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独立苍茫

自古以来,家业世传是中国的传统。技术保密保障了家族利益,但弊端也相当明显,因垄断而缺乏竞争,容易墨守成规,缺乏创新。又可能因为子孙不旺、后继无人或是后代德才不济而导致绝技失传,数百年累积的技术经验就此化为乌有。如果工匠能像墨子那样,将目光投射于大众利益之上,那么中国千百年来的技术发展,该比今日走得远得多。

满窑昼夜火冲天,火眼金睛看碧烟。生熟总将时候审,此中丹诀要亲传(窑制长圆形如覆瓮,坯匣入窑,砖封留孔,柴烧三昼夜,熟乃停火。窑炉始烧时,烟浓黑,随着所烧器物渐熟,窑烟亦逐渐变青。烧窑时间一般为三昼夜,但根据窑火烟色具体掌握火力大小和时间长短,则是一项经验技术十分强的工作,寻常人不敢问津。承担这一责任,精通烧窑技术,指挥窑炉工作的人称为把桩师傅,又叫火头。又,窑炉有观火口多处,把桩师傅可根据火焰颜色判断窑炉温度,并利用烟囱抽力、窑炉结构和满窑形成的火焰走向来控制窑温。)。

“窑火如龙水似云,火头全仗水头分。”

“羡他妙手频挥拨,气满红炉萃晓氛(烧窑点火之初,火焰往往集中在炉膛,而烧窑必须使窑内各处都能较好地受热,这就须通火路,有溜火、紧火、沟火,火不到处,须用水将火头引向四周,如游龙然。据《景德镇陶录》:“窑内各有把桩头,亦为烧夫。烧夫中又分紧火工、溜火工、沟火工。火不紧洪则不能一气成熟;火不小溜则水气不由渐干,成熟色不深亮;火不沟疏则中后左右不能烧透,而生(爽瓦)所不免矣。烧夫有泼水一法,要火路周通,使烧不到处能回焰向彼,全恃泼火手段,凡窑皆有火眼,照来焰泼去,颇为工巧。”)。”

湖盗入侵是浮梁历史上的重大事件,震动之程度不亚于当年乐平、浮梁的千人大械斗。这一战,湖盗被杀二百六十七人,被生擒者三十三人,除了极个别趁夜色隐身走脱外,几近全歼。且首领人物郑万年、李四保等均被格杀,算是一次巨大胜利了。

之后,江西都指挥使司又令被擒湖盗引路,一举捣毁了其老巢,最终为这一役画上了完美的句号。湖盗不分首从,均斩首示众。郑万年、李四保等已死盗首,亦被枭首焚尸。只有郑千年跳江后下落不明。然其身负重伤,料想即便没有落入鱼腹,亦会成为昌江上的一具浮尸。

至于这一冒大风险、得大收获的引蛇出洞计划,明廷只以为是刘原姑之计,魏希光从旁协助报信,而李新喜不愿意出面,九江府推官李日华更被视为当机立断的决策者,请得九江卫派出兵马。魏希光受到嘉奖,在交战中死难受伤的九江卫官兵均受到了特别抚恤。刘原姑死前杀死四子则被认为是烈妇行为,亦受到朝廷隆重表彰。事先完全不知情的李日华则白得了一场大功劳,其人既受嘱托不能揭穿真相,又不愿意无功受禄,干脆就此辞官,回乡专心做起了“博物君子”。

事后,明廷更是在景德镇设九江分道,将景德镇城防防务直接划归九江卫辖下。

至于之前景德镇三桩四尸血案,最终也真相大白,原来均是湖盗所为——

王五、田水月为郑千年所杀,王五妻儿则是李四保所杀。杀人目的并不是要夺取轰动景德镇的“青花见五色”,而只是为了掩饰湖盗行踪。

王五因为烧出世间第一件“青花见五色”,一夜成就大名,成为景德镇风云人物,更成为各行帮争相拉拢的对象。即使他人已经过世,依然是“青花见五色”第一人,盛名永远不坠。世人均以为王五全家遇害,是因为“青花见五色”,却不想仅仅是缘于老者田水月时不时地到其家中观摩制瓷而已。而正是这位田水月,以新晋身份甫一亮相瓷业,便烧出了世间绝器“青花见五色”。其人成就了王五声名,亦为其惹来杀身之祸。想想这其中的因果循环,颇令人惆怅。

至于田水月,徐渭次子徐枳已赶来浮梁认尸,确认其父身份,并将其灵柩运回家乡安葬。

徐渭生前,最爱第一任妻子潘似,终身念念不忘。潘似生长子徐枚,徐枚却与父亲关系并不好。徐枳即被徐渭亲手所杀第三任妻子张氏之子。史载云,徐渭杀张氏时,“不胜愤怒,声如吼虎,便取灯檠刺之,中妇顶门而死”。张氏可谓死得十分惨烈。后徐渭出狱后悔悟,赋《述梦诗》(据明人冯梦龙《情史类略》记载:徐渭为胡宗宪幕僚后,宠异特甚。徐渭常出游,杭州某寺僧徒对其不敬,徐渭衔之。夜宿妓家,窃其睡鞋一只,袖之入幕,诡言于胡宗宪,得之某寺僧房。胡宗宪怒不复详,执其寺僧二三辈,斩之辕门。后胡宗宪做媒人,将有绝世姿容的张氏说给徐渭。某日,徐渭自外归,忽户内欢笑作声,隔窗斜视,见一俊僧,年可二十余,拥张氏于膝,相抱而坐。徐渭怒,往取刀杖,趋至欲击之,僧人已不见矣。盘问张氏,张氏不知。后旬日,徐渭复自外归,见前少年僧与张氏并枕昼卧于床,遂怒杀张氏。其实徐渭性格偏激多疑,又因胡宗宪失势后担心祸及自身而患上精神分裂,张氏不过是他疯病发作后的牺牲品。)二章云:

“伯劳打始开,燕子留不住。今夕梦中来,何似当初不飞去?”

“怜羁雌,嗤恶侣,两意茫茫坠晓烟,门外乌啼泪如雨。”

“跣而濯,宛如昨,罗鞋四钩闲不着。棠梨花下踏黄泥,行踪不到栖鸳阁。”

发誓从此之后再不娶妻,以此来纪念张氏。却不知徐枳将亡父与亲生母亲安葬在一起时,是怎样的复杂心境?

湖盗一事,虽然景德镇并未遭受创伤,但亦并非完全没有损失。湖盗虽未能按计划到指定地点抢劫财物,却在与官兵厮杀时殃及了好些摊贩及过路行人。有八名无辜者被杀,三十余人受伤。甚至被杀者不知是被湖盗砍中,还是为官兵误杀。

尤其人们事后回想起经过情形来,有着种种后怕。若是九江卫官兵未能及时赶到,结果又当如何?为什么为了替刘原姑一人报仇,要让景德镇全镇来承担风险?即使往大局说,要剿灭鄱阳湖盗,那也该是江西都指挥使司的职责,不该由完全没有设防的景德镇来作诱饵。

刘原姑既死,人们不免将过错怪到魏希光身上,怪她有引狼入室之嫌。尤其都帮险遭湖盗毒手,对其怨恨最深。虽则魏希光因为荡平湖盗受到了朝廷表彰,却被认为是踩在景德镇全镇的利益上。就连浮梁知县杨延槐和景德镇巡检司通判陈奇可亦暗怪魏氏不事先告知计划,反而要向九江卫求助,令这一大功平白落到外人身上不说,还让本地官府面上无光。

唯有御窑厂上下深深感激魏希光设计引湖盗入城之计,包括大宦官潘相在内。湖盗来大大闹了一场,万历皇帝也知道了民生不易,格外开恩,停了今年的“钦限”,算是减少了一大半任务量,潘相终于可以舒一口气了。

最先为魏希光挺身而出的竟是西洋传教士利玛窦。他公然宣称魏氏有大眼光、大胸襟、大慈爱,又称湖盗为患民间,人人有责任诛之。

然景德镇本因殖陶之利而成就大名,在这样的地方,利益高于一切,魏希光引湖盗入景德镇之计,有危害绝大部分人生命财产的可能,她自然成了千夫所指。利玛窦为她开口说话,亦成为公敌,本来艰难的传教事业就更进行不下去了。他只得与李玛诺一道离开浮梁,返回南昌。不久又设法前往北京,另外开辟了一番新的天地,这是后话(利玛窦之后事迹见同系列小说《明宫奇案》。其人与徐光启交往事迹见同系列小说《柳如是》。)。

关于魏希光的流言也日渐多了起来。有人说,她本来就跟湖盗有勾结。原御窑厂工匠方亮就是在她帮助下逃走,后来在鄱阳湖当了湖盗。而凑巧方亮因外出没有跟随郑万年来景德镇,后来也未能在湖盗老巢将其抓获,似乎愈发证明了勾结一说。

甚至连樊高瓷庄挖出的骷髅亦与魏氏扯上了干系。有谣言说,那里原是魏家老屋。骷髅人头是魏家早先杀死的仇人,首级一直埋在院子中。魏家明明钱多得用不完,却要将老屋出售,其实不为别的,就是因为院子里埋着颗人头。

莫言闲语是闲话,往往事从闲话来。当魏希光走在大街上时,虽不至于有人朝她扔石子,却也不再是从前那种敬慕的目光。人们以异样的眼光看她,纷纷避开她,仿佛她是什么大怪物。窑主们需要挛窑时,亦宁可去找手艺差得多的都帮余氏,也不再踏足魏氏作坊一步。

只有周窑窑主周时臣不畏人言,时不时地来找魏希光,有正大光明登门拜访的,有自后院翻墙入内的,却是每次都吃闭门羹。魏氏一见到他,便躲进内室,将门窗闭死,还吩咐珠妹去报官,告他擅闯民宅,弄得他只好灰头土脸地离开。

起初周氏以为魏希光是因为曾对郑千年虚与委蛇而愧对自己,又因涉及女儿家心事,不愿意当面解释。到后来流言蜚语满天飞时,他才明白她早料到会有今日的难堪局面,她提早疏远自己,不过是要保护自己声名罢了。

只是她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能心安,总想找个机会把心里话说出来。他不断寻觅时机,魏希光便干脆带着珠妹搬离了魏氏作坊,连人也找不到了。

这一日,周窑开出一窑新瓷器,这还是周时臣自己第一次同时烧制多件青花瓷器。瓷器从匣钵中取出,第一眼见到,不是喜悦,竟是一声叹息。倒是徒弟吴祥瑞欣喜若狂,捧起那只花瓶道:“师傅,你也烧出‘青花见五色’了!”

周时臣摇了摇头,道:“及不上王五那只青花白地瓶。”

吴祥瑞很是不解,道:“可这花瓶瓷体莹白,兼之五色分明,并不在王五那只青花瓶之下啊。”

周时臣接过花瓶端详一番,道:“就瓷器本身,品质肯定比王五的好。但就‘青花见五色’而言,实是大大不如了。王五那件青花,物象浑然天成,墨渖淋漓,收放有度,设色浅深,皆有画意。而我这只瓶,画料时刻意运用了水墨画技法及西洋油画的明暗法,太不自然,看起来只是色彩堆砌而已。”

吴祥瑞笑道:“师傅对自己要求太严,为了画料,还专门拜程秀才为师学习绘画之术。而今第一次试烧青花,就烧出了五色,已经相当了不起了。”又道:“下一窑再烧青花的话,我可以学着画料吗?”

周时臣道:“你愿意的话,当然可以。不过我个人感觉,你在绘画方面没有任何底子,怕是很难掌握得好深浅的分寸。普通青花倒也罢了,要画出五色来,非得学好丹青不可。”

吴祥瑞道:“是,师傅教训的是,徒弟还有许多要向师傅学习的地方。”

周时臣叹道:“小时候家里人强迫我读书写字画画,我都不乐意学,目下我才知道学到用时方恨少,不得不临时拜个师傅,好好学习绘画技法。”

吴祥瑞道:“听说程秀才的妹妹程思忆画得比哥哥还好,是这样吗?”

周时臣笑道:“本来镇上传闻一般都是假的,不过这件倒是真事,程小姐外表爽朗,却有内秀,画功相当不错。”忽见秢稠引着巡捕何寻进来,便将花瓶交给吴祥瑞,自己迎了上去。

何寻问道:“周兄可是又烧出了什么精品好瓷?”

周时臣道:“只是随便尝试烧两件青花玩玩,没什么正经货色。何兄来找我,可是有了骷髅案的线索?”

何寻道:“广东樊家倒是来了人,可也没有办法辨认骷髅到底是不是樊高的人头。尽管如此,来人还是认为那就是樊高,想领回广东下葬。我正因为这件事来找周兄商议。”

周时臣道:“人头上既已看不出线索,而且基本可以肯定那就是樊高,直接还给樊家人就好了。何兄何须跟我商议?”

何寻道:“除此之外,樊家人想将那处瓷庄卖了。我听他提过后,立即想到周兄你或许会有兴趣买下来。”

周时臣道:“啊,是,我极有兴趣。”

他本想立即赶去寻樊家人商议价钱,偏偏吴窑女主人李新喜派人来请,还说要叫上巡捕何寻,料想或许是有了吴明官案的线索,遂招手叫过秢稠,道:“你去找樊家人,说我有兴趣买下瓷庄。要定金的话,即刻来周窑取。”

秢稠不解地问道:“那宅子目下是镇上出名的凶宅,挖出过两颗人头不说,居住在附近的王五被人灭门,连住过那里的刘原姑等人都没有好下场。公子又不缺地方住,无端端地买那处宅子做什么?”

周时臣道:“我自有用处,你去谈妥买下来便是。”

秢稠便道:“何巡捕,你又撺掇我家公子做什么坏事?上次他跟你出去,结果弄得一身伤回来,还差点被湖盗杀了。”

何寻大叫冤枉,道:“差点被湖盗杀死的是我,不是你家公子,你家公子不过是被挂在船头吹了吹冷风而已。”

秢稠虽然满腹狐疑,但仍然遵命去了。周时臣、何寻自往吴窑赶来。

进来庭院,正听到吴明官长子吴青峰在堂内拍桌子大叫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凭什么掌管吴窑?”

李新喜不冷不热地反问道:“那么你又凭什么掌管吴窑?你父亲在世时,你不好好学艺,成天在外面花天酒地。而今他过世一年多,你突然跑回来说要接管家业。你可知道,重新开窑不是一个人的事,干系着许多人的饭碗。”

吴青峰大喝道:“我做不到,你就能做到吗?瓷业规矩,女人不能靠近窑房(瓷业中,妇女是不能进入窑弄里的,就是家属也只能在窑门口叫唤工人出来。否则就是冲了窑神,瓷器烧不好,甚至会倒窑。万一有妇女要进窑边,须踩着浇了醋的砖头走,不能让双脚沾地。犯了禁,则要放爆竹上香酬神,并要请工人上饭馆。)。你都不能接近窑房,凭什么继续掌管吴窑?”

仆人在门边轻轻咳嗽了声,道:“娘子,周公子与何巡捕到了。”

李新喜便挥手对继子道:“你先出去,我有贵客到来。开窑的事,回头再说。”

吴青峰转头往外看了一眼,道:“贵客就是周时臣吗?你跟他走那么近做什么?什么时候轮到杂帮的人来帮咱们徽帮了?哦,是了,你是本地人,其实也属于杂帮,你跟周时臣是一伙,跟我们徽人不是一条心。”

李新喜斥道:“我念你生母早亡,处处忍让,而今你越来越不像话!”

她到底有主母身份,吴青峰若是硬顶,便是大大的不孝,有忤逆之罪,只得悻悻出来,还不忘狠狠瞪上周时臣一眼。

李新喜忙请周、何二人进堂坐下,又歉然道:“犬子胡闹,倒让二位见笑了。”等仆人上完茶,便命仆人、婢女尽数退出,亲自掩了门窗,告道:“今日偶然得知了一件事,与之前二位提过的樊高一事有关,所以才冒昧请二位到来。”

原来近来樊高瓷庄被公认为景德镇第一凶宅,甚至附会出不少离奇的事,传得沸沸扬扬。都帮会首崔无忌似乎颇不安宁,几次找姻亲余茂盛商议,提及樊高鄱阳湖遇盗一事。

李新喜大致说完,又道:“上回二位来找我询问樊高一事,曾提过崔会首对那封信一无所知,对吗?”

何寻道:“是。那一次我们来找娘子前,先找过崔无忌,他说他不知道父亲生前写过一封信给樊高,更不知道樊高接信后即刻赶来景德镇一事。”

李新喜道:“那么崔会首一定撒谎了。他跟余窑主议论时,明确提到了那封信,说就不该让信寄出去的。”

周时臣大吃一惊,忙问道:“娘子是如何得知这些消息的?”

李新喜道:“我不能说,总之这消息十分可靠。”

忽有仆人进来禀报,说大公子赶去大闹窑房了,李新喜只得起身送客,道:“实在抱歉,不能留二位多坐。”

周时臣与何寻辞了出来。何寻先道:“周公子可有想起刘原姑临死前说的话?”周时臣叹道:“想忘记都难。”

刘原姑断气前曾告诉周时臣,说湖盗之所以抢劫广东行商樊高座船,是因为事先得到信息,且收了二百两纹银的报酬。也就是说,出二百两银子的人,是典型的买凶杀人,不过收买的对象不是普通刺客、杀手,而是以拦抢船只为生的湖盗罢了。

何寻道:“既然崔无忌知道崔国懋写信给樊高一事,又有意对我们撒谎,多半是他出钱买通湖盗拦截樊高,好阻止对方与崔国懋相见。”

周时臣道:“当初何兄曾怀疑过崔无忌,认为崔氏可能欲夺都帮会首之位,所以不惜加害亲生父亲。结果重病中的崔国懋发现了端倪,他没有人可以相信,只好写信给好友樊高,请他出马救助。”

何寻点头道:“我家乡发生过类似的事,我只是类推。但后来周兄说崔国懋是崔窑的金字招牌,活着比死了用处更大,我觉得有道理,所以再没有怀疑过崔无忌弑父。”

只是这次疑点再度集中在崔无忌身上,跟之前又有所不同,这次针对的对象是樊高,崔无忌完全不必顾忌,可以借湖盗之手除去樊氏,阻止对方与其父相见。

而樊高在鄱阳湖遇盗侥幸逃生后,也猜到事情跟崔无忌有关,当他赶来景德镇,得知崔国懋已然过世,回天无力,若贸然进去,只是再给崔无忌一个杀死自己的机会,所以才刻意忍住,没有进去祭拜老友。

但崔无忌不知如何还是知道了樊高逃脱的消息,为了斩草除根,派人追来瓷庄,将其杀死,首级就地埋在院中,尸首则抛入了昌江。

周时臣道:“何兄推测的这番过程,听起来前后衔接,且能解释樊高为何不入崔窑祭拜,但其实仍然是基于同一前提。你仍然认为崔无忌做了对不起其父崔国懋之事,怕樊高与其父相见后揭破了他的阴谋,所以才先行除去樊高。但既能断定崔无忌不可能弑父,崔国懋信中所提内容极可能与崔无忌无干,他为何又要出二百两银子去收买湖盗杀死父亲的老朋友呢?”

顿了顿,又道:“按照吴家娘子适才提供的信息,崔无忌跟余茂盛议论时,说的是就不该让信寄出去,这表明他多少知道信的内容。信果真跟崔无忌有关的话,他既然有这个能力,为何又没有阻止呢?”

何寻想了一想,虽仍觉得崔无忌嫌疑极大,甚至可以说是收买湖盗、杀死樊高的唯一嫌疑人,但也觉得崔无忌忤逆弑父一说太过不合理,遂道:“不管怎样,崔无忌既对信知情,却刻意隐瞒,即表明他心中有鬼。不如我们直接去崔窑,找他当面问个明白。”

周时臣道:“不能就这么去。崔无忌还好,余茂盛精明老练,会立即猜到是都帮中有人对外通风报信,都帮处置帮众向来严厉。不管那个人是出于什么目的,可能完全只是好心,但却会因此而处于危险当中。”

何寻道:“周兄的顾虑有道理。但无论如何,崔无忌目下是唯一的线索,必须得当面问个清楚。”想了想,又道:“这样,周兄不是认得刘原姑吗?或许可以利用她来试探崔无忌。”

周时臣曾托请望江楼楼主江印月设法恢复崔国懋原信的内容,却是迟迟没有结果。他曾催问过一次,江印月两眼一翻,不耐烦地道:“催什么催。那么容易做的事,周公子你就不会愿意拿供春壶来换了。”

既然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好同意何寻的建议,遂往崔窑而来。

到崔窑后,二人在客厅等了许久,崔无忌才慢吞吞出来,问道:“二位又是为何事而来?”语气相当不友善。

何寻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地答道:“还是樊高那件案子。”

崔无忌似早在预料之中,也不惊讶,道:“我知道樊家人已经到了浮梁,可有确认那只骷髅就是樊公本人的人头?”

何寻道:“没有,但我们还有另一条线索。”大致提了刘原姑临终遗言。

崔无忌皱紧眉头,眯起眼睛,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来,怔了好大一会儿,才失声问道:“何巡捕是说,是有人有意雇请湖盗拦截了樊公座船?”

何寻不答,只反问道:“崔会首,你当真不知道令尊病危中派人送信给樊高一事吗?”

崔无忌这次反应极快,声音明显尖锐起来,甚至有半喊的味道,怒道:“怎么,何巡捕怀疑是我收买了湖盗?那封信呢?取那封信来,与我崔某人及崔窑上下人等一一比对笔迹。我都帮大多数人都不识字,何巡捕可以很容易找出写信人来。”

他如此表现,分明是要表明都帮与买凶毫无干系的立场。

周时臣忙道:“崔会首别生气。何巡捕不是有意怀疑你,而是令尊写信给樊高这件事,应该没几个人知道。崔会首是崔公最亲近的人,理该是知情者。”

崔无忌道:“知情者就是买盗杀人者吗?”话一出口,蓦然意识到失言,忙道:“先父与樊公友善亲密,更胜过我父子关系。先父写信给樊公,大概要谈什么长辈的隐秘之事,不愿意让我知道,我能有什么法子?”

何寻道:“崔会首都不知道令尊写信给樊高,还会有谁知道?当年令尊病危,不是崔会首你在病榻前照顾他吗?镇上盛传,崔公至孝之极,从来没有离开过病房一步。”

崔无忌脸涨得通红,厉声道:“何巡捕,你若有凭据,就直接摆出来,抓我去衙门。若是没有,就是平白诬陷人,本朝可是有反坐之法的。”

周时臣忙道:“崔会首不要动怒,何巡捕只是就事论事。”

崔无忌极是不悦,道:“周公子,你与何巡捕是在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吗?何寻是巡检司巡捕,查案倒是分内之事。可你是杂帮会首,如何擅自管起他帮事来了?”

周时臣亦不动怒,不卑不亢地道:“樊高既是令尊好友,亦是徽帮黄会首好友,我受黄先生委托,要协助何巡捕捉拿真凶。请教崔会首,这个理由充不充分?”

崔无忌一怔,怒色稍缓,随即道:“周公子说到了点子上,又何须多问我?总之,我跟黄会首一样,希望早日能捉到杀害樊公的凶手。”

大略一拱手,叫了声“送客”,便自往后堂去了。

出来崔窑,何寻问道:“周兄怎么看?”

周时臣道:“崔无忌一定知道些什么,却宁可被何兄怀疑,也不肯说出真相,多半是因为事情牵涉他自己。”

何寻道:“那现下要怎么办?崔无忌知道我们没有凭据,所以才如此有恃无恐。”

周时臣道:“适才崔无忌说了一句‘周公子说到了点子上’,是在我提到徽帮会首后,似乎意指黄云霄知道些什么。不如我们再拿这番话去试探一下黄云霄,也许能有所斩获。”

何寻道:“也只能这样了。”

将近都昌会馆时,周时臣无意一瞥,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希娘,是你吗?”

那人迅疾回过头来,正是多日不见的魏希光。

周时臣忙叫道:“希娘,等等,我有话要说!”

魏希光理也不理,脚下不停,直往会馆里去了。

周时臣正待追进去,一名都帮弟子抢过来拦住,笑道:“周公子大驾光临我都昌会馆,有何贵干?”

周时臣道:“我找魏希光。”

那都帮弟子笑道:“找魏希光该去御窑厂,或是魏氏作坊,都在镇子上。周公子来我们都昌会馆做什么?这里没有魏希光。”

周时臣道:“我认得你,你是余窑主的侄子余潭生,对不对?”

余潭生道:“那又如何?难道周公子要去我叔叔或是崔会首那里告我,说我不准你进都昌会馆找魏希光吗?”

周时臣道:“我刚才亲眼看到魏希光进了都昌会馆,烦请让开。”

余潭生摇头道:“别人可以进,你周公子不能进。各位都昌窑主正在会馆商谈瓷业大计,周公子是杂帮会首,擅闯我都昌集会,可是坏了规矩。”

周时臣道:“那好,你去叫魏希光出来,我有话跟她说。”

余潭生笑道:“都说了好多遍了,这里是都昌会馆,哪来的魏希光?”

正好都昌会馆掌厨鱼量提篮回来,周时臣忙道:“鱼娘可还记得我?我们在金英家见过的。”

鱼量点点头,招呼道:“周公子好。”

周时臣道:“我适才见到魏希光进了都昌会馆,可否劳烦鱼娘帮忙进去叫她一声?我找她有急事。”

鱼量不及回答,余潭生已道:“鱼娘是掌厨,叫人跑腿这种事交给我来办就行了。”

鱼量闻言,便径直进会馆去了。

周时臣见余潭生涎着脸笑个不停,分明是有意阻挠,勃然大怒,欲强闯进去。何寻忙过来道:“周兄算啦,也许人家确实不方便。”拖了周时臣手臂,将他强行拉了开去。

走出老远,何寻才松了手。周时臣虽然怒气平复,仍频频回顾,神色极为失落。

何寻道:“周兄别嫌我直言直语,也许是魏家娘子不愿意见你。”

周时臣道:“希娘愿不愿意见我是另一回事。都昌人恨她曾指引湖盗抢掠,她就那么走进了都昌会馆,岂不是羊入虎口?”

何寻道:“魏家娘子好歹是有朝廷任命的,再说我们已经知道她进了都昌会馆,都帮更不敢乱来了。”

周时臣一想有理,这才略略放了心。

徽州会馆里,会首黄云霄正与吴窑大公子吴青峰交谈,听说周时臣、何寻二人到访,便打发吴青峰先回去。

吴青峰道:“黄先生答应了要扶我做吴窑窑主,而今吴窑预备重新开窑,全窑上下却只听那妇人的。”

黄云霄道:“我须得再跟吴窑做头师傅及板板们谈上一谈。你先回去,别再跟你继母闹了。”

吴青峰勉强应了,出来时见到周时臣、何寻等在外面,冷笑道:“当真人生何处不相逢。”

周时臣笑道:“谁说不是呢。”

吴青峰道:“周公子,我知道你想给我继母撑腰,可她毕竟是女人,这吴窑窑主我当定了。”

周时臣道:“吴公子误会了,我到吴窑找吴家娘子,是另有他事。贵窑谁当窑主,我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干涉?”

吴青峰半信半疑,道:“那样最好。”自拂袖去了。

进来客厅坐下,黄云霄先问道:“何巡捕可有找到那件‘青花见五色’?”何寻道:“没有。”

黄云霄叹道:“我派了人监视,负责监视的许民还与窃贼撞到,竟然还与‘青花见五色’擦身而过,可谓无缘无分。”

王五被杀当晚,黄云霄得知田水月是画料关键后,遂派了手下许民在暗中监视。许民在南码头夜市待到凌晨夜市摊子将散,往回走时,在王五家附近撞见了一人。许民吆喝了一声,那人头也不回地跑了。

既然湖盗郑千年只是杀了王五,并没有盗走“青花见五色”,那么许民撞见的那人多半就是真正的窃贼了。其人大概也垂涎“青花见五色”的珍贵,起了不轨之心。当晚他到达王五家时,主人已被杀害,他虽然慌乱,仍然强作镇定,到屋里取走了“青花见五色”,由此留下了又一桩悬案。

周时臣道:“今日登门,不是为‘青花见五色’,是为樊高。”

黄云霄道:“对了,我也听说樊家派人来了,还正想要安排去会个面呢。周老弟与何巡捕联袂前来,是因为这桩案子有线索了吗?”

周时臣道:“算是吧。不过这线索听起来有些惊人。”大致说了刘原姑的一番话。

黄云霄倒没有崔无忌那么大的反应,只皱眉道:“为什么会有人如此处心积虑,几次三番要樊高死?”

周时臣问道:“听黄先生口气,莫非认为买盗杀人者,与后来杀死樊高并割其首级的凶手,是同一个人?”

黄云霄道:“不是同一个人,难道还有两个人要樊高死吗?”

他诘问得极有道理。樊高来景德镇一事,除了崔国懋、凶手等极个别人之外,再无旁人知晓,黄云霄和吴窑吴明官均是樊高好友,事先亦不知情。樊高一行在鄱阳湖遇盗后,樊高侥幸逃生。他或许多少知道这一场厄运并非无妄之灾,所以只悄悄来到景德镇,得知崔国懋过世后,亦未到崔窑祭拜,只在某一晚拜访了吴明官,但未道及关键便匆匆离开。凶手虽买盗行凶,仍然在密切关注崔窑和瓷庄,以防樊高万一不死。见其果真幸运逃生后,便追到瓷庄,亲自动手,将其了结。

也就是说,凶手必须符合以下几个特征:第一,知道崔国懋写信邀请樊高来景德镇;第二,知道樊高不死的话,一定会去崔窑。如此推测起来,仍属崔无忌或是都帮某头面人物嫌疑最大。

周时臣又说了樊高曾到过吴窑一事。

黄云霄很是惊讶,道:“樊高遇盗,身无分文,需要朋友帮助才能返乡。我也是樊高好友,他竟宁可去吴窑找吴明官求助,也不来找我?”

周时臣道:“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樊高到吴窑并不是为了借取路费返乡,几乎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

黄云霄道:“奇怪。樊高受崔国懋邀请来到景德镇,得知崔国懋过世后,不进去祭拜,说明他已经知道了什么事,知道他自己一进崔窑就会被人盯上,再遭毒手。在那样险恶的环境下,他选择到吴窑,表示吴明官是他最信任的人,为什么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何寻道:“黄会首推测的极对,樊高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事才被杀,如此才能解释凶手买盗杀人及樊高不入崔窑祭拜老友一事。因而最有可能的情况,便是樊高正欲向吴明官说出那件事时,忽然发现对方可能牵涉其中,所以他勃然色变,迅疾离开了。”

黄云霄很是不悦,厉声道:“何巡捕是在指责吴明官也跟买盗杀人有关吗?他虽然死了,可我也不能容许有人在背后损他清誉。”

周时臣忙道:“何巡捕不是那个意思。根据当时情形,樊高本来坐了下来,预备与老友促膝谈心一番,忽然起身,不加解释就离开,必有重大缘由。或许可以换一种说法,是樊高以为吴明官吴公牵涉了什么事。”大致转述了李新喜回忆的情形。

黄云霄沉吟道:“原来当时经过如此,也难怪何巡捕起疑了。”顿了顿,又道:“照这般看来,樊高不是针对吴明官,而是针对李新喜。”

何寻道:“之前我们也曾怀疑过李新喜,怀疑李氏或许跟樊高有什么旧怨。但事实上,李氏跟广东樊氏毫无干系。”

黄云霄摇头道:“不是什么旧怨,而是樊高认为李新喜跟那件事有关。”顿了顿,又问道:“湖盗入掠景德镇,表面是刘原姑、魏希光之计,可我听说李新喜也出了不少力,请九江卫出兵就是她的主意,对吧?”

周时臣道:“黄先生到底想说什么?这里只有我与何巡捕二人,不妨直言。”

黄云霄道:“李新喜虽是浮梁人,可既然嫁了吴明官,便是我徽州的媳妇。本来我不该这么怀疑自己人,可你们二人也不算外人,我便直言不讳了,会不会是李新喜买通湖盗劫杀樊高?”

周、何二人大为意外。何寻问道:“吴家娘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黄云霄道:“因为樊高是最积极促进徽帮、都帮联盟的人,当然不是指帮会本身,而是崔窑、吴窑联盟。他觉得如果能将崔窑五彩与吴窑斗彩的优势结合起来,能令青花技术整体迈进一大步。”

周时臣闻言很是惊讶,道:“想不到樊高竟有这等眼光与胸襟。”

黄云霄道:“之前我曾对周老弟大谈打破行帮壁垒之类,其实都是樊高的主张,我不过是拿来借用罢了。樊高个人很崇拜墨子。”

墨子主张“兼爱非攻”“爱利百姓”,以“兴天下大利,除天下之害”为己任,故墨家弟子言论行动皆以国家、百姓、人民之利为准绳(战国时期,墨学跟儒学均是当世显学,儒墨争鸣。韩非子云:“世之显学,儒墨也。”孟子云:“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即指天下人言论不是归向杨朱一派,就是归向墨翟一派,可见当时墨家的兴盛。自汉武帝起,中国独尊儒术,墨学则因种种原因走向衰落。墨学及墨子、鲁班(公输般)事迹详见同系列小说《和氏璧》。)。墨家也是中国第一个工匠团体。鲁班号称“天下之巧士”,发明了锯、刨、钻、墨斗、曲尺、石磨等,能制作各种新奇器具,是工匠祖师爷,却也几番败在了墨子手下。

鲁班曾制作木鹊,能像真鸟那样自己在天上飞。墨子得知后道:“我用三寸之木就可以做一个车轴,能够承受五十石的载重,只需用片刻工夫。你做这只鸟费时费力,却只能在天上飞来飞去,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墨子明确提出“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以是否利人作为衡量技巧的根本标准。也正是因为墨家弟子将价值标准立足于他人利益、社会利益,所以“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然自古以来,家业世传是中国的传统,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宣州(宣州:今安徽宣城。宣笔是中国四大名笔之一。据韩愈《毛颖传》载:公元前23年,秦将蒙恬率军南下,途经中山(今安徽泾县一带山区),发现这里兔肥毛长,便以竹为管,以兔毛(又称紫毫)为笔头,在原始的竹笔基础上制成改良毛笔,世人称“蒙恬笔”,为宣笔鼻祖。)诸葛氏。诸葛氏世代以制笔为业,名匠辈出。唐宋代时,诸葛氏所制宣笔尖、齐、圆、键(制笔业术语,合称“四德”。尖:笔锋要尖如锥状,功用为利于书写钩、捺等笔画。齐:笔毛铺开后,锋毛平齐,功用为利于吐墨均匀。圆:笔根为圆柱体,圆润饱满,覆盖之毛均匀,功用为书写时流利而不开叉。键:笔锋在书写绘画时有弹性,能显现笔力。),深受当时书法名家称赞,由此成为士大夫案头必备的宝物。宋代名士黄庭坚有《谢送宣城笔》诗云:

“宣城变样蹲鸡距,诸葛名家捋鼠须。”

“一束喜从公处得,千金求买市中无。”

黄氏称所得诸葛笔是朋友馈赠所得,而此笔难求,即使花上千金,在市面上也买不到,足见诸葛笔之珍稀。

诸葛子孙“力守其法”“世传其业”,从不将制笔秘技外传。后诸葛高又创制成“散卓笔”,其笔毫约长寸半,藏一寸于管中,一笔可抵他笔数支(散卓笔为“无心”之笔,不用柱毫,而是用一种或两种兽毫参差散立扎成。笔毫软硬适中,具备尖、齐、圆、健四德。这种笔逐渐趋向软熟、散毫、虚锋,改变了晋代以前的旧制,具有性能柔润、根基牢靠、久用不散、书写流畅的特点。),“硬软适人手,百管不差一”,为时人所贵重。由于诸葛氏严守秘密,唯其能制,他人仿制仅得其形而无其法,用之反不如常笔。于是,诸葛笔历经六百多年而盛名不衰。此为典型的因身怀绝技、独擅其法而发家的例子。

因工匠业自古有“传子不传女”的传统,以防止女儿出嫁后将秘技带至夫家。唐人元稹《织女词》中有诗云:“东家白头双女儿,为解挑纹嫁不得。”指的就是为了保住“挑纹”的织锦机密,东家二女终身不能出嫁,类似而今浮梁魏希光的困境。而一旦秘技为两家所掌握,这两家子孙便互通婚姻。如亳州出产一种特制轻纱,“举之若无,裁以为衣,真若烟霞”。当地只有两家懂得织法,为防止其他人家得其法,便相与世世为婚姻。

技术保密保障了家族利益,但弊端也相当明显,因垄断而缺乏竞争,容易墨守成规,缺乏创新。又可能因为子孙不旺、后继无人或是后代德才不济而导致绝技失传,数百年累积的技术经验就此化为乌有。如果工匠能像墨子那样,走出个人、家族利益的小圈子,将目光投射于大众利益之上,那么中国千百年来的技术发展,该比今日走得远得多。

黄云霄又道:“当年樊高曾将崔国懋和吴明官拉到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还拟定了七条准则:‘过相规;善相劝;弊相除;利相兴;相师;相友;共求瓷业之精进而发达。’他一心想要促成崔窑、吴窑联盟,由此来促进瓷业之精进发达。”

周时臣由衷赞道:“好一个相师、相友、弊相除、利相兴,这对都帮、徽帮包括整个瓷器行业都是天大的好事。”

黄云霄摇头道:“在你周老弟看来是大好事,因为你有这个胸襟和度量,所以你愿意将周窑详况张榜公布。但在我徽帮和都帮看来,未必是什么好事。都帮早已垄断圆器业,如果崔窑与吴窑联盟,势必要将部分市场拱手相让。而吴窑本就已领先于崔窑,吴氏‘点彩’‘染彩’均独步一时,比崔氏‘五彩’更符合士林审美。当然这是在出‘青花见五色’之前的事。我的意思是,联盟说说还可以,真做起来,崔窑和吴窑都会各不相让,寸土必争,哪里有什么‘相师’‘相友’。崔国懋、吴明官对此都心知肚明,不过是碍于樊高的面子不好明说,随便敷衍几句罢了。樊高还当了真,当真想努力促进联盟。”

何寻问道:“那么这跟李新喜有什么关系?”

黄云霄道:“吴明官跟我提及樊高的联盟计划时,我还开玩笑地问他要不要认真考虑一下,他笑答未婚妻子一眼便能看出联盟计划是明显偏袒崔窑,妇道人家都有这个眼光,他怎么会看不出来?不过是碍于老友情面,不好意思当面拒绝樊高罢了。这未婚妻子就是李新喜了。”

或许是李新喜不愿意看到丈夫为樊高提议烦恼,得知樊高应崔国懋之邀要来景德镇后,料想其人一到,必定又要旧事重提,便干脆买通湖盗拦截樊高座船,将其杀死于途中。或许湖盗劫船杀人时无意透了口风,被樊高听到,知道与浮梁李氏有关。但他不知道李新喜已成为好友吴明官妻子,逃脱后便先赶来崔窑,意外得知好友崔国懋去世后,又是惆怅又是难过。回到瓷庄徘徊一阵后,便决定去找吴明官。正要对吴氏说出经过时,意外得知对方新婚妻子竟是李新喜,遂怒而拍案离去。

至于后来李新喜暗助刘原姑、魏希光引湖盗上钩,请出九江卫兵马剿灭湖盗,则是有意灭口,以掩盖当年买盗杀人一事。不然她明明是个局外人,为何要主动积极参预其事?

周时臣见黄云霄一力怀疑李新喜,忙道:“这决计不可能。”

黄云霄道:“那么周老弟又如何解释樊高离开吴窑后不久,便在瓷庄遇害一事?”

周时臣道:“我尚不了解前因后果,无从解释樊高遇害真相,但我敢担保,李新喜一定跟这些事无干。樊高遇害,更多是因为那封信。”

当即提到樊高愤而离开吴窑时,曾留了一封什么都看不出来的信在桌上。而吴明官视若珍宝,秘密收藏在钱箱中,直到其人过世,才为妻子李新喜发现。

黄云霄听了狐疑更重,道:“如此,李新喜不是更可疑吗?很明显,樊高是因为她才离开,留下那封信,多半是因为信中曾提到过她。而吴明官多少猜到了这些,才将信郑重收藏,不让李新喜知道,只期待将来有一天能发现真相。”

周时臣道:“不是这样。先从动机而言,黄先生认为李新喜是为了阻止樊高重提联盟才起意杀人,这理由太牵强,或者说,杀人动机不够强烈。李新喜出身本地大族,知书识礼,怎做得出勾结湖盗、行凶杀人的勾当?她既反对联盟,完全可以明里提出来。退一万步说,就算黄先生所言是真,李新喜有意杀害樊高,那也是在知道樊高要来景德镇之后。而崔国懋写信发生在这之前,崔窑跟吴窑素无往来,崔氏事先不可能知道李新喜心思,根本不会在信中提及李氏半句。樊高更不可能事先知道李新喜这个人了。”

黄云霄细细一想,亦觉得有几分道理,但仍然道:“也许李新喜没有做过买盗杀人之事,但要说她清清白白,实在难以令人相信,不然为何樊高一听到她的名字便起身离开?”

周时臣道:“我敢以自己的性命担保,李新喜绝不会跟这些事有任何关系。樊高到过吴窑又突然离去之事,全部是李新喜告知,她若牵涉其中,又何必透露出这些关键来?”

黄云霄闻言万般惊讶,问道:“周老弟竟然愿意以你自己的性命为李新喜作保,为什么?”

周时臣道:“因为我受李新喜所托,要调查吴明官暴亡一事。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她不找到真相不罢休的决心。”大致转述了李氏所言吴明官死前举止反常之事。

黄云霄深为震撼,道:“难道李新喜认为吴明官暴毙与樊高被杀一案有关联?”

周时臣点头道:“换作我是李新喜,也会这样认为。樊高遇害与吴明官暴亡事隔近十年,但若是将一些蛛丝马迹联系起来看的话,就会发现多少有些关联。”

黄云霄道:“其实我也一直怀疑吴明官死得不明不白,暗中派人调查过,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最终不得不作罢。想不到李新喜一介女流,竟然还没有放弃。”

周时臣道:“我知道黄先生打算重开吴窑,正支持吴大公子吴青峰跟李新喜争夺吴窑控制权。不过一码归一码,李新喜非但没有参与杀害樊高,而且在这件疑案上有大大的功劳,目下仅有的线索都是由她提供的。”言外之意,指斥黄云霄有意在挑李新喜过错。

黄云霄摇头道:“我不是不喜欢李新喜,而是她妇道人家,难撑大局,我不能让吴明官一生心血就此没落,吴窑必须得重振声威。”顿了顿,又道:“就算李新喜没有嫌疑,也必然是跟李氏有什么干系,不然为何樊高因为她而离开?”

周时臣知道黄云霄要一力扶持吴青峰上位,又因吴窑上下只支持李新喜,所以他必须得找个大大的过错或罪名给李氏安上。但黄氏所言也不全是偏见,当日樊高听到李新喜名字后便愤然离开,表明事情多少跟李氏有关,大概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罢了。

或许李氏卷入了什么跟崔窑有关之事,当然应该是不怎么光彩的事,崔国懋在信中提及,樊高由此知道了浮梁李氏。如果不是这样,就是樊高在鄱阳湖遇盗后,了解到什么信息,怀疑浮梁李氏跟买盗杀人有关。就这两种情况看来,前一种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何寻又想到都帮会首崔无忌那句“周公子说到了点子上”,似乎有暗示徽帮会首黄云霄知情的意味,便有意问道:“关于崔国懋写信给樊高这件事,黄会首当真不知道什么吗?”

黄云霄愕然道:“我所知一切,都是拜托你二位告知。我甚至连当年樊高来到景德镇一事都不知道,还有什么可隐瞒?”

想起好友莫名惨死他乡,死后尚未留下全尸,难以安息,不由得怅恨无穷,叹道:“若是樊高先来找我就好了,至少我能帮上些忙。他先去找吴窑吴明官也就罢了,为何发现不妥后还不来徽州会馆找我,难道连我也不信任了吗?”

神色极是郁闷,竟以樊高在关键时刻不来徽州会馆找他深以为恨。

周时臣见状颇为感慨,便着意安慰道:“樊高既与崔国懋崔公、吴明官吴公及黄先生三位交好,崔公过世,吴公又不便再来往,想来是该来找黄先生帮忙的。也许他只想先回瓷庄冷静一下,再来徽州会馆,却不想恰在此时遭了毒手,竟与黄先生再无相见机会。”

黄云霄登时大感宽慰,道:“是了,一定是这样。”拍手叫过黄丹阳,命道:“去请樊家人来会馆,我要好好款待他,聊尽地主之谊。”

何寻遂起身告辞,又顺口问道:“樊高一案,黄会首觉得谁嫌疑最大?”

黄云霄不假思索地道:“就可能性来看,当然是都帮会首崔无忌。不过我不信他能做出勾结湖盗、买凶杀人之事。”

何寻道:“为什么?”

黄云霄反问道:“崔无忌为什么要杀害樊高呢?按照周老弟的说法,杀人动机不够强烈。且不说樊高跟他老爹一番深厚情意,崔国懋马上就要入土,崔无忌即将主持崔窑大局,樊高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可以不听不理,为什么要用杀人来解决呢?”顿了顿,又问道:“难道二位真以为是崔无忌害了他老子,怕樊高知道真相,所以才抢先灭口?”

何寻道:“黄会首认为有这个可能吗?”

黄云霄摇头道:“没有。你看看崔国懋在世时,崔窑何等如日中天,再看看今日崔无忌执掌大局,崔窑如此江河日下,就该知道崔窑的影响力全在于崔国懋。而且都帮帮规森严,就算崔无忌心怀歹意,想早日坐上会首位子,以余茂盛为首的都帮首脑人物也不会准许。他敢弑父,都帮还不活吞了他!”

何寻道:“既是如此,崔无忌没有勾结湖盗杀人,为什么樊高过崔窑而不入呢?他万里迢迢赶来见,却不肯到老友灵前上一炷香,未免说不过去。”

黄云霄道:“这一点,我早先已经说过了,樊高一定已经猜到是镇上的人买盗杀他,他一旦露面,就会再次被盯上。”又道:“不过想想蛮奇怪的,湖盗杀人前都会说这样一番话:‘好教你死个明白,是某某某出了二百两银子让我们来杀你,你做了鬼,去找他报复,不要来找我们湖盗。’台上戏可以这么唱,湖盗这么一番表演,泄露雇主姓名来历,未免太对不起‘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八个字了。”

何寻奇道:“那么黄会首认为湖盗泄露雇主信息是不可能了?”

黄云霄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这案子太过蹊跷,前后矛盾之处甚多。不过我全力支持二位查案,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出来时,正好遇到本地秀才程浩然到徽州会馆教课。程浩然是浮梁官宦子弟,饱读诗书,又擅书画,周时臣因为好友金英、操骥之故,亦与其相熟,最近更是跟着程氏学习丹青之术(后来周时臣回去家乡苏州,以画著名,人称其画“绘事苍秀,追踪往古”。),没少往程家跑,忙上前招呼。

程浩然笑道:“周兄,我正要找你。金兄和操兄这几日一直在说找机会聚上一聚,庆祝你劫后余生呢。”

周时臣笑道:“自从那件事后,我便一直在瞎忙,包括跟着程兄学作画。回头我得闲再约几位一块儿喝酒,特别拜谢程师傅教授绘画之恩。”

程浩然笑道:“学画一事不值一提,不过酒要喝,就等周兄一句话。”

离开徽州会馆后,何寻颇为惆怅,道:“本以为黄云霄会知道些什么,结果只是白跑一趟。”

周时臣道:“不算白跑,黄云霄还是给了一些提示,至少有三点收获。”

何寻道:“哦,周兄说来听听。”

周时臣道:“肯定是景德镇的人买盗劫船,但樊高一定不知道这一点,他大概只以为运气不好,遇到了湖盗打劫。不然的话,他就不会住进瓷庄了。”

何寻道:“不错,镇上不少人知道那处瓷庄是广东商人樊高的。他若果真知道湖盗是受雇于人,肯定十分警觉,会设法隐匿行踪,不会贸然住进旧居。”

周时臣道:“这算是第一点收获。第二点收获,黄云霄本人要比崔无忌坦诚得多,如实表达了对案子的看法和态度,这大概跟徽商诚信经营的秉性有关。”

何寻道:“可崔无忌暗示黄云霄多少知情,他没有讲出什么实质性的线索啊。”

周时臣道:“黄云霄可能知道些什么,也有可能已经说了出来,但我们暂时还没有发现其与案子的关联。这勉强算是第二点收获吧。还有第三点收获,就是愈发能够确认那封信是关键。”

何寻道:“那信可是什么都没剩下,江印月一直也没有想出办法来,有等于无。”

周时臣摇头道:“不是那封信。我指的是买凶者写给湖盗的信。”

何寻一怔,问道:“有这样一封信吗?”

周时臣肯定地道:“有。刘原姑说,最早是有人暗中给湖盗通风报信,说广东富商樊高要经鄱阳湖去景德镇。这信,可能只是口信。但后来买凶者送给湖盗二百两纹银,附着一张字条,写明银子是拦劫樊高座船的酬金。这字条,就是我所指的信了。”

何寻问道:“周兄认为那字条还在?”

周时臣道:“绝大多数湖盗都不识字,能完整读信的只有刘原姑和军师李四保。刘原姑不被湖盗信任,当时也不知道樊高一事,那么读信者一定就是李四保了。你我亲眼见过这个人的多疑猜忌,希娘为了取信于他,使出浑身解数,甚至最后不得不供出我来,足见其人之狡诈。如此厉害的人,无论他知不知道雇主是谁,一定会留着那张字条,以留作后用。”

何寻道:“但官兵攻陷湖盗山寨老巢后,没有发现什么书信。清剿完毕后,又一把火烧了山寨,就算书信当真藏在什么隐秘之处,也被烧掉了。”

周时臣道:“我知道那张字条多半已经不在,但买凶者并不能确定这一点。我们可以谎称有这样一封信,是上次李四保来景德镇时所携带,预备用来勒索买凶者其人,但尚未来得及实施计划。买凶者得知消息后,一定十分紧张,必然会想方设法寻到那封信,由此会露出马脚来。”

何寻道:“好计!”又道:“计是好计,只是这件事干系重大,我得先回去禀报陈通判,看他意下如何。”

周时臣道:“好。”

何寻道:“今日我二人跑了不少路,也有些累了。天色不早,周兄先回去歇息。我会代周兄到御窑厂打听,看魏家娘子到底在忙些什么。”

周时臣大喜道:“多谢。”

何寻走出几步,又回身道:“周兄有没有觉得世事奇妙得紧?当年有人收买湖盗劫船,樊高大难不死,逃来景德镇,却又被人杀死在自家瓷庄,首级埋在院子中。十年后,湖盗二头领郑千年监护刘原姑来浮梁看病,凑巧租住在瓷庄。又因江若兰命案,挖出了骷髅,由此才令樊高陈年旧案案发。”

周时臣道:“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

回来周窑时,正好遇到徽窑窑主陈仲美。他正由吴祥瑞陪同,在欣赏周窑新开出青花瓷器。

周时臣忙过去招呼道:“陈匠师,你来周窑,怎么也不事先招呼一声。”

陈仲美道:“我只是路过周窑,顺便进来看看。周公子,你好生了得。你之前从来不碰青花瓷器,只琢磨了这么短的时间,便烧出了‘青花见五色’。我等靠烧制青花为生的专业工匠,真是要惭愧死了。”

周时臣笑道:“我只是随便弄着玩,这几件瓷器算不上真正的五色,青花图案比王五那件‘青花见五色’差远了。”

陈仲美不无惋惜地道:“可惜,我迄今还没见过王五那件‘青花见五色’是什么样子。”

周时臣见对方眉目闪烁,欲言又止,便命吴祥瑞先退出去,问道:“陈匠师可是有什么话说?”

陈仲美一怔,随即摇头道:“没有,没有。”顿了顿,又道:“哦,有,其实有的。多谢周公子一日内破案,为我妻子申了冤。”

周时臣道:“事情过去这么久,还提它做什么?”又见陈仲美不断摩挲那几件新瓷器,舍不得放手,便道:“陈匠师不嫌这些瓷器粗陋的话,随意挑几件去。”

陈仲美大喜过望,道:“好,好,多谢。”取了两件小器,揣入怀中,走出几步,又回头道:“周公子,你真是个好人。唉,我实在对不住你。”

周时臣不解地问道:“陈匠师为什么这么说?”

陈仲美道:“没什么。总之就是景德镇这些人中,我只佩服两个,周公子和壶公。”

周时臣忙道:“周某后学晚进,陈匠师和壶公诸位都是前辈,我还有许多要向各位学习的地方。”

陈仲美道:“有志不在年高。周公子天赋异禀,何须谦虚?唉,我要是有周公子一半聪明就好了。”一边摇头,一边叹气,拱手自去了。

周时臣不免莫名其妙,正好秢稠进来,便问购买樊高瓷庄一事。

秢稠道:“谈妥了,樊家人愿意以原价的三成出售。”

周时臣道:“这么低?”

秢稠道:“还低?我还嫌贵呢,那可是人见人嫌的凶宅。真不知道公子买它做什么。”

周时臣道:“说好什么时候交易?”秢稠道:“明日。”

周时臣道:“这件事你办得很好,明日交易,还是你去办。嗯,要是怕人欺负你,就叫上两个周窑佣工做帮手。”

秢稠笑道:“谁敢欺负我?公子累了吧?晚上吃什么?老许虽然回了徽州会馆,我跟他可是学了好几手,我这就下厨给公子做。”

周时臣道:“嗯,好,就来……”

转头便见到吴祥瑞引客进来,却是徽帮会首黄云霄的心腹许民。

许民行了个礼,道:“黄先生说好今晚在徽州会馆宴请樊家人,想请周公子与何巡捕过去作陪。”

周时臣道:“我可是才从徽州会馆回来。”

许民道:“是。主要是樊家人只有今晚有空,临时张罗,不及细细准备。黄先生还说,请周公子不要误会,他完全是一番好意。周公子与何巡捕正在调查樊公的案子,或许能从樊家人口中得到一些线索。”

周时臣道:“还是黄先生考虑得周到,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许民道:“何巡捕那边已经派人去请了,周公子这就请跟小的动身吧。”

周时臣便进屋换了身衣服,随许民出来。到徽州会馆花厅一看,除了徽帮首脑人物外,吴窑大公子吴青峰亦在座。

黄云霄引着周时臣来到一名中年男子面前,道:“我来介绍,这位是樊氏管家林童。林管家,这位便是我适才提过的周时臣周公子。”

林童已知全部经过,连忙致谢,道:“若不是周公子,怕是樊公至今埋骨瓷庄院中,无人得知。”

正好仆人引着何寻进来,周时臣便道:“其实何巡捕的功劳居多。”

林童忙上去厮见,又说了许多客气话。

黄丹阳进来禀报道:“陈匠师说是身子不舒服,不能来了。”

黄云霄摇头道:“陈仲美就是古怪,不来算了。”又扬声道:“各位,人既然到齐,这就请入席吧。”

分主宾依次坐下后,黄云霄拍了拍手,酒菜便如流水般上来。虽是仓促准备的酒席,却也十分丰盛。

黄云霄先行举杯,道:“这第一杯酒,要敬给老友樊高。”

众人便一起饮了一杯。黄云霄又道:“樊高不幸客死景德镇十年,我竟才知道不久,作为朋友,可谓不义,我自罚一杯。”

话音刚落,酒杯未及沾唇,便有一队官兵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驻厂巡检方何。

黄云霄将酒杯放下,面露不豫之色,问道:“方巡检不在御窑厂当值,率兵闯进我徽州会馆,意欲何为?”

方何道:“黄会首莫怪,我只为周时臣而来。”走到周时臣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道:“周时臣,我特地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你被捕了。起来!”

周时臣遂起身问道:“我犯了什么罪?”

方何道:“你勾结倭寇,图谋不轨。”

周时臣讶然道:“倭寇?我竟不知道时至今日,浮梁境内还有倭寇。”

方何道:“你的徒弟吴祥瑞,其实本名叫五良太甫,是东洋日本人。而今中日战事正紧,你偏巧收他为徒,不是勾结倭寇是什么?”

周时臣愕然不及回答,黄云霄霍然而起,问道:“什么倭寇?方巡检是怎么知道的?”

方何道:“这个不劳黄会首关心。来人,将周时臣锁上带走!”

兵卒一抖铁链,套上周时臣脖颈,不由分说地将其拉了出去,只留下满厅面面相觑的宾客。

何寻忙追出去问道:“方巡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何道:“何巡捕,听说你跟周时臣走得极近,一向称兄道弟,所以这件案子你按例不能参与。”又上前一步,有意压低声音道:“念在你我同僚的分上,我好心提醒你一句,这次周时臣跑不了了,何巡捕还是离他远点,好自为之吧。”

周时臣被径直带到巡司署。堂上灯火通明,端坐堂上的不是通判陈奇可,而是江西矿税监大使潘相。

本来景德镇不设地方行政机构,镇上事务仍由浮梁县署处理。然因县城远在十数里之外,而景德镇又是著名的“流寓丛聚,杂处中间,善恶难分”之地,治安巡捕事务遂由御窑厂监工大臣代领,或是工部官员,或是大内太监,不一而足。万历十年(1582年)以后,方在本地专设巡检司,由饶州通判驻镇管辖,专理治安、捕盗等,同时兼领御窑厂窑务。然几年前又以江西矿税监大使潘相领御窑厂,饶州通判成为其佐官。如此,潘相便是名义上的巡检司长官。但由于万历皇帝贪婪好财,不断下达“钦限”,催烧龙缸。潘相又是个大外行,成日忙于应付烧造,无暇干涉地方,兼之治安缉盗事务本来就是个苦活儿,遂一直由饶州通判处置,两方各司其职,相安无事。

而今因为湖盗“光顾”景德镇,万历皇帝体恤民情,取消了今年的“钦限”,潘相一下子变得清闲起来,开始时不时地来巡检司管事。通判陈奇可不胜其烦,可朝廷体制如此,潘相是他名义上的长官,也只能强行忍耐。还曾引用浮梁本地俗语自我解嘲道:“忍字头上一把刀,世上只有忍字高。”

今日天黑时分,有人隔墙投书入御窑厂,举报周窑窑主周时臣暗通倭寇,并点明了其徒弟吴祥瑞的东洋人身份。彼时中日因朝鲜而交战,战事多对明军不利,万历皇帝正为之十分苦恼。潘相接获举报信后如获至宝,也不辨真假,急派方何前往周窑捕捉,却只抓到了吴祥瑞。方何得知周时臣往徽州会馆赴宴后,便又赶来逮人。

周时臣被强行从酒宴上带走后,兵卒受命于巡检方何,有意折辱,一路推推攘攘,待之格外不客气。周时臣稍微走得慢些,便遭兵卒大声呵斥,一路引来不少行人围观。

到了大堂,周时臣被喝令跪下。潘相重重一拍惊堂木,喝道:“周时臣,你可真是死不悔改,上次你盗窃御窑厂库房,本使宽大不予追究,而今你竟然敢勾结倭寇,内外作乱,可知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周时臣个人倒没什么,一听对方乱扣罪名,甚至想株连家族,忙道:“我从来没有勾结过倭寇。至于方巡检所言我徒弟吴祥瑞是东洋人一事,我从不知情。还请潘使君带吴祥瑞来当面对质。”

潘相道:“就如你所愿。”喝令带吴祥瑞上来。

过了一会儿,吴祥瑞镣铐锒铛地被押了进来,跪在堂下。虽然重铐缠身,所幸尚未受刑。他似乎心中有愧,不敢看周时臣,一直低着头。

潘相道:“周时臣,本使已经先行审问过吴祥瑞,他不肯承认自己是东洋人,只说姓吴,是福建人氏。本使见他嘴硬,本来想动大刑,后来想还是等周公子人到了,再当面对质的好。”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问道:“吴祥瑞,你可承认你是倭寇?”

吴祥瑞道:“不,不是。”

潘相道:“来人,将周时臣夹了。”

吴祥瑞大惊失色,道:“潘使君审问的是我,如何拷打我师傅?”

潘相笑道:“你不说实话,你师傅便要受苦。”

两名兵卒抢上来,一左一右按住周时臣肩头。又有两名兵卒取来一副拶指。那拶指由十一根食指粗的竹棍组成,中间用细皮绳子穿了三道,是专门刑求手指的刑具,多用于女犯。兵卒强行将竹棍一根根套上周时臣手指,拉绳将竹棍收紧,夹住手指。

潘相笑道:“周时臣,你以仿古扬名天下,声名全在一双巧手,若是这双手废了,你说你日后还能在景德镇立足吗?”

周时臣怒极,道:“潘使君,你不问青红皂白便滥用酷刑,于法度不合。”

潘相也不理睬,只问道:“吴祥瑞,你招不招?再不招供,本使可就要下令用刑了。这拶指虽不及廷杖那般血肉横飞,可十指连心,也是痛彻心扉。”

吴祥瑞不忍见师傅受刑,忙道:“请潘使君放了我师傅,我愿意如实招供。”

潘相见对方如此轻易便肯屈服,显然是极在意周时臣,便示意兵卒先松了刑具,喝道:“快招!快招!”

吴祥瑞道:“我确实是东洋日本人,不过不是什么倭寇。”

原来吴祥瑞本姓伊藤,小名五郎,后因与家人不和,离家游历,便干脆以名为姓,改名为五良太甫。在日本时,偶然得到一件吴一植(吴一植:明朝永乐年间浙江龙泉县人,善制瓷。龙泉曾出土发现有“永乐三年吴一植记”的飞鸟过海印模。日本人吴祥瑞为真人真事。他来到中国拜师学艺多年,后终将制瓷技术带回了日本,对日本瓷器发展作出重大贡献,成为里程碑似的人物,被日本人民尊称为“瓷圣”。)瓷器,爱不释手,对中国制瓷技术仰慕不已,决意渡海学习其技。

当时日本亦是闭关锁国,出国困难重重。五良太甫便先与到日本做生意的福建商人打交道,学会了汉语,还取了个中国名字叫吴祥瑞。之所以姓吴,自是因为敬慕吴一植的缘故。后来时机成熟,吴祥瑞便躲在中国商船中,成功冲过海禁,辗转来到福建。

他先是到德化窑名匠何朝宗作坊中做小工,何朝宗以烧造白瓷著名。学习了几年后,吴祥瑞终于了解到制瓷的基本技术。何朝宗见他虽然底子差,却是勤奋好学,便正式收他为徒。

不幸的是,吴祥瑞拜师后没几天,何朝宗便因窑变而自杀。何氏自杀前,特意告诫吴祥瑞,说要学到制瓷的真正精髓,得去景德镇,还介绍了壶公窑窑主吴为给他。吴祥瑞安葬完师傅后,便来到景德镇,先投在吴为门下。

吴为专门制作薄胎瓷器。薄胎瓷器制作不同于普通瓷器,不但选料精细,且从配料,挖坯、修坯、上釉到装窑烧制均有严格要求,尤其是修坯,要经过粗修、细修、精修等工序,经过数百次的反复修琢,才能将泥坯修到蛋壳一样薄。吴为觉得吴祥瑞虽然努力上进,却是天资有限,实不适合制作薄胎器,便又转而推荐给了周时臣。

周时臣本是世家子弟,进入瓷器行业全是因为个人兴趣,对瓷业带徒授艺、代代相传的套路并无多大兴趣,因而他成名已久,仍未收过徒弟。但吴祥瑞既是吴为亲自介绍,周氏看在壶公的面子上,便郑重其事了一些,格外另眼相看。又见吴祥瑞到周窑后踏实肯干,做活儿麻利,确实是个好帮手,便决意正式收其为徒,却不知这个讲得一口地道福建话的弟子竟然是东洋人。

周时臣听到吴祥瑞自陈来历,不由得目瞪口呆。偷师学艺自古有之,当年外国人为了得到中国的丝绸、纸张制造技术,都是千方百计、不择手段。然此刻中日正在交战,吴祥瑞忽然在这个时候暴露了身份,可谓相当不利。对他自己不利,对周时臣更加不利。

潘相皱眉道:“什么只是来景德镇学习制瓷技术。你一定是东洋人派来的间谍,想要来打探军情。”

周时臣道:“若是间谍,就该去沿海城镇,或是京畿要地,怎么会来景德镇?”

潘相道:“住口!本使没问你话,不得插嘴。”但亦觉得周时臣反驳得有理,便改口道:“那么你一定是倭寇派来的探子。倭寇跟之前的湖盗一样,垂涎景德镇富甲全省,想大抢一笔,所以先派你来打探。”

周时臣道:“景德镇处于万山之中,嘉靖年间倭患最严重时,倭寇也未曾到过这里。而今倭寇荡平几十年,怎么突然又有倭寇要来抢劫景德镇了?”

潘相忙拍了一下惊堂木,道:“住口!”

吴祥瑞亦道:“好教潘使君知晓,我七年前便渡海来到中国,在福建待了四五年,来景德镇也有两三年,只一心一意地学艺,绝没有什么倭寇派我来打探风声。潘使君实在不信的话,可以派人到福建查证,一问便知。”

方何见潘相审问不得法,完全是信口胡来,心道:“当真是泥鳅不能扯得鳝鱼长。这阉宦什么都不懂,烧瓷如此,审案也是如此,难怪被人轻视。”

他自己也厌恨周时臣,要令其身败名裂,还得借助潘相之手,忙上前低声告道:“这周时臣能言善辩,辩驳得句句在理。使君要整治住这小子的话,得先想个法子坐实其罪名。”

潘相问道:“什么法子?”

方何道:“这个得细细筹划,保证前后没有破绽。不如先将他二人监禁起来,小的来想想办法。”

潘相一心想弄出个大事件来,好向上邀功,便点点头,命兵卒先将周、吴二人带下去监禁。

周时臣、吴祥瑞既然是重犯,为防止逃狱或是自杀,都被钉上重铐,戴了三十斤重的大枷。

方何特意点着狱长陆新的脑门警告道:“我知道陆狱长家眷都是杂帮中人,可周时臣犯的是勾结倭寇、图谋作乱的死罪,陆狱长若敢徇私,决不轻饶。”

陆新连连答应,等方何带人离开,还是悄悄进来牢房,往周、吴二人腿间垫了几块砖头,以此撑住枷板,好减轻脖颈重量压力。

周时臣低声道:“多谢。陆狱长,我这次罪名非同小可,你赶快出去,免得牵累你。”

陆新也不敢多言,点点头,令狱卒锁上牢门去了。

等到牢房安静下来,吴祥瑞挣扎欲起,想朝师傅跪下。周时臣喝道:“你做什么?都成这样了,好好待着,不要乱动。”

吴祥瑞哭道:“师傅,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周时臣道:“你一没杀人,二没放火,害我什么了?”

吴祥瑞道:“师傅不怪我是东洋人吗?”

周时臣道:“这有什么好怪的?东洋人也有好人。当年的倭寇,也有中国人,足见中国人也有坏人。倒是你为学艺历经千辛万苦,这份执着好叫人佩服。”

吴祥瑞极是感动,泣道:“早知道师傅如此宽宏大量,我就该把真相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周时臣道:“什么真相?”

吴祥瑞道:“师傅,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瞒你。那幅画……那幅《黄甲图》是我偷的,我也是不得已。”

当日《黄甲图》在周氏书房离奇失踪,成为一桩悬案。秢稠一度怀疑过徽州会馆掌厨许衡,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能进内院的外人。周时臣觉得许衡为人率真,做不出那种事,加上后来以《周氏瓷谈》交换回了《黄甲图》,虽不圆满,却也算解决了,便没有再追究。却万万没有想到窃贼竟是徒弟吴祥瑞。

原来在正式收徒仪式前,忽然有自称姓贾者找到吴祥瑞,说已经知道吴氏东洋人身份,但并不打算拆穿,只是要求他做一件事。

吴祥瑞又惊又怒,他隐姓埋名已有数年,连之前在福建时都没有人发现,却不知如何在景德镇被这贾某看破。然周时臣时已同意收他为徒,能拜周窑窑主为师,是多少学瓷艺人梦寐以求的事,他不愿意另生风波,便勉强同意,问对方是什么事。

贾某便提出要吴祥瑞盗取树瘿壶,并对天发誓,表示不是真的想要那只壶,只是知道树瘿壶不完全属于周氏,想以那只壶来要挟周时臣答应一件事,树瘿壶早晚会还给周氏。

吴祥瑞亦知吴窑女主人李新喜以树瘿壶为报酬,委托周时臣调查吴明官莫名暴毙一事,一时不知贾某到底要从周氏身上得到什么,不敢答应。贾某便作势欲去揭露吴祥瑞东洋人身份一事。彼时倭寇平定不过三十年,大明朝野仍深恨倭寇,亦连带恨及东洋人。吴祥瑞料想一旦身份暴露,拜师自然不成,多半还会被官府逮捕下狱,饱受一番牢狱之苦后,最终被驱逐出境。又想反正贾某不是真的要树瘿壶,早晚会还给周时臣,便勉强同意。

树瘿壶一直被收藏在周时臣卧房中。周氏心思灵巧,往往亲自设计锁具,他自己不用钥匙便能打开,旁人不知机关,再如何用力也打不开,巧妙无比。吴祥瑞知道周时臣厉害,不敢随意擅闯,只暗中等待时机。

但吴祥瑞自己也不甘心受制于贾某,料想其人所求绝不止树瘿壶这一件事,日后还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然他的秘密已尽为对方知晓,他对贾某则一无所知,除了逃离控制外,别无他途。于是他想尽快得到一门绝技,好早日离开景德镇。

正好变工节当日,周窑开出了一件“青花见五色”,为青花史上的奇迹。吴祥瑞便想从原主王五身上得到秘技,有“青花见五色”傍身,足以回去日本开天辟地。

不过当日正好是吴祥瑞拜师的日子,周时臣又在挑竹篮上街时遭遇江若兰命案,被带去了巡检司,直到深夜逮到真凶船户石户,消息传回周窑,吴祥瑞这才松了口气。他睡下后辗转难眠,听到鸡叫时便干脆起身,想到王五也是每日早起劳作,便向王五家赶来,欲苦求绝技,虽明知不可能,但总得勉力一试。不想到其家后,竟发现王五被杀,他慌忙离开,赶去巡检司报案。又因为不能张扬自身意图,便以福建同乡身份请求巡捕何寻先不要张扬。何寻勉强同意。

不想当日贾某又来催促。吴祥瑞既暂时想不出别的法子,便只能同意尽快盗出树瘿壶。

同一日,操骥和好友金英携《黄甲图》来到周窑。吴祥瑞招待二人进书房时,听说这图珍奇无比,随口问了几句,由此知道《黄甲图》是操家祖传之物。他本来也没太当回事,却意外发现操骥离开时并没有携带图卷,料想是留在了周氏书房。心想:“贾某要那只树瘿壶,是因为树瘿壶不完全是师傅所有,用它来要挟师傅,必定能奏奇效。这《黄甲图》也不是周窑之物,效果理当一样。”便趁四下无人之机,偷偷溜进书房,将《黄甲图》盗走,交给了贾某。

贾某未得到树瘿壶,本来很不高兴,但得知情由后,亦夸奖吴祥瑞善于随机应变,将来必大有所为,保证将信守承诺,绝不再来找他。

话虽如此,吴祥瑞却并未真正放心。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贾某是什么来历,又是如何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而秘密这种东西,一旦为他人把握,麻烦便会源源而来,难以摆脱。

出乎吴氏意料的是,次日便有人投书周窑,要周时臣拿秘技去换《黄甲图》。吴祥瑞又喜又忧——喜的是那贾某果真是个信人,只求一事,事后便将《黄甲图》完璧归赵;忧的是师傅一生心血就此落入他人之手。

虽然周时臣本人并未太当回事,甚至还有引以为荣之意,但吴祥瑞仍然心中不安,便一路跟踪周时臣,希望能暗中了解到贾某的真面目,好寻找应对之策。甚至他还想过抢先夺取周氏制瓷秘技,携之逃回日本,如此便能完全摆脱困境,只是转念想到周时臣待己恩重如山,实不忍下手。

到达指定交易地点西塔后,贾某并未如约出现,吴祥瑞反而被周时臣发现,不得已只得离开。后来周时臣虽然顺利换回《黄甲图》并交还原主,然经过情形仍然令人惊叹。吴祥瑞事后得知,愈发认为贾某计谋行事非同一般,他日必定还会找上自己,只是料不到竟是今日投书告官之局面。

周时臣听了经过,半晌不语。

吴祥瑞自责不已,道:“师傅你骂我吧,都是我害了你。一开始,我就不该答应贾某的条件。”

周时臣道:“我没有怪你,你那么做,也是没有办法。”

吴祥瑞道:“不,是我自己没有选择向师傅坦白。我早该想到,师傅大人大量,不会顾念我的身世来历。”

周时臣摇头道:“就算你这么做了,没有盗取《黄甲图》给对方,贾某仍然会拿这件事来要挟我就范。”

吴祥瑞道:“那样的话,师傅就不必为了我而将秘技交出去。”

周时臣笑道:“那本小册子不算什么秘技,只是我多年的心得而已。我其实很高兴能有机会与人分享。有人如此费尽心机地得到它,我还觉得荣幸呢。”顿了顿,又道:“如果我师徒二人能逃过这一劫,我便将《周氏瓷谈》再默写一本,送给你做礼物,如何?”

吴祥瑞大喜过望,连声道谢,然想到枷锁紧锢,想要起身拜谢甚难,又转喜为忧,道:“可是目下我们……唉,都怪我,我要不是东洋人就好了。”

周时臣道:“你又不能选择出身,怎么能这样怪自己呢?”

吴祥瑞愤然道:“那个贾某人言而无信,明明说好不再来找我,想不到竟然向官府告发了我,还由此罗织倭寇的罪名,将师傅也牵连了进来。”

周时臣道:“贾某不算言而无信,他一开始便说只找你办一件事,你办到了,算是两讫。而今你对他没多大用处,他便利用你来拖我下水。他只是向官府告发了你,没再找你办事,不算毁约。”

吴祥瑞道:“师傅是说那个人要对付的其实是你?”

周时臣道:“当然是我。其实是我拖累了你,如果不是我,贾某未必会如此轻易向官府告发你的身份。”

吴祥瑞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时臣道:“他既处心积虑要得到周窑秘技,应该是瓷业中人,或许是怕对手竞争吧。你来景德镇时日不短,也该知道瓷器行业竞争激烈,今日还是行业翘楚,明日便有可能成为明日黄花。”

忽然牢门打开,有兵卒进来,将吴祥瑞架了出去。

周时臣惊道:“这么晚了还要做什么?是上堂吗,为什么只带吴祥瑞一个人?”却是无人理睬。

过了大半个时辰,巡检方何亲自进来告知道:“你的好徒弟吴祥瑞已经招供画押,说他预备里应外合,引倭寇入掠景德镇,由此扰乱大明后方,好让丰臣秀吉之辈在战场得胜。而周公子你也是知情者,还主动提供了周窑作为窝点。”

周时臣闻言很是不屑一顾,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吴祥瑞人呢?我要见他。”

方何道:“他受了重刑,半死不活的,周公子见了也是白见。况且你二人都是首犯,为防串供,不能再同房关押。除非上堂对质,或是同上刑场,不然再也见不到了。”

又加重语气,有意威胁道:“明日一早,潘使君便会开堂审讯此案。周公子可要想清楚了,早些招供,可以免受皮肉之苦。就算你嘴上强硬,最后还是要被迫画押,我有许多法子能令你就范,结果没什么分别。换作我是周公子,就干脆痛快些承认。”不无得意地干笑了几声,便欲转身离去。

周时臣知道潘相是个庸碌之辈,想不出这等计谋,这一定是方何的主意,便叫道:“方巡检,请留步。”

方何回身问道:“怎么,周公子也有低声下气的时候?”

周时臣道:“我跟方巡检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般陷害我?”

方何摇头道:“我可没有陷害你。是有人投书御窑厂告发你勾结倭寇,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

周时臣道:“本朝律法,为防诬告,匿名投书不予采信。”

方何道:“但律法也有例外,若是谋逆等大罪,匿名投书也是重要证据。你勾结倭寇,等同叛国,不是谋逆是什么?”

周时臣道:“方巡检来景德镇时日不短,该知道我周时臣做不出那种事。这封匿名信别有用心,分明是有人故意兴风作浪。”

方何道:“我不觉得啊。吴祥瑞确实是东洋人啊,说你周公子勾结倭寇有理有据。”

周时臣道:“之前方巡检跟潘使君设计陷害我,诬告我盗窃官库,是想逼我周窑接下派烧。这次你以匿名投书大做文章,又想要什么?”

方何笑道:“周公子真是个明白人。话说到这份上,我就实话说了,不错,是我怂恿潘使君对你穷追猛打。我想要什么?我想看到你这个小白脸身败名裂,备受折磨,最终凄惨死去。”一面阴恻恻地笑着,一面伸手来捏周时臣的脸。

周时臣想侧头避开,却因脖颈为重枷禁锢,难以动弹,心中陡然升出彻骨的寒意来,问道:“为什么?我虽拒绝过派烧,可那是公事。我自认私下没有得罪过方巡检,你为什么这般恨我?”

方何简短地道:“因为魏家娘子。”

周时臣道:“你害惨我,只是为了魏希光?”蓦然想到方何多半也在暗中爱慕魏希光,忙道:“可是方巡检该知道,魏希光她……”

方何道:“我知道,魏家娘子不能嫁人,不能嫁你这位高高在上的周公子,也不能嫁给我这个来回跑腿的小小巡检。可我受不了她喜欢别的男子。怎么,周公子以为我不知道吗?哼,我早知道你们两个一起到宝积寺烧香许愿之事。你搞得我心爱的女子心烦意乱,魂不守舍,我不害你还害谁?”

他越说越气,上前朝周时臣腰间猛踢几脚,又将枷板下的砖头推倒,奔到牢门边,大声喝道:“谁再敢同情重犯,与其同罪。”

又招手叫了两名心腹兵卒,令二人守在牢门前,不准旁人靠近。

刚要离去,方何似又想起什么,遂又回来,走到周时臣身边蹲下,附到其耳边,低声道:“还有一件事要告知周公子,魏家娘子正在外面等着我。她是听说周公子你被捉了,专程赶来求我出面救你的。今晚我先得到她的身子,明日一早再好好收拾你。到时再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刑罚硬。不过我还是会假意救你,利用你,好好摆弄我的美人,看她为了你姓周的,愿意做出多少事。”

周时臣又惊又气,叫道:“你……来人,快来人!方何要对魏希光不利!”

方何见周时臣叫喊,便随手抓了一把碎石子,强行塞入其口,又撕下一大片衣襟蒙在嘴上,绕到颈后系死,令其再也无法出声。这才起身走到门前,告诫道:“周时臣是重犯,一定要看紧了。没有我和潘使君的命令,不准任何人见他。姓周的如有异动,就给我往死里打,不必客气。”

兵卒应道:“巡检放心,小的们知道了。”

方何这才以胜利者的眼光看了周时臣一眼,得意洋洋地去了。

周时臣知道对方这一出去,必定要以营救自己的名义要挟魏希光献身,可他目下处境,动一下、喊一声都难如登天,更不要说去营救心爱的女子。一时悲苦难言,痛不欲生,全身发热,瞬时便湿透了衣衫。

忽又想起刘原姑来,当年湖盗首领郑万年当着她的面杀死了她全家人,还要霸占她的身子。她曲意侍奉杀亲仇人十数年,日日夜夜,是怎样的心境?

长夜漫漫,竟似比一生还要长。天气已冷,周时臣穿着夹衣,却挡不住牢房的潮湿阴寒。又因为紧张着急而一阵阵发热,内衣衫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甚至浸透了夹衣。头脑昏昏沉沉,胸口如塞大石,痛楚如此之深,竟不像是真实的尘世,而是到了虚幻的梦魇中。

然而再长的夜,亦终有尽头。天终于大亮,兵卒开门进来,预备提周时臣上堂,却见他半死不活,全无生气,忙将布条割断,挖出他口中的碎石。周时臣吐了两口唾沫,喉咙“咕咕”几声,却还是说不出话来。兵卒便将他拖出牢房,带到大堂前跪下。堂中只有兵卒、文书、从吏等,却没有主审的堂官。

周时臣脖颈及双手被大枷禁锢住,双腿又被兵卒以交叉棍棒压住,动弹不得,只能埋下头去,将枷板顿在地上,好减轻重量。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见幕僚宋国霖匆匆进来,命道:“去了周公子的大枷,这是陈通判的命令。”

兵卒道:“可是方巡检说了……”

宋国霖皱眉道:“巡检司以潘使君、陈通判为正副长官,什么时候方巡检竟凌驾于陈通判之上了?”

兵卒左右等不到方何回来,一时无奈,只得遵命先开了重枷。

宋国霖斥退兵卒,俯身低声告道:“周公子,你再稍微忍耐些,自会有人救你出去。”

周时臣一把扯住宋氏长袍,嘶声道:“我……我没什么……快,快去救魏希光。”

他嗓子完全哑了,宋国霖听不清楚,问道:“周公子说什么?”周时臣道:“魏希光,救魏希光。”

宋国霖道:“周公子是说魏希光吗?魏家娘子适才来了巡司署。”

周时臣道:“她……她没事吗?”宋国霖道:“没事啊。”

忽有书吏来叫宋国霖,他不及说完,便匆匆去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潘相终于铁青着脸进来,命人开了镣铐,挥手道:“全是一场误会。周时臣,你可以走了。”

这一次,周时臣被人匿名告发,徒弟吴祥瑞又确实是日本人,而驻厂巡检方何一心要自己死,潘相也有意整治自己好令民窑听命。本以为难逃大厄,竟然如此轻易便得脱身,一时难以置信,竟当场愣住。

潘相不快地道:“怎么,周公子觉得巡检司牢饭好吃,还想多待几天?”

周时臣道:“我徒弟吴祥瑞呢?”

潘相道:“吴祥瑞是东洋人的身份,哪能随便就放了?须得先解押到浮梁县署审讯。若是查明他不是东洋奸细,杨知县自会作出断处。”

浮梁知县杨延槐是同进士出身,与周时臣相熟。吴祥瑞转押到县里,至少杨延槐不会随意滥用刑罚,滥加罪名。周时臣这才略略放心。又见潘相面色悻悻,料想他并不情愿释放自己,多半是有人出面相救。他既知魏希光来了巡检司,便转身走出大堂,欲先寻宋国霖问个清楚。

走不多远,正好遇到宋国霖引着魏希光过来,周时臣忙急奔过去,叫道:“希娘!”

他戴了一夜重枷,皮肉僵硬,且体力消耗极大,脚下一个踉跄,竟差点摔倒。

宋国霖忙赶过来扶住,告道:“衙门口有人等着接周公子回去。”

周时臣顾不上理会,先问道:“希娘,你没事吧?”魏希光摇了摇头,道:“没事。”

周时臣道:“你……你有空吗?我有话问你。”

宋国霖忙道:“魏家娘子还要录取口供,暂时不能离开。”

周时臣一直怀着不祥预感,闻言心直往下沉,道:“什么口供?”

宋国霖道:“昨晚巡检方何闯入魏氏作坊,意图不轨,还打伤了珠妹。被魏家娘子呵斥一番后羞愧难当,转身就跑了。迄今没有找到人,只在魏氏作坊附近发现了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