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切齿仇怨

好风如扇,好雨如帘。岸花汀草,天涯渺渺。绵绵密密的细雨没日没夜飘洒着,在昌江的宽阔江面上织荡成一片一片梦魄缭绕的水雾,散发出一种逼人的冷气来。朦朦胧胧的迷雾中,划出来一叶小舟,船家女坐在船头,伴随着桨声轻轻吟唱。人那么美,歌声那么清亮,过往的游子们不禁被感染,倾心沉溺于水乡的温润与惬意中。

魏氏家传大结窑,曾经苦役应前朝;可知事业辛勤得,一样儿孙胜珥貂(浮梁土著魏姓自元明来,世为结窑,实有师法,不同泥水。由于地位显赫,备受重视,胜过在朝廷做官(胜珥貂)。据《景德镇陶录》:“然魏族实有师法薪传……其排砌砖也,一手挨排粘砌,每粘一砖,只试三下,即紧粘不动;其排泥也,双手合舀一拱泥,向排砌—层砖中间两分之,则泥自靠结砌两路流至脚。砌砖者又一一执砖排粘,其制泥稠如糖浆,亦不同泥水工所用者。”)。

“记得唐贤咏越窑,千峰翠色一时烧。”

“槎惟带叶柴盈马,却笑松间拾堕樵(柴窑多烧大器用柴,槎窑乃烧粗器,用带叶小柴。)。”

昌江发源于徽州祁门大洪岭,向西南流经祁山至倒湖,入江西饶州。经孔阜山南麓的浮梁县城南下,波浪滔滔,在景德镇绕了大半个圈,分出西河、南河等支流来。再汹涌浩荡地奔向西南,在鄱阳姚公渡与乐安河亲密携手,成为饶河,将辽阔的赣鄱大地营造成水乡泽国。

好风如扇,好雨如帘。岸花汀草,天涯渺渺。绵绵密密的细雨没日没夜飘洒着,在昌江的宽阔江面上织荡成一片一片梦魄缭绕的水雾,散发出一种逼人的冷气来。

朦朦胧胧的迷雾中,划出来一叶小舟,船家女坐在船头,伴随着桨声轻轻吟唱。人那么美,歌声那么清亮,过往的游子们不禁被感染,倾心沉溺于水乡的温柔与惬意中。

忽然,船家女的身躯莫名消失了,只剩下一颗首级,俨然便是昌江第一美人江若兰的模样。片刻后,首级又化作了骷髅,不见血肉,只剩森森白骨,然歌声仍然从口中传了出来:“日月好比两把梭,东山出来西山落。庄稼老了生五谷,人老脸上皱纹多……”

周时臣正看得目瞪口呆之时,又有人拍了拍他肩头。转过头去,却是王五,手中尚握着那只“青花见五色”花瓶,苦哈哈地道:“我的头还在,可凶手还没有抓到。周公子,你要为我报仇。”又指着花瓶道:“这件‘青花见五色’,是一切祸事的源头,必须得毁去。”高高举起,欲将花瓶砸碎。

周时臣大叫道:“不要!”蓦然惊醒,从床上坐起,原来是南柯一梦。

秢稠闻声忙从外堂进来,问道:“公子是做噩梦了吗?这一阵子发生了这么多事,公子太辛苦了。”

周时臣定了定神,问道:“什么时辰了?”秢稠道:“快日暮了。”

周时臣道:“我竟睡了这么久,也该起来了。”又问道:“可有什么吃的东西?”

秢稠笑道:“公子没吃午饭,这会子饿了吧?我早已经让老许备好了酒菜,在笼上温着呢,还有公子最爱的咸水粑。我这就去为公子取来。”

周时臣穿好衣衫,来堂屋坐下,心道:“适才那梦真真诡异,尤其是骷髅唱歌一段。该不是有什么意味吧?”想了一通,仍不明究竟,正好热腾腾的酒菜上来,便放开肚皮,大快朵颐。又道:“秢稠,你也坐下,陪我喝上几杯。”

秢稠便坐了下来,陪饮了一杯,道:“这才几日,公子便明显消瘦了。镇上现在出了这么多事,本来就令人烦心,那潘相又死死追着公子不放,公子何不先回苏州避避风头?”

周时臣道:“嗯,这个主意好。”

秢稠大喜过望,道:“那公子是答应了?”

周时臣道:“我得先去弄明白一件重要事,等忙完这件事,便可以考虑回苏州之事。只是王五的案子还没有破,我不能就此撒手不管。”

秢稠道:“可那潘相不会放过公子的,他可是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

周时臣道:“那好,如果三日内我仍然想不出法子应付潘相,我们便先逃回苏州,如何?”

秢稠喜道:“好。我这就去收拾收拾。”

周时臣忙扯住她衣袖,道:“别急啊,坐下好好陪我吃顿饭。而且有什么好收拾的?回去苏州,还能少你饭吃、少你衣穿吗?”

秢稠道:“总要备些路上用的东西吧。不过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能让旁人知道,尤其不能让潘相知道,不然就走不掉了。”顿了顿,道:“说起来,这些祸事还是缘起于那件‘青花见五色’,王五全家因为它被杀,而今周窑也是因为它,才被官窑死死缠住不放。”

周时臣蓦然得到了提示——所有人都认为这一连串事件是因“青花见五色”而起,果真如此吗?

就拿周窑来说,在烧出“青花见五色”之前,潘相就已经盯上了周窑,要求派烧钦限,只是为周时臣所拒。而今潘相不惜使出栽赃陷害的手段来威逼周时臣就范,“青花见五色”仍然只是个由头,有能力完成派烧的民窑实在不多,周窑是最佳的选择。也就是说,就算周窑没有烧出“青花见五色”来,潘相还是会纠缠上周时臣。

那么王五这些命案呢?当真也是因为“青花见五色”吗?世人通常习惯相信最表面、最明显的动机,而结果往往会大相径庭。恰如江若兰命案,她在等待与徽帮会首黄云霄幽会偷情时,死在了徽记绸缎铺。第一眼看到的人,往往会认为这是都帮有意陷害徽帮,就连周时臣开始也是这样想。而后来才发现不过是船户石户偶尔路过、见色起意而已,跟行帮相争没什么关系。

假如,假如王五等命案也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样,不是因为“青花见五色”而遭难呢?可如果不是“青花见五色”,缘起又是什么呢?

王五全家以瓷为生,当日王五妻儿回了官庄祭祀省亲,王五独自在家中收拾忙活,甚至都没有时间去周窑开窑取器,“青花见五色”也是周时臣好友金英亲自送去其家的。如此忠厚质朴的一家人,除了意外烧出“青花见五色”之外,再没有滋过任何事,吵架红脸都不曾有过。

以上假设成立的话,那么缘起极可能就是田水月、也就是徐渭了。其人虽然隐瞒了真实身份,但来到景德镇毕竟有一段日子,先后露出了几处蛛丝马迹。嘉靖年间,徽商多与倭寇、海盗勾结走私,徽帮会首黄云霄更有亲人直接死于徐渭毒计下。虽则他有杀人的强烈动机,但他知道田水月身份是在烧出“青花见五色”之后,正如他所言,田水月活着,对他利用价值更大。

剩下唯一事先知道田水月真实身份的人,便只有望江楼楼主江印月。江氏亦是徽商,或许他也跟黄云霄一样,先人跟徐渭有不解深仇。当他从壁画画风中认出画者其实就是徐渭后,便动了杀机。

据江印月所言,田水月本来每天都要到望江楼蹭吃蹭喝,凑巧被杀当天没有来。会不会是江氏提前一天告知了田水月,让他次日不要再来,好为杀人做准备?

仵作验尸后表明,杀死田水月和王五的是同一名凶手。假若是江印月亲自或派手下杀了田水月,那为什么又要杀死王五呢?难道是因为江印月酷好收藏,听到王五手中有“青花见五色”后,本来就预备要行凶,如果能夺到“青花见五色”,不在乎多杀一人?

可田水月出现在望江楼时,用了另一个化名田丹水。当日周时臣在望江楼观赏壁画,提及画者田丹水就是在景德医馆就医的田水月且已经遇害时,江印月明显吃了一惊,显然并不知道这回事。如果他没有杀田水月,当然杀死王五的可能性也就近乎于零。

江印月之所以名列杀人嫌犯中,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在“青花见五色”问世前便知道田水月真实身份的人。又或许江氏不是唯一,救助并携带田水月来景德医馆就医的年二叔嫂或许也知道其真实身份。又或许年二叔嫂即便不知道田水月就是大名鼎鼎的徐渭,但仍然是其遇害的缘起。

再联想到年二叔嫂最近几日的可疑之处,这条线索便愈发清晰明显起来——

或许这叔嫂二人不只是来浮梁就医,还另有目的。田水月跟二人一路同行,到景德镇后,所住景德医馆又在樊高瓷庄隔壁,仍然能跟年二叔嫂近距离接触。

又或许变工节傍晚停靠在南码头的货船本是来探访年二叔嫂。景德医馆梁郁亦曾作证,说是见过年二在巷子中与一名五十岁出头的老者交谈,老者看起来很有风度,总是眯缝眼,极可能就是何寻今早在魏氏作坊前见过的李姓老者,也就是货船的船主。

当晚入夜后,年二叔嫂与李姓老者在将军槐下商议什么时,发现了躲在附近偷听的田水月。年二担心其听到了什么,遂杀其灭口。而三人所商议之事,极可能就是谋夺王五手中的“青花见五色”。之后,年二带着田水月尸首来到王五院中,王五听到动静出来查看时,被年二一刀杀死。年二再取了“青花见五色”,与嫂嫂原姑返回瓷庄,佯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可如此还是解释不了李姓老者乘坐货船连夜离开景德镇、赶赴官庄杀死王五妻儿一事,除非这些人当真知道“青花见五色”烧制秘技。周时臣虽没有见过李姓老者,但认识年二叔嫂。二人对瓷业一窍不通,投资建窑估计也只是随口说说,就算得到秘技,对其也没多大用处,那么李姓老者为什么还要冒着暴露行踪的危险赶赴官庄向王五妻儿逼取秘技呢?

如果这一干人是受雇于外地民窑,专为盗取景德镇秘技而来,那么年二叔嫂到达浮梁已有一个多月,早该盯上崔窑、吴窑、陈窑、周窑或是壶公窑,至少要到这些窑口打探,可为什么二人一直只是深居简出,直到变工节才有所行动?如果那天周窑没有出炉“青花见五色”,情形又会如何?

再回到最先的假设,王五全家不是因为“青花见五色”被杀,而是知晓了年二叔嫂的什么秘密,或是年二叔嫂以为他们知道了什么秘密,那么便一切说得通了——

年二先杀了最有可能发现端倪的田水月,再赶去杀死王五灭口。与此同时,李姓老者乘船赶赴官庄,于次日将王五妻儿诱出官庄,杀人前,还拷打逼问一番,以防秘密另外还有人知道。因而三桩命案,四条人命,一切的一切,均与“青花见五色”无关!

可年二这干人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会不会跟魏希光有关,所以年二叔嫂才拼命接近她?魏希光为浮梁魏氏唯一存世者,身负挛窑秘技,本人算是无价之宝,不然不会连万历皇帝都为其下旨,可她的价值仅限于瓷业,离开了景德镇,她便什么都不是。

若年二这干人果真是为魏希光而来的话,那么一定是受雇于外地民窑了。也许雇主肯出高价,要的就是魏希光,而不是什么制瓷秘技。年二叔嫂先以治病为名前来景德镇探风,李姓老者随后乘船赶来接应,计划伺机诱骗或是干脆绑走魏希光。

不想变工节当日周窑意外烧出了一件“青花见五色”,年二叔嫂虽是外行,然二人瓷庄居处就在王五家附近,亲眼见到全镇轰动、争相赶来目睹花瓶之情形,大概也猜到了其不菲价值,遂在李姓老者到达后,商议除绑走魏希光外再加夺“青花见五色”一事。李姓老者大概对瓷器行业略知一二,知道制瓷秘技比瓷器本身更值钱,打听到那只“青花见五色”花瓶是由王五妻子画料且其人已回乡下后,遂决意由年二杀人夺瓶,自己带人到官庄逼取秘技,问出究竟后,再将王五妻子、儿子杀死灭口。

然货船掌舵到村子诱骗王五妻儿时暴露了面容,官府一旦发现尸体,必定会盘问证人、展开追捕。李姓老者也料到此点,遂令掌舵驾驶货船往昌江下游而去,作出凶手逃离浮梁的模样,他自己则率手下潜伏起来。等到风声过后,年二叔嫂又在魏氏作坊安置妥当,今日才得露面。

如此,几桩命案所有疑点,包括行凶动机、杀人手段及过程,均迎刃而解,且完全符合现场发现的物证及证人供述。唯剩下一点,以魏希光的谨小慎微,竟没有发现丝毫端倪吗?她表现得如此反常,是不是已经被年二叔嫂以武力控制,生命受到了胁迫?

但今日一早,魏希光既有与何寻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为何只字不提?后来她人更是进了戒备森严的御窑厂,年二叔嫂一干人能耐再大,势力也到不了那里,周时臣又是她最信任的人,她为何不当面将内中情形告知?

正凝思出神时,弟子吴祥瑞忽在门外叫道:“师傅,有客人到访。”

周时沉回过神来,往门外看了一眼,道:“天还没完全黑呢,何巡捕这么快就来了?”

出来一问,方知是饶州推官吴正志到访。料想其人又是为树瘿壶而来,不得已,换了衣衫出来见客。

分宾主坐下后,吴正志勉强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做了个样子,便急急问道:“我适才到过吴窑,本是想再出高价,向吴家娘子讨买树瘿壶,不想吴家娘子说那只壶已经不再是吴家之物,而是归周公子所有了。当真是这样吗?”

周时臣道:“是。实在抱歉,之前怕吴推官难堪,我才说是暂借。目下我勉强算是树瘿壶的主人,只是我已对人有了承诺,实不便相让。”

吴正志忙问道:“周公子承诺给了谁?我愿意出两倍于他的价钱。”

周时臣道:“这个不是钱的问题。吴推官,吴氏是供春旧主,你对树瘿壶志在必得的心意我已然明白。这样,如果将来这只壶如约送人,我便将对方姓名告诉你。如果壶仍然在我手中,我们再商议转让问题。所得酬金我一文钱也不要,会尽数送给原主李新喜,好让她母女二人下半生有个着落。”

这已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吴正志欣然同意,道:“好,我们一言为定。”又叹道:“周公子果真是个坦荡君子,难怪年纪轻轻,便享得如此大名。”

周时臣道:“不过浪得虚名而已。”见外面天光已暗,便道:“难得吴推官来周窑,本是稀客,可我还有要紧事,实在抱歉。”

吴正志正想请对方取出树瘿壶,观赏把玩一番,也算不虚此行,闻言只得起身告辞,道:“不碍事,不碍事。我知道周公子受了陈通判嘱托,正调查几桩命案,忙是肯定的。那么明日一早我就先回鄱阳了。关于树瘿壶,若有进一步消息,请周公子随时派人知会我。”

他是饶州推官,负责司法刑狱,到浮梁后适逢命案,却毫不关心,甚至懒得多问一句,心思只在树瘿壶上,倒像极了时下一些江南文人,只醉心于享乐,于国事民生毫不关注。

吴正志走出几步,又回头道:“算了,我也懒得做这劳什子推官了,我明日便辞官回乡,周公子有信的话,请带到宜兴去。”

周时臣道:“我记下了。”招手叫过吴祥瑞,命道:“你先引吴推官到库房去,若有吴推官看得上眼的瓷器,随意取去,算是我的一点见面礼。再好生送吴推官回客馆去。”

吴正志大喜过望,道:“周氏瓷器名满天下,得周公子亲自馈赠瓷器,胜过千金,多谢了。周公子,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日后必要多多来往。”

周时臣道:“一定。”

送走吴正志,周时臣又叫来秢稠,命她到厨下小侧门迎候何寻,自己则回来后堂,继续吃剩下的饭菜。

掌厨许衡跟进来问道:“饭菜都凉了,可是要帮周公子热一下?”

周时臣摇头道:“不必了。”又道:“周窑还得过半个月才开工,那时候佣工才会陆续回来。目下只有我和吴祥瑞几个人,许翁在我这里实在太浪费人才了。徽州会馆人多,那里的人都喜欢吃许翁的菜肴,你还是回去吧。”

许衡愕然道:“周公子这么快嫌弃我了?”

周时臣道:“哪里的话……”

许衡斩钉截铁地道:“是黄会首将我借给了周窑,他不派人来叫我回去,我绝不会离开。”哼了一声,甩手去了。

周时臣无奈苦笑,他心中有事,饭菜也难以下咽,吃了几筷子就放下了。独自在灯下坐了一会儿,秢稠引何寻进来,告道:“人到了。”

周时臣便吩咐道:“你先去给我找身佣工的衣衫,我与何巡捕有话要说。”

秢稠狐疑道:“要佣工衣衫做什么?”

周时臣道:“你别管,去找就是了。”

秢稠道:“鬼鬼祟祟,是要出门吗?何巡捕,你既穿着便服,为何还随身带着兵器?”

何寻道:“我这是老习惯。”

秢稠道:“你可别把我家公子带坏了。”

何寻愕然道:“我哪有这个本事?谁又能带得坏你家公子?”

秢稠一时无言以对,便道:“总之,我家公子要是有事,我找何巡捕算账。”

等秢稠出去,周时臣掩好门窗,低声说了怀疑年二叔嫂之事。

何寻一拍大腿,道:“今日跟周公子分开后,我也越想越觉得年二叔嫂可疑,只是没有周公子想得这么透彻,将前后所有事情都联系起来了。”又道:“不过魏希光到底知不知道这些人来意不善?我回巡司署时,正好在大门前遇到她,还特意问她到底是如何营救出了周公子。”

周时臣忙问道:“她如何回答?”

何寻道:“她只是很敷衍地说没什么,又说有事要赶回魏氏作坊去,便急匆匆地走开了。南码头见到的那男子,本来一直跟在我身后,见状便又跟上了魏希光。当时若不是陈通判派人叫我去办事,我又事先跟周公子约好,真的要立即跟上去,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正好秢稠寻了衣衫进来,周时臣匆忙换上,道:“宜早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吧。”

秢稠问道:“公子要去哪里?”

周时臣不愿意她担惊受怕,便随口应道:“我与何巡捕去会馆寻那西洋传教士利玛窦,我对他所谈的西洋油画很有兴趣。”

秢稠道:“我不信。客馆在官署中,公子去那里,还能是这身土里土气的打扮?”

何寻忙道:“小娘子放心,我会照顾好周公子的。”

秢稠道:“这可是何巡捕自己说的,要是我家公子出了事,我可要跟你拼命。”

二人仍然由秢稠护送,从厨下小侧门偷偷溜了出来。

摸黑走出后巷,拐上大道,又穿过两条黑巷子,便到了魏氏作坊西面的山坡。二人先爬上坡,一望作坊,果见内里灯火通明。

何寻不无担心地道:“如果周公子的推测是对的,那么这些人都是不择手段、穷凶极恶之徒,万一被他们发现,敌众我寡,该如何应付?”言外之意,还是想调一队兵马在外面策应。

周时臣道:“我们怀疑年二叔嫂,多是基于推测,没有实据证明是其杀人,除非能从年二身上找到那件‘青花见五色’。而且那李姓老者杀人后即命掌舵手驰向下游,引开追兵,足见其人老谋深算,能料敌于先。我们则晚了好几天才怀疑到这群人身上,完全失去了先机。”

顿了顿,又道:“我最担心的是,他们或许用某种法子控制了魏希光。之前既有人紧盯你我,又跟踪魏希光,稍有风吹草动,必会有所觉察。若是擅自出动官府的人,这些人铤而走险,一定会伤害她。”

何寻道:“不错,只能先私下弄清楚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才能安排对策。”走出几步,又问道:“周公子,恕我冒昧问一句,你和魏希光是不是……”

周时臣忙道:“没有,决计没有的事。”

何寻笑道:“我话还没说完,周公子这么着急否认做什么?”

周时臣登时脸红到脖子根,所幸山坡漆黑一片,何寻看不到他的尴尬模样。

何寻道:“今早我赶向魏希光求助时,她本来很是漫不经心,但一听到周公子的名字,脸色便立即变了。我看得出来,她很关心周公子安危。而周公子你是世家子弟,自小养尊处优惯了,却宁可换上佣工的衣服,大半夜地跑出来冒险,还知道如何避人耳目,从后墙进入魏氏作坊……剩余的话,也就无须我多说了。”

周时臣沉默不答,直到摸到南墙灌木下,将要缘石翻墙时,才突然开口道:“我承认我喜欢希娘。可这也没什么用,她是魏氏挛窑唯一传人,一辈子不能嫁人的。”颇有怨天尤人的怨气。

何寻道:“未必。”回答得相当令人意外。

周时臣一怔,问道:“何以见得?”

何寻道:“周公子感受不到吗?世道正在发生变化。就拿那西洋传教士来说,要是放在十年前,金发碧眼的西洋人来到镇上,不被当作盗窃制瓷技艺的间谍,也会被认为是传播歪门邪道,被官府逮捕后驱逐出境。可而今江西布政司竟然派饶州官员护送他来这里传教,住在官署客馆中,享受公家的一等待遇。再拿商人来说,中国自古以商为末。‘老大嫁作商人妇’,一个卖笑为生的娼妓,尚以嫁给商人为耻,足见商人地位之低下了。时至今日,风气已完全不同。你看那些徽商,一样能呼风唤雨,甚至还能操纵盐引,官府的人也对他们畏惧三分。这些都表明,世道在变,变得更广阔,人们的观点也在变,变得更宽容。陈规旧俗正在被破冰,所以周公子不必沮丧,魏希光今日不能嫁人,不代表她明日也不能嫁人。”

周时臣大为惊讶,道:“何兄,何巡捕不介意我这么称呼你吧?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真要谢谢你。”

何寻道:“谢我做什么?你二人想要在一起,还得有打破世俗的勇气,周公子表面无畏无惧,豁达豪放,少年时便有离家出走的反叛之举,但其实你骨子里仍然恪守礼教,这是你世家公子身份决定的,摆脱不掉,怕是你难以迈出第一步。魏希光虽然女流之流,却是柔中有刚,刚毅坚强,她才是成功的关键。”

周时臣颇为不解,正待再问,忽听到墙内有人语声,忙止了声,从墙头往里望去——

魏氏作坊中灯火甚明,大致能看清楚人影。原来是两名男子在后院小便,撒完尿便骂骂咧咧地走了。

何寻低声道:“似乎是早上遇到的李姓老者的手下。”

周时臣隐约听到有女子声音,似是魏希光在发怒,忙道:“快,进去看看。”

二人翻进墙来,悄悄摸进后院,却见后院中炬火通明,魏希光正与年二姑嫂、李姓老者站在庭院说话,似在争论什么。

魏希光道:“我已经派珠妹去周窑问过了,周时臣人不在,说是去官署客馆找西洋传教士请教西洋油画了。你们不是派了人跟着珠妹吗?该知道我没有撒谎。”

年二忙道:“我信得过魏家小娘子,她跟我们是一条心。”

李姓老者冷笑道:“二头领可不要被魏希光骗了。”

原姑忙问道:“魏家娘子可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们的事?”

李姓老者对她甚是客气,先微微鞠了一躬,才答道:“魏希光今早出门,跟我在大门口撞见后,我见她跟官府的人在一起,便起了疑心,派了人跟着。”

原姑惊讶地道:“难道魏家娘子对何巡捕说了什么?不会的呀,她离开之前,我当面警告过她,胆敢轻举妄动,就杀了珠妹,再派人到马鞍山魏氏庄园杀光她亡父的侍妾。况且她若向何巡捕通了风报了信,官府早该派兵来捉我们了。”

李姓老者道:“她一路跟那位何巡捕倒是没什么话,可我手下后来打听到她是为了周窑窑主周时臣才赶去御窑厂的,料想她跟这个人关系一定不一般,说不定会利用旁人进不去御窑厂的机会,在里面对他说了什么。所以我专门派了人监视周时臣,以防止他串通魏希光与官府通气。今日周时臣自南码头回到周窑后,白天没什么动静,天将暮时却偷偷溜了出来。你猜他往哪里去?他去了巡检司官署。幸好我们的人及时截住了他,将他抓了回来。我适才要魏希光派珠妹去诓骗周时臣来这里,其实是有意试探她,想看她是不是真的忠心于我们。”

魏希光脸色一变,问道:“你……你们捉住了周时臣?”

李姓老者道:“不错,来人,带他上来。”

何寻蹲在暗处,不由好奇转头看了身边周时臣一眼。周时臣亦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对方捉住的“周时臣”是谁。

却见两名大汉挟持着一名长袍男子进来。那男子双手反剪,眼睛上蒙着厚厚的黑布,口中也塞了布团。周时臣一见之下便认了出来,差点惊呼出声。那人分明是饶州推官吴正志,他穿的长袍跟周时臣早上所穿外袍颜色一模一样,那些人一定由此将他认成了周时臣。

李姓老者又道:“魏希光,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魏希光颇为慌乱,竟未能认出被绑之人不是周时臣,忙辩解道:“周窑的人已经说了,周时臣要去客馆找西洋传教士,客馆就在巡检司官署中,他往那里去,又有什么稀奇?”

李姓老者道:“这理由太牵强。二头领,你还相信她跟我们一条心吗?”

年二看起来颇为失望,但似乎仍然愿意相信魏希光,道:“或许真的就是魏家娘子说的那样呢,周时臣只是要去客馆找西洋传教士。”

李姓老者便道:“那好,只要魏希光亲手杀了周时臣,我便相信她。”亲自递上一柄短刀,又示意手下人将吴正志推过来,揭下蒙眼黑布。

魏希光看清对方面孔,一时愣住。

李姓老者道:“怎么了?你不动手,就表明你心中有鬼。”

年二从旁劝道:“反正娘子已经答应跟我去鄱阳湖,再无牵挂,不如杀了这个人,好让军师放心。”

一旁周时臣、何寻听到李姓老者称呼年二为“二头领”,本已有所怀疑,再听到“军师”二字,便基本能够确定——原来这是一伙响马,多半就是盘踞鄱阳湖多年、为患地方的湖盗。当今湖盗首领名郑万年,有弟名郑千年,又用儒者李四保为军师。年二既被称为“二头领”,一定就是郑千年,李姓老者则是军师李四保。至于原姑,肯定就是郑万年的妻子了。

二人相顾骇然,因为他们终于猜到郑千年、原姑这些人想要什么了——

不是“青花见五色”,也不是制瓷秘技,而是全景德镇的财富!

魏希光并不认识吴正志,更不知对方如何被当作周时臣捕了过来,惊愕异常,尚不及回答,边上一名手下道:“二头领,军师,这个人好像是官家人。小的上个月扮作商贩在饶州码头打探消息时,曾见过他。那时候,他正带着一大群差役到鄱阳码头拿人呢。”

李姓老者当真便是鄱阳湖盗军师李四保,闻言皱紧眉头,问道:“他不是周时臣吗?他是谁?”

魏希光只得实言告道:“我不认得他。”

李四保挖出吴正志口中布团,喝问道:“说,你是谁?”

吴正志早吓得魂不附体,几经喝问,才壮着胆子报了自己官衔、姓名。

李四保冷笑道:“果然是个做官的,还是饶州府的官儿,手上可没少染咱们兄弟们的血。来人,先杀了他,拿他的人头祭旗。”

一旁周时臣闻言十分着急,可对方人多,平白冲出去只是枉自送死,只得强忍不动。

一名湖盗将吴正志拖到一旁跪下,正要扬刀,原姑忽然叫道:“且慢。我听过这个人的名字,这个姓吴的是宜兴人,家里十分有钱,不如扣作人质,让他家人拿重金来赎。”

郑千年居然也听过宜兴吴氏,忙问道:“你们吴家是不是做陶壶很有名?”

吴正志战战兢兢地答道:“不……不是……不过供春,供春……他……他原先是我吴氏先人的书童。”

郑千年一拍脑门,道:“我记起来了,就是因为供春我才听说宜兴吴氏。供春居然是你家的书童?那吴家一定很了不得了。喂,你们吴家既然那么有钱,你还做官做什么?”

吴正志苦着脸,答不出来。

郑千年哈哈笑道:“呀,想不到居然捉到一只肥鸭。来人,好生款待肥鸭。等忙完这里的事,再派人去宜兴,通知他家人来赎他。”

他是二首领,既然下了命令,李四保也不便反对,便道:“就按二头领说的办,先把他绑好了,一会儿带回船上去。”

手下遂重新将吴正志口堵住,防止他呼叫求助,这才将他拖到一边,拴在树干上。

处理完吴正志,李四保心中疑云更重,道:“我一直派了人监视周窑,为何他离开家去了官署,我手下竟没有发现?一定是你魏希光在御窑厂跟他说了什么,他才会偷走后门。”

魏希光道:“我今日进御窑厂后,只跟驻厂巡检方何说过话,看都没有看周时臣一眼,我可以对天起誓。”

原姑道:“军师,你太多疑了。你手下将这姓吴的当作周时臣捉了来,大概手下人离开后,周时臣才出门,没遇上又有什么稀奇?”

郑千年也道:“时辰不早,军师还是快去发信号叫大哥下船,好共商大计。”

李四保仍不能放心,将郑千年拉到一边,实话告道:“二头领,我不是怀疑你的眼光,可这魏希光有朝廷封诰,要钱有钱,要名有名,忽然冒着生命危险转投我们湖盗,实在令人费解。我总担心是个陷阱。”

郑千年摇头道:“决计不会。军师说得不错,魏家小娘子什么都有,可就是没有男人,她被家世所累,只能一辈子独守空门,镇上也没有男人敢娶她。她看上的不是别的,而是我这个人,只有我敢说一定要娶她。这一点,她跟我明明白白地说过了。”

李四保道:“可是今早她一听到那姓周的有事,便心急火燎地赶去御窑厂救人。那份神情,是装不出来的,我总有些怀疑。”

郑千年一想有理,又想到自己和原姑第一次来魏氏作坊时,也曾遇到过周时臣,不免疑心更重。他是个急性子,便走到魏希光面前,干脆地问道:“魏家小娘子,你坦白说,你今天早上那么着急去救周时臣,是不是跟他有私情?”

魏希光毫不犹豫地否认道:“绝无此事。何寻虽是巡检司巡捕,却没有御窑厂腰牌,进不去那里,不得不来向我救助。我若不去,只会令他起疑。而且我跟周时臣也没有什么私情,我以挛窑为业,周时臣是周窑窑主,我们其实是共存关系。”

郑千年问道:“什么共存关系?难道娘子喜欢周时臣那个小白脸?”

魏希光道:“我根本就不喜欢周时臣,我不喜欢任何男子。我从小就看到我爹嫌我娘亲生不出儿子而残酷对待她。那时候,我就发誓绝不嫁人,到后来我接管了魏氏作坊,心中更不可能有爱,直到遇到了二头领你。”

郑千年这才释然,相信魏希光对其他男子没有情意。

李四保却是疑心极重,继续追问道:“那么娘子为什么一听到周时臣有难,便着急去御窑厂救他?”

魏希光道:“我是做窑的,周时臣是烧窑的,周氏人在,周窑才有价值。我希望用我魏氏火窑的窑主都好好活着,烧出绝世瓷器,那样才能成就浮梁魏氏的不朽声名。”

顿了顿,又道:“况且官窑那些做官的全无人性,凡是他们想害的人,我都想救。”又指着身后的珠妹道:“她就是我从御窑厂窑炉前救出来的,这一点,我早已经告诉过二头领了。”

湖盗虽以杀人越货为生,但亦多是出身贫苦、走投无路的破产渔民。李四保本人也是被官府逼得家破人亡、不得已才沦为湖盗,听了这番话这才稍微释怀,见珠妹缩在一边,楚楚可怜,又想起自己那被恶霸逼死的妻女来,若是女儿没死,也该这么大了。心中柔情忽动,走过去握住珠妹的手,道:“你放心,我们日后会好好待你,官家的人再也不能欺侮你。”

珠妹十分害怕,不敢应声,也不敢挣动。

魏希光道:“军师,我知道你仍然怀疑我,我虽心冷,可我既然决定跟随二头领终身,愿意以行动来证明我的清白。”

李四保道:“要如何证明?”

魏希光道:“周时臣一直有意于我,我平日对他也是客客气气。今早我在御窑厂救了他,却根本没有理睬他,他心中一定很不平静,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去客馆找西洋传教士什么的,只是个借口,他肯定会偷偷赶来魏氏作坊,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郑千年大吃一惊,道:“什么?周时臣他……”

魏希光道:“二头领放心,他性子骄傲,不明究竟,亦不会张扬,只想悄悄来这里。”

郑千年道:“我知道了,周时臣关爱着娘子。”

魏希光道:“所以军师只需派人到后院墙下等着,一定能等到他。”

一旁周时臣听到大吃一惊,身子更是如坠冰窟,浑身发冷,见几名湖盗朝这边奔过来,便站起身来,道:“不劳各位费心了,我周时臣人在这里。”

李四保本对魏希光一番话半信半疑,忽见周时臣人当真在这里,大感意外,又怕对方还带有帮手,忙派人往四周巡视。

一名湖盗道:“后墙那里有人。”急带人追了过去,将正在攀墙的黑影扯了下来,却是巡捕何寻。

何寻确认郑千年一伙是鄱阳湖盗后,本欲悄悄离开,回巡检司报信。可周时臣不能相信魏希光竟然跟湖盗勾结,不愿意离去,想弄清楚真相。何寻勉强陪了一会儿,实在不能再等,便先行离去。不想正巧此时魏希光指出周时臣必会赶来魏氏作坊,周时臣更是主动现身,暴露了行踪,他不及翻过高墙,便被截获,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

湖盗将周时臣、何寻绑好,押了过来。

李四保认出了便服的何寻,问道:“你不是那个巡检司的巡捕吗?还有谁知道你们在这里?”

何寻冷笑道:“全巡检司的人都知道,我们早做好了准备。你有任何阴谋,都不能得逞。”

李四保闻言反而笑了起来,道:“你是以朋友身份陪同周时臣来这里的,对不对?”

遂不再怀疑魏希光,命人去发信号,召集同伙下船集结待命。

周时臣挣了几下,却挣不开湖盗掌握。他被至爱之人出卖,心中更是悲苦难言,问道:“希娘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勾结湖盗?为什么要出卖我?这么多年,我对你……”

魏希光走到他面前,坦然告道:“我知道你喜欢我,爱慕我,但只是喜欢爱慕而已,你没有娶我的勇气。而二头领第一眼见到我,便发誓要娶我为妻。他是世上第一个认认真真对我说这番话的男子,我决意要嫁给他。”

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却像尖刀一样锐利,直接刺中了他的心房。

周时臣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呼吸明显急促起来,道:“我……”

本想辩解一直有心娶魏氏为妻,却又心乱如麻起来,暗道:“希娘说得不错,我只是喜欢她,爱慕她,却从来没有说过要娶她。”

或许这是因为他知道她立下重誓不能嫁人,一旦他开口,只会令她为难,令他自己难堪。可若是他真开了口,结果又会如何呢?被拒绝倒也罢了,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假若她肯嫁,他当真会娶吗?这于他而言,将会是一场大战,与家族,与长辈,与世俗,难度可想而知,结局难以预料。或许在某些时候,他内心深处反而庆幸她身上有一道沉重的束缚。如此,他便能将二人的不能结合归咎于那道束缚了。

他自以为是在为她着想,其实更多的是在为自己着想。那么她内心深处究竟是怎样的呢?他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不多,偶尔在一起,也没有过多的语言交流,只是习惯于沉默。他们在山道上漫步时,她走在前面,他不知道目的地,也不问她想去哪里,只是茫然跟着她的脚步向前走。

或许她想要的,不是他的跟随,而是他的指引。他却始终迈不到前头去,也没有缩短彼此间的距离,她便知他已经习惯了因循,不值得托付了。而这湖盗只认识她几日,仅仅因为明白地许给了她一个未来,她便果断地抛弃所有人,甚至不惜引狼入室,足见她心中对他何等失望了。

秋凉如水,夜风呼啸着掠过耳边,像一首悲凉的歌,在为他内心的酸楚哭泣。

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陶车声,间杂着犬吠声,令这本不安分的黑夜平添了几分躁动。

一名湖盗奔进来禀报道:“信号发了出去,大头领一行马上就到了。”

一名手下问道:“马上要开始做事了,这两个人要如何处置?”

李四保沉吟道:“何巡捕是巡检司的人,留下说不定会有用。周时臣嘛……”

原姑道:“听说周时臣家世显赫,父母两家都是苏州巨富,家底不比那姓吴的少。”

郑千年道:“那就留着他,跟那姓吴的一起带回山寨做肥鸭。”

手下人听了,便将周时臣、何寻也如吴正志一般,用破布塞口,牵到一旁,拴到树上。

过了小半个时辰,先有四个男孩跑了进来,直叫“妈妈”,直奔原姑而去。最大不过十岁,最小的才两三岁。原姑乍见爱子,惊喜交加,忙一一抚慰。

数名湖盗头目簇拥着一名四十来岁的彪形大汉进来。那大汉昂然走到原姑身边,告道:“夫人,你离开了一个多月,四个小崽子吵着要娘,我便将他们一起带来了,顺便也让他们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正是原姑的丈夫、也是鄱阳湖盗首领郑万年。

李四保忙上前参见,道:“大头领,这边没问题了,一切等你示下。”

郑千年忙指着魏希光道:“大哥,就是她。”

郑万年走到魏希光面前,问道:“你肯嫁给我二弟?”

魏希光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郑万年道:“很好。”又指着拴在一旁的周时臣等人道:“这些是什么人?”

郑千年忙答道:“那穿黑衣的是巡检司巡捕。另外两个都是家里有钱的公子哥儿,预备带回山寨做肥鸭。”

郑万年道:“那巡捕留下祭旗,另外两个一会儿跟夫人、小崽子们一道送回船上去。”又道:“人都已经到了,正在各处候命。事不宜迟,我们先议正事。”

魏希光便将早已准备的地图取出,摊在树下石桌上,道:“这是景德镇全镇地图,重点要去的地方,我都标出来了。”

郑万年见那地图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不禁皱眉道:“劳烦娘子说得详细些。这里除了我娘子和李军师外,其他人包括我们兄弟,都是粗人,并不识字。”

魏希光道:“是。第一个要去的地方是徽州会馆,就在这里。徽商最富,徽帮又收取徽商帮费,所以财物不少,而且全部兑成了黄金,存在会馆库房中。除此之外,徽帮会首黄云霄也住在会馆中。他本人是徽商首富,藏有大量财物。”

郑万年道:“既然徽州会馆如此富有,就由我亲自带人去解决。下一个地方呢?”

魏希光道:“在这里,这是望江楼,楼主江印月也是徽商中首屈一指的大富翁。他收藏了不少奇珍异宝,而且望江楼里藏有大量美酒,可以令大伙一饱口福。”

郑千年笑道:“我去过望江楼,那里的酒当真好喝得不得了。这个地方就由我亲自带人去抢。”

李四保问道:“听说六大名窑中,徽窑占了两窑,那两位窑主应该很有钱吧?”

魏希光道:“一个是吴明官吴窑,一个是陈仲美陈窑,在景德镇也算得上富翁,但跟徽商比,不值一提。而且这两家都死了人,吴窑当家人吴明官莫名暴毙,陈窑女主人江若兰被人奸杀,还割走了首级,大不吉利。”

郑千年忙道:“没错,那妇人首级还被人扔进了我们早先租住的宅子里,结果引来了官府的人,可谓晦气得很。”

李四保遂不再提洗劫徽窑一事,又问道:“杂帮算是地头蛇,有哪些有钱的主儿?”

魏希光道:“杂帮会馆设在饶州会馆,那里又散又乱,不值得一去。杂帮亦在六大名窑占了两窑,壶公窑和周窑。壶公穷,又住在镇外南山上。周窑富,不过而今有周时臣人在手,不愁捞不到更多油水。”

李四保道:“御窑厂呢?”

魏希光道:“御窑厂库房里倒是有不少值钱的原料和瓷器,但对你们没什么用。原料就不说了,就瓷器来说,一是御器不好脱手;二来瓷器易碎,不好携带;三来御窑厂驻有重兵。丢失御物是重罪,如果去抢那里,兵卒一定会拼死抵抗。”

郑万年道:“既是如此,御窑厂就算了。我们要的是速战速决,不能冒险。”

李四保又问道:“景德镇是江南巨镇,光商税就是一大笔收入,官家收取的商税都放在哪里?”

魏希光道:“解押去浮梁县衙了。”

郑万年问道:“听说景德镇有徽帮、都帮、杂帮三大帮,徽帮、杂帮都说了,娘子为何偏偏不提都帮?”

魏希光道:“都帮以会首崔无忌和船帮帮主余茂盛最为富有,二人都有私宅,在都昌会馆附近,但位于镇子最东面,距离码头太远,一旦闹将起来,怕是来不及撤离。所以我刻意没提。”

郑万年见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又一心为湖盗考虑,很是满意,拍拍郑千年肩头道:“二弟,你看上的这个妇人是个好帮手。”又决然道:“都昌会馆一定要去。”

原来湖盗化装成行商出行,一路没少被都帮船户刁难勒索,要不是为了大局着想,几次都恨不得要动刀子杀人,心中早窝了一肚子火。既然有机会大干一场,当然要将都帮杀得干干净净,让世人知道鄱阳湖盗的厉害。

李四保遂道:“那好,都帮那边就由我带人去。”

魏希光又指了商业街多处重要店铺。郑万年点头道:“米油绸缎之物也是山寨急需品,魏家娘子考虑得实在周到,辛苦你了。”

将任务一一分派给各头目,令头目先带着手下散开,到子夜时举火为号,一起动手,尽情杀掠。又约定鸡鸣时分赴码头,乘船撤退。

安排好正事,郑万年走到原姑面前,道:“娘子,你带着小崽子们先回船上去,以防意外。”

郑千年也道:“魏家娘子带上珠妹,跟我嫂嫂一道先回船上。等正事办完,我们再一道乘船回鄱阳湖逍遥快活。”

魏希光道:“甚好。那我在船上恭祝大头领、二头领马到成功。”极有柔情蜜意。

郑千年极是高兴,连声道:“好,说得好。”恋恋不舍地去了。

郑万年也对未来的弟妹甚为赞许,等弟弟率人离开后,特意叫道:“魏娘子,你和珠妹留下来,随我一道去徽州会馆。”

原姑闻言很是惊讶,道:“叔叔不是已经说了,让魏家娘子跟奴家一道先回船上去吗?”

郑万年道:“我才是大头领,当然我说了算。”

原姑似是对丈夫极为畏惧,但仍然不死心,勉强道:“夫君是要去做杀人放火的勾当,可是要动真刀真枪的,魏家娘子只是妇道人家,带在身边只是累赘。”

郑万年简单地道:“她能引路。”

他倒也不是怀疑魏希光,只是有意让她暴露形容,令全镇人都知道她跟湖盗是一伙,如此她便再也没有回头路,只能死心塌地地嫁给郑千年了。

原姑却想不到这一层,料想丈夫生性警觉,多半仍对魏希光不放心,只得应道:“那奴家先带孩子们去了。”

郑万年遂派了名叫于雪岭的心腹小头目带人护送原姑一行,又将周时臣、吴正志自树上解下,一并押往船上。

周时臣一直被绑在一旁,对众人一番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料想自己与吴正志性命暂时无碍,何寻却不免要死在湖盗刀下。心中十分着急,可又无法叫喊出声,只能狠狠瞪着魏希光,又朝被捆在树上的何寻扬头,示意她出面救人。

魏希光却只是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去了。周时臣大怒,极力挣扎,却被两名湖盗一左一右牢牢胁持住。倒是何寻甚为镇定,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离去。

景德镇既号称“四时雷电镇”,入夜后仍十分热闹,有照旧烧窑的,有捣土如初的。中国城镇多有夜禁制度,然夜市却是景德镇的一大特色。盖因瓷业惯例,佣工做工尽一日之勤,晚餐才是一天主餐(瓷工受雇到坯房做工,窑户老板多负责包餐。为节约时间,午饭比较随意,晚饭才是主餐,往往安排在每天晚上收工时。),伙食相对较好,佣工往往二更时分歇工后才得闲赴饭馆吃饭,即民谣所唱云:“坯工并日作营生,午饭应迟到二更。三五成群抨肉饭,怪他夜市禁非情。”

目下变工节刚过不久,瓷业尚未大规模复工,倒看不到佣工成群结队上街吃饭的情形。虽已入秋,天还不算太冷,大街上行人亦不少,有摆小摊子的,有随意闲逛的。

湖盗怕被人撞见识破,出门前,往周时臣、吴正志身上各披了一件外袍,挡住绑绳,又以竹笠遮脸,如此便不能被人认出。为防二人挣扎引人注意,又在左右各置一名湖盗,牢牢挟住不说,还以袖中尖刀对准背心。吴正志一介书生,哪见过这种场面,早吓得半身瘫软,只任凭摆布。周时臣本是坚毅之人,少年时更是独自闯荡江湖,遭遇过许多离奇凶险之事,算见过大世面。然其为情所伤,竟是比吴正志还要迷惘,浑然想不到要寻机反抗。

出门走不多远,便有小贩凑上来问道:“要糖果吗?”指着脖子上挂的摊子道:“新鲜的糖果加蜜饯。”

于雪岭不耐烦地道:“不要,快些走开!”

小贩被重重推了一下,很是不满,嘟囔道:“不买就不买,这么凶做什么。”

原姑忙叫道:“等一下!孩子们想吃。”

四个孩子登时欢呼雀跃,奔过来往摊中一阵狂抓。

小贩笑道:“慢点,不用抢,四个都有份。”

原姑自走过去,从怀里摸了一块碎银子,递给小贩。小贩慌忙道:“这太多了。”

原姑道:“孩子们喜欢你的糖果蜜饯,下次再来。”小贩道:“好,好。”

往南走过街口,于雪岭忽领头改向西行。原姑问道:“不是去南码头吗?”

于雪岭不答,只埋头引路。跟在后面的周时臣颇为奇怪,原姑既为湖盗首领夫人,手下人该对其毕恭毕敬。但这于雪岭却不如何尊重她,对其问话爱理不理。

原姑的大儿子郑一国问道:“喂,我娘问你呢,我们为什么要往东走,不去南码头?”

郑一国是郑万年长子,极可能便是未来的首领。于雪岭不敢怠慢,忙答道:“回大公子话,我们的船全部停在双溪码头。南码头人多眼杂,而且被都帮控制,容易暴露形迹。双溪码头是官码头,人少船少,李军师又用重金买通了码头官吏,不会有人来管我们。”

郑一国也不甚关心,随口应道:“那就这样吧。”又道:“我娘再问你话,你得老老实实回答。”

于雪岭道:“是,是。适才小的一时走了神,没听见夫人的问话。”

双溪码头在三闾庙码头下游,是唯一不受船帮控制的官码头。御窑厂每年上解到京师的瓷器,都是在这里装船起运。三闾庙码头则位于西河、昌江交界处,是浮梁最大的货运码头,有容量巨大的仓库、堆栈,用以存贮转运粮酒等。景德镇号称“千猪万米”的“十八省码头”,这码头实际是指三闾庙码头。

一路东行,来到双溪码头。却见岸边停满了各种各样的船只,有货船,有游船,有大小不一的篷船,还有一些长溜舢板。料想这些舢板必是湖盗座船,因速度极快,极方便逃走。周时臣悄悄数了一下,竟有数十艘之多,料想湖盗人数在二三百人左右。

原姑一行径直上了一艘大船,装饰得颇为豪华,应该就是头领郑万年的座船了。周时臣和吴正志被直接押到底舱。湖盗先在船板上铺开两张渔网,令二人分跪其间,再将双脚与双手并在一起捆住,将渔网拉起,罩住全身后收紧缠死。如此,二人便只能跪缩在渔网中,动弹不得。于雪岭又命人将二人连人带网拖到舱角,将渔网收绳系在舱板铁环上,这才引人去了。

吴正志脸色苍白,映照着火把的红光,愈显惨淡。他只是呆滞地望着周时臣,似乎期待他能想出法子来。

河边风大,阴湿寒冷。周时臣逐渐清醒冷静下来,转头见到吴氏目光,又见二人相距很近,便努力靠了过去。又示意吴正志转动身子,如此二人便能背靠背,反剪在背后的双手能够够到对方绑绳。然湖盗绑架人质经验丰富,二人身上均被细密的渔网罩住,手指伸不过网洞,根本无法替对方解开绳索。吴正志遂哀叹一声,颓然放弃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咚咚”跑下底舱,却是原姑的二儿子郑二国。他走到周时臣、吴正志面前,好奇地打量二人一番,便退到一边,取出一兜石子,朝二人身上扔石头,每掷中头部,便欢呼一声。周、吴二人屈身在渔网中,无法站立,更无法闪避,只能白白挨打。

周时臣身上被砸了好几下,额头也挨了一上,生生作痛,心道:“想不到我竟成了小孩子的活靶子。若是真被带到湖盗的老巢,还不知要受多少屈辱。尤其是见到希娘她……”

他本有强烈求生的欲念,然一想到魏希光,念想便熄灭了,忍不住自暴自弃起来。忽听到东面传来兵刃相接之声,心中一惊,暗道:“难道已经到子时了?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可怜景德镇几百年基业,今晚便要毁在鄱阳湖湖盗之手。而引狼入室者竟是我最爱的女子。”

一念及此,心如绞痛,忽额头一阵剧痛,忍不住闷哼一声,却是又挨了一记石头。

忽又有人下楼来,却是原姑到了。她将郑二国拉开,笑道:“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快上去跟哥哥、弟弟们看‘四时雷电镇’的夜景。”

郑二国年纪还小,也不知道“四时雷电镇”是什么,一听到“雷电”,猜想或许跟雷公电母(雷公电母:古代汉族神话传说中司闪电打雷的神。雷公是司雷之神,属阳,故称公,又称雷师、雷神。电母是司掌闪电之神,属阴,故称母,又称金光圣母、闪电娘娘。雷电崇拜起自上古。自先秦两汉起,民众就赋予雷电以惩恶扬善的意义,认为雷公能辨人间善恶,代天执法,击杀有罪之人,主持正义。道观和庙宇中常有雷公电母的供奉。雷公神像作力士状,裸胸袒腹,背插双翅,额具三目,脸赤如猴,下巴长而锐,足如鹰爪。左手执锲,右手执锤,作欲击状。自顶至旁,环悬连鼓五个,左足盘蹑一鼓,世称雷公江天君。电母之像则容如女,貌端雅,两手执镜,号曰电母秀天君。雷公神诞之日为六月二十四日。道教信徒一般只是在祈求雨雪时才奉祀雷公电母,专门奉祀的已不多见。但在道教大型斋醮仪礼中仍列有雷公电母之神位。)有什么干系,忙不迭地上楼去看热闹了。

原姑走到周时臣面前,道:“周公子别慌,奴家不是什么坏人。希娘也还是原先的希娘,并没有背叛你。”

周时臣惊道:“什么?”话一出口,才发现口中塞了破布,根本说不出话来。

原姑道:“周公子请先听奴家说完,而今目下的局面,全是因为奴家一人而起,但希娘已经做了安排,希娘本人和周公子的朋友何巡捕应该都不会有事。”

周时臣瞪大了眼睛,显是难以置信。

原姑道:“时间紧急,援兵又还没有到。奴家便长话短说,奴家本名叫刘原姑,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十二年前,奴家随先父乘船到广东上任,经过鄱阳湖时,座船被湖盗所劫,全家十七口均被当场杀死,包括奴家两个尚未成人的弟弟。盗首就是郑万年,他看上了奴家的美貌,不顾其弟郑千年和军师李四保阻挠,免奴家不死,将奴家带回了山寨,收作了压寨夫人。但郑氏兄弟生性残忍多疑,知道奴家背负灭门大恨,心中肯定常思报仇,因而对奴家看管极严。奴家将要生下第一个孩子时,郑万年才下令除去奴家双脚上的镣铐。后来奴家曲意奉承,竭力讨好,十余年来,为郑万年先后生下了四个儿子,终于博取了他的信任和欢心。”

然刘原姑始终不忘血海深仇。她自知凭她一己之力难以报仇,便想要给官府报信,借官府兵力剿灭湖盗。她也曾费尽心机,想要释放被湖盗捕获的渔民,令渔民回去后向当地官府报信。然渔民告诉她鄱阳湖水域宽广,湖盗老巢位于大湖腹心,水路茫茫,没有人引路,外人根本就寻不到。

刘原姑得知究竟后,遂放弃了原计划。正好她生了重病,山寨无医无药,郑万年经不住四个孩子吵闹,不得已派弟弟郑千年带妻子到浮梁就医。郑千年表面是护送大嫂,其实负有监视之责,防止她借机逃走,再向官府通风报信。毕竟刘氏满门遭祸才过了十二年,常人均难以忘记。

但其实刘原姑早放弃逃走报信一途,她坚持要来浮梁,是因为景德镇号称瓷都,名列天下名镇,必然繁华富裕之极。而她完全可以利用这一点,引诱湖盗到景德镇抢劫。只要离开了鄱阳湖,失去地利之优,官兵便可轻易将这干人拿下。这一招,兵书上叫作“引蛇出洞”。

但这一计划并不顺利,出现了许多意外。来浮梁的途中,刘原姑救了倒在道边奄奄一息的田水月,又携其到了景德镇,安置在医馆中。她事先并不知道田水月是什么人,救人完全只是出于怜悯之心。正是这个田水月,差一点提早暴露了郑千年的湖盗身份。

先说刘原姑,本来她在山寨还有几名心腹侍女,都是湖盗掳掠来的良家女子。然她这次出门,郑万年不准她携带侍女,只有郑千年带了两名心腹相随。因而她到景德镇后,急需寻到一名可靠的同盟帮手。

可郑千年也不是善类。他亲手杀死了刘原姑的两个弟弟,原本就不同意兄长娶刘原姑为妻,这次受命带大嫂外出就医,更是看管极严——平日不准出门,不准跟外人说话。每日唯一的活动就是到隔壁景德医馆就医。郑千年也紧紧跟在刘原姑身边,寸步不离,甚至不准她在医馆上厕所,以防有与外人勾结的机会。

刘原姑虽然有些着急,但仍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计划。她告诉郑千年,说景德镇如此富庶,完全可以让兄弟们来这里大干一票,可比在鄱阳湖过刀口舔血的日子强多了。郑千年亲眼见到景德镇的富饶,甚至连隔壁医馆一名普通大夫也富得流油,闻言不禁有些心动,于是便派人回鄱阳湖找兄长商议。

郑万年并没有贸然接受这一建议,而是跟军师李四保商议后,派人做了详细调查。调查后发现,刘原姑所提确实是个好计划——景德镇虽有军队驻防,可只是为了保护御窑厂,这里没有城防,甚至连城墙都没有。弹丸之地,商人贾舶与不逞之徒,皆聚其中。更妙的是,全镇内外水网密布,水路极为通畅,正是湖盗肆意横行的良地。

于是,郑万年开始郑重考虑这一计划,派信使几番来往商议后,初定于七月下半旬的某日抢掠景德镇——因为那时瓷业即将进入黄金生产期,回乡祭祀的佣工均会如数返回,更有许多外地游民赶赴景德镇谋生,而来自五湖四海的行商也开始陆续进发,光临镇上。湖盗可以扮作这些身份,轻易大举北上,而不会被途经的城镇察觉。

湖盗计划既定,刘原姑开始有些着慌起来,她成功引起了狼的食欲,却还没有通知打狼的猎人。万一她不能及时知会官府,那么她可就是毁灭景德镇的千古罪人了。她越是神色有异,郑千年越是起疑,对她看得愈发紧密,根本得不到任何空隙。

大概老天爷也同情刘氏,事情竟然因为一颗人头而有了转机——

“变工节”这一天,船户石户杀了徽窑窑主陈仲美的妻子江若兰,又割下首级,随手塞到丁记铺子的铺架上。店主丁旺青发现后怕惹祸,又将人头投入了樊高瓷庄院子中,凑巧是刘原姑、郑千年临时租住之所。郑千年听到动静,赶出来一看,大骂出声,忙开门去看,见到巷子里有人跑开,料想便是丢入人头的人。凑巧他两名手下出门办事未归,瓷庄中只有他和刘原姑二人。他必须得时时刻刻监视刘氏,便放弃了追赶的想法,随意在院角掘了个坑,将人头埋了。

当日傍晚时分,军师李四保乘坐货船到达景德镇,明里装作是来探访刘原姑的亲眷,其实是来找郑千年商议具体洗劫的计划。二人不愿意谈话被刘原姑听见,遂在门外巷子中谈话。不想当日王五烧出了“青花见五色”,轰动全镇,无数人争相赶来观看。王五距离瓷庄不远,巷子中不时有人经过,谈话难以顺畅进行。郑千年又不愿意给刘原姑独处的机会,李四保便先行离开,约好等夜间刘原姑睡下后再谈。

当晚,周时臣设法破了江若兰命案,由元凶石户追查到丁旺青,再追查到瓷庄。自古兵贼不两立,郑千年听到何寻自报身份后,本能地以为是来捉拿他的,立即转身奔进屋里,自怀中取出短刀,逼住刘原姑,喝问是不是她出卖了自己。

刘原姑莫名其妙,连声叫道:“叔叔冷静些。可还记得白日那人头之事,官府多半是因为那事来的。”

这时候,何寻用腰刀斩断木闩,直闯进来。刘原姑忙道:“叔叔快些收起刀子,先由奴家去应付。”

郑千年勉强照做。刘原姑便奔出来迎接何寻,果然对方是为人头而来,便拿话轻易敷衍过去。她既知何寻官家人身份,便有意向其求助,但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况且素昧平生,忽然将一番离奇遭遇对陌生人道出,实难以取信。

郑千年一直很紧张,好在何寻没有起疑。在他看来,一个来浮梁就医的外地人不愿意惹事,埋了颗人头,又被官府的人找上,这是正常的反应。然这桩命案并没随着江若兰首级被找到而就此结束,何寻在挖掘首级时,意外发现了另一颗已成骷髅的人头。所幸这应该是桩陈年旧案,跟刘原姑、郑千年没什么关系,何寻也未过多找二人麻烦。

何寻等人离开后,刘原姑上床睡下,郑千年遂悄悄出门,到将军槐下见军师李四保。二人谈论了一番血洗景德镇的计划,忽听到树后有动静,郑千年警觉地住了口,上前查看,竟从槐树后扯出老者田水月来。

田水月形迹败露,也不哀告求饶,只冷冷道:“来浮梁的路上,我就怀疑过你们叔嫂不是好人,果然是臭名昭著的鄱阳湖盗。”

郑千年大怒,道:“你个不知好歹的老汉,我和嫂嫂好心救了你,还给你出医疗费用,你竟然恩将仇报。”抽出利刃,将对方一刀杀死。

一切发生得太快。李四保甚至来不及阻止,埋怨道:“二头领,该先问清楚再杀人的。”

郑千年尚未会意过来,问道:“问什么?”

李四保道:“这老汉说他早就对二头领起了疑心,万一他告诉过旁人……”

郑千年道:“这老汉是个怪人,跟人合不来,只爱去王五家中。”

李四保道:“就是那个烧出了‘青花见五色’的王五吗?哦,二头领不必惊讶。入夜后我在码头转了一圈,人人都在谈论他,说他烧的瓷器如何了不起,还说画料的是他娘子,可惜跟儿子回了官庄乡下,还不知道家里出了件极值钱的瓷器。”

郑千年道:“就是那个王五,田老汉每日都去他家中蹲着。”

李四保颇为遗憾地道:“也不知道这老汉到底知道了什么,有没有对王五说过什么。”

郑千年道:“军师何必为这点小事烦恼,管他王五知道些什么,我这就杀了他灭口。”

李四保道:“为大计着想,此法最为妥当。这样,二头领去对付王五,我带人去官庄追杀王五妻儿。如此,旁人会以为凶手是为那件值钱的‘青花见五色’,丝毫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

郑千年喜道:“军师此计大妙。”

走出几步,便被田水月尸首绊了一下。他既有勇力,也不嫌麻烦,干脆将尸首携了,带来王五院中。王五听到动静出来查看时,被郑氏当胸一刀杀死,干净利落。

而李四保一行不熟悉路程,次日正午才到达官庄。他派手下梅三到村子里诱出王五妻子和儿子,带到山凹僻静处,将二人制服绑住后,先狠狠拷打了一番。结果二人什么都不知道,田水月除了提及绘画外,从来没说过什么。李四保不免有些懊悔,倒不是爱惜他人性命,而是多了三条人命,势必引起官府注意。于是他命人杀了王五妻儿,又命已经暴露形容的梅三驾船回去鄱阳湖报信,自己和几名手下另换了小船。

郑千年头脑简单,杀死王五后便回来瓷庄。内室刘原姑被惊醒,出来惊见郑千年手上、衣衫上尽是鲜血,忙问出了什么事。郑千年有心杀鸡儆猴,便将经过如实说了。

刘原姑虽然胆战心惊,但为了复仇大计,仍作出欢天喜地的模样,又道:“都怪奴家多事,非要救那个姓田的,差点坏了大事。奴家倒没什么,要是叔叔出了事,奴家要如何向夫君交代?幸亏叔叔及时发现,将姓田的和姓王的杀了灭口。”

她以美色肉体侍奉仇人多年,处心积虑,早就练就了察言观色、随机应变的精湛功夫。郑千年见她如此反应,居然相信了几分,还安慰道:“这不怪嫂嫂,嫂嫂只是想做好事,为小侄儿积德,全怪那姓田的老汉不知好歹。”

次日一早,周时臣发现王五和田水月同时死在院子中,从医馆大夫梁葛处得知田水月是跟郑千年、刘原姑一道来到浮梁后,遂来敲瓷庄的门。郑千年折腾了大半夜,尚未起身。刘原姑应声开门,才说了两句话,郑千年便从梦中惊醒,连衣服也不及穿好,冲出来监视刘原姑,生怕她跟对方提了什么不该提的事。

二人将周时臣打发走后,刘原姑颇为心灰意冷,郑千年看管得如此之严,她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而眼看着景德镇即将有一场大劫难来临,她亲手招了来,却没有解决办法。

不久后,何寻带领仵作来樊高瓷庄勘验挖出骷髅的现场,她又生出了一线希望,一直候在院子中寻找机会。然郑千年也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神色依然十分警觉。

幸运之神终于再度降临。这幸运之神是位女神,就是挛窑魏氏魏希光了。魏希光一早到御窑厂办事时,听到周时臣卷入命案的消息,忙寻来南门头打探,又见周时臣人在王五院中,并无大碍,便转身离开。

樊高瓷庄原是魏氏老屋,魏希光经过那里时,见有兵卒守在大门前,便上前问了究竟,仅仅稍作了停留。不想那短短的惊鸿一瞥竟令郑千年印象深刻,他亦有几房侍妾,都是掳掠来的良家女子,然而却没有一个真正中意的。看到魏希光的一刹那,他胸口仿佛被大锤砸中,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死死盯住她不放。直到她离开后,他才回过神来,心中发下毒誓,要将她弄到手,带回鄱阳湖做压寨夫人。

刘原姑瞧在眼中,立即计上心来,特意向兵卒去打听魏希光的来龙去脉。郑千年本不准她与外人交谈,但既涉及倾心爱慕的女子,亦不阻拦,只恨不得多知道一些对方的情况。

等何寻带兵卒离开后,刘原姑笑着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难得叔叔这么喜欢这个女子,何不主动些?”

郑千年愕然道:“如何主动法?”

刘原姑道:“奴家这就陪叔叔去登门拜访。”

郑千年“啊”了一声,局促地道:“是不是太那个了……”

刘原姑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仰慕魏家娘子风度为人,礼节性的拜访罢了。叔叔,你这次大有机会。”

郑千年道:“嫂嫂这话怎么讲?”

刘原姑道:“兵卒刚才说了,魏家娘子身负秘技,不能嫁人,对吧?镇上人人都知道这一点,所以没有男人会对她好。如果叔叔主动一些……”

郑千年一拍大腿,道:“嫂嫂分析得太对了!我们这就拜访魏家娘子去。”

二人遂赶来见魏希光。到了作坊门前,郑千年竟有些羞涩,不敢进去,道:“还是嫂嫂先进去打探一下口风,万一她嫌弃我,那个……面子上不好看。”

刘原姑笑道:“遵命。”遂独自进来求见魏希光,正好遇到周时臣。

等周氏离开后,刘原姑便上前挽住魏希光臂膀,装出亲密无间的样子。魏希光对这种自来熟很是反感,正要闪身避开,刘原姑低声道:“娘子别生气,我不是有意要如此冒失失礼,而是奴家如果不能利用你来取得小叔子的信任,景德镇将有成千上万人死去。”

魏希光立即悚然而惊,问道:“为什么这么说?还有,娘子为什么要扯住我不放?”

刘原姑道:“我有要事相告,怕娘子听到后反响太大,令外面的坏人起了疑心,不得不扯住娘子,作出亲昵的样子来。”

魏希光狐疑道:“外面的坏人?我记得在瓷庄见过娘子,外面那位不正是娘子的小叔子吗?”

刘原姑道:“是的,可他也是鄱阳湖盗的二头领,真名叫郑千年,年二只是他的化名。我是他的大嫂没错,可我不是心甘情愿地嫁给郑万年。”

景德镇隶属浮梁,浮梁隶属于饶州,饶州府治即是鄱阳,恰在鄱阳湖边上,这一带都属于鄱阳湖地区。魏希光也听过湖盗首领郑万年、郑千年兄弟的名字,果然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侧身去看大门外的郑千年,却被刘原姑及时扯住,道:“请娘子不要往外看,先听我把话说完。”大致说了自己的身世,谈及被迫侍奉仇人、还为他生下四个儿子时,竟然潸然泪下。

魏希光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好一直沉默。刘原姑抹了抹眼泪,又说了自己的计划。

魏希光瞠目结舌了许久,几乎不能相信对方所言是真事,又重新过了一遍,似乎故事前后呼应,并无漏洞,这才问道:“娘子为了报仇,竟然将湖盗引来景德镇?”

刘原姑道:“这是唯一能斩草除根、一劳永逸的法子。再说湖盗不止为害鄱阳湖,也不时拦截来往于景德镇的商船。娘子算是瓷业中人,你知道他们劫到装满瓷器的货船如何处置吗?人全部杀死就不必说了,瓷器也是尽数打碎,倾倒入湖中。”

一件瓷器,要完成从泥到瓷的蜕变,需经过复杂的工艺,全部靠手工操作。那些精美的瓷器本可以为人珍视、把玩,却被不劳而获的强盗野蛮地打碎,想想便觉得忿然。魏希光一时不语,脸上也渐渐泛出红潮来。

刘原姑又道:“奴家看得出来,娘子是一个不平凡的女子,所以奴家才将真相告诉你。不过这件事也十分危险,若不是走投无路,奴家其实不愿意娘子陪我冒险。”

魏希光道:“原姑要我如何做?是帮你报官吗?”

刘原姑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但不能让浮梁本地的官府知道。郑万年狡诈多疑,先派了军师李四保前来打探虚实。李四保目下就潜伏在景德镇中,万一有风吹草动,就会传回消息,郑万年便会缩回去。”

魏希光道:“那要如何做?”

这一计划,刘原姑早反复思虑过千万遍,忙告道:“去南昌府,请都指挥使司发兵。南昌在鄱阳湖以西,兵马从后方出动,湖盗便不会觉察。军队兵分两路,水军从鄱阳沿昌江而上,抄断湖盗后路。陆路以精兵取道余干、乐平,可以围歼入镇抢掠的湖盗。”

魏希光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一定要将湖盗诱入景德镇呢?完全可以先知会饶州府,等湖盗离开鄱阳湖后,请饶州千户(明初在京师和各军驭要害之处设立卫、所(所为卫下级机构)。卫、所来源于元代而又有所发展,兼有世兵制和府兵制的性质。士兵皆有军籍,父子相继为兵,平时驻防或屯田,遇有战书,朝廷命将,领兵征战。战争结束,将还帅印,兵归卫、所。每府设一所,数府或要冲之地设一卫,每卫设指挥使、副职称指挥同知,统辖士兵5600人。卫之下有千户所,辖士兵1120人,长官有千户长,副千户长。千户之下有百户所,有士兵112人,长官为百户长。百户之下有总旗2人,小旗不等。卫、所军官多世袭。京畿附近立26卫,为天子亲军,叫作上直卫。每省设一都司,长官称都指挥使、副职称部指挥同知,统辖省内卫、所。各都司统由中央的五军都督府管辖。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全国定都司为17个,行都司3个,留守司l个,内外卫329个,千户所65个。明成祖后增都司为21,留守司2,内外卫493,千户所359,兵额总数(包括屯田军)达270余万人。明代中叶,屯田多被军官吞蚀,军士破产散亡,所存无几。又无战争训练,仅供官僚役使,已失去了担任防卫的作用,于是改用募兵代替。江西全省有四卫、十一个千户所,均由江西都指挥司管辖。四卫是:南昌左卫、南昌前卫、袁州卫、赣州卫。十一个千户所是:吉安(曾经为卫)、饶州、安福、会昌、永新、南安、建昌、抚州、铅山、广信、信丰。)派兵在湖口加以堵截呀。”

刘原姑道:“饶州千户所归南昌卫统辖,南昌卫又归江西都指挥使司统辖,调动兵马,事先得经过层层批准。现任饶州千户罗立呈更是胆小如鼠,湖盗曾公然在饶州府附近水域拦截粮队,他都不敢出兵,称没有得到上级指令。听说后来还是饶州推官吴正志机智,称湖盗将要来抢掠饶州造船厂。那可是直隶朝廷的造船厂,专门为漕运所建,一旦有失,罗立呈担不起责任,才勉强带兵出击。湖盗见官兵人多船多,不愿意硬碰硬,便带着满船的粮食主动离开。”

顿了顿,又解释道:“之所以一定要将湖盗诱入景德镇,也是有理由的,因为我们不可能事先知道湖盗出发时坐了哪些船,又扮作了什么人。”

见魏希光仍然困惑,便详细阐述道:“湖盗并非有勇无谋之辈,他们打劫,多装作行商、渔民、船夫等,接近目标后再骤然发难,从来没有失过手。他们自己人都互相认识,也没有统一船只、统一服饰、统一标识。”

魏希光蓦然醒悟,道:“所以湖盗平日看起来就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很难将他们从人群中区别开来。”

刘原姑道:“娘子聪明绝顶,一点即透,我也是观察了许久才发现这一点的。湖盗每次出动抢劫,每个人都有分工,有的装作船夫乘坐货船,有的装作商人乘坐商船,还有装作渔民乘坐渔船。上次抢劫饶州粮队,商船先上去搭讪,粮商被劫时,还向扮作渔民的渔船求救,结果当然是送羊入虎口。”

魏希光道:“难怪湖盗横行数十年,官府束手无策,原来还是有些过人之处。”

刘原姑点点头,道:“湖盗之所以选定本月到景德镇下手,也是有原因的。”

魏希光道:“因为这个月赶赴景德镇做工的外地人最多,湖盗可以以各种身份轻而易举地混入。”

刘原姑道:“正是如此。娘子该知道,我跟这些人在一起生活了十余年,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他们。我也是世上最希望他们死的人,我提出的计划,已经考虑过无数遍,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可能,都仔细思虑过。如果我们事先通知本地官府戒备,湖盗便不会暴露伪装身份,多半会退缩回鄱阳湖。而官府无法将湖盗与普通人区分开,亦无从追捕。只有湖盗发现景德镇完全不设防,才会去除伪装现身,那时候官兵便可予以围捕。”

魏希光道:“但湖盗一旦开始劫掠,如同昔日倭寇一般,景德镇又全无防备,民众生命财产岂不是要大受损失?”

刘原姑道:“这一点我也有想到,有应付的法子。但前提是,官兵得及时赶到。”详细提了计划。

魏希光仔细思虑一遍,亦觉得刘原姑的计划最为可行,便道:“我倒是能找到信使,可都指挥使司如何会相信我的话?”

刘原姑道:“先父是万历八年进士,于万历十二年到广东上任时,在鄱阳湖一带失踪。只要告诉他们这个,自然会有人相信。”

魏希光道:“可这件事干系景德镇全镇人性命,不容有丝毫闪失,万一都指挥使司不信,或是不肯发兵,岂不是要糟?或许有一个人能帮上忙,吴窑吴明官的妻子名叫李新喜,是本地乡绅之女,她堂兄李大钦亦是万历八年进士,正好跟令尊同年。她若是知道真相,一定肯出手相助。”

刘原姑转头见到郑千年正大着胆子走了进来,不及思虑更多,便点点头,道:“好。不过事情紧急,还请娘子从速行事。虽则从浮梁到南昌有江西最好的官道,可骑快马也得一整日时间。”又特意叮嘱道:“尤其不能在郑千年面前露出马脚,迄今郑氏兄弟仍然不能完全信任我。”

魏希光道:“我知道。”

说话间,郑千年已经走了过来,讪讪问道:“二位聊得很开心吗?”

刘原姑笑道:“还好啦。叔叔,我已经向魏家娘子提过你的心意。她没有直接回答,却反过来问了你许多事。”

郑千年登时紧张起来,问道:“嫂嫂都说了些什么事?”

魏希光道:“只是随便聊聊啦。”微微低头,似不愿意多提,举手投足却露出一丝女人家特有的娇羞来。

郑千年见她柔媚可人,愈发心痒难耐。

魏希光又道:“二位来景德镇后便租住在我魏家老宅,可算有缘。既然那里出了事,二位又一时找不到住处,何不暂时搬来我这里?魏氏作坊大,目下人手又少,空得很。正好原姑也可以跟我做个伴。”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是明明白白地表示对郑千年有好感,愿意进一步接近。

郑千年大喜过望,连声应道:“好,好。”随即醒悟过来,又不好意思地道:“这还得由嫂嫂定夺。”

刘原姑起先是一惊,随即料想魏希光这样做是为了方便与自己联络,又能就近监视郑千年及湖盗行踪,可谓勇于赴险,心中很是感动,面上仍然笑道:“那么奴家便决定搬来魏氏作坊跟魏家娘子做伴了。”

魏希光道:“那好,二位这就回瓷庄收拾收拾,将行囊直接搬来这里。我还有点事,得赶去吴窑看看。”又叫道:“珠妹,拿上工具箱,我们这就动身去吴窑。”

郑千年欢喜得差点忘记了自己姓什么,忙道:“是,娘子自去忙。”

等到刘原姑与郑千年当真收拾了细软,搬进魏氏作坊时,魏希光先打了个眼色,刘原姑便知吴窑女主人李新喜已同意出手相助,并且信使已然乘骑快马出发,不出意外的话,明日便可抵达南昌。

后来二人寻到单独相处机会,魏希光告知道:“吴家娘子已经同意帮忙,信使已然派出,不过不是去南昌,而是去九江。”

九江故名浔阳,又名江州,隶属于江西布政司。然因其是长江中游重镇,号称“三江之口”,又是漕运(漕运:指中国历史上从内陆河流和海路运送官粮到朝廷和运送军粮到军区的系统,包括开发运河、制造船只、征收官粮、军粮等。明代太祖时,设京畿都漕运司,设漕运使。洪武元年设漕运使,正四品;又在淮安府城中心设立漕运总督署,负责漕运事务,明代每年漕粮运量保持在400万石上下。又在安庆、苏州、杭州、九江、樟树镇和饶州(鄱阳)设立造船厂,但位于淮安府城西北15千米的清江浦的漕船厂规模最为庞大,东西绵延长达23华里,属于工部分司管理。在明代,规定全国农民缴纳的漕粮赋税总额是2950万石,其中1200万石由地方政府支配,800万石供应西北边防部队,120万石供应南京,820万石供应北京。)重地,特加设有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分守道、九江关、九江卫等官署,其中九江卫为军事机构,拥有重兵。且与江西都指挥使司同级,直接隶属于前军都督府(前军都督府:明朝五军都督府之一。分领在京留守前卫,挖骧卫、豹韬卫。在外湖广都司、福建都司、福建行都司、江西都司、广东都司、湖广行都司,兴都留守司、直隶九江卫,及南京前军都督府所属各卫。),遇地方紧急情况,可以直接发兵,权力比普通卫所大得多。

另外还有一个优势,九江比南昌距离景德镇更近,仅需大半日便可抵达。按李新喜的意思,既然时间紧迫,请九江卫指挥使直接派兵增援景德镇,比由江西都指挥使司调兵要简捷迅速得多。而且当日九江推官李日华正因私事来到浮梁,曾与吴为一道来吴窑拜访,并捎带了一封李新喜亲眷的家信。李日华既是现任九江府官员,若以其名义派出信使,再由李新喜在九江府担任书吏的亲眷引荐,可以更容易通过九江知府来说服九江卫指挥使。

刘原姑闻言自然大喜,又好奇问道:“娘子为何要让奴家和叔叔搬进来?是为了方便与奴家交谈吗?”

魏希光正色道:“我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也是仔细考虑过的。要让景德镇不受损伤,我必须得参与进来。原姑既受到郑氏兄弟猜疑,仅凭你一人,实难以办成这事。”大致叙述一番。

刘原姑喜道:“果真能做到如此,便实在太好了。”

郑千年搬进魏氏作坊次日,军师李四保便寻了来。二人在外间工房窃窃私语时,忽见珠妹从里面库房走了出来。李四保本能地命手下人捉住珠妹,预备杀她灭口。

魏希光急忙冲出来告道:“其实原姑早已将一切告诉了我,我对湖盗非但没有怨恨之情,反而很是同情仰慕。”

李四保大怒,道:“我早说原姑靠不住,肯定会坏事,她竟然将二头领的真实身份告诉了这来历不明的妇人。”又喝问道:“还有谁知道二头领身份?”

魏希光忙道:“只有我和珠妹。军师,请稍安毋躁,听我说完。我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妇人,我叫魏希光……”

李四保道:“我知道你是谁!独立支撑魏氏几百年基业,居然做得不赖,连皇帝都知道你的名字。在女流之辈中,也算是豪杰人物了。我说你来历不明,指的是你跟我们不是同道中人。”

魏希光摇头道:“未必。我在御窑厂当职,那些工匠大多十分可怜,日日被督工官员催逼,有人实在不堪忍受压迫,便设法逃离。可一入匠籍,终身便是匠籍,子孙后代也是匠籍,被官府追捕,又能逃到哪里去。不得已,只能到鄱阳湖做了湖盗。那人还曾偷偷带口信回来,说是湖盗逍遥快活,头领待手下亲如手足,我们知道后都替他高兴。”

郑千年道:“呀,娘子说的是方亮吧?他原先就是御窑厂的工匠,不愿意给官府白白做工,逃到鄱阳湖当了湖盗。正好我大哥派他去福建办事了,要不然还可以带他来见娘子。”

见魏希光丝毫不以自己的湖盗身份为意,很是欣慰,喜滋滋地道:“如此说来,大家都算是一家人了。”

李四保忙将郑千年拉到一旁,低声警告道:“二头领,大头领跟原姑做了十几年的夫妻,你都不信任她,而今你却相信一个平白冒出来的陌生女人?”

郑千年摇头道:“那不一样,我们兄弟杀了原姑全家十七口,此等深仇大恨,是人都忘不了。魏家娘子跟我们无仇无怨,她的朋友方亮还是我们兄弟呢。”

李四保见郑千年一双眼睛只在魏希光身上,已大概明白究竟,劝道:“当年大头领执意要娶原姑,我和二头领都不同意。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二头领可不要再步大头领后尘。”

郑千年闻言很是不快,道:“军师,还有多少大事等着你去办。这等婆婆妈妈的小事就不劳你操心了。我敢为魏家娘子和珠妹打包票,她二人决计不会出卖我。”

李四保原是读书人,博学多识,饶富智计,因而受到湖盗尊重,但山寨毕竟还是郑氏兄弟当家。他见郑千年为魏希光美色所惑,根本听不进去劝告,无可奈何,只得先行离去。

郑千年却没有完全放心,先命珠妹离开,问道:“娘子真心喜欢我吗?”

魏希光没有回答,问道:“原姑说二头领非常喜欢我,是真的吗?”

郑千年拍着胸脯道:“当然。你是我这辈子唯一喜欢过的女子,我第一眼就看上了你,发誓要把你弄到手。”话一出口,又觉太过粗俗,忙道:“我的意思是,我一定要娶你做妻子。”

魏希光道:“说实话,我活了二十多岁,还从来没有男子对我说喜欢我,更别说娶我为妻了。”

郑千年道:“我知道,因为娘子不能嫁人嘛。”

魏希光道:“可二头领也知道我是魏氏传人,还不是一样说了出来?其实,我很讨厌被世俗所束缚。”

郑千年不解地问道:“那么娘子当初为什么要同意接手家业?”

魏希光道:“因为我亲眼看到了我娘亲的不幸。”叹了口气,声音渐渐低沉了下来,续道:“我娘也算是好人家的女儿,嫁给我爹后,只因生不出儿子,便不断挨打挨骂。我爹当着下人也从来不给她好脸色。后来我爹连连纳妾,不要说儿子,连女儿都生不出来一个,我爹才知道是他自己有问题。可娘亲忍受不了各种羞辱折磨,重病缠身,终至不治。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女人只是男人的依附,像件衣服一样,他高兴的时候穿,不高兴的时候便随意抛弃扔掉。我不想走我娘亲的老路,所以我主动向我爹提出要继承家业。”

郑千年道:“那你爹当真就同意了?”

魏希光道:“他不能不同意。我是他唯一的女儿,他又是魏家唯一的男子。按照祖制,挛窑秘技不能传给外姓人,如果我爹不将家业传给我,魏氏几百年的手艺将要在他手中断绝。他背负不起这个罪名。我学会了挛窑,也继承了家业,可我也渐渐长大了,终于明白我自己失去了什么。我背负了一道世俗的枷锁,世人亦用世俗的眼光看待我,不敢接近我。”

她仰起头来,眼睛晶晶发亮,道:“二头领是第一个不为世俗观点束缚,公然表示喜欢我的人。我……我第一次听到原姑转述时,立即便被打动了。”语气十分真诚,似是发自内心深处。

郑千年道:“做人就要痛痛快快,我喜欢娘子,我就要娶你做妻子,管它什么的狗屁世俗。”忽见到两行清泪自魏希光脸颊滑落,忙道:“抱歉,我是个粗人,说错了什么话,娘子莫怪。”

魏希光举袖抹了抹眼泪,道:“二头领没说错什么。我其实是心里高兴。”

郑千年便大着胆子上前,握起魏氏双手,道:“娘子当初愿意继承家业,是因为看到你爹对你娘不好。那是你娘命苦,没有遇到好男人。娘子放心,你跟了我之后,我天天将你捧在手心里,不管你生儿子、生女儿,还是什么都生不出来,你都是我最爱的一个。”

魏希光止不住泪水,便顺势投入对方的怀抱。郑千年闻见她身上淡淡的体香,骨头都快要酥掉,一边抚摸她的秀发,一边咬牙切齿地发誓道:“从今而后,你就是我的人,我会保护你,绝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次日,因许多人来魏氏作坊打听周窑窑房情状,魏希光十分厌烦,便干脆约郑千年、刘原姑一道到望江楼吃饭,名为“定情饭”。郑千年被她的风情所迷,愈发不能自拔,连带对刘原姑态度也好了许多。

也就在当日晚上,李四保再度寻来魏氏作坊,称部分湖盗已经到达景德镇,大头领郑万年大概会在明日抵达,初定于七月十九日夜间动手。但他仍然明确表示不能对魏希光放心。

郑千年道:“如果魏希光要背叛我,早就向官府告发了,我们还能在这里好好说话吗?”

李四保道:“也许官府想要的是等大头领到来后好一网打尽呢。”

郑千年一愣,随即摇头道:“魏希光已经与我定情,军师无须再怀疑她。而且她最熟悉景德镇情况,做了一份详细地图,标记出了我们最该去打劫的地方,以免兄弟们像无头苍蝇乱打乱撞。”

李四保听了魏氏计划,这才对魏希光有所改观,点头道:“那好,一切等明日大头领到了再作定夺。但是在大事未了之前,二头领还是得看紧魏希光,还有原姑。”

郑千年道:“军师放心。”

他做的是提着脑袋的无本买卖,当然知道利害,等李四保走后,便将湖盗计划明晚动手的消息告知了魏希光等人,又郑重警告她们几人暂时不要再出门,免得节外生枝。

白天在望江楼时,魏希光已接到李新喜口信,知道九江卫兵马已便衣以各种身份潜入景德镇,只等知道湖盗具体动手日期及计划后安排对策。既然得知湖盗预备在七月十九日夜间动手,便要设法告知李新喜。

但郑千年也知道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当夜安排两名手下寸步不离地守在内院中,看管甚严。魏希光只要一出后堂,便落在两名手下的视线中,既无法自前院出门,也难以绕到后院翻墙逃出。她这才能体会当初刘原姑的心情,当真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好在明日还有机会。

恰在同一日晚上,发生了周时臣被陷害事件,人也被扣在了御窑厂。次日一早,巡捕何寻来找魏希光帮忙,正好误打误撞给了她出门的机会。郑千年本待阻拦,但见何寻官家人的身份,不好蛮用武力。正僵持之时,刘原姑上前耳语,假意说如果魏希光乱来就杀了珠妹云云。郑千年这才勉强让开,魏希光遂得脱身而去。

不想出门时又遇到李四保一行,对方看到何寻一身官服后,明显起了疑心,所幸倒未强行阻拦。魏希光进入御窑厂后,先赶去救周时臣,正好撞见宦官潘相欲对周氏执行杖刑,便挺身阻止,告诉驻厂巡检方何说,周时臣吃软不吃硬,给他个教训就行了,日后还得指着周窑派烧呢。潘相本就无意伤人,乐得借机下台,当场放了周时臣。

魏希光也来不及跟周氏说话,匆匆来到工作间,绘制了一份地图,又去寻了一名可靠兵卒,命他将地图送去吴窑,面交女主人李新喜。地图上加以标注的地点都是湖盗会去的地方,如徽州会馆等,九江卫可以预先设下伏兵,围歼湖盗。

办完这一切,魏希光便离开了御窑厂。她回到魏氏作坊时,李四保和郑千年人已然不在,只剩两名手下看着原姑和珠妹。

问起究竟,原姑叹道:“应该是去见我丈夫了。娘子,你刚才出门一趟,不仅李四保,连郑千年也起了疑心,怕是还要经过一轮试探。”

魏希光道:“放心,我应付得来。”

到晚间时,郑千年与李四保一道回来,果然一开口便质疑魏希光。

李四保已知道魏希光早上出门是要去御窑厂救周窑窑主周时臣,料想二人关系非同一般,便要魏希光派珠妹去将周时臣诱来魏氏作坊,以表忠心。魏希光二话不说便答应了。珠妹便与一名湖盗赶去周窑,不想周窑弟子吴祥瑞告知周时臣去客馆寻利玛窦,二人便又打道回府。但李四保仍然不能相信魏氏,这才有了周时臣、何寻在魏氏作坊窥见的一幕。

听到这里,周时臣心中万般感慨,暗道:“原来希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局着想。她喝破我行踪,不过是为了取信于湖盗,她亦早知原姑会出声救我。我竟然丝毫没有觉察,还以为她……”心中大生内疚。

一旁吴正志听说有救,大喜若狂。他口中塞了布团,无法出声,便大力挣扎,渔网拉动铁环,敲得船板“咚咚”作响。

刘原姑忙道:“抱歉。原以为湖盗会将船只停靠在南码头,所以魏家娘子事先将伏兵安排在那里,没想到却来了双溪码头。那于雪岭是奴家丈夫心腹,平日最厌恶奴家不过。适才也是趁兵刃声提早响起,他觉察到不对劲儿,赶去岸上打探,奴家这才溜了下来。目下局势难测,奴家还不能解开二位。二位被绑在这里,尚能活命。一旦被他们发现奴家解开了二位,奴家倒没什么,但二位就会被当场格杀。”

话音刚落,于雪岭便冲下楼梯,抚刀喝道:“夫人在这里做什么?”

刘原姑本一直蹲在周时臣面前,被人自背后一喝,虽未见如何失色,然起身时忘记长蹲得太久,双腿已然麻木,这一下竟然未能站起来,摔倒在地。她一时慌乱起来,道:“没……没做什么。”

于雪岭愈发起疑,但他毕竟是郑万年下属,不能公然对夫人无礼,便叫道:“这两只肥鸭竟然想要逃走。来人,将这两个贱男拖上去,挂在船舷上,好好吹吹冷风,他们就知道底舱其实是仙境了。”又狠狠瞪了刘原姑一眼,言外之意,无非暗示她也是个不识抬举的贱人。

湖盗一拥而下,任凭刘原姑倒在地上,也无人去扶她,只将周时臣、吴正志连人带网拖到船上,悬挂在船头。郑一国等四个小孩子在欢呼雀跃,拍手叫好。老二郑二国还随手拿起一根鱼叉,不断往周、吴二人身上捅去。刘原姑赶上舱板,夺下鱼叉,将孩子拉到一边,这才止住了老二胡闹。

周时臣、吴正志二人手足被缚在一起,仍然保持跪坐姿势,但全身被渔网勒紧,难受之极。又各自被鱼叉戳了几下,虽然小孩子力弱,但究竟还是入肉见了血,如火炙般疼痛。而身子底下便是滔滔昌江水,令人心惊,丝毫不敢动弹。

周时臣勉强转头,却见镇上火光映天,处处有呼喝声、打杀声传出,大概是赶赴各处的湖盗与伏兵动上了手。却又有所不解,暗道:“湖盗不是说午夜子时举火为号才动手的吗?此时子时未到,为何提前打了起来?”

转念便即醒悟:“是了,既是出于希娘之计,官兵必会猜到魏氏作坊是个源头,湖盗首领说不定会去那里,因而事先派了人埋伏在附近。不等郑万年出门,便可以提前围剿。这大概就是原姑所称希娘与何寻都不会有事。”

然想到湖盗如此凶悍,刀剑无眼,不免又忧心起魏希光安危来。

过了一会儿,兵刃声渐歇,陆续有人朝码头赶来。于雪岭急命刘原姑引四个孩子先进船舱,又命舵手做好开船准备。

最先上船的是二头领郑千年,他负责劫掠的望江楼离双溪码头最近,因而最先回来。于雪岭见他手提单刀,浑身是血,后肩头还插着一支羽箭,不由得大吃一惊,忙迎上去问道:“二头领,你受伤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郑千年道:“我们中了埋伏!在望江楼吃饭喝酒的食客全部是官兵所扮,我们被一锅端了,只剩我一个杀了出来。”

于雪岭不由自主地转头往船舱望去。郑千年见到刘原姑,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我就知道是这贱人出卖了兄弟们。”抛下单刀,进舱扯住刘原姑头发,将她拖出来掼在船头,道:“我大哥若能回来,就由他处置你这个贱人。他回不来,我就在这里当场将你大卸八块,丢入河中喂鱼。”

四个孩子追出来大哭叫道:“妈妈……妈妈……”

郑千年愈发不耐烦,喝道:“将他们四个小崽子关到底舱去,别让他们哭喊。”于雪岭应道:“是。”

郑一国等人又踢又打,哭闹不止,于雪岭只得命人强行拖走。到底舱后便不闻声息,大概也跟周时臣一样被绑堵住了口。

郑千年显得心烦意乱,来回走了几圈,忽捡起单刀,架在刘原姑脖子上,道:“我知道是你出卖了我们兄弟,魏希光呢?她有没有参与?”

刘原姑道:“希娘全不知情,她是真心喜欢二头领你。”

周时臣人被挂在船头舷下,虽然看不见,却听得一清二楚,闻言很是惊讶,心道:“到了这个时候,原姑为什么还要撒谎?”

郑千年显然不大相信,道:“我知道你这个贱人早晚会背叛我们兄弟,所以一直很留意你,如果不是魏希光帮忙,你如何能向官府通风报信?”

刘原姑道:“二头领忘了望江楼了吗?我早写好一个纸条,通过伙计传了出去。”

郑千年道:“原来如此。”心中虽然怨恨,却略有一丝欣慰,欣慰魏希光没有背叛自己。

一刻工夫后,郑万年率四五名手下急奔上船。郑千年忙迎上去,问道:“大哥你……你也中伏受了伤吗?”郑万年点点头。

于雪岭忙叫道:“开船!快准备开船!”

郑万年道:“先等等!军师还在后头替我抵挡追兵。”

于雪岭道:“咱们还有许多船停在这里,军师回来,坐别的船就是了。”

郑万年厉声道:“只有这艘大船上装备了炮石强弩,是唯一能冲破官兵防线的船只。我早告诉过你,做兄弟要同甘共苦,同生共死,你还叫我丢下军师先逃吗?”

于雪岭不敢再说,只得讪讪退到一旁。

郑万年走到刘原姑面前,伸出右手,将手上的血重重抹到她脸上,沉声道:“你先好好待在一边,等我处置完了那贱人,再来处置你。”

挥了挥手,手下便拖了一名女子上船,迫她跪在船头,却是魏希光。她双手反剪在背后,头发半散,模样很是狼狈。

郑万年道:“二弟,我没有杀这贱人,特意带了她回来,由你处置。这一趟,山寨兄弟尽数出动,却只回来了我们寥寥几个,这贱人是罪魁祸首之一。二弟,你得亲自动手,好给死难的弟兄们一个交代。”

郑千年全身一抖,指着刘原姑道:“可大嫂说魏希光并不知情,是大嫂自己向官兵告发了我们。”

郑万年沉声道:“二弟,你还没有清醒吗?地图是魏希光画的,地方是她指的,而每个地方都埋伏有官兵。甚至我还没有走出魏氏作坊大门,就有大批便衣官兵杀了进来。不是她通风报信,还能是谁?”转头看了一眼刘原姑,道:“当然,那个贱人也有份。”

郑千年走到魏希光面前,铁青着脸问道:“当真是你?”

刘原姑挣扎着站起来,叫道:“希娘,不要承认自己没有做过……”

一语未毕,便惨叫出声,却是郑万年蓦然出手,挥刀斩下了她一只耳朵。

郑万年冷冷道:“你没听到我说什么吗?我叫你先好好待着。你这么不听话,只好割下你一只耳朵了。”

两名湖盗奔到刘原姑身旁,将她双手反执,拖到一边,迫其跪下。

魏希光见事已至此,否认也是徒然,便坦然道:“是我给官府报了信。”

郑千年颤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魏希光道:“没什么理由。”

郑千年道:“什么?我真心待你,说好要娶你为妻,你……你竟然说没什么理由。”

魏希光道:“二头领只需想想那些被你无辜杀死的人,就该知道我不需要说出什么理由。”

郑千年怒极,反而大笑起来,只是笑声如夜枭一般,格外凄凉。他双手握刀,慢慢扬起,道:“好,好个不需要理由。我杀过三百九十九个人,你刚好是第四百个,凑个整,死得也不冤。不过我们湖盗规矩,杀人不留全尸,得把你剁碎了喂鱼。”

悬挂在船头的周时臣一一听在耳中,知道魏希光已是命悬一线,心急如焚,可他自己亦困在渔网中,动也不能动一下,又哪能扑上船头、去营救心爱的女子?

然郑千年双手颤抖不止,那一刀竟始终砍不下去。

郑万年重重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二弟也有心软的时候。小于,你来动手。”

于雪岭应道:“是。”拔出刀来。

郑万年恨极魏希光,有意要让对方多受苦楚,命道:“先砍下她双手双脚,拿过去送给夫人观赏,我要一点一点地炮制她们两个。”

于雪岭便先挥刀斩断魏希光绑索,命两名湖盗执住她手臂,挥刀而下。刀到一半时,戛然而止,只觉得背心、胸口剧痛无比,竟有刀尖从自己胸前钻了出来。他竭力想回头去看是谁要杀自己,却没有丝毫力气。

郑万年大骇,道:“二弟,你……你竟然为了这贱女人杀害自己兄弟?”

郑千年松开刀柄,于雪岭颓然倒了下去。郑千年冲动下出刀杀人,却不敢再看,双手捂面,道:“我……我发过誓,要保护她一辈子。”

郑万年大怒,喝道:“快些给我滚开!”亲自举刀,朝魏希光当头砍下……

就当郑万年举刀砍向魏希光的时候,一支羽箭呼啸而来,直接从斜后方穿透了他的脖颈。登时血涌如注,他勉力转过头去,却见巡捕何寻已引着追兵赶至码头。火光映照中,一名长身男子挽弓而立。

周时臣被挂在靠东一面,转头便能看见码头。他清楚地看到了射手的模样,竟是在魏氏作坊门前卖糖果蜜饯的摊贩。

官兵随即冲向大船,湖盗只有寥寥数人,根本无力抵挡。郑千年见大哥被一箭射死,悲愤交加,欲先杀了刘原姑。魏希光上前抱住他手臂,道:“二头领,不要再杀人了。”

郑千年咬牙切齿地道:“这贱人害死我大哥,还有众多兄弟们,不杀她,难消我心头之恨。”

魏希光道:“如果不是当年二头领杀了原姑家人,又怎么会有今日?”

郑千年一愣之间,刘原姑趁机爬起来,往底舱去了。郑千年见她不逃往船下,而是赶去底舱寻找爱子,心中多少有些感动,举刀的手渐渐垂了下来。

何寻等人已经冲到船头,何寻喝道:“快放开魏家娘子。”

郑千年摇了摇头,低声道:“他不知道,我绝不会伤害你。”又问道:“之前娘子对我说的那些情意绵绵的话,都是假的,是为了引我上钩吗?”

魏希光道:“不全是那样,除了喜欢二头领的话,其他都是真的。”

何寻见剩余湖盗或擒或杀,只余郑千年一人,便又大喝了一声。郑千年自知受了重伤,无力抵挡,不愿意遭擒受辱,遂丢下单刀,挺身跃过船舷,跳入了昌江中。何寻等人忙抢了过来,却已不见人影。

何寻问道:“周公子和吴推官呢?”

魏希光道:“不知道,我被带来这里后就没见到他们两个。”

何寻道:“也许在船舱。”

有人过来道:“周公子不在底舱,但何巡捕该去底舱看看。”正是那一箭射死郑万年的男子。

何寻忙道:“我来为魏家娘子介绍,这位是九江卫指挥佥事刘昆山刘将军,适才就是他射中了郑万年。刘将军,这位就是魏希光。”

魏希光忙裣衽行礼,道:“多谢刘将军救命之恩。”

刘昆山道:“若不是我和部下未能尽数拦截住郑万年,娘子也不至于受这番苦。”又道:“说到谢字,该多谢娘子才对。多亏娘子妙计,才能将这伙盘踞鄱阳湖多年的湖盗一举全歼。”

原来九江卫指挥使得到九江府转来的李新喜亲笔信后,极为重视,立即派九江卫指挥佥事刘昆山率八百精兵动身前往浮梁。八百精兵骑乘快马,对外称有急事赶往南京,到浮梁境内后,便下马改为便装,或装扮成渔民,或装扮成佣工,或装扮成商贩,以各种伪装身份进入景德镇。

此时正值变工节后外乡人流涌入高峰期,景德镇又是著名的杂处之地,异乡人占了全镇人口的绝大多数,镇上多了八百名便衣兵卒,竟丝毫没有人觉察到异样。

湖盗虽然警觉,亦密切关注沿途经过府县官府动向,毕竟是由下游鄱阳溯昌江而上,根本不可能留意到上游九江卫的动静。而且九江卫主要职责在于拱卫长江,保障漕运,不属于江西地方体系,孰也料不到竟会有一支精锐兵马南下赶来剿灭湖盗。

到达景德镇后,刘昆山便到吴窑与李新喜取得了联系。他仔细了解本地情况后,料想湖盗必会重点抢劫商业街店铺及徽州会馆等财富聚集处,所以预先派了人装扮成游民或闲人,重点在这些地方徘徊。

九江卫兵卒还有装模作样谋取工作者,当真有人被瓷器街瓷行录用。恰好那家瓷行在变工节当日剁了某佣工草鞋。那佣工见瓷行又雇新人,十分不忿,要与扮成佣工的兵卒动手,结果被兵卒推倒在地。某佣工见对方力大打不过,气急之下便抢了瓷行的镇店之宝,威胁要当场砸碎,由此惊动了景德镇巡检司。巡捕何寻赶到后,好言好语劝说,瓷行掌柜勉强同意再度雇请该佣工,这才解决了事端。

由于魏希光本人预谋其事,是计划的关键人物,湖盗亦有关键人物住在魏氏作坊里,刘昆山便亲自带人监视。而魏希光因与郑千年在同一屋檐下,对外联络不便,只知援兵已到,并不认识刘昆山,更不知道自家作坊大门前的摊贩均是九江卫兵卒所扮,还一心想避过湖盗耳目与李新喜取得联络。后来终于借进御窑厂营救周时臣之机,送了一份地图给李新喜,刘昆山由此预先知道了湖盗将会到望江楼等地,并在湖盗最可能的撤离路线如南码头、王家洲、黄家洲码头等地均作了周密安排。

晚上,魏希光取得湖盗军师李四保的信任后,湖盗首领郑万年终于带着四个儿子现身。在外监视的九江卫兵卒想要就此动手。刘昆山道:“就算刚进去的男子是郑万年,可他身边的人手不多,除了亲信护卫外,其他都只是小头目,更多湖盗还分散在各处。要想一网打尽,还得按照原先计划来。”

他亲眼见识了湖盗的多疑与狡诈,不由得也有几分佩服这引蛇出洞计划的出谋人刘原姑。

过了一会儿,有人陆陆续续地从魏氏作坊出来,便是接了任务、要分别赶去地点的小头目们了。刘昆山早知二头领郑千年住在魏氏作坊中,监视作坊已有一两日,又认得其面容,又从年纪外貌辨认出军师李四保,二人既是首领人物,所去之地也必是重要场所,忙派人手跟了上去,好预先知会伏兵。

又过了一会儿,有一队人出来,内中有妇人有孩子,还有两名戴着笠帽看不清面孔的男子。刘昆山摸不清状况,但他知道那妇人就是湖盗首领郑万年的妻子刘原姑,便假借卖糖果蜜饯凑了上去。

刘原姑机灵之极,一见刘昆山眼色,便猜出他是官方的人,忙借付钱之机,悄声告诉他道:“他们约好午夜子时点火为号,一齐动手。魏家娘子与何巡捕都还在里面,跟我丈夫在一起,我丈夫要杀何巡捕祭刀,你务必救他。”

刘昆山点了点头,刘原姑便自护着孩子去了。刘昆山见这一行人往南行,料想必是赶去南码头。他若要提前反击,手上人马不足,反正也在南码头安排了伏兵,便不再理会。

这时候,有人从魏氏作坊出来,在大门前呼哨一声,便有大约二三十名男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往作坊中去了,应该是魏万年带队出击的手下。刘昆山见离子时还早,便预备再多等一会儿,不想有兵卒赶来禀报,称李四保出镇往东去了,多半是要去都昌会馆。

刘昆山听报后,心叫要糟,都昌会馆在最东面,离镇子、码头甚远,他早判断湖盗不会去那里。而魏希光送来的地图上也没有标注,因而他没有在东面安排人手。若是任由李四保这队人马杀往东面,都昌会馆必定死伤惨重。

刘昆山熟读兵法,当机立断,决定提前动手,立即带人冲进魏氏作坊。郑万年还在作坊中与魏希光交谈,希冀了解这位弟妹多一些,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何寻一直被绑在后院树上,郑万年预备在离开魏氏作坊时再杀他祭旗。刘昆山一路冲杀进来时,珠妹正趁湖盗松懈之机,解开绑绳。何寻听到喊杀声,虽然纳闷,但料想援兵已到,便引着珠妹冲了出去,正好与刘昆山会合。双方表明身份后,何寻遂命珠妹先躲出去,自己与刘昆山一道来拿郑万年。

郑万年瞬间便意识到被人出卖,命人将魏希光绑起,又率湖盗拼死抵挡。两方人数差不多,又各自出尽全力厮杀,竟一时僵持不下。

魏氏作坊杀声一起,赶到指定地点的湖盗不知为何提前动了手,各自面面相觑。而早在附近的九江卫官兵亦从形色判断出湖盗真实身份,立即上前围剿擒拿。全镇处处杀声大起,登时大乱起来。

尚在途中的李四保听到动静,料到出了事,急忙折返赶回魏氏作坊。本来此刻官兵增援赶到,已以绝对优势兵力将郑万年等人围在作坊中,若不是顾忌魏希光性命,早就万箭齐发了。李四保一招回马枪,将官兵包围圈打乱,郑万年趁机杀出了重围。虽然李四保不久便被刘昆山杀死,但魏希光却也被郑万年趁乱带走了。好在郑万年重视兄弟情义,坚持要等军师李四保,没有马上开船逃离。刘昆山一路追缉过来,正见到郑万年举刀要杀魏希光,遂举箭将他射倒,总算及时救了魏氏。

何寻着急寻到周时臣,问道:“刘将军说没在底舱见到周公子,或许被带去别的船上了。”

忽听到船头有“呜呜”声音,过来俯身一看,这才发现周时臣、吴正志被悬挂在那里,忙叫人过来帮忙,将二人拉了起来。

解开绳索后,吴正志歪在一边,哼哼唧唧爬不起来。旁人问他有没有受伤,他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可谓吓得不轻。

周时臣不顾活动绑得发麻的手脚,奔过来握住魏希光双手,连声问道:“希娘有没有事?有没有事?”

魏希光急忙将他的手甩开,道:“这里这么多人看着呢。”

周时臣道:“劫后余生,还不准人欢喜吗?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魏希光道:“我也有话要对你说,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周时臣道:“好。不管你说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魏希光道:“不要再来找我,不要问为什么。”

周时臣一怔,愕然道:“什么?为什么?”

魏希光道:“你已经事先答应了我,不能再问为什么。”

周时臣大为费解,正待再问,何寻忽在底舱楼梯口道:“周公子,魏家娘子,这里有人指名要见你们两个。”

二人料想是刘原姑,便一道下来底舱。眼前一幕极为惨烈,可用触目惊心来形容。郑一国等四个孩子均倒在血泊之中,刘原姑胸口亦插着一柄匕首,入刀极深,已是奄奄一息,正靠在柱子上大口喘气。

魏希光大惊失色,忙抢了过去,问道:“是谁做的?谁这么残忍,连妇孺也不放过?”

刘原姑惨笑道:“是奴家自己……”

魏希光骇然而惊,失声道:“原姑你……你杀了自己的亲生孩子?”

刘原姑道:“他们……他们是奴家的孩子,可也是郑万年的骨血,他杀光奴家全家。奴家不能让他们活着,不然奴家没脸到地下去见先人。”

想想这个女子实在可怜,在经历了那么惨痛的身世遭遇后,还不得不曲意逢迎仇人十来年,将自己最美丽、最茂盛的年华全部奉献给了不共戴天的大仇人。而今大仇得报,居然还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四个孩子因为吵闹,早先被于雪岭绑了手脚,又以布团塞口,既无法反抗,更无法哭喊求饶,然泪水晶然,犹挂在粉嫩的小脸上。被亲生母亲杀死,孩子心中是怎样的绝望与恐惧?而亲手弑子,母亲又是怀着怎样的决绝与无情?可否有勇气凝望那一双双噙满泪水的眼睛?

周时臣心情极为沉重,又见刘原姑命悬一线,危在旦夕,便问道:“原姑找我二人下来,可是还有话交代?”

刘原姑道:“周公子,我知道你还有许多疑问,趁我没有断气,你快些问。”

周时臣道:“那么便恕我无礼了,那件‘青花见无色’在哪里?”

刘原姑道:“是那只轰动景德镇的青花花瓶吗?不,郑千年没拿。他要的是全景德镇的金银珠宝,哪会将一只瓷器放在眼里?”

周时臣大出意外,“青花见五色”于命案当晚失踪是事实,郑千年既然没拿,又是被谁拿了?

刘原姑道:“对了,还有一事忘了告诉周公子。那晚周公子与何巡捕在奴家最初租住的地方挖出了一颗骷髅,我本来也没当回事。可是第二日,嗯,那是到魏氏作坊拜访完魏家娘子回来后,奴家去景德医馆就医,听到传闻,说那骷髅是瓷庄主人樊高的人头。郑千年一听到樊高的名字,脸色登时就变了。回来后,他愈发坐不住了,说真是太巧了,这地方实在住不得了,看来魏家娘子邀请我们去魏氏作坊是天意。奴家忙问他怎么回事,他才说十年前有人暗中给湖盗通风报信,说广东大商人樊高要去景德镇,会经过鄱阳湖。本来郑氏兄弟都没有当回事,因为广东行商一般都会在秋冬季节往景德镇购买瓷器。但后来又有人送来了二百两纹银,附着一张字条,说这是拦劫樊高座船的酬金。郑万年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才决定出动,竟然当真拦截到了樊高座船,白得了一艘大船,还得了不少财物。”

周时臣惊愕异常,忙追问道:“是谁送来的银子?”

刘原姑道:“郑千年没提。抱歉……奴家怕问多了他对奴家起疑,奴家的血海深仇就报不了了。”

她转过头去,凝视着四个孩子的尸首,喃喃道:“我虽报了仇,可也不如何痛快,唉……人活着就是可怜,尤其是女人……”头一歪,就此死去(刘原姑故事取材于真实事迹,见《清史稿·烈女传·刘廷斌之女》条。刘廷斌之女,四川温江人。道光中渡海遇盗,家人十七口被杀,盗以其美貌免死。从盗居十余年,生四子。后终得机会报告官府,除盗报仇。亲手杀四子,再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