。”符爸爸话音未落,符清泉已噌地站起身来:“让他先在楼下等着,我有事要先跟他说!”

南溪抬起头,示威般地朝符清泉笑笑,只见符清泉脸色阴沉地瞪着她:“你先吃饭。”

符清泉匆匆冲下楼,纪晨阳正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有点不耐烦的模样。见符清泉一个人下来,疑惑地探头往楼上望,符清泉努努嘴哂道:“看什么看?别看了,小溪以后不会再见你了。”

纪晨阳这才紧张起来:“我说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阿姨没告诉你?”

“我妈说你已经答应她再也不让南溪和我来往!”纪晨阳气得直翻白眼,“我说哥们你胆子就米粒儿大呀,我妈吓唬你两句你都信,你这些年都白混了吧?我爸现在哪敢找您这种纳税大户的茬?”

符清泉双唇紧抿,若有所思地瞅着纪晨阳,良久才淡淡道:“令堂确实还吓不着我,不过,反正结果都一样。”

纪晨阳意识到问题严重,身子向前微倾,不解道:“你到底玩什么啊?当初介绍南溪给我的是你,现在跑出来棒打鸳鸯的又是你!”

“没看报纸吗?”

“什么报纸?”

“电视呢?”

“你想说什么?”

符清泉面色泠泠,不阴不阳地笑了两声:“最近流行个电视剧,一个儿子夹在妈和老婆之间,两边为难,最后失手把老婆杀了。”

纪晨阳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明白符清泉说的意思,哭笑不得:“大哥你不至于上纲上线成这样吧?我妈她是有点那什么……我知道这回是我妈不对,那不现在也就是张医生一面之词嘛!再说了,我问过张医生,她说凭经验——我靠经验主义害死人呐!这年头,牙科医生见谁都觉得人家牙不好,老中医看谁都面色晦暗气血两虚,那妇科医生还不得捞谁都觉得人刮过宫堕过胎呀!你好歹让我跟南溪把这事说明白,想个办法,好好开导一下我妈,这事不就结了吗?”

“是吗,那如果是真的呢,”符清泉双眸中冷色如寒光冰魄,“如果是真的,你怎么办?”

纪晨阳一时愣住,张着嘴半天没回过神来,却见符清泉身后,南妈正扶着符爸走下楼来,符爸爸脸色阴沉,问:“什么是真的?”

而南溪站在符爸和南妈身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符爸爸气得浑身发抖,沉声喝道:“你们给我说清楚,什么是真的!”

“别以为你们不吭声我就没办法,”符爸爸见符清泉纪晨阳都死硬着不开腔,转头冲杨嫂喝道,“杨嫂,刚刚他们俩在说什么,你老老实实一字一句给我重复一遍!”

杨嫂神情尴尬,看看符清泉,又瞅瞅南溪,最后在符爸爸威严目光下,吞吞吐吐地开始还原二人方才的谈话。

纪晨阳见惊动二老,也知事情闹大了,连忙解释道:“误会误会,伯父您别发脾气,就是个误会……”

符清泉深吸口气,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扬头冲纪晨阳道:“晨阳你先回去,这件事我迟些再和你谈。”

纪晨阳急得团团转,走过去向南溪赔罪,南溪神色淡淡:“你先回去吧,迟些我会和你说清楚的。”

说着她走下楼来,却被符清泉喝止:“你给我上去!”

南溪不以为然地笑笑:“笑话,现在要审判我了,连让我旁听都不许吗?”她僵持着不肯退却,纪晨阳见已惊动符家一家老小,极是为难,见他们摆明要开家庭会议的架势,只得赔罪告辞,最后又朝南溪道:“记得给我电话。”

杨嫂送走纪晨阳后,自觉关上房门,留一家四口在二楼三堂会审。

符爸显然是气得不轻,南妈扶着他坐下,又给他倒水吃药。南溪微微侧过脸,示威似的斜睨符清泉,却见他眼里闪动着她难以描绘的光芒,像是准备去做什么冒险似的。她心里微微一颤,不晓得符清泉要作何打算,只是心里隐隐觉得,那近似破釜沉舟的眼神,叫她骇怕。

谁也没有先开口,倒是一直安静得令人诧异的南妈,轻声问符清泉:“清泉,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当然,后妈本来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原来我还指望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这个后妈不能说做得多么好,总也不算失职吧?”

一家人都被南妈妈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摸不着头脑,符爸爸的目光落到符清泉身上,又疑惑地望着南妈,仿佛明白些什么似的,神色微恼:“现在提这些做什么?”

“现在不提什么时候提?”南妈妈素来是和颜悦色轻声慢语的,今日忽一反常态地拔高声调,“从我进这家的门我就知道了,他从来就没想让我好过!当着你的面自然对我客客气气的,私下里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把我当你们一家人看!这么多年我也明白了,我也看开了,不图你有朝一日能拿我当亲妈看待,更不图你给我养老送终,咱们就井水不犯河水,这么过下去算了。”

“你整天自己精神过敏,神经兮兮的,清泉什么时候有不把你当一家人看了?”符爸爸见南妈把两人私下没少吵过的问题摊开来讲,有些恼羞成怒,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他要不把你当一家人看,这么些年他能对小溪的事这么上心?”

“是啊,我多谢他这么上心,”南妈妈反正也开了口,不如一次说个痛快,要把许多年积攒在心里的恶气一口吐尽,“你的儿子当着你的面,叫我一声阿姨,背转身不知在心里怎么骂我呢!他对小溪上心?我看他不止不想让我过好日子,连我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女儿,也不想让她过上好日子!亏你原来还跟我说,他们俩小时候感情好,又知根知底,不如撮合他们两个。小溪要是跟了你这个宝贝儿子,那才是上辈子造了孽!”

南溪全没想到原来符爸南妈早年还存过这种想法,难以置信地望向符清泉,符清泉也十分震惊,半晌后闷声道:“阿姨你何必把话说得这么绝呢?”

“我把话说得绝?是你先把事情做得绝吧?”南妈忿忿道,“你嫌我这个后妈也就算了,小溪是哪里招你惹你了,我想早点给她找个好婆家,这一辈子我也算圆满了,你呢?你就在背后搞破坏……”

“这又是哪儿的话!”符爸爸打断她,“这晨阳明明还是清泉介绍的。”

“是啊,当初我还心里还奇怪呢,他怎么就转了性了!现在我明白了,晨阳和小溪的事,又是你背后捅的刀子吧?好端端的,别人会无缘无故的冤枉小溪堕过胎?你妹妹长这么大,恋爱都没正儿八经地谈过,你这么红口白牙地咒她!你敢说这事跟你没关系?不是亲近的人说出来的话,纪家敢平白无故地往小溪头上扣这么个屎盆子吗?”南妈妈愈说愈激动,“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就是想趁着这机会,让纪家把这种话给传了出去,让小溪以后找不到好对象!我没说错你吧?你倒是给我说说,我们母女俩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可怜你小小年纪死了妈,这么多年你什么事情我不是照顾得周周道道,你倒是给我说说,我们母女俩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符清泉听南妈这么义愤填膺地控诉自己,也不辩驳,只唇角一抹笑容,弯着极讽刺的弧度。等南妈一口气说完,他才冷冷笑道:“扮这么多年相夫教子的贤内助,现在累了吧?你不提我妈,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现在你既然提起来了,我倒想问问,我小小年纪死了妈,这都是拜谁所赐?”

“混账!”符爸爸勃然大怒,“你这么含沙射影的话是说给谁听呢?拜谁所赐——你想说什么呀,原来你阿姨说你老防着她,我还不信,搞了半天,你其实是想说我逼死了你妈妈吧?不用说,我就知道是你那几个舅舅在背后搞的鬼!你妈妈在世的时候他们就把你妈妈当摇钱树。后来我把公司盘下来,给他们安排工作,免得他们到处游手好闲,他们倒好!挪公司的账去澳门,输得精光回来!老子填不起这个无底洞,体体面面地把他们给送出去了,这群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就开始到处造谣吹风!你把电话拿过来,我倒要看看,哪个混账东西敢和我当面对质!”

“得了得了,咬来咬去有意思吗?”符清泉冷笑道,“也别扯什么舅舅姑妈的了,我只问一句,”他转过脸来朝向南妈,面色清冷而嘲讽,“南溪真的是遗腹子吗?还是……有人嫌贫爱富,大着肚子也要跟窝囊老公离婚?”

南妈妈被他一句话问住,转头却发现南溪神色淡淡,一点也不为这番争吵感到诧异似的。符爸爸的雷霆怒火也被这一句话冻住,良久才问:“你知道……小溪你也,你们……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

“高考之前。”南溪语气平静,淡淡地答道。

南妈妈面色如纸,喃喃问:“他们还是找到你了?”

客厅里的气氛陡然从狂风骤雨转向死一般的沉寂。

南溪还记得,那一年高考安排的考点离家有一段距离,其实开车送她过去也不远,符爸和南妈却提议在考点附近的酒店租间套房,理由是要提前适应考试环境。班上也有其他同学是这么做的,家长在就近的酒店租房陪考,当时亦是很普遍的事,只是符爸和南妈提前两星期便租好酒店,让南溪不免腹诽他们过于紧张。

当然后来她才明白,符爸和南妈不是过于紧张,而是为了避免让她见到某些人。

符清泉读书早她两年,彼时正在长江边的一所大学读书,听她电话里说父母都紧张她高考搞得她自己也有点神经过敏,当即便跷课赶回杭州,说是给她陪考。她明了符清泉的意思,他日日电话里叮嘱她报考他所在的学校,还嫌不放心,一定要回来亲自监督。

原本说好是由南妈去酒店陪南溪复习,符清泉回来后主动请缨,符爸和南妈居然也就答应,让他去酒店陪南溪考试。

当时其实便有许多疑窦的,比如符爸南妈居然没有怪责符清泉跷课;比如同学的父母都是双双陪考,而符爸南妈最初只安排南妈一人去陪她……所有的疑点在多年后回想起来都能得到圆满解释,只是当时人在局中,谁也不曾看得清楚明白。

几位外地人在酒店大堂里截住她和符清泉,有的自称是她叔叔,有的自称是她姑父,七嘴八舌的,要她跟他们走。

南溪全然不知那群人究竟在说些什么,直觉反应他们是骗子。符爸爸和南妈妈从她很小的时候,便拿各式拐卖小孩的故事恐吓她,路上见到陌生人不能搭话,陌生人要你指路也不可答话,更不可让陌生人知道自己名姓……当然,后来南溪知道了,为什么他们如此不厌其烦地,告诫她不可和陌生人接触。

他们防的就是这一天。

符清泉让她安心留在酒店复习,他去打发那群外地人,傍晚时分他回来,一个人,静静坐在沙发上,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位陌生人。

南溪恍然未察,还开玩笑说:“不会真的是人贩子吧……”她赤脚蹲在沙发上,凑过脸来笑嘻嘻地问,“你说把我卖到云南乡下,能卖多少钱?”

电视节目里放过的,那些被人贩子拐卖的女孩,多数是卖到西南乡下做媳妇。

符清泉脸上肌肉一突一突地微微跃动,听她臭美老半天后,才缓缓说道:“你爸爸死了。”

“什么?”南溪懵然不解,只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捂着鼻子推他,“符清泉你喝酒了!臭死了臭死了,等会儿爸爸电话我要告状!”

符清泉一手拽过她,摁着她的头凑向他酒意扑鼻的脸孔:“你听见没有,你爸爸死了!”

“我爸爸早就死了!”南溪不以为意道,她爸爸死了十几年了,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你一点都不关心吗?”

南溪狐疑地望着符清泉,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如此愤慨?她的父亲早就死了,至于为什么死,死在哪里,她一点也不知道。小时候是疑惑过猜测过,然而发觉提起这话题妈妈便会不开心,况且有符爸爸符妈妈照料,她并不觉得缺什么。

符清泉面色异常的凶,南溪却一点也没觉得害怕,后来她想,就是那点无知害了她。符清泉攥着她的头,她觉得有点痛,皱着眉抱怨他:“什么时候了你突然跟我扯这些?我明天还要考试呢!”

“明天考试比你爸爸的生死还要重要吗?”

“放开我啦,你一身酒味……”

猝不及防的吻,堵住南溪所有嗔怨,她跌在符清泉的怀里,整个人被定住一般,任由他在她唇上辗转索取。

人的成长,往往便只是一瞬间的事。

那一瞬月明风轻,那一瞬鸟鸣山幽,那一瞬,全世界的花都无声绽开。

符清泉吻住她的那一刻,南溪终于明白,那种温暖、朦胧又怯怯的感觉是什么。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符清泉定定望着她的时候她会开始脸红;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符清泉读高中时她讨厌他的女同学打电话到家里来……她终于明白,原来她一直是喜欢着符清泉的。

她完完全全地屏住呼吸,也不知道要换气,感到窒息的时候才突然明白状况,惶惶地推开符清泉,跳下沙发:“不跟你玩了我还要洗澡睡觉早早休息明天上午考语文呢!”

盥洗室里热气蒸腾,南溪撑着脸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整张脸蛋都是通红通红的,她用力地拍拍自己的小脸蛋,一个劲地跟自己说:是热气蒸红的,是热气蒸红的!

可下一秒她又傻笑起来,因为她开始明白,为什么她不愿意叫他哥哥,为什么她不喜欢肖弦来符家玩,为什么她不喜欢那些女孩子找符清泉打网球,为什么……

管它为什么呢!

南溪双目迷离地望着镜中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符清泉吻她了。

符清泉吻她了。

符清泉吻她了。

南溪努力地回想,刚刚那个吻,到底是什么滋味?学校里的女生有和她说过,现在的人接吻,都会把舌头伸到对方嘴里的,她当时吐着舌头说“啊好恶心啊!”那……刚刚呢?她只知道自己牙关紧咬,惶惶然不知所措,好像……好像他的舌头有在唇上一厘不漏地碾压过去,可是……她有些失望,自己干嘛要紧张成那个样子啊?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在唇上蜻蜓点水地一舔,又迅速抿紧双唇,生怕这狭小的空间里,有人窥见她的秘密似的。

然后她伸指轻轻地按住自己的下唇,又触电般地弹开,原来这样的感觉,就叫做,吻。

南溪不知道该不该称这个吻为初吻,因为家里有一张照片,听说是她三岁多的时候拍的,她在哇哇地哭,而符清泉一脸凶神恶煞地把嘴唇往她口里塞。照片放在那种厚厚一大本的老影集里,原来符妈妈在的时候,常常喜欢拿出来逗他们两个人玩,笑骂自家儿子是小流氓。后来两人稍稍大一些,知道“耍流氓”是什么意思,符清泉就虎着一张脸不许他们再提。

偏偏符爸爸对这样的童年逸事津津乐道,逢年过节都要拿出来念叨两回,最后的结语总是敲着符清泉的脑袋说“兔崽子,小小年纪就色得没边了!”

另一样常被符爸爸引用,作为符清泉“小色狼”例证的是,某天符爸爸请客吃饭,等符妈妈做好一大桌菜,进符清泉的小屋准备拎两小屁孩出来吃饭时,发现两小屁孩坐在床上,一个咧着嘴笑,一个哇哇地哭,相同点则是嘴巴上全满满地糊着止咳糖浆。

止咳糖浆的瓶子倒在床上,床褥脏兮兮的,符妈妈百思不得其解。倒是符爸爸听见哭声跑进来,脑子里转了两转,拎起符清泉照着屁股就是啪啪两下,转头朝符妈妈斥道:“跟你说了别抱着这小兔崽子看电视,你昨天又看什么了?”

符妈妈登时就记起来,头天晚上看的是个武侠老片,女主角不知中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毒,男主角找到解药,可是女主角昏迷不醒危在旦夕。接下来便是武侠片百用不厌的喂药解毒桥段,当时小色狼兴致冲冲地指着电视问:“妈,妈,这回阿姨没有哭,为什么叔叔还要咬她?”符妈妈立刻捂住小色狼的眼睛,认真教育道:“叔叔这是在给阿姨喂药,阿姨生病了!”

于是,第二天因为咳嗽而猛喝止咳糖浆的小南溪又被小色狼如法炮制了一番。

可惜符爸爸当时正在气头上,不曾留下呈堂铁证。

南溪则在心里暗叫不公,原来外面那个臭流氓老早就把她的清白给扫光光了!她攥攥睡衣领口,脸被浴室的热气蒸得通红的。原以为是南妈过来陪她,准备的睡衣都是极轻薄的真丝睡衣,丝滑柔软,曲线毕现。她犹豫着是否该拿酒店的浴巾裹一裹,然而鬼使神差的她就这么出来了。好像身体内某种为女性的认知忽然复苏似的,明明还是少女风的睡衣,居然被她穿出几分妩媚的气质来。

南溪心里有不多不少的那么一点期盼,期盼符清泉那被符爸爸打压多年的“流氓本性”能稍稍复苏一点儿。

推开盥洗室的门,符清泉仍在客厅,俊朗的侧脸线条里,藏着几分硬质粗犷。

他埋着头在抽烟,南溪微微愣住,这是她长这么大,头一回见符清泉抽烟。

他右手夹着烟,轻轻地吐出一个烟圈,缭缭绕绕的;左手上似乎是一张什么照片,正放在烟头上,慢慢烙开。

动作优雅。

那天符清泉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在往后的岁月里,如斧凿刀刻一般,深深镌在南溪的脑海里。

比如,他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拈住香烟的。

南溪扑过去抢那张照片来看,好奇符清泉要毁尸灭迹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泛黄的旧照片,边角已被烙焦,然而照片上的一男一女,眉目分明,犹如一对璧人。

那是年轻岁月的符爸爸和南妈妈。

南溪大惊失色,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完全明白,手被照片边角烫到而不自知:“你从哪里找到的?”

“家里。”

“家里……他们……”

“他们都不在家,”符清泉一字一句地说,似在提醒她什么,“我翻到这张照片。”

“你今天……”任凭南溪一颗少女心如何萌动,也发觉出符清泉的不对劲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爸爸死了。”符清泉忽然把老早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今天出殡,我爸和你妈,都去参加葬礼了。”

南溪不是遗腹子,她的父亲一直还活着,至少在过去的十几年里,都还活着。南妈妈执意离婚时,已经怀着孩子,后来前夫再娶,所以便也没拿南溪这流落在外的女儿当回事。不过这回是南溪生父过世,所以来找南溪奔丧,据说后来他们再没有生养,所以家里长寿的祖母常日夜饮泣,想见见这位素未谋面的孙女。

当然这也不过是表面上的名目罢了,说到底,那些自称为叔叔或姑父的人,和南溪并无半点感情,不过是见南妈妈后来嫁得好,想要讹一笔钱。不单止要讹诈,且言语还说得十分难听:“那个贱人要不是因为有旧情人撑腰,敢上法院闹离婚?年纪轻轻一个女人,还怀着孩子,谁知她怎么把孩子养大的!”

“假的,肯定是假的……说不定我妈和你爸爸只是认识而已……我妈妈……我妈妈和你妈妈关系一直也很好啊……”南溪自己说着也觉得十分站不住脚,却更加激怒符清泉:“可不是嘛,合着伙,就瞒着我妈一个人!你说我妈妈年纪轻轻的,没病没灾,怎么会四十不到说没就没了?”

“你乱说!”

“说不定他们俩早就在一起了……”

“不可能!”

“就我妈一个人蒙在鼓里,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你妈妈背后抢她老公,她还帮你妈带孩子!”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南溪气急败坏,却找不到任何可靠的证据反驳他,所有摊开来的证据,都证明她妈妈是个坏女人。她说理说不过,便使出一贯的杀手锏,撒娇耍赖,放声尖叫。她跳到沙发上,拾起抱枕便往符清泉头上敲,“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符清泉你给我闭嘴!”

一个脚步没踩稳,身子一歪,险些跌下沙发来,符清泉伸手去扶她,稳稳地撞到她胸口上。

南溪手中的抱枕还摁在他头上,形成极暧昧的姿势,仿佛是她抱住他的头在怀里,不肯松开似的。胸口处传来阵阵热息,符清泉的呼吸声变得低哑粗重,她已经站稳,符清泉却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南溪这才惊觉,想要推开符清泉,却已迟了一步,他不过轻轻一笼,她便跌入沙发,被他全盘拢入臂弯里。那轻薄柔软的睡衣,不止毫无抵挡作用,反而如着了火一般,在她身上撩烫出片片火花,从贴衣的肌肤,一路烧到心里去。他深重的呼吸落在她的眉眼上、鼻尖处、唇瓣间、耳垂旁……每一处都直直地燎到她心里,她微微地颤抖,却不知自己究竟是该推开他,还是该……

初夏的月亮从百叶窗里渗进来,窥见她心里的小秘密,那天晚上的上弦月,清晰地勾勒出符清泉深邃的五官线条。一粒粒的汗珠在月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然后融进她的身体发肤。南溪从符清泉晶亮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他眸中的光芒如此炽热,让她一时恍惚,错将清冷的上弦月,看作温暖的晕黄。

这个夜晚在南溪的回忆里留下许多不同的版本。有些版本里,符清泉的眼里燃动着最原始的欲望,狂野、不可遏制,仿佛死寂多年的火山,轰轰隆隆地喷发蔓延;而另一些版本里,犹豫、痛苦、仇恨、迟疑等各种各样的情绪走马灯似的在他眼里流转,即使事隔多年,她仿佛仍能从他粗重的喘息声中,听出那种极力克制的情绪。

伴随着尖锐的疼痛而来的是刺耳的手机铃声,在不远的地方顽固地响着,南溪只觉得痛,她不明白为什么符清泉脸色扭曲,好像也十分痛苦的模样。他身上每一处线条都是僵硬的,却和她的曲线贴合得如此熨贴,她苦着脸问:“符清泉,你出来好不好……痛……”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软软的,绵绵无力,她整个人都缩在他臂弯里,像驶进港湾停泊的小船,随风轻轻浮动。

就是那一秒,符清泉俯下身来,面色凝重地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这一秒她以为那是爱情的开始,下一秒才知道那已是一切的终结。

符清泉伸出手去,扒拉半晌后终于摸到手机,南溪双臂紧紧攀住他,她不敢出声,只能咬着牙,任凭钻心的抽痛从他们身体咬合的部位阵阵袭来。她不知道打来电话的人是谁,只看到符清泉紧皱着眉,半晌后脸上闪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那笑容转瞬即逝,陌生得好像从未出现过。

“清泉,你在酒店吧,小溪睡觉没有?”符清泉摁了免提,符爸爸和蔼的声音清晰地从手机里传出来。

“在,我们都在,”符清泉撇过脸来,望向南溪的目光,深邃而残忍,他唇边还泛着浅浅的笑,“你和阿姨呢?”

“我……”符爸爸的声音有些迟疑,掩饰性的笑容越发显得多余,“我和你阿姨都在家里,今天……都还顺利吧?”

“顺利。”

“没……没碰到什么事吧?”

“没,你要不要跟小溪说话?”符清泉眼皮略略一抬,南溪便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符清泉的眼神太过骇人,像吐信的毒蛇。

南溪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她任意的小动作,轻轻的一蹙眉,对符清泉来说都是莫大的折磨。她只是不明白,符清泉不是说符爸和南妈今天都不在家么?为什么符爸爸却要撒谎?

她马上就醒悟过来,符爸爸在撒谎,不过更加证明了符清泉今天所说的一切。

符爸爸放下心来,叮嘱道:“早点休息,放松心情啊,不要有什么心理压力,到考场上先把卷子都浏览一遍,题量太大也不要慌,你难别人也难嘛……”

“我知道,”南溪想尽快结束这磨人的电话,谁知她刚开口,一直和她僵持对峙着的符清泉,猛地撞进来。南溪不敢再说一句话,紧紧咬住符清泉递过来的手背,触到他眼里如狼一般的血性和躁烈,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电话里符爸爸还在不停地交代这样那样,南溪脑子里空空的一片,只盼望这种折磨赶紧结束。他在她身体里毫无章法地横冲直撞,仿佛每一个骨节都碎裂开来。当最后那股热流伴着阵阵撕裂的痛楚涌进身体时,南溪几乎要遏制不住地尖叫,符爸爸正在和她说晚安,她只能将符清泉的手背咬得更深,将所有的痛楚,都刺进他背上坚实的肌肉里去。

等符爸爸讲完电话,南溪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涌出来。任她打也好,踢也好,掐也好,拿指甲戳也好,符清泉都毫不为她所动,只紧紧地将她整个人都锁在身下,眼神里涌动着种种莫可名述的情绪,激越、征服、撕扯……就像……就像森林里的豺狼遇到猎物的眼神。这姿势不知保持了多久,后来他大概也累了,从她身上缓缓挪开,眼神却依然刻毒:“鸩占鹊巢的人,别想有舒心日子过。”

南溪在房里哭了一整晚上,翌日清晨红肿着眼圈去考试,出门前符清泉仍歪躺在沙发上,若不是茶几的烟灰缸上满满堆着的一簇烟头,她几乎要以为符清泉变成了雕塑。

从那往后,符清泉看她的目光里,便掺杂入许多别的东西,她慢慢学会找理由在放假的时候不回来,然而符清泉总有办法让她不得不回来。他滴水不漏地贯彻着那天的话:“鸩占鹊巢的人,别想有舒心日子过。”她确实再无法安生,无论她怎样地逃,符清泉一个眼神,便足以让她颤栗。

仅仅一次而已,她却好像已被他打上烙印,再也无法解脱。

符清泉不是用一刀一剑直接刺死她的,他是用一把短短的匕首,用许多年的光阴,慢慢地将她凌迟的。

随后的很多年里,关于那天发生的一切,以各种各样的不同版本,在她脑海里不断回放。然而拼来凑去,也只得到支离破碎的镜头,她永远也拼不出,那一天真实的符清泉,是何模样。

然而,即便是这些破碎的镜头,翻来覆去的交错闪现,最终也在她心里烙刻成万古不灭的深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