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襄王梦

(在一楼的客厅等到十一点,才听到院子里传来符清泉停车的声音,南溪想到待会儿要和符清泉要说的话,身子便不自觉地绷直。)

没多会儿杨嫂就把菜端上来,让大伙边吃边聊。原来肖弦今年跳槽到新公司,此次回杭州,公司的名目是说给开发人员营造一个好的环境,找了个度假村给他们做项目。实际原因则是公司为提高开发进度,把他们扔到与外界几乎隔绝联系的栖云庄搞封闭开发。栖云庄环境虽好,山清水秀云幽竹奇,却偏偏断了绝多数与外界联系的方式,让肖弦这种一日不可无网络的蜘蛛人叫苦连天。

符爸南妈年纪上来了要率先回房,肖弦是刚下飞机便冲来的,好吃好喝一顿后符清泉便说送她回去。纪晨阳也不便久留,满心不舍地告辞,南溪送他出来,他上了车,忽又从车窗探出头来,叫:“南溪。”南溪别过头,以为他要说什么,便低下头去听,他却什么也未说,只是伸手从她刘海上一掠,微凉的指尖滑过她的耳围,又从她脸部的轮廓划下来。

然后纪晨阳倾身一吻,印在南溪的唇边。

南溪猝然一退,正看到符清泉的车缓缓地倒出来。

他坐在车里,有没有看到什么?若看到了什么,又作何想法?

所有的这些,南溪通通都不得而知。

在一楼的客厅等到11点,才听到院子里传来符清泉停车的声音,南溪想到待会儿要和符清泉要说的话,身子便不自觉地绷直。

镇定,镇定,镇定,她这样告诉自己。

“你还没睡?”

南溪坐直身子,挺胸仰头:“我有话跟你说。”

符清泉双眸中精光微现,却又瞬间黯淡下去:“是吗?哦。”

“晨阳说想和我正式交往。”

符清泉面色疲倦,像是因为开夜车太费神的缘故,他把车钥匙往茶几上一扔,半晌才回过神来似的,偏头朝南溪淡淡笑道:“是吗?晨阳……”这名字从他舌尖轻轻跳出来,带着些讽刺的味道,“那不是正合你意吗?”

南溪愣了愣,未料到符清泉反应如此平淡,难道真是因为肖弦回来,让他没心思管她的闲事?如此这般自然更好,只是南溪不大放心,狐疑问道:“你没什么意见吗?”

符清泉缓缓抬起头来,眼神中满是嘲弄:“你希望我有意见?”

南溪脸上倏地红起来,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他——南溪只觉自取其辱,咬着牙答道:“不,不。”

“那你到底是对什么不满意?”符清泉突如其来的怒气,不知从何而起,“我是少了你吃的,还是短了你穿的,你哪儿就对这个家有这么多不满?”

“我没有——”

“你没有?你一晚上的脸色都是摆给谁看的?”

“我没有摆脸色!”

“你才认识纪晨阳几天?就这么急惶惶地贴上去,又是给他们家唱戏,又是把他带回来吃宵夜!这个家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你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想要嫁出去?”

被符清泉这样劈头盖脸地骂下来,南溪忽然清醒几分,早料到他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的,不是么?

“不,”南溪收敛心神,淡淡笑道,“你对我很好,这个家对我也很好,所以我现在报答你呀。反正……我听说纪伯伯是管进出口贸易的,你公司的进出口业务,不少都等着他开通行证吧?”

符清泉怒极反笑:“南溪,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样吗?”

“我像什么样,那也都是被你逼的。”

“你跟你妈妈一个样,跟红顶白不安于室!”符清泉双唇薄削,面相里说这是薄情之相,他当真就毫不留情地挖苦她,“我劝你还是省省心吧,晨阳什么女人没见过,你这种质素的,”他很不屑地嗤了一声,“对他来说连清粥小菜都算不上。”

“是啊,我连清粥小菜都不如,当年却有人饥不择食,连清粥小菜也不放过呢!”

符清泉果然气红了眼,一手拽起她,像是分分钟要折断她手腕,微微眯起的双眼里透出难以捉摸的光,良久后他低哑着嗓子问道:“你知道,你还敢答应他?”

“你不是说他都知道吗?”南溪微笑着戳穿他原来的谎言,“你不是说你的兄弟,不会跟你抢……”

她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已被符清泉狠狠一摔,重重地落回沙发上,她不以为意地笑笑:“我还没答应他。”

符清泉正摸口袋找烟,听到这话,狐疑地转过身来盯住她:“你到底想做什么?”

“没什么,”南溪笑笑,“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有自己的生活,不是你的笼中鸟池中鱼,更不是你的女人。我妈妈欠你的,我欠你的,你要我还的,我通通都已经还够了。以后我怎么样都是我的事,我和谁交往也是我的事,你既然已经把他介绍给我——你现在阻止还来得及。你不是说他是你兄弟吗?你可以把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都去跟他挑明;否则,你现在不说,就永远也不要再提!”

符清泉很诧异地盯住她,大约是因为她已软弱妥协多年,现在忽然奋起反抗,让他很不敢相信似的。

良久后他恍然大悟的模样,像是刚刚想明白南溪说什么似的,唇角绽开一抹浅淡的笑意:“原来……你记得这么清楚。”

他声音婉转轻柔,和平素的刚硬判若两人,然而那磁性声音里却潜藏着种种讥刺与不屑。

原来,你记得这么清楚。

南溪登时涨红脸,他居然可以转过头来拿那件事来嘲笑她!

原来一个人,一个曾经对她千依百顺、言听计从的人,真的可以如此翻脸无情。

曾经依偎着度过的最甜美的时光,在如今这样刻薄的话语前,统统变成另一种可笑的讽刺,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

她一刻也不想在他面前多呆,任凭他说什么都好,她不想再见到他,一刻也不想。

刚爬上楼梯没两步,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猛然袭来,南溪紧紧抓住楼梯栏杆,她真是,她真是高估了符清泉的道德水准!

一直以为他是有所愧疚的,所以这些年来,多多少少,总有照拂她的地方。甚至于他给研习社捐款,又花钱请名角来给研习社授课,纵然他曾将做这些事的初衷都说得十分不堪,她总还有那样一丝幻想,以为……以为他至少是心存愧疚的。

若到万不得已时,这总是他对不住她的一样事情,她至少可摊出来自保,或是与他彻底一刀两断。

万万没想到,这居然可以成为他的一桩得意之作,用来羞辱她。

那是回归到最原始的状态,一个男人可以用来羞辱一个女人的最基本方式。

很多很多年以前,那记忆久远得像上辈子,或者说那其实就该是上辈子,从她对符清泉彻底死心的那一刻起,她和符清泉,都是再世为人了。

原来她偶尔还会怀有奢望,不知符清泉什么时候会大发慈悲,赐她一个痛快的解脱。

而现在,是与非、对与错,她都没有心情再去理会。

关于那个夏天所有的一切,她都不愿再提起。

纪晨阳照旧殷勤,南溪甚为无奈,她在符清泉面前说得极硬气,然而那时候她以为符清泉肯定要给她使绊子的,没想到符清泉两手一伸,便把全副摊子留给她。她试着和纪晨阳说:“其实……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结果纪晨阳瞅着她直笑,笑得她心里发毛,他问:“你怎么知道我把你想得很好呢?”南溪很是无语,撇嘴说:“那你之前不是说我……”

“我之前说你很中国,”纪晨阳狡黠笑道,“很中国这个词,又未必全部都是褒义,可以是传统美德,也可以是一贯的劣根……”

“性”字尚未出口,南溪已柳眉倒竖,纪晨阳立刻变换口风:“不过我现在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为什么我眼里常饱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嘛!”

南溪哭笑不得:“我哥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话一出口南溪便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子,好端端的,想符清泉那个变态做什么?

纪晨阳讶问:“我怎么了?”

南溪不得不接话:“油嘴滑舌呗。”

“那你哥为什么不能有我这样的朋友?”

“他——”南溪想了很久,最后悻悻道,“他从来都不会说好听的话。”

纪晨阳嘴巴又张成O型,瞪她老久后问:“我怎么老觉得我认识的清泉,跟你认识的不是一个人呢?”

南溪一时语塞,她当然知道符清泉在纪晨阳那里早把话说了个滴水不漏,什么他们兄妹感情失和他颇为痛心啦,什么南溪年纪还小不懂得父母兄长一片苦心啦……总之他在纪晨阳心里,那就是兼精明能干与孝子贤兄于一体的完美化身!

实际上呢?实际上他就是个衣冠禽兽,不不不,是禽兽不如,南溪如是想,他骗得过天下人,也骗不了我!

和纪晨阳辩论这个问题实在是浪费时间,在他和符清泉的那个圈子里,符清泉形象好得可以上感动中国了!

不过,纪晨阳倒真是信守前约,很耐得住性子,他逗留在研习社的时间越来越长,却绝不惹人生厌。倒是研习社的同门,很快都被纪晨阳收买,动辄在南溪面前敲边鼓,提醒她错过这豪华度假村,就没那龙门大客栈了。南溪不好当面说纪晨阳什么,只好委婉地问他公司忙不忙,纪晨阳闻弦歌而知雅意,得意笑道:“那不是要请你们去演出么,我当然要先来检验检验。”南溪摇头好笑:“你又不懂。”

“这可是学问,不懂的人看着都觉得好,那才是真的好,”纪晨阳歪掰得理直气壮,“白居易写诗,还要念给老婆婆听,改到她们能听懂才罢休呢。”

“强词夺理。”

一旁路过的钟教授笑道:“纪先生这话说得有道理,我看这准备得也差不多了,南溪啊,你陪纪先生四处逛逛。纪先生,我列好的剧目你给纪局长先过目,有什么其他要求尽管开口。”

钟教授是南溪在北京学昆曲时的老师,起初她是在学校里无聊,读着一个谁也不知道将来能干什么的专业,败兴得很。磨蹭了两年,赶上肖弦去北京工作,到她学校里去看她,给她在电脑里塞了整一硬盘的电影电视剧和各类视频。好巧不巧,其中就有几场青春版的昆曲视频,南溪看得有点意思,搜到北京那所极著名的学府里有教授在开昆曲研习班,便兴冲冲地去报名听课,那授课的老师便是钟教授,年方三十出头,已是北地昆曲数得上号的名角。

南溪是“一听昆曲终身误”,尤其钟教授身段矫健,学贯京昆,很是让南溪崇拜。毕业后她想留在研习班继续学曲,遭到一家人尤其符清泉的强烈反对,理由很简单,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学什么不好,学唱戏?南溪无端生出一股倔劲儿,符清泉不要她学,她更是非要学到底了,反正他当初不是说过么:“我们符家不缺这几个钱!”几番拉锯之下,符爸南妈终于同意她学曲,条件是要回杭州学,她借口自己学曲时间不长,杭州没有剧团肯收他,死活不肯回来。谁知到底是魔高一丈,没多久就有一家研习社答应收她,后来果然发觉,研习社肯收她,是因为经营不善,急需社会企业的捐款。

研习社里人员配置不齐,基础设施也不到位,更没有什么演出交流的机会,经济上便愈加窘迫,久而久之几成恶性循环。南溪想过转到外地大型一点的昆剧团去,然而她入门晚,又不是科班出身,不管论资排辈还是凭实力唱功,都轮不上她。况且符清泉是放了话的,她就算变成只风筝,能飞到天涯海角,只要他收收线,她就得乖乖地飞回来。

值得庆幸的是今年社长终于觉悟,说要整顿收拾,振兴研习社。先筹备着一系列的折子戏演出,后花重金聘请了北方昆曲界颇有名望的钟教授来研习社授课。钟教授实地考察了本地的演艺市场,决定从普及性公益演出做起,反正研习社的演员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演练结合。每周末唱两折或三折,收取一点象征性的茶水费,既能增加一些收入,又能起到一点普及推广的作用。南溪这种间于专业与业余之间的候补人选,终于能争取到多一些的演出机会,也算是幸事一桩。

这样的时候,纪晨阳为研习社介绍的对外演出,更显得弥足珍贵,不止能增加一点进项,还能向外打响一点知名度。社长的算盘敲得很响,有南溪在研习社里,不怕这位纪公子以后不介绍其他的演出来!且有了这回的名目,以后要申请政府补贴拨款也容易许多,所以社里虽有不少其他声音,以为南溪的资历和实力都不足以担纲对外演出,社长仍毫不犹豫地答应纪晨阳的条件,以南溪作为此次演出的绝对主角。

演出的对象是到江浙沪考察的美国贸易使团,纪父正是负责进出口贸易的,以前和考察团长Mr. Andrew素有来往,据说是位中国迷。根据纪晨阳的授意,钟教授整理出南溪平素拿手的剧目给Mr. Andrew过目。南溪学曲至今唱得最多的便是《长生殿》,但考虑到这些年昆曲在海外流行的主要是《牡丹亭》和《玉簪记》,便又加上《游园》等几出。没两天Mr. Andrew便有回复,选定的是《长生殿·絮阁》。原来研习社也有为外宾演出的经验,几乎从来都逃不过《游园》、《惊梦》二折。这回Mr. Andrew挑《絮阁》一折,让南溪暗自诧异。虽纪晨阳再三打包票,说Mr. Andrew往年也来过杭州,据父亲鉴定不过是个门面上的中国通,这回八成是掷骰子选的剧目,南溪仍不敢掉以轻心。原来钟教授曾说她唱《长生殿》最大的障碍是身段过小,南溪生恐登台时遇到行家现了眼,连回到家都加紧练习。

事实证明南溪多做准备是没错的,因为Mr. Andrew此次来杭,居然已是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而纪父先前说Mr. Andrew只会几句口头用语的,可见这几年是下过功夫的,中国通三字,也不再是装点门面。

Mr. Andrew一眼瞧出钟教授是位行家,看完演出后便直奔后台与他切磋。纪晨阳一意要捧南溪,自是想方设法地在父母面前旁敲侧击,纪父纪母挑媳妇的标准,莫过于门当户对,又要对纪晨阳将来的发展有裨益。纪家二老觉得南溪的职业对纪晨阳实无多大补益,不过早知她是符清泉后母带过来的女儿,一时便也没有太多异议。纪晨阳心知肚明,便越发的想借Mr. Andrew之口,夸赞南溪几句,也好让南溪在父母面前长长脸。Mr. Andrew亦十分通情达理,夸赞南溪节奏把握得好,错落有致又不失匀称柔和,唱腔刚柔相济,韵味隽永。南溪放下心来,觉得总算完成一项大任务,谁知钟教授回来后却大大地批评她,劈头便道:“南溪你的情绪不对,别说我看着不对,连Mr. Andrew都看出不妥来!”

南溪不解,钟教授耐心解释:“絮阁一折,讲究的是什么?讲究的是杨贵妃那种嗔而不怨、恼而不怒的情绪。你要知道,经过絮阁这一折后,李杨二人的感情是加深了,而不是转淡。外在的东西,你都练习得很好了,唯独内在的神髓,你没把握好。你等会儿自己去看看录像,那哪是杨贵妃在撒娇,活脱脱一秦香莲来到了开封府,控诉那喜新厌旧的陈世美来着!”

怕南溪不好接受,钟教授又说了几句软话,说Mr. Andrew确实夸她有潜力,若能形神兼备则日后发展不可小觑云云。南溪不晓得哪里出了错,把录像带拿回家,关起门来翻来覆去地看,做旁观者时,她马上看出问题来,自己确实在情绪上未把握好。

然而这一折她早唱过百八十次,何以偏偏这次出了问题。

杨嫂在楼梯口叫南溪和符清泉下去吃饭,南溪想不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恍恍惚惚地下楼,只听符清泉正向杨嫂叮嘱:“杨嫂,明天肖弦过来吃饭,你跟她聊天的时候吧,记得别打探她家里的事,更别夸她嫁得好什么的,其实她离婚都一年多了,怕大家担心所以没说……”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般,把南溪从混混沌沌中浇醒。

那不是杨贵妃在控诉唐明皇,更不是秦香莲控诉陈世美,而是她南溪,是她南溪在控诉符清泉。

唐明皇不过一时忘却金钗钿盒的誓言,而符清泉,是真的早将那黄杨木上刻下的名字忘记。

这些年来,将所有事情牢牢刻在心间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她内心酸涩,却无法言说。

伏在楼梯口的瘸腿糖糖喵呜地叫了一声,南溪蹲下身去抱起糖糖来,心疼地抚摸糖糖瘸着的右前腿。符清泉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反正都是只跛猫了,处理掉算了。”

“猫瘸了你就要处理,”南溪仍有些失魂落魄,不晓得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那人瘸了呢?你是不是干脆就把人杀了?”

符清泉背着双手,眉宇间凝起一股淡之极而又印极深的情绪,冷眼盯南溪半晌后扯扯嘴角:“你不知道吗?晨阳对猫过敏。”

语音里很有些幸灾乐祸,说完他背转身施施然下楼去。南溪仔细回想,却怎么也不记得之前纪晨阳究竟有没有和糖糖接触过。吃完饭后纪晨阳的电话过来,南溪问他是否对猫过敏,纪晨阳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笑道:“还是被你发现了?”

南溪不好意思承认是符清泉说她才明白的,只觉得很对不住纪晨阳,又问:“那你还有什么敏感的?或者……”她左思右想,发觉对纪晨阳知之甚少,“比如你有没有挑食?每次你来我家吃饭,我也没问过你什么忌口。”

电话那边纪晨阳忽闷声笑起来,南溪不明所以,问他怎么了,纪晨阳忍住笑说:“没事,反正杨嫂事先都问过我。”

“那……那你笑什么?”

纪晨阳的声音低切且温柔:“我高兴。”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你第一次问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南溪心中怦然一动,她从未想过,这样随意的一句关心,会让另一个人如此欣喜。这样的感觉,虽不是计划之中的,却也让她心里渐渐融动起来,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悔疚。是的,她其实从来没关心过,纪晨阳究竟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的。

因为她的目光,长长久久的,只落在另一个人身上。

“现在会不会太晚了?”她一肚子的歉疚,怕纪晨阳没明白,顿顿后又补充道,“我是说……我现在才问,会不会太晚了?”

纪晨阳低声地笑,良久后答道:“不晚,”他声音轻柔得像窗外幽幽的虫鸣,又暖暖得让她定下心来,“什么时候都不晚,我早做好持久战的准备。”

夏夜清凉的风微微拂过,南溪脸上却微微浮起一丝燥热。

周末纪晨阳和肖弦都过符家来吃饭,因还未开饭,符清泉抱着猫和肖弦私下聊些什么,南溪终于下定决心,走过去跟符清泉说:“你有没有朋友要养猫?”

符清泉正和肖弦聊得起劲,忽然被她打断,符清泉脸色便拉了下来,态度之中十分不满:“你又怎么了?”

“你要是有朋友养猫,又不嫌弃糖糖腿瘸,就把糖糖送出去吧。”

符清泉仍未开口,只护犊子般的抱住糖糖,目光惊疑不定,许久后他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低落:“你要把糖糖送人?”

“是的。”

“你养了两年了。”

“我知道。”

“之前要你不养,你非要养,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符清泉不知何故恼怒起来,“现在看它腿瘸了又要送出去,你嫌它跛脚,别人就不嫌了吗?”

南溪亦十分不舍,然而她还是定下心来,平静地说:“我不是嫌它跛脚,而是晨阳对它过敏。”

纪晨阳听见他们争执起来,忙过来打圆场:“没事没事,我又不是天天来吃饭,我不抱它就好了。”

南溪拉开他袖子,只见纪晨阳胳膊上有数块红斑,形状可怖:“这样你还说没事?”

符清泉皱着眉一言不发,肖弦也连忙劝道:“算了算了,来,你把糖糖给我,我先抱我那里养几天,你们想想再决定不迟。”

“你那里是度假村,哪里能养猫?”

肖弦不由分说抢过糖糖:“我管他呢,公司付了钱我就是大爷,养了再说!”

纪晨阳很过意不去,南溪却甚为坚决。

有时候,人是需要狠心一点的。

她知道符清泉一定要把糖糖养在家里的目的,原来糖糖最爱挠人,符清泉一不小心便要被它抓出一身爪痕,于是他干脆撞残它,让它终身再无伤人之力。

他要的不过是只宠物,能让他玩弄于鼓掌之中,对糖糖如是,对她亦如是。

糖糖离开这个家,也许没有人再疼它,也许……也许还会死,南溪想,就像她现在这样,离开符清泉的庇护,她不晓得自己是否有谋生之力。

然而,即便是死,也比现在的处境要好。

至于纪晨阳是不是那个对的人,南溪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不是纪晨阳,也会是别人。

总归不会是符清泉。

符爸爸和南妈妈本来也要做和事佬,奈何南溪态度坚决,符清泉最后只好让步,答应让肖弦先把糖糖抱走养几天。

糖糖送走后,好几晚一家人聊天的时候,符清泉吹两声口哨想唤糖糖出来,醒悟到糖糖不在后,脸色就变得极差。南溪虽也惦记糖糖,却不如符清泉这般失落,倒是纪晨阳这回放开手脚来。原来他很想讨好糖糖走宠物路线,奈何体质实在不搭,逗一回糖糖自己回去好些天都吃不消。现下糖糖被送走,符爸爸再招呼他吃饭下棋什么的,他便老实不客气地留下来。南妈妈对他印象也越来越好,甚至于每回他来的时候都要亲自下厨招待,俨然已是待女婿的态度。

纪家那头也对这门亲事热心起来,隐约透出些意思,要纪晨阳带南溪回去,正式地见个面。南溪虽决意死了对符清泉的那条心,却不敢这么快又定下来,纪晨阳对她确实是很好很好的,然而她自问长到这么大,虽未遇到过什么特倒霉的事,但也未见得运气特别好。

纪晨阳这馅饼来得太大了些,她怕一不留神,就把自己砸晕了。

好在纪晨阳耐性十足,入冬时他约南溪去北方滑雪,南溪借口有行里知名的大家到苏州唱《惊梦》,委婉地拒绝了这一提议。因为许多柳暗花未明的关系,从朦胧走向公开,或从公开走向拜拜,都是从孤男寡女相约旅行开始的。纪晨阳也不灰心,当下托人买了两张票,陪南溪一起过去,顺便去老苏州吃本地的风味菜。前辈的《惊梦》唱得稳重又不失飘逸,老苏州的豆腐脑更是清爽可口,这样的短途旅行倒是让南溪玩得很是开心。回到家里符爸和南妈已经睡下,南溪庆幸今日少了一番审问,蹑手蹑脚地回三楼,一开房门,却闻到一股不该属于她卧室的烟味。

房间幽暗,南溪一时竟忘了要去开灯,只看到有一丝缭绕烟雾,伴着一明一灭的火光,是符清泉,符清泉在她房里抽烟。

南溪已很久未见过他抽烟的模样,上一次还是很多年前,很多年前淡淡的烟草味道。

她摸着门把,诧异地问:“你怎么在我房里?”

“今天方阿姨打过电话给我。”

南溪微微一愣,纪晨阳的母亲姓方,她不解问道:“她找晨阳有事?我们……他手机开着呀。”

“晨阳……”这名字在符清泉舌尖打了个转,像带着某种奇异的情绪,让南溪越发疑惑,又听符清泉低声道,“她是找我。”

南溪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找你做什么?”

“医生说,你可能堕过胎。”

南溪的脸唰的一下变得雪白,良久后忽笑起来:“是吗?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符清泉被她不以为然的反应激怒,随手操起桌上的玉镇纸扔过来,南溪不闪不避,玉镇纸坚硬的底座正正地砸中她额角。她扶着墙倒下去的,符清泉似乎仍未解恨,却不好再动手,恨恨地砸下烟头,又拿皮鞋狠狠地踩碾过去,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见不得光的人和事挫骨扬灰似的。

“那个男人是谁?”

“男人?”

“那个让你为他堕胎的男人!”符清泉轻易地又被激怒,“你简直丢尽了我们符家的脸!”

他眯着眼,极不理解地瞪着她,她脸色有些骇人,尤其那苍白如雪的脸上,一抹笑容显得越发诡异。然而他心头气极,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你做的好事,连我都瞒得密不透风!难怪当年要你回来,你死都不肯!现在可好了,你不是巴巴地要嫁到纪家去吗?给你做年检的医生,是方阿姨的牌搭子!”

南溪明白过来,早知道纸包不住火,她也未曾想过要包。只是这种事,到底不值得公告天下罢了。

符清泉犹自咆哮,戳着她鼻子尖骂她寡廉鲜耻,骂她和她妈妈一样,什么不要脸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虽然他还未找到她做这样不要脸事情的原因。南溪坐在地板上,倚着墙角听符清泉咒骂不休。符清泉究竟不是泼妇,劈头盖脸地训过一通后,气也出得差不多,开始盘问她究竟是何时何地,为什么样的男人堕胎。南溪心底忽觉得好笑,因为她居然从符清泉凶神恶煞的嘴脸里,看出些许恨铁不成钢的怜惜。

也许此时此刻,符清泉是有一点拿她当妹妹来看的。

他到底不想她被外人骗。

南溪本想叫符清泉停嘴的,她不想他几分钟后发现自己破口大骂的男人,其实是他自己。

南溪清晰的记得,刚进大学的那回体检,本是很常规走过场的事,检查肩颈腰腹的中年女医生不过顺手把把脉,忽然却脸色大变。那位女医生特意在体检后留她下来,或许那时的南溪面相过于懵懂,让女医生不忍责备她,只是悄悄地把事情的严重性讲与她听。

那女医生问,你父母还不知道吧,要不要通知父母?南溪条件反射似的摇头。女医生又问,男朋友呢,他知不知道?南溪又死命地摇头。女医生问,那你准备怎么办呢?南溪仍懵懵的,听到女医生和人说:“现在的孩子,真是的,哎!”

后来女医生还好心地帮她联系医院,那些地方的医生护士见惯这种事,眉眼间不自觉流露出的鄙夷,令南溪永世难忘。更何况,那手术费让她省吃俭用了整整一学期,寒假回来,符爸南妈都不敢相信,首都北京竟然有伙食这么差的学校?

符清泉怒骂一通后终于收声,走近来蹲下身,语音里竟有些小心翼翼:“是什么人?”

“你想怎么样呢?”南溪声音里夹着嘲讽,可惜有人并未听出来,“逼他跟我结婚,还是干脆杀人灭口?”

符清泉嘴唇微嚅,欲言又止,良久后低叹一声,声音益发温柔起来:“就算……就算你喜欢过他,现在你也不小了,该懂事了!这种人靠不住,男人的心思,我比你明白得多,任何一个稍微有点良心的男人,都不会让他喜欢的女人去打胎的。”

南溪点点头笑:“我知道。”

“这种人,离他远一点。”符清泉语调里竟掩饰不住那种关切,南溪越发笑得肆意:“我知道。”符清泉微感放心,却又不敢确信,将她的话重复过来问:“你真的……明白了?”

也许这一刻,眼前的男人,是真的有一些关心自己的。

南溪心里软下来,决定放他一马:“我明白,我也想离开他,越远越好,可他总不放过我。”

符清泉眉头立刻就锁起来,双目里燃着簇簇的火光:“他纠缠你?”

南溪也笑得越发温婉可亲,十足十的乖巧小妹妹:“算是吧。”

符清泉脸色好看许多,至少在他心里,南溪的罪责减轻了大半。他伸手要扶南溪起来,又暗自后悔刚才发这样的脾气,口气微融入几分讨好:“什么人?我怎么以前没听说过……你把他地址、名字告诉我,我帮你解决。”他说着便伸手去捋她的刘海,怕方才真失手砸出什么事来。南溪的额角渗出缕缕血丝,符清泉连忙按压住伤口,想扶南溪过去坐下,再找创口贴。

符清泉手掌粗砺,摩挲在她面颊上,如寂寂荒原上忽燃起的火花,簇簇点点的温暖,已无法再安慰她冷却的心。

南溪轻轻拂开他,斜倚在书桌旁,架起胳膊环胸笑问:“你想怎么解决你自己呢?”

符清泉尚未明白过来,问:“什么?”

“那个靠不住、没良心,我想离开又不肯放过我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南溪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听在符清泉耳里,却像平地一道惊雷,劈得他面色苍白如纸。南溪很快意地欣赏完他脸上的表情变化,然后自顾自地找棉签给自己止血。符清泉砸得不轻,现在按着还隐隐作痛,她咝咝地吸口气,符清泉犹不敢相信地转过来问:“我?”

“不然还会有谁?”南溪笑笑,报出她去做手术的日子,大一那年的9月17日。她跟女医生说曾经遇到歹徒,不敢报警,自己又不懂才闹成这样。

其实这话也不算完全撒谎。

南溪找出创口贴,用酒精棉消好毒后贴上,等她拨弄好刘海遮住伤痕,符清泉已坐到她身侧的床上。他面色微带踌躇困惑,半晌,轻轻问:“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从来没跟你说过?南溪在心里冷笑,高考成绩出来后,她是想过去找他的。那时她以为,他多多少少还有点喜欢她的,先前那些恶言恶语,或许只是一时气话。可惜一直找不到机会,他好像很忙,听说是下车间去学习,符爸爸早安排好儿子学机械然后继承家业,这些南溪都是知道的。奇怪的是他忙得完全不见影,后来他把肖弦带回家来吃饭,她才知道他整暑假都是同肖弦在一起的。他给符爸爸的理由是肖弦读计算机,反正公司的网站总要找人做,找外人做还不如找肖弦,放心又能剩下一笔开销。南溪知道,他不过是要找借口让肖弦挣那笔学费而已。

南溪悄悄了断自己的所有念头,一心只想远走高飞,永永远远地离开这已让她陌生的家。她不顾所有人的阻拦,执意将所有的志愿都填到北方,以为这样就能得到解脱,却完全没考虑那天晚上可能带来的后果。

突如其来的变故,险些毁掉南溪全部人生,她总疑心室友们是知道些什么的。她们常常聚在一起闲聊,待她一走近便鸦雀无声了,看她的眼神也奇奇怪怪的。天涯上常有些回忆青春的帖子,别人的大学都是青涩美好的,只有她的大学,零落惨淡,一个朋友也无。

现在符清泉来问她,为什么不早告诉他?

笑话。

她对人生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在哪里?

她一个人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时,他又在哪里?

南溪不答话,符清泉又伸手拨开她那缕刘海,指尖从那道创口贴上细细摩挲过去。那天晚上他也是如此,在她不知他真情还是假意的时候,借着月色,他拨开她的刘海,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就是那一瞬,符清泉灿若黑夜繁星的笑容,让她以为,他多多少少,是有些喜欢她的。

他宽大的手掌贴住她整张面颊,掌心粗砺,一点也不像公子哥儿的手。

这样的时候,南溪开始承认,符清泉对这个家付出良多,对她,也是有些悔疚的。

只是她早已过了需要他悔悟的年纪了。

符清泉的手伸至南溪脑后,目光里交织悔恨和羞惭,良久后问:“我们……我们怎么办?”

南溪拨开他的手,好笑地问:“什么怎么办?”

“我们,”南溪别过头,不愿面对符清泉那深邃如海的目光,又听他问,“我和你。”

“什么怎么办?”南溪漫无意识地拨弄桌上的檀木梳,“我现在又没有怀孕,就算有,也不至于像当年那样偷偷摸摸,找不到一个人陪着去医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有股极快意的感觉,四处喷涌流窜,像体会到某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她忍不住偷瞟符清泉的神情,他先是极震惊,尔后忽又灰败下来,很颓丧地低下头:“……这样。”

他又抬起头,目光里似有希冀:“我以为……你多多少少,有点喜欢我的。”

他认真地盯住南溪,努力捕捉她脸上每一丝变化,他甚至希望她刻毒地骂他,这样,这样或许能证明,她对他还有恨。

那就是说,她对他,还有那么一点爱。

南溪别开头去,把刚刚翻出来的创口贴棉签什么的都收拾好塞回抽屉去,正准备阖上抽屉,却被符清泉一双手卡住。他双眸里闪动着雀跃的火焰,南溪还来不及阻拦,已被他翻出两样东西来。

那枚“清泉小溪”的黄杨木印章,还有一张精钢刀卡。

那张刀卡是符清泉送她的最后一样生日礼物,他被符爸带去下车间,做出好多像样的和不像样的小玩意。

过了许多年,这张刀卡依旧锋利如昔,在月色下微闪出粼粼的银光。

“你还留着?”符清泉声音里掩不住的欢欣,连双手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忘了扔,”南溪把两样东西都抢过来,拿起精钢刀卡便往黄杨木印章上锉去。符清泉不及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南溪把那枚印章锉得面目全非、伤痕累累。末了她把两样东西往他手里一塞,“你还要吗?”

符清泉接得小心翼翼,问:“你……恨我?”

那声音里竟有无限的凄楚,让南溪险些连心肠都软掉,她把脸转向另一边:“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说完她又揶揄笑道,“也不一定,现在应该有很多女人愿意为你堕胎,然后也不恨你。”

“我没有,”符清泉也许是想辩驳什么,急急地扳住她。南溪挥挥手拨开他,笑道,“那又关我什么事呢?”

符清泉终于无话可说,他原以为南溪若还有那么一点恨他,那至少——那至少还有挽回的余地。然而现在他意识到这想法的荒唐,南溪是还恨他,不过这种恨已经与爱无关,它只是人对于一种伤害的本能回应。

他忘了从那件事发生到现在,他们中间,已隔去许多年的光阴。

他以为南溪还是永远在他羽翼保护之下长不大的妹妹,却忘了现在只有他傻傻的站在原地,而南溪,早已从他的臂膀中走出去,走到外面的世界里去。

他时时刻刻提防,怕她爱上什么别人,却从内心深处,完全地抗拒这种可能。

南溪为什么就不能爱上别的什么人?她前不久还因为纪晨阳送走了糖糖,而那只猫,当初把她抓得差点破相,她都不肯放手。

她可以的,只是他从一开始,就扼杀了她和她爱的人在一起的机会。

符清泉沮丧到极点,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一刻,灰心至此。

连对不起三个字都无颜说出口。

许久后他又问:“那你怎么办呢?方阿姨已经知道了。”

“总会有男人不介意的,”符清泉的目光变得焦灼而痛惜,南溪发自内心地痛恨他这种充满同情和怜惜的眼神,那眼神好像是说:没有也没关系的,我可以接收你的……她痛恨这种目光。

符清泉依旧神思复杂地望着她,良久之后,好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又羞于启齿地低下头去:“现在有那种手术……如果你想,我可以找人……”

他结结巴巴的,甚至不敢抬头来看南溪。

很多个毒蛇噬心的夜晚,很多个南溪觉得求生不得又不能求死的夜晚,她都靠做梦来安慰自己。

比如梦到符清泉匍匐在她的脚下求得她的宽恕。

因为她清楚明白现实生活中她永无可能将符清泉踩在脚下,他那样优秀的人,不知道多少人指望他求得一个饭碗,所以,也就只能靠做做梦来安慰自己。

然而这一刻,符清泉真的羞愧悔恨地求她饶恕,她却只感到愤怒。

“不需要,我一定能找到爱我又能包容我的人,”南溪站起身来下逐客令,“毕竟,混蛋的那个人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