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孤衾寒

(周末约好打网球的地方是西湖边一处娱乐会所,原来是个体育活动中心,后来被人买下来改建。盖了几栋高楼,挖了几片深池,再招些年轻服务员,于是摇身一变就成了所谓的高档娱乐会所,挂牌叫“沙世”,取“一沙一世界”之意。)

周末约好打网球的地方是西湖边一处娱乐会所,原来是个体育活动中心,后来被人买下来改建。盖了几栋高楼,挖了几片深池,再招些年轻服务员,于是摇身一变就成了所谓的高档娱乐会所,挂牌叫“沙世”,取“一沙一世界”之意。

显然符清泉和纪晨阳是这里的常客,刚在门口刷了卡,还未到球场,立刻就有经理前来迎接:“符总纪少今天几个钟?人都安排好了……”南溪马上见识到什么叫“人都安排好了”,网球场里一色的二十出头的女孩,齐整整的橙□球裙,看着便觉赏心悦目,谓之“沙世十二钗”。纪晨阳微微变脸,好在经理知趣,见是二男二女来,便向那群女孩说:“你们先看符总和纪少打两盘,学习学习!”

本来约好的是双打,肖弦临时接到电话,指着场边的网球裙说:“你们先随便找一个凑双打吧,我处理几份邮件。”说着她掏出笔记本噼里啪啦地忙起来,南溪看看场边那群花枝招展的女孩,顿觉意兴阑珊,也说自己不想动。符清泉遂提议先和纪晨阳单挑。二人便先到更衣室换好运动衣裤,挑了场地,马上有网球裙女孩送矿泉水过来。符清泉手一伸,南溪便很自然地递了瓶水过去,方递出去她心里便暗自后悔。她的网球全是符清泉教的,小时候正是在这个体育场,她体力坚持不到两盘就要下来,坐在场边看符清泉和别人打,等他下场,她就把准备好的毛巾和矿泉水递上去。

南溪懊丧得不行,只盼着符清泉没发现她这条件反射的举动,不料一抬眼,正遇到符清泉似笑非笑的眼神,肆无忌惮地朝她飘来。

网球场是原址,一点没挪位,只稍稍翻新,连同原来围场处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仍坚定不移地伫在原地。

仿佛岁月的长河里,时光曾在这里凝结。

“南溪你记不记得那棵树?”符清泉忽然问道,南溪一愣,似乎明了他的意思,又不敢确定,迟疑问道,“树怎么了?”

符清泉停住热身的动作,支着腰望着远远的一颗梧桐树,怔忡许久后笑道:“我突然想起来,你每年生日前后来的时候,都会在那棵树上刻下自己的身高,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在他提起那棵树的时候,南溪心底早就砰砰然动起来。

早年符清泉比她高,每每要长她两寸,到青春期女孩发育总比男孩要早些,有一年南溪险些赶上符清泉,满以为第二年刻身高的时候能超过他。没想到第二年符清泉喉咙上鼓起凸凸的喉结,唇边生出茸茸的胡须,连个头也蹭蹭地长起来,刻身高时又高出南溪二寸多,她为此在家里打了好几天的滚,还闹着要去买电视里广告的“增高鞋”。

其实,他们平日里也量身高,南溪总掩耳盗铃地不肯相信自己会比符清泉矮,以为到生日那天,人的年龄猛地就多了一岁,连个子也会突的一下蹭出几厘米来。虽然这仅仅只是她一个美好的“梦想”,然而真到了破灭的那一天,南溪还是抑郁了好些天,才接受自己以后都不可能长得比符清泉更高这个事实。

南溪沉默着不说话,符清泉已坐到她身边,轻轻言道:“你十岁时在我额头这里,十一岁的时候在眉毛,十二岁差不多一样高,十三岁你又只到我额头……”符清泉没再说下去,他们都记得的,十四岁时南溪的身高齐他的鼻梁,十五岁时是唇线,十六岁时是下巴,十七岁时仍是那里。

后来,便固定在了那里。

南溪瞅瞅符清泉,总觉得他还有些话没说出来,又猜不透彻,转脸见肖弦正埋头在笔记本电脑里,好奇问道:“弦宝你有这么忙吗?”

肖弦头也不抬:“最近一天只睡四个小时。”

听肖弦这么一说,南溪也不好再打搅她,平下心来看符清泉和纪晨阳上场打球。符清泉基本功甚为扎实,纪晨阳实力亦不弱,回球极其悍猛,两人厮杀正酣时,忽听肖弦插话问:“南溪我记得你以前羽毛球也挺强的吧?”

“一般般吧。”

“你哥教的?”

“嗯。”

问了两句,肖弦忽然又没声了。

符清泉通过发球局拿下第一盘,6比5的比分,很有些勉强,大概是因为纪晨阳拼杀太猛的缘故;第二盘开局符清泉便顺畅许多,两次破发更是酣畅淋漓,南溪又听肖弦说:“你觉不觉得你哥今天特别意气风发?”

“有吗?”南溪狐疑地瞅瞅肖弦,又往往对场的符清泉,“我怎么没觉得?”

“嘿嘿,嘿嘿。”肖弦嘿笑两声,又没声了。

南溪开始不明白肖弦今天到底是干嘛来了,斟酌良久后她问:“弦宝你平时一直这么忙吗?”

“差不多吧,一年也有三五天闲的时候。”

“那你现在都做些什么?”

“最近准备更新大框架,比较麻烦,”肖弦随口答道,意识到南溪可能不懂,旋即笑笑说,“就是一IT民工,挣卖白菜的钱,操卖白粉的心!”

南溪踌躇许久,终于鼓起勇气问:“那……你这次回杭州,是短住还是准备长期……”

肖弦抬起头来,惊诧莫名地盯着她,半晌才好笑道:“出差啊,我妈都死了我还回来干嘛?”

南溪被肖弦如此直白的回答给堵住,刚肖弦说符清泉最近“意气风发”,她不说南溪还未意识到,她这么一提,南溪倒明白过来:符清泉在她搬家前后两天心情小小地低落了一下,马上又恢复过来,应该……是和肖弦有关吧?

可肖弦却说她回杭州只是短住。

南溪有点替符清泉不值。

“好!”肖弦拍着桌子叫了一句,南溪的视线这才移回球场,原来符清泉险些被纪晨阳绝杀,正死里逃生夺回主动,得分后极得意地朝场边扬扬球拍,一副英雄凯旋的模样。

南溪心里却闷闷的,她一向知道肖弦是很女强人的,强到令许多男人自愧不如。这样的女人,大概一般男人是轻易不敢动念头的,只有比她更强、更强的男人,能让她心甘情愿、俯首帖耳吧?

她思索良久,终于找出一个话题来和肖弦谈:“不如我们赌今天谁赢吧?”

肖弦瞥向她的目光神思莫测,半晌后她唇边堆起一抹胜券在握的笑意:“你赌谁赢?”

南溪想肖弦肯定是要押符清泉赢的,便笑笑说:“我听纪晨阳说他大学时参加过校队。”

“你哥也参加过校队,”肖弦猫过脑袋笑道,“不过是校足球队。”

南溪撇撇嘴,肖弦又贼兮兮地说:“不过足球队好啊,足球队比网球队的好。”

“为什么?”

肖弦笑得很□,一般女人是很难笑得让南溪觉得□的,偏偏肖弦就有这个功力:“网球主要是手部力量,足球嘛,那是腿部力量。”

南溪涨得满脸通红,腿部力量……南溪脸上登时热起来,这个弦宝,真是一如既往的彪悍啊……

“不如我们赌另一样吧?”

南溪警戒地缩缩身子,顺手猫起自己的水瓶,咕噜咕噜地喝水,这样心里感觉安全些:“赌什么?”

肖弦压低声音:“你哥是不是功能障碍?”

南溪一口水险些喷出来。

肖弦脸色越发神秘:“我说真的,我看他那样子像内分泌失调……我跟你说个秘密?”

南溪这回真被肖弦勾住,也压低脑袋问:“什么秘密?”

“有一年,我失恋,回来碰到你哥,我说符清泉啊我失恋了,你哥说我还没恋过就失了;我说你们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要不凑合凑合就将就着过吧?你哥瞅瞅我说我看成,那要不就凑合凑合吧……然后我们就……”

南溪惊骇地盯着肖弦,她该不会说他们什么什么之后发现符清泉不举吧?

“你干嘛这么瞪着我?”

“你发现我哥有问题?”南溪急急地问,心想不可能啊,符清泉明明好好的……

“不,我觉得问题还没这么简单,”肖弦眯起眼,摸着下巴摇头叹气道,“我们俩试图接吻未遂。”

“什么叫试图接吻未遂?”

肖弦长吁短叹两声:“我们说既然都准备凑合了,不如ki一个ss试试看,结果嘴唇还没挨到一块,我们俩就……当时我们手上正有啤酒,我们俩一起狂灌了两口酒,使劲地漱口。过后他说,想到刚刚那个镜头,就觉得自己在搞GAY。”

“这和功能障碍有什么关系?”

“好歹我也是个女人好不好?”肖弦正色道,“有女人投怀送抱,他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男人不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吗!他好歹……他好歹礼貌性地给点反应好不好?我觉得他要么是功能障碍,要么就干脆是弯的!”

南溪又一口水险些噗出来,心里虽极得意,口上却不表现出来,只暗暗地损肖弦:“我哥要是弯的,那才会对你有反应!”

肖弦也不以为意,还自说自话地推导符清泉往年在学校各种行径背后可能隐藏的不得已的原因,倒是南溪过了一小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弦宝,你跟我哥……”

“怎么样?”

南溪不好说是自己好奇,脑子里一转,找到一个很妙的幌子,故作不经意地笑笑:“我爸妈听说你结婚的时候,可烦心了一阵,以为你看不上我哥,所以我哥才老不找女朋友的。”

“啊呸!”肖弦反应十分激烈,“想想都觉得恶心!”

“也许我哥觉得挺好的呢?”

“得了吧,不信趁人少你问他,我赌十根鸭脖子,你哥肯定有问题!”

南溪这下心里老不乐意起来,心想符清泉一直对肖弦都挺仗义的,肖弦倒背地里说他那什么,真是太不够意思。符清泉和纪晨阳打了三盘便下场,要南溪和肖弦也上场,南溪看符清泉仍和肖弦有说有笑的,越发替符清泉不值。

不过好久没有运动,活动活动筋骨也不错,纪晨阳和南溪配双打挑战符清泉和肖弦。南溪一上场,纪晨阳便跟吃了兴奋剂一般恢复十足精力,再加之南溪每每攻击符清泉的弱点,搞得符清泉几次明显回球失误。肖弦气急笑骂:“符清泉,你丫完全就是放水!”符清泉也不以为意,方才单挑时2比1略胜纪晨阳,等双打时又被纪晨阳扳回,这样打到傍晚时分,居然正好是个平手。

打完球在沙世的洗浴中心泡了个澡,然后去饭厅吃自助餐,饭厅在棋牌室的上面,一行人正上着楼,符清泉忽拉住南溪,指着楼梯口的窗户要她往外看:“就刚才我们球场的方向,那面白墙上,看看现在是什么?”

南溪定睛一看,暮色里球场上的灯都亮起来,不知是用了什么效果,居然在球场旁的白墙上,显影出一幅巨大的海报画来。

那是他们年少时的偶像,网坛不朽的传奇,阿加西和格拉芙。

学网球的时候,符清泉喜欢的阿加西还是个叛逆青年,刚刚和性感女神波姬小丝结婚;南溪喜欢的格拉芙状态开始下滑,却依然保持着顽强的斗志,适逢辛吉斯以黑马之姿横空出世,年轻气盛,在罗兰加洛斯以下手发球羞辱格拉芙,招致现场观众一边倒的嘘声……

符清泉在她耳边轻轻笑道:“这里的老板对网球情有独钟,还是阿加西和格拉芙的双料粉丝,上回碰到他带朋友过来,还和我讲八卦,原来阿加西第一次夺冠,就是为了请格拉芙共进晚餐——因为男女单打的冠军有共进晚餐的习俗,不巧,轮到阿加西,格拉芙不理他了!”

南溪好笑道:“too old,我看新闻说过很多次啦!”

不过想起来世事也真是奇妙,严谨规矩的格拉芙看不上叛逆小子阿加西,却在双双历经人生和事业的坎坷后终成眷属。当年的叛逆小子阿加西摇身一变为新好男人,格拉芙则一脸幸福洋溢的贤妻良母模样。

每每在电视上看到阿加西和格拉芙的情感历程回顾,南溪便忍不住有些唏嘘,这样美好的爱情童话,居然如此真实地发生在生活中。

他们俩在一起的视频,南溪几乎是百看不腻,甚至每次看都会有想哭的冲动。比如现在,她又忍不住鼻尖酸酸的,看到巨幅海报上,阿加西和格拉芙牵着他们的BABE。那画面如此美好温馨,连同海报上的字,都显得如此可爱:格拉芙、阿加西和未来的小天王。

“这里原来是教室楼,”符清泉附在她耳边,声音如夏末的晚风般轻轻拂过,“记不记得,以前楼上是卖冰淇淋的。”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南溪想到那时候每次打完球,她闹着要吃冰淇淋,符清泉说会吃坏肚子,便吓唬她吃冰淇淋又要长肥的情形。

南溪当时就小脸圆嘟嘟的,深恨自己腮上两团肉,逢年过节熟人朋友见了就要捏捏,到现在她还觉得,自己这babyface,一半是妈生的,一半是被这些讨厌的叔叔阿姨们捏出来的!

还包括符清泉!

天天逼着她吃那些肯定会发胖的东西,没事就喜欢揪她腮帮子,最初去找钟教授说要跟他学昆曲时,钟教授就瞅了她一眼:“这张脸……一看就是演杨贵妃的料子!”

什么意思,哼,还不就是变相地说她长了张圆盆脸吗,哼!

偏偏还要说得好听,说什么“面如满月”,呸呸呸!

然而现实不留给她义愤填膺的时间,上楼又折返回来的纪晨阳从楼梯上猫出头来问:“前胸贴后背了,快点儿同志们!”

沙世的自助餐颇为丰富,海鲜品种繁多,几人正大快朵颐,忽有电话找纪晨阳,他接了电话回来后神情沮丧:“苏州工业园那边手续都办齐了,工人也招的差不多了。”

“哟,恭喜恭喜,”符清泉伸出手来拍拍他肩膀,“来来来,预祝我们未来的国产手机巨鳄,将要从我们这个小山沟里爬出去了!”

纪晨阳哭笑不得:“哪儿跟哪儿呀,还早得很呢!阿粤说早期交给别人做不放心,他家里现在人多口杂走不开,要我过去看看。”他瞥瞥南溪,颇有些不情愿地补充道,“阿粤还说要我去K市他那里跟技术人员都打个照面,我估摸着这回真的要开始忙了。”

“这个初期嘛,都是这么过来的,”符清泉安慰道,“你这算好的,一路批地建厂都没什么麻烦。我当年可惨呢,真是带着镣铐往前跑,接手的第一批单子看合同毛利能有上百万,等真正做完,大庙的菩萨小庙的方丈,一路摸爬滚打过来,倒赔了三万多。我也不说别的,先给你做点心理准备,不到开工前一点甭想装修队给你装修完,做到1/3肯定有熟练工要跳槽,再1/3会有有关部门来查手续,最后1/3最要命,不定哪里冒出来的妖魔鬼怪,卯足了劲要让你功亏一篑,你别急,慢慢来!”

纪晨阳重重地点点头,又很歉疚地朝南溪望望,肉麻兮兮地说了句:“乖啊,我争取中秋前回来看你的公演!”

一句话说得南溪老大不好意思,又是在桌上,大家明明都听见了,偏偏都跟没事人一样。尤其是肖弦,坐在靠窗的沙发上,特别夸张地伸着脑袋说:“今天的月亮好圆啊,像个大盘子!”

因纪晨阳要尽快去K市和师兄阿粤会合,吃完自助餐便取消了晚上的节目,看天色不早,符清泉便催纪晨阳早点回家收拾。纪晨阳本想明天就要出门,预备今天送南溪回去,怎么也要诉说点离愁别绪什么的,转念一想回得太晚家里母上大人定要疑神疑鬼,只得作罢,照符清泉的安排他送顺路的肖弦回去,改由符清泉送南溪回滨江。

一上车南溪便转过身靠在椅背上假寐,一则实在是累了,二则懒得找话题和符清泉说话。在人前她总要保持住兄妹和睦相处的假象,关系越近的人跟前,表演得越是累。这比戏台上更考功夫,戏台上她可以当自己不是南溪,当自己全是千年前享受唐皇三千恩宠于一身的杨玉环,马嵬惊变三尺白绫的杨玉环,此恨绵绵永无绝期的杨玉环……生活中难得多,她明明是南溪,却又不能是南溪……总之想想就要头痛。

幸而能搬出来住,不用考虑那些烦心的问题,不用睡梦里都要挂上一副面具,不用早上起床便发现枕边掉落一堆烦恼丝……多好!

纵是短期的、暂时的自由,至少能放开怀抱呼吸一丝自然的空气。

前提是捱过这段回程的路。

听到符清泉叫她:“南溪,到了。”一睁眼,居然已径直开到楼下,符清泉神色有些疲倦,眼里却分明有闪动的光,声音也柔和得不像话:“累了?我送你上去,早点睡。”

南溪想说自己上去就好,又不好太反驳符清泉。他这个人近几年来是这样的,脾气上总有些喜怒无常,你若顺着他,他变一下态也就过去了;你若非要在小事上忤逆他,他就越发来劲,芝麻绿豆的事也能放大成西瓜那么大,非要把你驯得俯首帖耳才肯罢休。

所以,现在,就由得他去吧。

由他发阵子癫,也就过去了。

南溪开门,符清泉也跟着进来,她自顾自地开灯,烧水,打开碟机,错落有致的笛箫笙鼓,倏然间盈满阔大空旷的客厅。上回停住的地方恰是《长生殿》的最末一折,卡在《三月海棠》的地方,圆润融和的声音慢慢流淌出来:

“忉利天,看红尘碧海须臾变,永成双作对总没牵缠……”

她倒了杯水递给符清泉,也不坐下,只站在沙发旁边,暗示符清泉喝完茶就该赶紧消失。符清泉接过玻璃杯抿了两口,却丝毫没有告辞的意思,反而微闭双目,似乎与唐明皇与杨贵妃月宫重逢的悲喜交融起来。唱片里老旦先慨叹杨玉环“死抱痴情犹太坚”,又斥责唐明皇“生守前盟几变迁”,落得个“历愁城苦海无边,猛回头痴情笑捐”,最后终“证却长生殿里盟言”。

霓裳曲终,余音袅袅。

南溪不晓得符清泉今天为何有这样的兴致,又不好太惊动他,正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符清泉忽抬头叫住她:“南溪。”

“嗯?”

“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告诉你。”

符清泉仰头望着她,那一瞬,仿佛月华清辉满室。

他声音极轻极轻,绕指温柔中却透出百炼成钢的韧劲:“我忘了跟你说,我喜欢你,一直,只喜欢你。”

我忘了跟你说,我喜欢你,一直,只喜欢你。

南溪霎时间忘记呼吸、忘记语言,忘记所有这一刻前曾思考过的一切。仿佛二十余年的光阴,顷刻间化作烟消云散,恒久的时光岁月里,只剩下这个坚定如初的声音在说:“我喜欢你,一直,只喜欢你。”

唱片早停在花好月圆的音符,四下里只剩嘀嗒、嘀嗒嗒的钟摆声,清晰得像他的心跳,她的心跳。

南溪痴痴惘惘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要怎样回答符清泉,也忘了要去回答。符清泉站起身来,伸手拉住她,于是她便被他捞入怀中;他坐下,于是她也被搂到他怀里;他揽住她的腰,又伸手在她面颊上轻轻摩挲,随后郑重而又小心翼翼地吻在她唇上。

先是蜻蜓点水般的轻吻,仿若混沌初开时的试探,南溪还呆着,脑子里只有他绵绵不断的告白:我喜欢你,一直,只喜欢你。符清泉笑起来,甚至生出点念头,真想把南溪现在发呆的小模样打个包,偷偷私藏起来,然后便可在往后的岁月里,不停地拿出来赏玩一番。他又俯下身来,这回是绵绵密密的吮吻,她被动地和他交换着彼此的气息,直到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喘息,他才松开她一些。他悄无声息地笑起来,唇角弯起的每一个弧度,双目深潭里每一层涟漪,都漾开桃李春风般的笑意。

南溪这才稍稍醒过神来,好像刚经历过南柯梦一场,她伸手贴在唇上,仍不敢相信那些听到的话、那些缠绵的吻,真真正正地发生过。她不敢确证似的问:“你喜欢我?”

符清泉的笑容益发漾开来,好笑地又伸手在她颊上捏捏:“是啊。”

“一直?”

“是啊。”

“只喜欢我?”

“是啊。”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符清泉笑笑,捋捋她额前刘海,将她往怀里紧了紧,神情微怅:“我以为你知道,”片刻后他又笑笑,“我刚刚才知道,原来你一直以为我喜欢……”

“弦宝?”

符清泉想起来仍觉好笑:“你怎么会想到她身上去?”

南溪从他怀里挣开来,漫无目的地在客厅里踱着步子,符清泉也站起身,本来想再拥她入怀,又生怕吓坏这小呆子,只好慢慢地跟在她身后挪。南溪踱至阳台,月光清凉,她不自觉搂起胳膊架在胸前,身后符清泉笑道:“有好多事我总以为你知道,还有好多事……原来我一直都不知道。”南溪转过头来,疑惑地望着他,良久又问:“你是因为这个,所以专门来告诉我……你喜欢我?”

“不,”符清泉摇摇头,“其实我……”他顿顿后自嘲地笑笑,“我也刚刚才知道,原来你也喜欢我的。”

南溪一愣,笑得有些仓促:“原来这样。”她脑子里纷纷杂杂,一时间千头万绪都涌上来,她不停地从阳台口走到房门口,又从房门口再挪回来。突然之间接受太多信息,她需要花时间才能慢慢厘清。好半天后她终于停住脚步,倚在阳台的玻璃拉门上,身后的人好像松了口气,伸出手从她胁下拥住她。濡湿温热的唇落在她耳边,密密致致的轻噬,在她唇齿之间辗转缠绵,她又一次失去呼吸,到他再开恩放她喘口气的时候,她终于醒过神来,问:“你喜欢我?”

“嗯。”

“一直?”

“嗯。”

“只喜欢我?”

“嗯,”南溪发傻似的重复这些问题,符清泉也就陪着她发傻似的重复着这样的回答,末了又笑,“傻瓜,你要问到明天早上吗?”

他声音温柔、坚定、温暖,像汩汩而出的温泉,流淌过心田。他伸手扳过她的身子,落在她肩上的手,轻轻一滑便搭到她腰际,向她背上摩挲。她默然良久,他又俯下头来吻她的额,她瑟瑟一退,轻声问:“也就是说,那年夏天,你已经是喜欢我的吗?”

符清泉动作微微一滞,片刻后再回答时,声音已有些喑哑:“对不起,南溪。”

“也就是说,我在北京的四年,你不闻不问的四年,都是喜欢着我的吗?”

箍在她腰间的力度,仿佛一瞬间消失掉,许久后他轻吐口气,像在苦笑:“对不起。”

“也就是说,你用爸爸妈妈的婚姻来要挟我回杭州的这两年,也是喜欢着我的吗?”

符清泉终于松开她,他转开脸,遥遥的是明月大江,轻轻的是习习晚风,他说不出别的话,只能一再重复着说:“对不起,南溪。”他眼睛里不复方才清辉朗月的神采,只余乌云蔽天的晦暗,“我知道我错得离谱,”他不晓得要怎样表达自己的悔疚,若不是肖弦最初的当头棒喝,他甚至还要在那条错路上万劫不复,“所以我想你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我喜欢你,一直,只喜欢你。”

“谢谢。”

南溪无意识地点点头,又转悠回客厅,慢慢蹬掉鞋子,缩到沙发上坐下来,她双手抱着膝盖,良久后慢悠悠道:“你知道吗?我做梦都等着这一天,等着有一天你跟我说你喜欢我。”符清泉一愣,由悲入喜,却又听她幽幽道:“我还记得体检出结果的时候,那个女医生说,现在大学里政策放开了,不如你和男朋友商量一下,可以先结婚休学一年,生完孩子再来。我说不是男朋友,那医生就问我,你想怎么办呢,姑娘你还这么小。我说我不知道……

医生说你回去好好想想吧,有需要再来找我。我晚上回到寝室,同学问我是不是生病了,我不敢说,我躺在上铺上面,不敢翻身,一晚上睡不着……生怕睡着了,翻身会掉下来,别人就会知道……多可笑,是不是?我连人为什么会怀孕都还没弄清楚的时候,就先有了孩子;连怀孕是什么感觉都还没搞清楚,又没了孩子……后来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说第一次怀孕就流产的,以后可能会习惯性流产,严重的还可能没有孩子。我当时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能怀孕了,而你又知道了这一切是你造成的,你会高兴呢,还是会内疚呢?”

“不会的,”符清泉截住她的话,他轻轻蹲下身来,俯首贴在她小腹上,仿佛那里还孕育着他们的小babe,仿佛他正在和小babe做着最亲密的交流,“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南溪,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南溪笑笑,有点无奈,又有点漫不经心的样子:“有时候我一直安慰我自己,我跟自己说你一直都对我挺好的,如果不是妈妈的事,你也还会像以前那样对我好,”“南溪……”“我一直跟自己说这没什么,等你气消了,我们又和以前一样了。”

“南溪……”

“可这一切都是我痴心妄想。”南溪抬起手来,拭拭眼角的泪水,“见到你,从来没有一个好脸色,没有一句好言语。刚毕业回来的时候,想到你住在隔壁,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梦到自己在手术台上,等醒过来,枕头上就一把一把地掉头发。杨嫂打扫房间看到了,又发现我老经期不调,都老老实实地跟你说,你知道了,就天天逼我去做检查,吃药,喝汤……我想办法去上海考试,你就变着法让我去不了……我没有办法,天天起床自己清干净枕头,又算准日子骗过杨嫂,然后总算找到借口搬到研习社去住。结果你又介绍纪晨阳给我,找到借口让我搬回来……呵,你知不知道,我每次看到你,想到我这里,”她按住自己小腹,眼泪忍不住又流下来,“曾经怀过你的孩子,我就恨不得……恨不得把整个子宫都切掉,只有这样,我才觉得,可以抹掉你在我身体里的痕迹,才能安安心心地睡一觉。”

“我,”符清泉伸手搂住她的双臂,“小溪,我……我不知道……”

他咬了咬牙,想叫自己镇定下来,却终归失败,只听到南溪轻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搬出来住吗?因为家里,家里到处都是你的味道,你的痕迹,你的影子,我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你的控制。结果,你现在突然跟我说,你喜欢我,一直……只喜欢我,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符清泉再不说话,只是收紧双臂,圈她在怀里。

“谢谢你,我一直不明白,是什么值得让你用这么长的时间来怨恨我。现在你跟我说,你喜欢我,一直,只喜欢我……这也勉强能算一个原因吧,如果这就是你爱的方式,至少,你让我落了个明白安心。”

南溪深吸口气,试图拨开他的双臂:“夜了,我要洗澡睡觉,你也回吧。”

符清泉不肯松手,仍牢牢地箍住她,许久后猛抬起头来,眼里绽着异样的神采:“你那天和晨阳说,你愿意的……你也喜欢我的,不是吗?”

“那天你果然也在超市里。”

“我一直不知道,原来你也喜欢我的。”

“呵,你不知道,所以你就介绍纪晨阳给我;听说我堕过胎,就怀疑我和别的男人上过床;”南溪忽笑起来,不可遏止的,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现在你知道了,你知道我原来我一直都傻子一样的喜欢你,你就忘了你刚刚和我妈妈吵过架,忘了纪晨阳是你的好兄弟好哥们是你亲自介绍给我的!你就能这么笃定地跑来跟我说,我忘了跟你说我喜欢你一直只喜欢你?你当我是什么,符清泉,一样你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吗?”

符清泉不知怎样辩解,当然,也无可辩解,过去的那些,纯是他错得离谱。他还不敢把事情向肖弦和盘托出,单说他无意中知晓南溪原来也喜欢他的,已经被肖弦骂了个狗血淋头:“你丫脑残!换小爷上场,如今孩子都满地爬了,怎么还会搞成你这副囧样?”

他在心里偷偷地说,孩子要还在,岂止是满地爬?酱油都会打了!

知道自己恨错难返,所以打定主意,无论南溪是拿扫帚把他往外赶也好,还是拿拖把把他往外拖也好,他都要祭出一张不锈钢造的脸皮来,没办法,谁让小南溪说喜欢他呢?

然而未料到,他曾给南溪造成这样深重的阴影。

南溪站起身往回走,符清泉下意识地伸手拉她,她轻轻拨开他的手,继续往卧室走去。临到门口时她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你那天为什么会在华润?”

符清泉抬首望着她,有所犹豫,南溪猜道:“谁告诉你的,纪晨阳?”

“不,”符清泉连忙否认,随后他又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犹豫着要做什么决定,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我自己知道的。”

“你怎么会知道?”

符清泉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也不说话,只掏出自己的手机,滑开程序界面,找出一款地图程序,打开来点了几下,然后递给南溪。南溪接过来一看,那地图上有两个小人,一蓝一红,交叠在同一个地方,而地图上的标识,正是他们所在的小区。

“蓝色的是我,红色的是你。”符清泉解释道。

南溪滑动地图,旋即明白过来,不敢相信地瞪住符清泉:“你监视我?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符清泉舔舔唇,伸手道:“把你手机给我。”

南溪狐疑地掏出手机,那是她两年前回杭州后符清泉送给她的,顺便帮她办好了卡,装好各种程序。符清泉接过手机,滑了两下也调出一个程序递给她:“其实你的手机上面也有,只要我手机开着,你就可以看到我在什么地方。”南溪仍忿忿地瞪着他:“我干嘛要知道你在什么地方?还有,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一个地图服务程序,每个人都可以登记自己在什么地方,还可以选择对好友开放,手机给你的时候我已经把两款手机设置好了互相开放。”眼看南溪越来越愤怒的眼神,符清泉又补充道,“有误差,500米!”

“你经常用这个?”

符清泉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装这种东西!”

符清泉仍摇摇头不说话。

南溪冲回沙发拣起抱枕就往符清泉身上砸去。她一个接一个地扔,符清泉也就一个接一个地接住,等四个抱枕都扔完,南溪指着他怒骂:“你这样算什么?监视?我请问你,我还有人身自由吗?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我,这就是你喜欢我的方式?用尽一切手段,逼着我回杭州,让我进你选定的研习社,连我这次公演能被选上唱三折的主角,也是你花了钱的,对不对?你以为做得密不透风,我就永远不会知道?你以为这样,就叫做喜欢?”

符清泉张张嘴,欲言又止。

南溪顿顿后又自嘲地笑笑:“我怎么觉得,你只是想养一只金丝鸟呢?或者……就像你养糖糖一样,杨嫂跟我说,糖糖失踪的那个月,你在家附近所有的路上撒上猫粮,一个路口一个路口地去检查,最后终于把糖糖找回来。”说到这里她稍稍停住,想起她和符清泉几乎势成水火的日子,更觉内心酸涩,“杨嫂跟我讲这些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因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为一只你讨厌的猫那么费心。”

“我没有讨厌糖糖,”符清泉轻声说。

“我现在相信,”南溪笑得很讥刺,“你为它费了许多心思,可是你同时又对它不满意,逼着杨嫂给它定期剪指甲,因为它经常咬伤你。可是,糖糖它就只是一只猫而已,它不是你可以豢养的宠物。也许你期望它乖巧懂事,像只兔子一样,可它不是啊?它只是我从集市上买的一只猫,连什么名贵品种都不是,我养它,就是因为我喜欢它而已。可是符清泉,你的喜欢,像到底是什么呢?”

停顿很久后,南溪又轻声说:“我是一个人。”

“那天你去了超市,你听到我和纪晨阳说……说当初我愿意,知道我那时候喜欢你,所以你忽然就觉得,我们有挽回的机会,对不对?”眼前的男人,深陷的眸子里跃动着点点星光,却随着她之后的话,慢慢黯淡下去:“但是……符清泉,你没有听到我之前对他说的话,也没有听到之后他对我说的话。我告诉他这些,是因为我不想隐瞒一个对我很真诚的人;我对他唯一的隐瞒,是没有告诉他那个孩子的父亲是你,为什么只隐瞒这一点,我想你心里明白。而在你走了之后,纪晨阳他跟我说,如果他早几年遇到我,听说这样的事情,一定会天崩地裂无法接受,但是现在……”

“现在怎样?”

南溪沉默片刻,没有把纪晨阳那句原话复述给符清泉听,只挑简略的几句微笑道:“至少现在我和纪晨阳都知道,爱是不会以伤害的形式出现的。他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觉得很感动,因为这么多年,他是唯一一个没有用咄咄逼人的态度来面对我的人。以前他对我而言,只是你的一个朋友,你为了向爸爸妈妈交代所以介绍过来的朋友,而在那之后,我觉得……”南溪一时不知如何表达,深吸几口气后才继续道,“我要的只是一种坦然相对。”

静谧的夜里只有挂钟秒钟滴滴答答的声音。

许久后符清泉问:“不能补救吗?”

南溪扬扬手中的手机冲他一笑,那笑容里很有些讽刺的意味:“我已经忘记了,我们上一次对彼此毫无保留是什么时候……太遥远了。”

阖上门之前她最后一句话是:“无论如何,谢谢你让我知道,你喜欢过我,”她在“过”字上咬得格外重,“我想我们还是保持在六年前亲情以内的状态就好了。”

门轻轻地阖上,一如她轻轻的一句话,悄无声息地拂过过去的六年,那段包含住青春的懵懂、伤痛、期盼和最终落幕的时光。

符清泉抱着四个抱枕轻轻退回沙发,一一把抱枕摆好。他说不清现在心里是什么滋味,或者说其实什么滋味也没有,就好似人被突然劈过一刀的感觉,剧痛之后,是短暂的麻木,然后是缓慢的失血过程,那段过程其实已经觉不出痛了。

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在慢慢走向死亡。

如同符清泉现在这样,他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掏出手机,调出那个地图服务程序,上面一红一蓝的小人,仍交错重叠,相依相偎。

南溪刚回杭州时,公司内恰有一对高管夫妇的幼子被绑架。丈夫是工业设计部门的骨干,妻子是销售部门的王牌,绑匪的目的也很简单,开价一百万整,对那对夫妇来说并不算很难为的数目。他们筹好钱后通知绑匪,顺利地交了赎款,然而等到约定的交回孩子的时间,得到的却是幼子的尸身。报警后的检查结果说,肉票早在一日前便已被撕票,原因不详,也许孩子不小心见到绑匪的面目,也许听到过他们的声音,抑或什么原因都没有,只是丧心病狂地谋财后又害命而已。

符清泉亲眼目睹那对夫妇从往日的意气风发,变得好像老了十岁一般,正事业家庭顺风顺水的壮年人,陡然间生出小半白头。案子当时没有告破,接连又有其他省内称得上龙头企业的公司高管子女被绑票,其结果大致相同,不论报警与否,赎款交付后,得到的都是肉票的尸身。

一时间圈内人人自危,符清泉自不例外,虽说绑匪目标多为十岁以下的孩童,谁又保得住他们不会升格绑票规格?

惊恐之下,符清泉给符爸南妈还有南溪都加派了私人保镖,但凡出门,甭管锻炼开会散步上班,一律由司机接送保镖全程陪同。此事当时是开过家庭会议通过的,符爸南妈出门少,符清泉稍稍放心,独独南溪,不止上班的地方远,还一门心思和他对着干,白天黑夜地琢磨怎么摆脱他的“魔爪”。恰巧那年苹果公司新出iPhone,肖弦乃□裸苹果教徒,乔布斯门下忠实走狗,成天跟托似的跟他得瑟新手机。肖弦这种拜IT教徒,向来最热衷歪门邪道,跟他说这手机破解后可以装一款程序,让登记过服务的人可以随时随地看到向他登记过的好友所在位置。之所以要破解,自然是因为涉及到隐私授权,所以未获官方软件店授权批准。

符清泉登时就留上了心,托肖弦速速给他带回来两台,装好程序设置完毕后他就“不小心”摔坏南溪的手机,以补偿为由把新手机送到南溪手上。

数月后连环绑票案告破,各种保护措施自然纷纷退场,只剩下这款地图服务,还留在南溪的手机里。

因为,符清泉为它找到了新用途。

那年冬天南方罕见的大雪,无端的,想起很多年前,电视台在重播《新白娘子传奇》。南溪刚开始扎小麻花辫,穿素白素白蕾丝花边的裙子,扯着他去西湖边,还非要买一把小花伞,踮着小碎步走苏堤。她踩得雪花嘎吱嘎吱的,边唱两句“春雨如酒,柳如烟嘞”,然后学电视里白娘子叫许仙的模样,尖着嗓子喊他两句“官人,走慢点啦!”

符清泉也只好退回来两步,握着她的手,捏着嗓子说:“娘子,天寒地冻,小心着凉。”

后来,杭州的冬天,渐渐无雪。

再到苏堤看一遭春晓,再到断桥踏一回残雪,却只余他一人形影相吊,茕茕孑立。

然而在地图的比例尺下,再遥远的距离,都会变成咫尺之遥。

符清泉心里只觉得难过,因为他总以为,站在这些风景里的,应该是两个人。

看见手机上那个红色的小人,仿佛便有某种安慰,以为她也走到这风景里来了。

如同此时此刻,他们之间不过一门之隔,却仿若天涯之远。

手机屏幕上一红一蓝两个小人微微闪动,在100M:1cm的比例尺下,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

许多月色撩人的夜里,毗邻的灯光,就那么熄灭下去,再看看手机上依偎在一处的小人,独立风露中宵里,心里也能慢慢升起一股暖意。

那天亦是如此,符清泉本是到这边来给南溪送书,她不在家,他本来是想电话问问的,无意中调出地图程序,发现南溪去了超市——不自觉地就想到原来常玩的捉迷藏的游戏,又照着路径搜索找了那么一回,没料到就听见南溪与纪晨阳的对话。

他心里欢喜得要飞起来,她说她愿意的,她说她愿意的!

满心的欣悦无法言说,他想要立时告诉她,今生,来世,每分,每秒,他对她都甘之如饴。

谁知道闹出个乌龙,南溪居然以为他喜欢肖弦,真是哭笑不得。

好在这并非太离谱的误会,他和肖弦关系确比常人好些,以为解清这一误会,他与她之间,便能水溶冰释,花好月圆。

又怎知会到这般景象?

坦然相对……符清泉苦笑,莫非要天天将我爱你你爱我这样的话挂在嘴边,才算够赤诚?

女人的心理,实在过于复杂。

南溪说,她为纪晨阳所感动。

还要他退回亲情以内的距离。

六年以前的距离。

符清泉对着那扇紧闭的门问:难道你不知道,六年以前,我们就已不在亲情以内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