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女心

(南溪心里忍不住偷笑,真可惜,不是符清泉不想带女孩子回来,而是他想带回来的那个人,已经嫁人了,哈哈!)

南溪一时愣住,不明白符清泉这句话从何而来,纪晨阳是他找来的,什么为人他难道不清楚,倒来问她?况且纪晨阳为人如何,又和她有什么相干?左右不过是符清泉请来撑场面的,等他这一把玩够了,玩腻了,自然要收手,那时纪晨阳自然哪里来还哪里回去,她才没那份闲心去理会纪晨阳为人如何呢!

“小溪?”南妈妈突然闯入,打破二人间的尴尬,“清泉,晨阳要回去了,你去跟他打个招呼。”

南妈妈目送符清泉离开,脸上浮起一丝喜色,又有些神秘兮兮的,悄声问:“你和晨阳最近发展得怎么样了?”南溪心中还琢磨着符清泉的问题,闷着头没吭声,等母亲又重复一遍问题,才回过神来讪讪道:“还不是你们看到的这样。”

南妈妈有些怀疑的样子,很认真地观察她半晌,然后笑道:“刚刚你又和他吵架了?”南妈妈口中的“他”自然是指符清泉,这好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符爸爸面前南妈妈和南溪说起符清泉,便会说“你哥”,称呼符清泉为“清泉”;私下的时候,南妈妈提起符清泉,既不叫他的名字,也不用“你哥”来代称,而是模模糊糊的一个“他”字,两人便心照不宣的了解了。

“没。”

“那我看你们俩刚才都绷着脸不说话,是干嘛呢?”

“他……”南溪撇撇嘴,不清不愿道,“他问我觉得纪晨阳为人怎么样。”

南妈妈微有诧异,随后转为笑颜:“这几年他脾气怪怪的,说起话来总是绵里藏针,我和他爸说,他爸总是护着他!我又不好多说,这孩子心思细,我怕说多了他对你不好……你也知道的,这个家现在都是他作主……”南妈妈絮絮叨叨了半天后终于转上正题,“不过这回啊,可能真是我原来小人之心了。我看他介绍的晨阳这孩子不错,我刚才听说,他想请你们去省政府给一个商贸团演出?”

南溪迟疑着点点头:“这没什么问题吧?”

“没问题没问题,”南妈妈满面喜色,“不过啊,这说明他有打算让你见他的父母,有和你定下来的意思,你呀得多留个心眼,别到了外面也傻乎乎的。如果他真是想借这个机会让他父母见见你,你得表现好一点……”

看南妈妈有没完没了的趋势,南溪立刻撇嘴撒娇:“妈……我有那么差嘛!看你说的,好像我是街市上任人挑任人择的大白菜一样!”

“我哪有这个意思!”南妈妈板起脸,“你呀在家里被宠惯了,到了外面可就不是人人都捧着你过日子了,尤其你看纪家那种身份地位,刚见面你总得主动点。不要我一说你又当耳边风,你看看现在外面的女孩子都多主动!晨阳这样好的条件,不多了,你再不珍惜,不定哪天被人先下手抢走!”

“你妈妈说得不错,”不知什么时候符爸爸已走进来,符清泉跟在他身后,单手插在裤兜里,仍是神色漠然。符爸爸接着笑道,“女孩子偶尔也要稍微给他们点暗示,给点甜头,才好让他们得着劲儿跟在后头跑嘛!这就跟赶驴子一样,你得让他看着,那前面是有根胡萝卜的!”

符爸和南妈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这个说南溪吃饭时不知道帮纪晨阳夹菜,那个就说南溪不该一到周末就窝在家里,应该和纪晨阳去逛逛街看看电影培养感情……这样轮流教育一番后,南妈妈忽缓过神来,生怕有矫枉过正的副作用,连忙又叮嘱南溪从大方向上还得矜持一些。矜持一些的意思是说要自爱,更进一步的意思是说勿要太早发生什么亲密关系。南妈妈觉得纪晨阳如今虽对南溪十分上心,但考虑到背景地位,恐怕平时免不了碰到投怀送抱的,若让他轻易得手,恐怕被他看轻就难走入结婚一途了。符爸爸也加入战局,觉得仅从女性方面举例还不够,直接把一旁正抱着笔记本电脑写邮件的冷脸菩萨揪出来做反例:“你看你哥哥,出去应酬时也见识过不少吧,那种场合女人,你什么时候见你哥哥带回家过?”

一言以蔽之,只许自家儿子调戏人家闺女,不许自家闺女被人家儿子玩弄。

南溪心里忍不住偷笑,真可惜,不是符清泉不想带女孩子回来,而是他想带回来的那个人,已经嫁人了,哈哈!

想起来南溪就觉得解气,没想到吧,眼高于顶的符清泉,也会有撞到铁板的时候!原来符清泉可花过多少心思呀,人家没钱念大学,他就想方设法在公司里弄个兼职给人送钱;人家恋爱遇到人渣,他二话不说去把那男人揍了一顿……可惜了,这样也没追上,人家前两年结婚了,且嫁的有头有脸,一点不输于符清泉!

南溪暗自好笑,却被南妈妈误以为她没好好接受教育,又列出许多广泛而深远的例证,连十余年前坐火车隔壁座位的大妈讲述同村新娶的媳妇因新婚夜未见红被婆家嫌弃的事都被索引出来。南溪本想忍到南妈妈教育完毕就去睡觉,忽然心生一念,一本正经地说:“妈,现在专家们都说了,见不见红不能作为有效证据,”她转过身凑到符清泉身边,“哥,刚刚他们说你经验丰富,你认为呢?”

符清泉面上肌肉一块块微微搐动,原本斧凿刀刻的线条,如今越发深刻,好在他肤色深,背着光,倒不容易让符爸南妈看出表情来。南溪心中无比快意,她知道符清泉现在不知有多想掐死她,可现在父母都在这里哟,他得好好扮好自己孝子贤兄的角色。想到这些,南溪都忍不住要唱两只小曲庆祝一下了。

在父母面前不能唱,只好洗澡的时候偷偷唱,浴室里热气氤氲,熏得她脸上红彤彤的。家里的条件自然比研习社的宿舍好许多,研习社的宿舍连单独卫生间都没有。热水层层的包裹住她的肌体,让她缓缓放松下来,闭上眼,脑海里却不自觉闪过符清泉那张略显漠然的脸——他问她觉得纪晨阳为人怎样?

现在南溪有些明白,符清泉介绍纪晨阳给她,大抵是为了逼她回家来住。他原来就不主张她住宿舍,说了几回,都被她以自己底子差,要在研习社多多练曲,兼杭州交通实在不好为由驳回。如今终于让他寻到机会,一举两得,既把她束在家里,又用纪公子将她监视住,让她时时不得安生……就跟养猫那样,心情好了喂些吃的,心情不好就碾断你一条腿,正如他所说,要“认清楚你吃的是谁的饭”。

现在她和妈妈,都吃的是符家这口饭。

母亲现在如此着紧她的婚姻大事,大抵也是清楚这形势,所以想尽早为她寻个好人家吧,可惜,认错了方向。

至于符清泉今天那些话的用意……算了吧,他要做什么,向来是什么人都拦不住的,就由得他去好了。

反正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符清泉就是见不得她好。

泡完澡换上浴袍,南溪随意拣根发簪固定住未干的长发,推窗踱到阳台上。月色甚好,像把林涧山谷都笼上一层薄雾,她的房间景致是最好的,因为搬家时她和符清泉关系尚好,他什么都肯让着她。极幽远的地方,有阵阵的荷香传来,将人周身都萦绕住,朦朦胧胧的,不知似幻似真。排屋对面的山泉溪水,闪着粼粼的光,那全是月亮的魔术作用,南溪撑头望着那清泉溪水,仿佛月亮又幻化了一个符清泉出来,那是十七八岁的他,迷迷蒙蒙地出现在林涧雾霭之中……

原来符清泉不是这样的,所以南妈妈常劝南溪,周末回家时别老绷着一张脸,要她对符清泉态度好一点,毕竟,毕竟他原来和她感情还是不错的么?可惜南妈妈不知内情,如果她知道南溪和符清泉之间发生过什么,恐怕她第一个拿刀要和符清泉拼命。

“阿嚏!”一阵凉风吹过,南溪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忽然从所有的幻象中惊醒过来,原来晕黄温暖的月光瞬间变得幽白苍凉,连同山谷里的声声虫鸣,听在耳里都显得阴森可怖起来。

“心情不错嘛,嗯?”

南溪猛地一退,不知何时符清泉已从他房里出来,他们两个人的阳台是连着的,中间只隔着一道栏杆。他就站在她身后,轻飘飘地问这么一句,差点把南溪吓得魂飞魄散。她定住神,见符清泉僵着一张脸,旋即换上一副笑容:“是啊,我每天心情都不错。”

话音未落,身子便被一只强有力的臂膀往后一拖,整个上半身落入符清泉怀里。南溪大惊失色,猛拍符清泉的胳臂,却丝毫无济于事,他还变本加厉地跨过那道栏杆,将她整个人封堵在阳台角落里。他高大的身形遮住全部的月光,将她整个人笼入阴影之中:“你刚刚什么意思?”

南溪浑身绷起,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跨过了那道栏杆。

他们的阳台是连着的,那道栏杆却是他们两人心照不宣的隔阂,隔着它,你明枪暗箭,我冷嘲热讽,都不算逾界的。

然而这么多年,他们谁也不会跨过这道栏杆,到对方的领地上示威。

今天,符清泉居然跨过了这道栏杆。

南溪心知不妙,也许她今天在父母前的试探,终究挑战到了符清泉的忍耐力?她眼角余光不住地四下瞟动,盼望能找到个逃脱的机会。符清泉进一步紧逼,把她死死封在阳台角落,她来不及反抗,已被符清泉闪电般地箍紧,连同他的吻,猝不及防地落下来。

准确一点说,那不算是吻,而是毫无章法的啃噬。南溪双手抵在符清泉胸口,狠命地想要推开他,却被他轻易的穿过她浴袍的宽袖,他不过一只手稍稍使力,便让她整个腰腹都贴上他的身子,突如其来的热力升腾起来,从腰腹瞬间弥漫到四肢百骸,让她仅存的一丝气息也不可遏止的紊乱起来。

南溪用最后的气力抵住符清泉,她想起一个词叫负隅顽抗,现在可不就是负隅顽抗吗?她被堵在这么一个小角落里,符清泉只一只手就牢牢地困住他,他手臂上的力度一点点加重,于是他身上的温度也一步步贴近。在这个小角落里,符清泉已遮住全部的月光,南溪所能看见的,也只有他双眸里恍惚跃动的星光,在漆深的天幕下,如钩似火。她知道自己应该反抗到底的,却不知为何,在触到他目光时,心中微微一动,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悄悄地拨弄那么一下,让她浑身不自觉地颤栗起来,连双腿都止不住地松软下去。

连符清泉的吻仿佛都起了变化,从那种鱼死网破般的咬噬,变成濡湿的、轻柔的、循序渐进的吮吻,密致绵实的热息也喷薄在她面上,和她渐缓的气息如水□融般,不辨你我起来。

南溪认命地闭上眼,既然反抗无效,不如索性由他去,反正等他觉得“够了”的时候,自然会放过她了。

符清泉的吻慢慢移向其他部位,她小巧微翘的鼻头,因热水浸泡过而显得红润的面颊,圆润的耳垂,最后是她的眉眼……他的吻一瞬间又变得酷烈起来,南溪还不及呼痛,在她眉眼上强劲辗吮的力道却忽然消失,她睁开眼,触到符清泉复杂难辨的目光。他微微放松对她的禁锢,气息却仍在她脸上驻留,他面色僵硬,双眸中隐隐有怒气凝结,良久的沉默后他忽然开口:“你说楼下的人如果看到我们在做什么,会不会吓个半死?”

楼下住的是符爸和南妈。

南溪猛然惊醒过来,眼神里流露出惊恐之色,符清泉好像很满意她这样的反应,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现在知道怕了?刚刚在楼下,你不是很得意?”南溪这才明白,符清泉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折辱她——他在惩罚她今晚的越界之举。他不过变了种方式告诉她,她想要在父母面前让他难堪,他自然有百倍千种的方式让她无地自容。

符清泉现在的眼神,像在看一条案板上的鱼,任凭你多努力地跳跃挣扎,也逃脱不了鳞甲寸寸剥去的命运。

她不过跟他开了句玩笑,现在他就这么来惩治她。

“刚刚不挺伶牙俐齿的嘛,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符清泉脸色阴沉地瞪着她,他稍稍松开她,她立刻双手环胸紧紧抱住自己,这对符清泉自然是没有什么抵抗作用的,不过是这么做,能让她自己觉得安全些罢了。他冷冷地欣赏完她的全盘防护动作,唇角很不屑地往下一撇,然后干净利落地跨过栏杆回房去。南溪眼看着他关上房门,才伸手扶住墙,一步一步地摸回房去。

找出吹风机吹头发,手不经意间掠过面颊,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在面颊上蜿蜒爬过。

翌日纪晨阳照旧来接她上班,他公司开在滨江,为的是享受开发区诸多优惠政策。南溪所在的昆曲研习社也在滨江,则是为了租金低廉。尽管这两年昆曲在社会上似乎炒得热起来了,然而绝大部分的昆曲研习社,扔在生存线上徘徊。

在符清泉把话挑明前,南溪对纪晨阳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所以凡事战战兢兢,生恐说错什么做错什么,影响到纪晨阳和符清泉的交情。如今知道纪晨阳和符清泉铁成这样,南溪便无所顾忌起来,也不必有问必答,也不怕行差踏错,反正无论她怎样做,符清泉想达到的目的是永不会变的。

他不过是要全盘控制住她,要她做一只笼中鸟,池中鱼,兴致来了便逗她一逗,看她奋力扑腾取乐。

也许符清泉哪天心情好了,便像街市的卖鱼人一样,捞她起来,做一次性的凌迟来个了结。

从家里到研习社开车也要大半小时,原来纪晨阳常和她闲聊,比如时代广场周围的街市上有农民摆摊卖些农产品,纪晨阳便常常要调侃式的加一句“时代广场没有城管”;又或者刚到纽约时因经济拮据,和印度学生合租apartment,常有些意想不到的文化冲突云云。南溪知道纪晨阳算不上什么坏蛋,单凭他父亲的地位,他读书时还努力找intern这一点,便可见其为人踏实。然而,现在她明白,纪晨阳再好,那也是和她没有关系的事情。

于是纪晨阳再和她闲扯时,她便懒得用心去应付,往往是问三答一,纪晨阳察觉她态度有变,问她是否心情不好。

南溪本想拆穿他,想想又何必费神呢,若纪晨阳看不住她,符清泉自有后着。她想想便笑说:“最近排练很累。”

纪晨阳信以为真,赶紧催她用这大半小时的车程补觉,南溪阖眼假寐,心里却在猜测,究竟纪晨阳欠了符清泉什么人情,值得花这么大功夫陪他做戏?这样胡思乱想了很久,隐隐发觉车子似乎停住了,又好像有一双眼睛盯着她,她吓了一跳,赶紧睁开眼,却发觉不过是纪晨阳手肘搁在椅背上,撑着下巴,饶有兴味地望着她。

南溪环视左右,原来已到了研习社,她看纪晨阳若有所思似的,慌忙笑道:“这么快到了,怎么不叫醒我?”

纪晨阳笑笑,也不答话,弯下腰去替她解安全带,南溪吓得后背紧紧贴住车椅,不敢有丝毫动弹。偏偏纪晨阳动作极慢,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替她解开安全带后抬起头来,那张峻秀精致的脸孔,几乎要贴在她面颊上。南溪惊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不晓得过了多久,也许时间并不长,只是她心里太过骇异,以至于将这分秒的光阴,拉成近似折磨的漫长。最后他终于移开身子,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轻轻笑道:“下午我再来接你,拜拜。”

下午四点不到纪晨阳又来了,研习社里的人都知这是南溪的男朋友,不仅不拦他,反而极热心地帮他指引,说南溪在化妆间。

南溪方抹好肉色油彩,便从镜子里望见纪晨阳,她手未停,一边扑定妆粉一边问:“怎么这么早?”

纪晨阳也不应声,静静走到她身后,躬下身来笼住她,从镜中看她上胭脂画眉唇。镜中的南溪容颜精致,唇红颊粉,连同一双眼睛似乎都脉脉含情。纪晨阳看在眼里,只觉这画面像极了家中收藏的名家工笔清水芙蓉图,他轻轻俯下身,贴到她耳边低声笑问:“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时,心里怎么想的吗?”

南溪耳边一热,被他双臂挟在一极小空间里动弹不得,胸腔里一颗心突突地乱跳起来,却只敢装作不知,贴着片子笑问:“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纪晨阳笑起来,竟染着几分稚气:“清泉说要介绍他妹妹给我认识,我想……我以为又会见到一位谁谁谁的女儿、某某某的千金那样的女人,”说到这里纪晨阳忍不住又笑了,实在是回国后为他介绍女朋友的太多。父亲的朋友们忽然都变得极注重家庭,随身带着女儿照片,或是打高尔夫都要女儿随侍在侧,千篇一律的容貌姣好、谈吐大方,真没什么可挑剔的,唯一的不好大概就是,他实在记不住。

南溪忍不住好笑,问:“结果呢?”

“结果……”纪晨阳思索良久,仿佛在寻找形容词,最后他笑笑,“觉得你很……中国。”

南溪一时疑惑,旋又笑道:“拜托,你也就出国读了两年书而已,装什么流落异乡的范柳原呢!”

“不,”纪晨阳摇摇头,仔细端详镜中南溪上妆后的模样,明丽大方中透出一股小儿女的妩媚态,活脱脱古戏文里走出来的人物,却又如此鲜活的出现在自己身旁。他一时词穷,不知该拿什么形容才好,踌躇半晌却又将方才的话换个说法重复一遍,“现在要找很中国的女孩,很难了。”

南溪不以为然,也不接他的话,纪晨阳却焦躁起来,他自忖已明示暗示过无数回,今天更是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南溪却总是毫无反应。换作以前认识的女孩子,还不等他暗示,但凡是未拒绝,个个便如饿虎扑食般杀将过来了。

纪晨阳初时还将南溪的表现归结为她“太中国”,太含蓄,他甚至认为这是自己一辈子没认识过含蓄型女孩的问题。毕竟,南溪也没有明确地拒绝他,不是么?

然而今天早上,他借着那机会想要吻她的,南溪那一脸的惊惧,好像他要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似的!他也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少年,知道这样的反应代表着什么,但凡南溪对他有一丝一毫的念头,今天早上她的反应,都该是有些羞涩或惊喜的。

南溪所表现出来的,却只有惊恐和失措,纪晨阳失望至极,只觉得那一瞬之间他感受到的挫败,足以摧毁过去二十几年里所有大小成就所带来的喜悦。

初初符清泉说要介绍妹妹给他认识,语气却极犹豫,他从未见过符清泉做什么事这么不确定过,心里甚至打起小鼓:该不会这符清泉的妹妹,生得见不得人吧?他旋即打消这一念头,却也未报什么期望,心道若符清泉真有位天姿国色的妹妹,怎么会从未听圈里人提过,又怎么会这年纪还要等符清泉来介绍给他?

最令他称奇的还有符清泉的态度,符清泉一向是他的球友,每周固定会打几场的。他以为符清泉会把妹妹带出来打打球吃吃饭认识一下,结果符清泉开口后好久又没了音讯,他忍不住提醒符清泉,说你不是要介绍你妹妹给我认识么,怎么又后悔了?符清泉这才如梦初醒般的,叮嘱他说他们兄妹这两年感情上不太好,若南溪因为自己的缘故迁怒他,请他千万担待。

符清泉说这番话时,态度是极珍而重之的,那阵势像极了古代的盲婚哑嫁。纪晨阳也不禁惴惴,符清泉那模样,好像跟他这么介绍了两句,他纪晨阳就要给符清泉的妹妹的终身负起责来似的。纪晨阳未想过这么早便定下来,其实是不该答应的,然而鬼使神差的,他竟被符清泉这格外郑重其事的态度勾起了好奇心。

南溪的样貌,头一回见时,倒确实未令他惊艳,她只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父母兄长左一句右一句地说,间或笑笑,或轻轻应一声。若真说什么特殊感觉,大约是……纪晨阳事后回想起来,大约是失了魂魄。

符爸爸和他纵论政经发展,他事后竟一点也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他的眼眉心神,全被南溪的一颦一笑引住。他只觉得她这样也好,那样也好,安静也好,微笑也好,总之一切都那样恰到好处,好得不能再好。

纪晨阳那一刻忽然觉得符清泉很够兄弟!他庆幸符清泉未曾先将南溪介绍给任何其他人,而独独留到他毕业回国才介绍给他。

“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女孩,骨子里有你这样纯净的中国味道。后来我听你唱曲,其实你唱什么我真的不懂,我光记得着看你,连字幕都顾不上……我只觉得,你声音干净得没有一丝烟尘的气息。”

纪晨阳贴在她鬓边,声轻言缓,镜中双眸里显出的却是不容拒绝的坚定。

南溪张张嘴,还未开口已被纪晨阳伸指封住:“你不用即刻答应我,”他又笑笑,眼里闪烁着十七八岁少年人的兴奋光芒,“其实我是怕听你即刻拒绝我。南溪……我知道我们认识时间还不长,但我愿意用很中国的方式,慢慢追求你,慢慢地让你接受我。”

南溪心绪大乱,纪晨阳松开压在她唇上的食指,她却忘记所有想好的说辞,不知如何言语。

门上忽轻轻地叩了几声,通知南溪准备上场,叩门声帮南溪解了围,纪晨阳连忙站起身给她让路。这一回他认认真真地将一折戏看完,就着字幕大致能看懂七八成剧情,说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定情后,日子长了审美疲劳,又忆起冷落多时的梅妃来,杨贵妃知晓唐明皇去了梅妃那里,在宫里哀叹“欢情始定”时“钗股成双,盒扇团圆”,没想到转瞬间唐明皇的心思“霎时更变”。

戏台上的南溪仿佛是另外一个人,纪晨阳一直觉得南溪性格是极静的,然而看她在台上,却又将杨贵妃那份娇宠刁蛮拿捏得恰到好处。纪晨阳恍惚起来,原来他对昆曲并无多少了解,总把这些铿铿锵锵的戏文归为老古董的那一类,如今方觉得,原来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亦可以如此美妙。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千年前的故事早已无踪迹可寻,台下的纪晨阳却听得如痴如醉。到南溪这一折唱毕卸妆,纪晨阳看她走出来,仍觉得她走起路来有一股袅袅娜娜的味道,仿佛以前未曾觉察的新发现。时间已不早,纪晨阳约南溪去吃晚饭,南溪想着难为他等到现在,便问:“不如……你送我回去,我让杨嫂给你也做一份?老在外面吃,对身体不好。”

纪晨阳眼睛一亮,欢喜二字就差写到脸上了,他去过符家好几次,却未有一次是南溪主动开口。他开着车,一边腾出一只手去握南溪的手,不料南溪恰好抬手捋鬓角。纪晨阳扑了个空,右手尴尬地在空中绕了一圈,又回到方向盘上。南溪捋好鬓角后,便保持着环胸的姿势,女人总是有几分敏感的,尤其纪晨阳表现得这样明显,不过……纪晨阳不是符清泉找来的么?

既然符清泉早已和她挑明这一点,纪晨阳何必还在她身上费这番心思?

怎么想都想不通,她眼角偷偷瞥向车内镜,好巧不巧却撞进纪晨阳的目光里,她迅速撤回视线,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路。

“你大学学的是什么?”纪晨阳率先打破沉默,语音里似有笑意。南溪不敢侧脸看,规规矩矩答道:“海洋生物资源与环境。”

纪晨阳吃了一惊,愣愣神后笑问:“我以为你原来就学什么戏曲研究呢。”

南溪紧抿着唇,眼帘也微垂下来,默然半晌后她才笑道:“调剂的专业,我也不知道学了些什么。”

纪晨阳暗悔失言,道歉也不是,继续话题也不是,却听南溪问:“你怎么认识……我哥的?”

“我在NYU的师兄和你哥是大学校友。”

南溪点点头,哦了一声。

“就是我现在的partner,光年电子,你哥有没有跟你说起过?”

“可能有吧,不过我不太记这些。”

这回轮到纪晨阳哦了一声,话题又断下来,南溪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为什么。

“你和我哥……”

“你哥——”

两个人沉默良久后又同时开口,禁不住都笑起来,纪晨阳笑道:“你先说。”

“你……你和我哥关系很好吗?”

“答对有没有加分?”

南溪一愣,脸上浮起一丝赧红。

“难答得很,”纪晨阳笑得随和,“正常情况下我应该说很好才对,可是现在……”

“现在怎样?”南溪紧张地凑过头来问。

纪晨阳很得意地笑笑,南溪明白上钩,却实在紧张问题的答案,直直地瞪着他,纪晨阳这才轻笑道:“我听你哥说,从读大学后你们就很少碰面,感情有些生疏。我怕我和你哥关系太好,反而招你厌。”

南溪仔细观察纪晨阳的表情,觉得他这番话答得很是坦白。恍然间她终于明白过来,符清泉又骗了她一次!

纪晨阳见识阅历,自然是高人一等,然而若论心计,恐怕远不如符清泉。符清泉说纪晨阳是他拉来做戏与父母看的,如今看来恐怕未必,南溪细细思索下来,心中猛然一惊,真是差点又着了符清泉的道!

说来还是自己傻,你认识符清泉多少年,他是什么德行难道你还不清楚?他说的好话自然不能当真,那他说的怪话又怎么能当真呢?南溪暗忖认识纪晨阳也有些日子了,若说他一言一行全是假装出来,那演技高超的,颁他个奥斯卡都不为过了。

然而纪晨阳又有什么必要花这样的心力来帮符清泉?

南溪想想又好笑,符清泉迫于父母的压力,要为她介绍男朋友,自然不能寻太差的人物,否则与父母处不好交代。纪晨阳的身份地位,在符爸南妈眼里自是最佳人选,于符清泉而言却恐怕未必甘心,他肯这么轻易放过她,再帮她觅一良缘佳婿?

笑话。

所以他三言两语,便把她和纪晨阳间的关系挑拨到最低点。

她时时刻刻防范着纪晨阳,自然难有什么结果,如此一来,不仅父母无话可说,连同她身上又多添一条罪名:大好的人才放在面前,是你自己不会把握机会!

想明白这一层,再触到纪晨阳间或投过来的殷切目光,南溪忽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原来纪晨阳举止殷切,她还能归结为符清泉那里的缘故,现在看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刚刚气愤难平的心,忽然又惶惑起来。

等回到家里,一进屋就看到杨嫂在厨房里忙活,南溪正感讶异,杨嫂抬头见她回来,笑道:“哎哟,你们也正好这个时间回来,你们吃过没有?没吃我就一起做了。”

南溪暗想符清泉从来不准点回家,晚了也常在外面吃了才回来,不知道杨嫂今天是给谁做?她还未发问杨嫂又笑:“你猜谁来了?”不等她回答杨嫂已抢先自答:“是肖弦!几年没见,大变样啊……”

杨嫂嘴上不停地说着肖弦长肖弦短的,南溪忽觉一窒,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心情,肖弦……她回来了?

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大变样……肖弦能变成什么样?

马上南溪就明白杨嫂说的大变样是什么样了,她领着纪晨阳上楼,二楼客厅里一阵欢声笑语,中心焦点自然是“大变样”的肖弦。

南溪愣在楼梯口半天没敢动弹,直到符爸爸看到纪晨阳给他打招呼,南溪才醒悟过来,仍直直盯着肖弦:“弦……弦宝?”

肖弦笑嘻嘻地转头朝符清泉道:“怎么我一回来,认识我的人见了我都这样?”

她身侧的符清泉白她一眼:“你也知道吓人啊?今天晚上我都不敢睡觉了,怕做恶梦!”

肖弦的确大变样,南溪记得肖弦读高中的时候,混在一班男生里去和学军高中的足球队踢比赛,愣是没人发现这是个女生。回来后符清泉还跟南溪说:“你不知道,学军高中的队长来问我,说你们那矮个子的守门员叫什么,我们班一女生托我问联系方式!笑死我了,弦宝要是去演女扮男装的古装片,连束胸都用不着,哈哈哈哈哈……”

现在南溪看到的却是电视里那种标准的都市职业女白领形象,修身合体的职业套装,门口摆着她刚换下的七寸高跟鞋,原来一头杂草也修得服服帖帖,看起来就跟脱胎换骨了似的。南溪的目光从肖弦身上转到符清泉脸上,想从他神色里看出点什么来,可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想从符清泉脸上看出什么来呢?惊艳,或是赞叹?这样想的时候,她心里有一点点割伤的感觉,幸而符清泉只是用一贯平稳的语气在跟纪晨阳介绍肖弦。南溪坐下来静静的听,原来她跳槽到一家据说很红的网络公司了,原来她现在都做到什么总监了,原来她都能管三四十个人了……

怔忡间听纪晨阳问:“封闭开发,什么地方?”

符清泉笑道:“云栖竹径那一片,跟你挺熟的那个老盛的栖云庄。”

一听纪晨阳熟,肖弦立刻凑过来问:“你熟啊,能帮忙问一下吗,那个栖云庄,真的没有能上网的地方?”

纪晨阳摇摇头:“老盛当初开发栖云庄,打的就是与世隔绝牌,度假村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电脑电视这些东西。”

“我×!”一连串的国骂从肖弦口中脱口而出,骂完她又跟符爸南妈赔笑,“不好意思,手下都是一群男人,不骂不行。”

纪晨阳颇诧异地侧过身来,悄悄问道:“这是你哥什么时候的朋友啊?忒个性……”

南溪老半天没回过神来,纪晨阳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南溪才猛醒过来,仓促笑笑:“我哥的红颜知己,别乱说话,小心断腿。”

肖弦,小名弦宝,符清泉的青梅竹马,如今的话叫“发小”,或称红颜知己……诸如此类的修饰语,零零总总,不一而足。她面相有些像男生,寸长的利落短发,削瘦如竿的身材,和符清泉从穿开裆裤就认识,又从小学初中一路同学到高中,高考时毫厘之差没考到一所大学里去,却仍在同一城市。

南溪打从心底里不相信符清泉和肖弦只是哥们关系,也只有这一点上,她有些同情符清泉。

因为他和肖弦认识二十多年,却未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两人毕业时一南下一北上,等南溪毕业的时候,居然听到肖弦结婚的消息。

肖弦嫁得相当不错,婚礼在北京有名的西什库教堂举行,网上还有八卦贴,实录去参加婚典的豪车。南溪看过那帖子,场面确实相当豪华,炫目到她只能用震惊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难怪符清泉每次听到符爸南妈谈起肖弦,脸色就僵硬得跟面瘫了一样,窝边草突然被别人吃了的感觉,该有多难受?

哈哈,哈哈,活该,活该。

这就是传说中的,恶人自有恶人磨啊,哈哈,哈哈,南溪忍不住想得瑟地狂笑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