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爱而无累

此后,他开创性地将制瓷与紫砂工艺巧妙地结合起来,由此开辟了一番新的天地。创造了“重镂透雕”的独特技术,所制有香盒、花杯、狻猊炉、辟邪、镇纸、大士像等,重镂叠刻,细极鬼工。壶则饰以花果,缀以草虫,或龙戏海涛,伸爪出目,形神逼真,极其生动。所塑大士像,庄严慈悯,神采欲生,呼之欲出。

“开封火窑尚炎炎,抢掇红窑手似钳。”

“莫笑近前热炙手,齐威不似相公严(开启熄火后的窑炉,余温仍然很高,瓷匣犹红。佣工通常用厚布蘸水套手,仍用湿布裹头面,从窑中抢出坯匣。)。”

“窑边排凳捡茅瓷,器正声清出匣时。”

“最喜宫商成一片,未夸搫钵舆催诗(茅瓷指有点小毛病的瓷器。瓷器出窑后,窑工执火镰削去泥渣,凡茅瓷者,声不脆,即便打下。好瓷器击打之,则如动听的音乐。鉴别瓷器色面,共分六种:青胎(景德镇行话,最好的瓷器都叫做青瓷)、正色、次色、正脚、下脚、炭山(即废品)。)。”

周时臣听了宋国霖一番叙述,再也顾不得有旁人在场,忙将魏希光拉到一旁,低声问道:“方何有没有伤害你?”魏希光道:“没有。”

周时臣道:“你昨晚来巡检司找过方何,是吗?”

魏希光闻言很是惊讶,问道:“周郎不是被关在大牢中吗?你怎么会知道?”

周时臣道:“方何离开大牢前告诉了我,说是要……要……”一时难以说出口,便改口道:“他说他喜欢你,他也知道你想救我,他要利用这一点来玩弄你。”

魏希光登时脸涨得通红,忿然道:“我还以为他只是个想要落井下石的小人,原来竟是个衣冠禽兽。”

周时臣道:“那他……他有没有……得逞?”

魏希光摇头道:“没有。方何这件事,我回头再告诉周郎,你先离开这里再说。”

周时臣好不容易才与心爱的女子见到面,有满腹话要说,却又不得其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随宋国霖去了。

出来巡司署,他尚不及思虑是先回家,还是要留下等魏希光,徽帮黄丹阳便迎了上来,招呼道:“周公子,你受苦了。黄先生命我来接你去徽州会馆。”

周时臣道:“是黄先生出面救了我吗?”

黄丹阳道:“说不上救,黄先生只是派我跟潘相谈了笔交易而已。”

周时臣道:“这次潘相意图以叛国谋逆罪名加罪于我,兼之吴祥瑞确实是东洋人,黄先生如何能说服他放手?”

黄丹阳道:“一来黄先生手里有些东西,二来巡检方何忽然失了踪,潘相缺了出馊主意的人,不免有些六神无主。加上陈通判、宋相公从旁相劝,他只得同意了交易。”

周时臣道:“到底是什么交易?”

黄丹阳却不肯明言,只道:“周公子不妨等黄先生当面告诉你。”

来到徽州会馆,黄云霄早已命人备好热水、衣衫,等周时臣沐浴更衣后,请到花厅坐下。

黄云霄道:“因为还不到正午,我只命人略备了几样小食,周老弟先填填肚子。”

周时臣笑道:“又有我最爱的咸水粑,知我者莫过于黄先生也。”

黄云霄道:“我还专门为你准备了一盘橡子豆腐。你刚从牢里出来,体内积了不少郁气,先吃几块橡子豆腐,败败火气。”

橡子是黄粒板树、槠树等树木果实的统称,霜降成熟,脱壳落在地上。村妇或孩童结伴上山采集后,将其晒干去壳,取内中白色果实,用山泉水反复浸漂,以除苦涩味。漂洗好后,再用石磨磨细成浆,燃大火煮熟,放在木桶或木盆内冷却,便凝结成为豆腐。食用时,往往切块凉拌,佐以各种调味品煎煮,吃起来软糯滑口,还带着一股独特的清香。

虽不算什么金贵食物,只有穷人家才会制作,但这橡子豆腐有清热解毒、解积化淤、止泻降压之特效。黄云霄曾中奇毒,浑身发热,体温多日不下,求医不成,偏偏几盘橡子豆腐就给治好了。

周时臣遵命吃了几块橡子豆腐,这才起身深深作了一揖,道:“黄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大恩不敢言谢,请受我一拜。”

黄云霄忙扶住他,叹道:“别说你我两家世交,理该如此。更有一层,周老弟而今所遭之厄,有一多半要归咎于我。”

周时臣很是不解,问道:“这话从何谈起?”

黄云霄道:“我若说出实情,周老弟不会怪我吧?”

周时臣道:“当然不会。以黄先生之深谋远虑,做事必有缘由。既有缘由,又何怪之有?”

黄云霄苦笑道:“好一个深谋远虑。我也不知道这词从周老弟口中出来,是褒还是贬。好吧,事情就是因为这深谋远虑而起。”

原来黄云霄暗中爱慕陈窑窑主之妻江若兰已久,一直想要将她弄到手。然江若兰甚守妇道,从不轻易出门。她住在陈窑中,作坊亦是人来人往,工匠甚多,黄云霄根本就没有勾搭的机会。他见陈仲美身边明明有个大美人,却根本不把她当回事,从来都是爱理不理,愈发不平,便干脆找到陈氏,开诚布公地说想得到他的妻子,条件任凭对方开,金银财宝、美宅良田,无所不可。

陈仲美开始极为愤怒,脸涨得通红,但他喝完一壶酒后,忽然冷静了下来,提出了条件:他不要钱财,只要周窑秘技。如果黄云霄承诺为他拿到周时臣的手写秘技,他就将妻子双手奉上。

黄云霄先是一愣,随即满口应允。陈仲美亦立即做出安排,变工节当日,命妻子江若兰前去徽记绸缎铺与黄云霄幽会。至于江氏后来为船户石户所杀,则是意外。

周时臣听了经过,不免惊愕异常。关于以《黄甲图》交换《周氏瓷谈》一案,他暗地里怀疑过许多人,如崔窑窑主崔无忌,小南窑窑主余茂盛,甚至还有吴窑大公子吴青峰,唯独没有想到过陈窑窑主陈仲美,因为陈仲美和壶公窑窑主吴为一样,都是绝计做不出这类事之人。

更令周氏意外的是,原来秘技也只是情色交换的筹码,那看起来老谋深算的贾某,不过是个执行者,其背后的主使竟是徽帮会首黄云霄。

黄云霄又道:“其实我很高兴陈仲美提了那样一个条件,因为在旁人看来,要得到你周窑秘技很难。但在我而言,却是轻而易举。”

周时臣道:“因为你知道了吴祥瑞的真实身份。”

黄云霄点点头,道:“我负责东洋贸易的手下就有东洋人,我自己也到过几次东洋,对东洋人的举止言谈非常熟悉,但这并不表示我一眼就能认出吴祥瑞是东洋人来。而是吴祥瑞家人正四处找他,甚至托付了我手下。我手下辗转寻到福建,得知吴祥瑞又来了景德镇。消息传到我这里,我登时记起壶公推荐过一个叫吴祥瑞的福建人到周窑,再到周窑一看,便知道吴祥瑞决计是东洋人了。我没有立即揭穿他,因为我知道也许将来我会利用到这一点。”

顿了顿,又长叹道:“虽然我并没有真正得到江若兰,但她究竟是因为我而死,我必须得对陈仲美履行诺言,所以我继续派人敦促吴祥瑞下手。”

周时臣道:“黄先生如何会知道树瘿壶在我手里?”

黄云霄道:“原先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树瘿壶在吴明官手中。他过世后,饶州推官吴正志辗转托了朋友来找我,想请我出面居中说情,以大价钱买下那只树瘿壶。我碍不过朋友情面,便亲自去问了李新喜。李新喜始终只是推托,说不方便出售,甚至不愿意拿出来给我看。后来我派人打听,才知道李新喜将树瘿壶交给了你周老弟。我料想她委托了你照猫画虎,另行仿制供春壶,便不好再多干涉,以别的理由回绝了吴正志。”

周时臣最擅长仿制古器,亦是制赝大家。黄云霄不知李新喜的真正用意,只以为对方出于某种考虑,特别委托周时臣伪造一只树瘿壶赝品,便想此壶独一无二,价值连城,又是李新喜之物,必能令周时臣就范。因为以周时臣之为人,偷取他本人的奇珍异品,根本不足以令他拿出毕生心血来交换。

周时臣道:“黄先生为何不令吴祥瑞直接盗取秘技,还要辗转盗取树瘿壶呢?”

黄云霄道:“你周老弟以制瓷为生,秘技是根本,必然收藏在妥当之处。而树瘿壶虽然也是珍贵之物,但你既然在仿制赝品,必然要拿出来时时比照,吴祥瑞机会不就多多了吗?”

周时臣“嘿嘿”两声,道:“黄先生果然考虑得周全,当得起‘深谋远虑’四个字。”

黄云霄道:“但吴祥瑞能随机应变,拿到《黄甲图》,也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周时臣道:“当日你手下贾某守在望江楼,拿到《周氏瓷谈》后,便直接交给陈仲美,对不对?我在雅间遇到他,竟丝毫没有怀疑到他身上。”

黄云霄道:“嗯,陈仲美人称陈三呆子,是个老实驼子,我一再交代过他,不可在你面前露出半点口风,看来他勉强做到了。这件事,我知道我做得不大光彩,好在你周老弟为人豁达,并没有太在意,事后也没有过多追究,这件事就算就此了结。”

周时臣道:“了结了吗?既然了结,为何还会泄露吴祥瑞的东洋人身份?”

黄云霄面色陡然严肃起来,道:“这正是我今日找周老弟来的原因。”

忽听到门外有些微动静,便向黄丹阳使个眼色。黄丹阳会意,悄然走到门边,蓦然拉开门板,却是几个孩子在玩捉迷藏游戏,其中就有黄丹阳的小儿子,忙斥道:“别闹,黄先生在这里会客,去别处玩去。”

孩子们被呵斥了几句,也不当回事,嘻嘻哈哈地跑到戏台上去了。

黄丹阳掩了门,摇了摇头,示意只是虚惊一场。黄云霄便续道:“吴祥瑞东洋人身份这件事,只有我和徽帮极少首脑人物知道。昨晚周老弟被方何带走后,我立即彻查了所有知情者,没有一个人向旁人露过口风,更不要说做出去向官府投书告密这种事了。”

周时臣道:“黄先生的意思是……”

黄云霄道:“我能拿到《周氏瓷谈》,是因为在周窑中有内应、有眼线,不管吴祥瑞愿不愿意,终究还是做了内应该做的事。而今……”

周时臣惊道:“黄先生是暗示徽州会馆中也有眼线吗?谁的眼线?”

黄云霄摇头道:“我一时还想不到是谁。按理来说,眼线安插在我徽州会馆中,应该是对付我徽帮的,为何反而对付了你杂帮呢?当然,也许跟杂帮无关,对方只是要对付周老弟你。”

言外之意,是说有眼线偷听到了黄云霄与手下的对话,由此知道了吴祥瑞的东洋人身份。然后又匿名向官府检举告发,还给周时臣扣了勾结倭寇、卖国叛乱的重大罪名。

黄丹阳忽插口道:“会不会是有人要挑拨杂帮和徽帮两两相斗,那人好坐收渔翁之利?”

黄云霄道:“不会。杂帮恨上我徽帮,得事先知道是我徽帮告发了周老弟和吴祥瑞,但其实周老弟对这一切毫不知情,还是我自己亲口告诉了他。”

黄丹阳道:“话虽如此,但景德镇只有我徽商跟东洋人有生意往来,旁人早晚会怀疑到徽帮头上。”

黄云霄想了想,道:“丹阳这般说也有几分道理。周老弟,如果我今日不告诉你这些,你会怀疑是谁向官府告发了你?”

周时臣苦笑道:“如果不是黄先生及时相救,我此刻怕是早在潘相酷刑下昏死过去了,哪里还有能力怀疑谁?对了,黄先生如何能从潘相手中救我?”

黄云霄道:“不瞒周老弟,这潘相来景德镇后,没少向徽商伸手。为了将来对付他,我派人暗中收集了他不少阴事。譬如他两次私赠御器给某巡按御史。又如他冒充内行,强行往龙缸原料中多加青土,导致龙缸烧不成,等等,无一不是欺君大罪。况且我有实证证明你不知道吴祥瑞真实身份一事。他聪明的话,该知道将周老弟你卷入进来是极其不明智的。”

周时臣道:“这个人,就是失败在他不够聪明。”

黄云霄道:“是,潘相脑子不灵光,那巡检方何没少出馊主意。不过听说他已经被郑千年杀了。”

周时臣闻言大吃一惊,问道:“黄先生所说的郑千年,是前湖盗二头领吗?”黄云霄道:“不错,就是他。”

周时臣道:“郑千年竟然还没死?”

当晚郑千年不愿遭擒受辱,遂跳入昌江。官府因为一直未寻到尸首,还特意在鄱阳地区各州张贴99lib•net了告示,悬赏十两银子寻找郑氏尸体。

黄云霄道:“我可不知道郑千年死没死,我只是在转述我听来的消息。镇上传闻,昨日深夜,方何从魏氏作坊中跑了出来,快到街上时,撞到一名彪形大汉。然后那大汉就将方何带走了。而据目击者说,大汉很像是郑千年。”

周时臣一时难以置信,道:“竟然有这种事?”

黄云霄悠然道:“难道周老弟不该问为何方何深更半夜从魏氏作坊中出来吗?还是你已经知道原因了?”

周时臣道:“这件事,等我调查清楚了再说。”又正色道:“黄先生,你挺身救我,我很感激。可你逼迫吴祥瑞盗取《黄甲图》一事,未免太不光彩。你想要《周氏瓷谈》,大可直接来找我要。”

黄云霄道:“我要,你周老弟会给吗?”

周时臣道:“会。可黄先生用那种法子取去,我心里放不下,会一直耿耿于怀。”

黄丹阳忙劝道:“既然周公子并不在意那本册子,这件事何不就此算了?好歹黄先生也算救过周公子。”

周时臣道:“我在不在意是另外一回事,黄先生救我也是另外一回事。黄先生如此行径,算是犯了行帮大忌。就算你是徽帮会首,也难辞其咎。”

黄云霄道:“我明白了,周老弟不甘心之前一直被蒙在鼓里,想出口恶气。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周时臣果然道:“这也不是没办法弥补。”

黄云霄道:“周老弟想要我找陈仲美拿回那本《周氏瓷谈》吗?这我可做不到。”

周时臣道:“不是,我要黄先生帮我救一个人。”

黄云霄道:“谁,吴祥瑞吗?”

周时臣道:“是,他是东洋人,可他没犯什么错。他所做的,只是冒姓偷师学艺,跟当初都昌人来景德镇之初所作所为没什么区别,不该得到这样的对待。”

黄丹阳忙道:“我今早赶去巡司署见潘相,本来也是想连吴祥瑞一起救下的。可他毕竟是东洋人,潘相始终不肯松口。还是陈通判和宋相公从旁说合,他才勉强同意将吴祥瑞移交给浮梁县署审讯。”

黄云霄道:“这件事既因我而起,我自会管到底。放心,我一定将吴祥瑞活蹦乱跳地交给周老弟。”

周时臣道:“多谢多谢,那么黄先生用手段取得《周氏瓷谈》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你不提,我也绝不再提。”

黄云霄笑道:“瞧,这周老弟也学会耍心眼了,明明希望旁人读到他的《周氏瓷谈》,还跟我提犯了行帮大忌。”

黄丹阳道:“这是周公子豁达开明,别的窑主,可没他这等心胸。”

周时臣笑道:“二位也别吹捧我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告道:“秢稠小娘子一直等在外面,催了好几遍了,要周公子出去。小的怕是拦不住了。”

周时臣便起身道:“那我先告辞了。黄先生倾力营救这件事,我记在了心里,等吴祥瑞回来,再一并致谢。”

黄云霄道:“对了,还有件事,我要提醒你,吴祥瑞一直跟何寻走得很近。”

周时臣道:“我知道啊,他们都是福建同乡。至少何寻认为吴祥瑞是福建人氏。”

黄云霄道:“吴祥瑞最初到福建,一直在何朝宗何窑中做工,听说何朝宗本来有个儿子。何朝宗对自己要求高,待人也苛刻,总嫌儿子手艺粗陋,继承不了家业,由此父子失和,何子遂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去过。”

周时臣愕然道:“黄先生有意提起这段旧事,莫非是在暗示何寻是何朝宗的儿子?”

黄云霄道:“我只是说何朝宗有个离家出走的儿子,而吴祥瑞之前又曾是何朝宗的徒弟,来到景德镇后跟姓何的何寻走得极近。周老弟可以说这是巧合,也可以考虑一下何寻是何朝宗之子的可能性有多大。”

周时臣道:“好,多谢告知。”

秢稠正在会馆影壁后来回徘徊,见周时臣出来,大叫一声,迎上来便问道:“公子还好吧?有没有受刑?你昨日不是穿的这身衣服,是来会馆换的新衣衫吗?”

周时臣笑道:“你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到底要我先回答哪个?放心,我没事。”

秢稠喜极而泣,连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周时臣道:“昨晚官兵到周窑抓人,你吓坏了吧?”

秢稠道:“那还用说?我听他们说吴祥瑞是东洋人,还说公子勾结倭寇,当即吓得软倒在地。官兵走后,老周才把我扶了起来。我哭了一通,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和老周一起来徽州会馆找黄先生帮忙。”

周时臣奇道:“你昨晚来找过黄先生?”

秢稠道:“是啊,黄家跟苏州吴家,也就是公子母家是世交,老夫人说过,若是公子有事,就去找黄先生帮忙。我做错了吗?不过我到了会馆,也没见到黄先生,他只让人告诉我,正在全力营救公子,让我回家等消息。我还是不放心,就让老周先回周窑,自己去了巡司署,想见公子一面。可是兵卒说公子是重犯,不让我进去探视。这时候,还有个醉鬼路过,见我一直站在那里哭,便醉醺醺地过来,想占我便宜。”

周时臣道:“啊,那你有没有叫人帮忙?”

秢稠道:“没有,我表面在哭,其实正窝着一肚子火呢。本来想自己上前痛打那家伙一顿,出口恶气,不想何巡捕赶了出来,将醉鬼赶走了。”

周时臣听了不免啼笑皆非,忙道:“以后可不要这样想。男子力气都比女子大,你怎么可能打得过对方?”

秢稠道:“何巡捕也这么说。他见我哭个不停,便安慰我,说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又送我回来周窑。不知怎的,我和老周都有些害怕,不肯让他走。何巡捕还真是个好人,当真留下来陪我们坐了一夜。今日一早,徽州会馆有人来,说是公子很快就能出来,让我们不用再担心,何巡捕这才赶回衙门去了。”

周时臣道:“你既然知道我人已经没事,又跑来徽州会馆做什么?”

秢稠笑道:“我不是刻意寻来,而是办完事正好路过徽州会馆,听说公子在里面,便想要将好消息尽快告诉公子。”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取出一张发黄的老纸,递了过来。

周时臣道:“呀,这是魏氏老屋的地契。”

秢稠不无得意地道:“我已经跟樊家人谈妥,把宅子买下来了。我虽然不知道公子打算做什么,不过公子先暂时不要进去,我得先请个道长作法,压压那宅子的凶气。”

周时臣很是喜悦,道:“好,好,这件事,你办得极好。想要什么奖赏,尽管开口。”

秢稠抿嘴浅笑道:“我只要公子人好好的,不要惹事就好。”

周时臣笑道:“你也知道我从来不惹事的,都是事来惹我。”

秢稠道:“公子不惹事,怎么会被湖盗绑去?”

周时臣道:“原来你是说那件事,嗯……”

秢稠道:“公子是不是喜欢魏希光?”

周时臣吓了一跳,忙道:“哪有这回事?这话可不能乱说。”

秢稠道:“本来我也觉得没有这回事,可上次公子与何巡捕半夜偷跑去魏氏作坊,还被湖盗捉了去。”

周时臣道:“我们只是觉得郑千年可疑,跑去那里查案。”

秢稠一扬地契,问道:“那么公子巴巴买这处凶宅做什么?是不是因为是魏家老宅的缘故?”

周时臣一时难以抵赖。他倒不是有意要向秢稠隐瞒真实心意,只是她既是心腹侍女,又是侍妾,还兼有双亲代表的身份。若是她将他喜欢魏希光一事告知父母,那他麻烦可就大了,不被押回苏州,也会被立即安排亲事。

秢稠目光炯炯,瞪了周时臣一会儿,见他有意避让,心里也大概明白过来,幽幽叹了口气,道:“原来真是这样。”不无嫉妒酸楚之意。

她从小便跟随周时臣,一意侍奉,人和心早就是对方的了。公子在她心中,就是她的一切。他喜欢上别的女子,本来是一件令人欢欣鼓舞的大事。但他却不肯将实情告诉她,分明还是拿她当了外人。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一点一滴,原来都比不过一个永远不能嫁人的魏希光。

出人意料的是,秢稠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亦没有唉声叹气不高兴,很快又开始说笑,问道:“吴祥瑞竟然是东洋人,我可是一点也没看出来。对了,他人呢?他还被扣在巡检司吗?”

周时臣道:“嗯,他吃了一些苦,不过黄先生答应尽力救他,应该不会有事。”

秢稠道:“活该他受点罪,还差点害得公子背上勾结倭寇的罪名。”

周时臣不愿意秢稠担心,遂不提告发者其实是针对自己一事。

一路说笑,回来周窑,却发现何寻与魏希光正等在客厅。周时臣既惊且喜,忙请二人坐下,又命秢稠上茶。秢稠却道:“我一夜没睡,实在乏了,一会儿叫老周来伺候公子。”

周时臣料想必是因为魏希光在场的缘故,又不好当众责怪侍女耍小性子,只得道:“那好,你先去睡。”

何寻忙道:“也不用麻烦老周了,他昨晚也是一夜未睡,我和魏家娘子只是略坐一坐,不必上茶。”

秢稠道:“这样最好。”有意无意地瞟了魏希光一眼,这才去了。

何寻喜不自胜,上前握住周时臣双手,道:“周兄,幸亏你福泽深厚,我本来还以为你这次……”

周时臣笑道:“以为我这次一定过不了这一关?我自己也是这么想。想不到峰回路转,我竟命大躲过了这一劫。”

何寻道:“虽然黄先生出了大力,但方何失踪也是关键。”

周时臣道:“我听说了。”转头看了魏希光一眼,欲言又止,颇为踌躇。

魏希光道:“周公子不必忌讳,何巡捕又不是外人。”

周时臣道:“那好,我便直言了。早上我在巡司署遇到宋相公和希娘,宋相公说巡检方何失踪了,希娘应该是为了这件事才去衙门录取口供的吧。可适才我在徽州会馆,听说方何已经被郑千年杀了。”

何寻大为意外,问道:“这郑千年是之前跟我们交过手的湖盗二头领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亦转头看了魏希光一眼。

魏希光忙道:“二位放心,我对郑千年没有半分情感,他是死是活,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也不会在意。”

何寻遂问道:“这消息,是徽帮会首黄云霄告诉周兄的吗?”

周时臣道:“是,但他说这只是传闻。”

何寻道:“徽帮耳目众多,黄云霄的消息通常要比别人要快许多。那么这事应该是真的了。”

又忙告道:“方何昨夜莫名失踪,潘相失去强援,很是生气。陈通判为了安抚他,特指派了我来调查这桩案子。我本来要随魏家娘子回魏氏作坊看看,正好路过周窑,便先进来等周兄,也是想邀请周兄一起来调查这桩案子,这既是我,也是魏家娘子的意思。”

周时臣听说魏希光也想让自己来调查方何失踪一案,很是惊讶,忙道:“乐得效劳。”又道:“希娘,我曾与何兄同生共死,有兄弟之情,他早已知道我对你的心意,这件事,我也不打算瞒他。”见魏氏点头同意,便将昨晚方何在牢房时的一番话说了。

何寻大怒道:“我一直知道方何是个小人,却想不到他卑鄙到如此地步。”又忙问道:“魏家娘子,那你……”

魏希光道:“我没事。何巡捕既还要勘验现场,我先引二位去魏氏作坊,路上再告知经过情形。”

周时臣问道:“珠妹人呢?”魏希光道:“她受了伤,仍在景德医馆养伤。”

周时臣道:“是方何打伤了她吗?”

魏希光点点头,大致说了经过——

昨晚方何出来巡检司,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周时臣犯了杀头大罪,这次一定躲不过去。魏希光听说吴祥瑞已招供勾结倭寇一事,将周时臣牵连了进来,如坠冰窟,忙恳求方何想想办法。方何遂道:“夜深了,娘子和珠妹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我先送二位回去。”

魏希光最近一直寄居在别处,绝少再回魏氏作坊,但她既要求助于方何、商议营救周时臣一事,不好再回他人住所,便先回来魏氏作坊。

不想一进门,方何就暴露了真面目,称能够保住周时臣性命,但要先得到魏希光的身子。魏希光当然不同意。方何不断威逼利诱,又称周时臣性命全在他掌握之中,她若不肯献身,明日过堂就让周时臣死在杖下。魏希光既不愿意屈从,又不敢明里拒绝,怕忤逆对方,失去营救情郎的机会,只暗暗垂泪。方何遂借势上前,将魏希光搂在怀中,肆意轻薄。

珠妹在门外听到后,再也忍不住,冲进来斥责方何落井下石。方何本来快要得手,却被珠妹破坏了好事,勃然大怒,扬手打了她一巴掌,又将她大力一推。珠妹后脑撞在门柱上,当场便晕了过去。

魏希光大惊失色,奔过来查看时,却被方何抱住,直往房里拖去。魏希光大力挣扎,仍是拼不过对方,被拖倒在床上。方何将她压在身子底下,笑道:“只要娘子今夜从了我,明日周时臣过堂时,我自会设法圆转,不让他受皮肉之苦。不然的话,怕是娘子再见到周时臣时,他已经不是原先风流倜傥的公子了,不是少了手,就是断了脚。”

魏希光虽百般不愿,但为了情郎,仍放弃了抵抗。方何极为得意,遂放开魏氏,先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又命魏希光自己褪下衣衫,见对方迟迟不动,便干脆再次霸王硬上弓,扑了上来,扯开魏氏上衣,一双手在其胸前摸来摸去。

魏希光尚是处子之身,从未受过这般欺侮。方何又不断以淫邪浪语羞辱挑逗,又惊又气下,竟晕了过去……

等魏氏再醒过来时,房中一灯如豆,方何人已经不见了。她从床上坐起来,才发现原本赤裸的上半身被人盖上了被子,但下半身衣服仍完好无损。一时不明所以,忙重新找了件衣服穿上。

赶出来查看时,堂中灯光如故,珠妹也仍然躺在原处,昏迷未醒,房内房外却找不见方何。魏希光便将珠妹先抱上床。也就是那个时候,她发现床单、床沿及床前榻板上有一大摊血,既不是珠妹的,也不是她的。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妙,猜测那应该是方何之血,为免嫌疑,便换了条干净床单,又从外面作坊中取了些灰渣,撒在榻板血迹上。

等到天亮,她出去央求路人帮忙,将珠妹送去了景德医馆,自己则赶来巡检司报官。

何寻道:“原来是这样。我还说,方何这样的性情,怎么可能被娘子斥责几句,便起了羞愧之心,自己转身走掉呢。”

魏希光道:“因为那些……那些经过,我不想让官府书吏记在供状中,所以报官时只说方何自己出去了。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出去的。”

周时臣道:“我从黄先生口中听到的经过是:昨日深夜时,巡检方何从魏氏作坊中跑了出来,在街口撞到了一名酷似湖盗二头领郑千年的彪形大汉。那大汉随后带走了方何,此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何寻道:“奇怪。先不说郑千年活着的可能性有多大,方何当时欲对魏家娘子不利,正在兴头,似乎不大可能主动离开。如果是有人从背后刺了他一刀,倒是有可能。”

如此,便能解释魏希光床前血迹之事。方何遇刺受惊,急忙离开。到街口时遇到郑千年,大概认出了对方正是被以十两银子悬赏寻找其尸的湖盗二头领,惊呼出声。郑千年不欲形迹暴露,便上前制住方何,胁其离开。而刺伤方何的人则拉过被子,遮住魏希光的裸体,匆匆离去。

这一番推测,倒是能将魏希光所言与黄云霄讲述的传闻前后衔接上,可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方何道:“会不会是珠妹做的?”又问道,“魏氏作坊中有刀吗?不是说厨房菜刀之类,而是珠妹随手便能取到的。”

魏希光道:“既然是作坊,当然处处有刀,不过都是剃泥刀、修砖刀之类。”

何寻道:“能伤人就是好刀,不管什么刀。”言外之意,很是庆幸方何被人刺伤。

或许正当方何欲对魏希光不利时,珠妹及时醒了过来,见情形危急,匆忙到院中取了一把刀,进房捅了方何一下。但却未能杀死对方,方何吃痛之下,转身逃离。珠妹追之不及,但也知道伤了巡检司巡检的后果,便为魏希光拉好被子,自己重新回原处躺下,造成一直重伤昏迷的假象。

魏希光听了何寻一番推断,虽未说什么,却瞪大眼睛,分明不大相信。

周时臣迟疑道:“这个似乎有点不大可能。即便方何受伤后无力反击,但房内外都点了灯,他至少看到了珠妹的样子。珠妹再装昏迷又有什么用?”

何寻道:“就算方何真看到了珠妹的样子,也只有他看到了珠妹。而珠妹昏迷不醒,有魏家娘子作证,有帮忙送医的路人作证,还有景德医馆的大夫作证。两边真到公堂对质,谁更能取信?”

周时臣想了一想,道:“当然是珠妹。”

何寻道:“所以了,不管方何看没看到珠妹,她重新回去原处躺下,都是最高明的一招。方何再如何指控珠妹出刀伤人,她只要一句昏迷未醒,便可以从容摆脱。”

周时臣亦觉得有几分道理,不由得转头去看魏希光,问道:“珠妹竟有此等心计?”

魏希光道:“似乎没有。但昨夜情形,我醒来后,除了床上及床前那摊血迹外,再无其他人进来过的迹象,所以我也觉得何巡捕的推论有道理。可是珠妹质朴天真……唉,我完全糊涂了,我……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时臣忙道:“其实这个不难验证,果真如何兄所言的话,珠妹肯定将凶刀随手扔在了附近,我们只需在作坊仔细查找,若能找到带血的工刀,珠妹刺伤的可能性便极大。”

魏希光愈发忧心,道:“果真是珠妹所为,那方何必定怀恨在心,万一他回来报复珠妹,该怎么办?”

周时臣道:“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不觉得方何还有命回来。就算他真能活着回来,我也会一力向官府告发他挟私报复、意图对娘子不轨一事。娘子有朝廷封命,他竟敢非礼,罪名不小。”

魏希光忙道:“不,周公子千万不要告发方何。那样的话,我……我们……”

言外之意,一旦周时臣将实情告发,魏希光有情于周氏一事便会为众人所知。比照于她终身不嫁人的誓言,声名便会尽毁于一旦。尤其在而今镇人深怪魏氏引湖盗入景德镇的局面下,怕是流言满天飞,将魏氏挤压得再无立足之地。

正好进来魏氏作坊,周时臣便停下脚步,郑重道:“希娘,我不管你身负什么家业重任、不嫁誓言,我想要娶你做妻子。你愿意嫁给我吗?”

魏希光先是惊愕,随即羞得满面通红,道:“何巡捕在这里,周公子不要胡说八道。”

周时臣道:“何兄人在这里,正好可以做个见证。”又诚恳地道:“我一直想说这番话,却鼓不起勇气,你我各自有太多顾忌。但昨晚我被关在大牢里,手足均遭禁锢,动弹不了分毫,却又知方何要去欺负希娘,无力营救,心中当真是无穷悔恨。那时候我才知道,机会不是时时都有,一旦逝去,便当真是遗憾终身。希娘,我是真心实意要娶你做妻子,求你考虑。”

魏希光娇羞难言,举袖掩面,道:“以后再说。”自往内堂去了。

周时臣虽不知魏氏会如何答复,但总算说出了心里话,长舒了一口气,道:“目下就算我死,也了无遗憾了。”

何寻笑道:“周兄这就满足了?不是要抱得美人归才能足慰平生吗?”

周时臣道:“是,可我不知道希娘到底怎么想。”颇费思量,便干脆转换话题道:“对了,我已托请徽帮会首黄云霄出面营救吴祥瑞,何兄大可放心。其实我自己也与杨知县相熟,但因为吴祥瑞是我徒弟,我也刚被控告罪名,理该避嫌。”

何寻点点头,道:“既有黄云霄出面,吴祥瑞应该再无大碍。”忽见周氏面色有异,便问道:“怎么了?”

周时臣道:“有人告诉我何兄可能是福建名匠何朝宗何匠师之子。”

何寻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周时臣先是一怔,随即笑道:“也是,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我还不是一样的兄弟。走吧,希娘还在里面等着呢。”

二人进来内堂,先到魏氏内室查勘血迹。果见床前有一摊血迹,撒上大量灰渣后,血迹已不大明显,但仍然能看出血量不少,从榻板一直流到地上。

何寻道:“劳烦娘子将那条床单也取出来,原样铺上。”

魏希光便从床底拉出那条床单,大致铺好。

何寻道:“这一定是方何的血。当时他人应该在床上,有人进来,从斜后方给了他一刀。他受伤吃痛,便从床上滚了下来,落在榻板上,由此造成这些血迹。但问题是,如此大的出血量,该当场死去。就算方何命大,挣扎着跑了出去,为何我们一路进来,没有发现任何血迹?”

魏希光道:“本来方何一直光着身子,可我醒来后,没有发现他的衣衫。会不会是他自己用衣衫捂住了伤口,所以没有留下血迹?”

何寻道:“请娘子恕我无礼,言语有得罪之处莫怪。枕头在那边,娘子肯定是头朝那边躺着,方何既压在娘子身上,方向与娘子大致相同。有人从房门进来,不欲方何发现,一定是站在其左后方,忽然出刀,必然攻击背心偏左位置。无论出刀者有没有常识,都会本能地刺向这里,这是由他所站位置及方何所处位置决定的。而这一部位是要害,方何被刺后,即使不当场立死,亦没有力气再举衣到背后捂紧伤口。他顶多能做到爬起来夺门而逃,但也走不出多远。”

魏希光不解地问道:“可何巡捕不是没有发现其他血迹吗?方何既背心要害受伤,失去气力,逃走时,总该有血滴落才对。”

周时臣道:“要我说,方何当时就死在了希娘床前,是有人将他人连同衣衫一并包起来带走了。”

魏希光“啊”了一声,道:“不是说郑千年带走了方何吗?”

周时臣道:“那只是传闻而已。众议成林,无翼而飞。”又道:“希娘,你不能再住在魏氏作坊了。那郑千年虽侥幸未死,但其同党、巢穴尽遭覆灭,冒险回来浮梁,必是为你。他一定在暗中窥测你。或许是有人看到郑千年往外搬运方何尸体,以讹传讹,便成了方何撞见郑千年后被带走。”

魏希光无比惊讶,问道:“周公子的意思是,杀死方何、救我的人是郑千年?”

周时臣道:“他曾救过希娘一次,当然可以再救第二次。”

湖盗入掠事败后,首领郑万年认为魏希光是罪魁祸首,将他绑回大船,让郑千年当众杀她。郑千年不能下手,郑万年又命小头目于雪岭动手,郑千年为了救魏希光,抢先杀了于雪岭。彼时周时臣被悬吊在船头渔网中,虽不得亲见,却听到了整个经过。

魏希光便不再多问,自出去收拾。她表面沉默,胸中大概也是心潮澎湃吧。

郑千年对她一见钟情,为她神魂颠倒,她也充分地利用了这一点,顺利倾覆了湖盗。而今她所得到的,是全镇人的指斥。而本该恨她入骨的郑千年,却在逃得性命后,冒着巨大危险回到景德镇,默默等在魏氏作坊附近,只为再见她一面。也幸亏如此,当方何意图侵犯魏希光时,郑氏才能及时出现,杀了方何,还拉过被子,替她盖住酥胸。这该是怎样的一份痴心,怎样的一份守候!

何寻与周时臣又出去仔细寻找一番,找遍作坊,也没有发现其他血迹,或是带血的工刀。如此,珠妹挺刀一说也不能成立了。

何寻道:“看来确实如周兄所推测,是郑千年进来杀了方何,又怕连累魏家娘子,将尸体带了出去,由此被路人看见。这可实在想不到。”叹息一声,深为郑千年的痴情动容。

他料想周时臣必定还私下有话要对魏希光说,便借口还要去盘问证人,先行离去。

进来工间时,魏希光正在收拾工具。周时臣问道:“希娘最近过得还好?”魏希光道:“嗯。”

周时臣道:“我来过魏氏作坊好几次,你和珠妹都不在,只剩一座空房,我很担心。昨日在都昌会馆遇到你,偏偏都帮弟子余潭生又不让我进去。你过得还好吗?可是搬回了马鞍山魏氏庄园居住?”魏希光道:“嗯。”

周时臣道:“我适才当着何寻提的事,是认真的。”

魏希光道:“周郎该知道,我是不能嫁人的。”

周时臣道:“是,但娶你为妻是我的心愿,我想要你知道。况且规矩是人定的,也可以由人来打破。”

魏希光道:“周郎怎么知道你能做到?尊父尊母会同意你娶一个工匠女子吗?你能接受日后旁人看你的眼光吗?”

周时臣道:“不试怎么能知道?”

魏希光道:“如果我说不呢?”

周时臣道:“我希望希娘在说不之前,能郑重考虑一下。你是因为身怀魏氏挛窑秘技而不能嫁人,可你已是浮梁魏氏唯一在世者,秘技又不能传给外姓人,这传了数百年的魏氏秘术,到你手中,仍然将要失传。我想这是魏氏历代列祖列宗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你最想要的,只是家业世传下去。这一点,完全可以通过许多其他途径做到。”

魏希光沉默了许久,才幽幽道:“我还没有想好,请周郎再给我一些时间。”周时臣道:“那好……”

忽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以为是何寻回来,便迎了出来,却是都帮弟子余潭生。

周时臣知道都昌上下均因湖盗一事而怨恨魏希光,忙上前挡住,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余潭生亦警觉地问道:“周公子在这里做什么?”

周时臣道:“我是周窑窑主,来找魏家娘子挛窑。你们都帮自己便可以挛窑,你又来做什么?”

余潭生道:“我都帮之事,不劳周公子过问。”闪身便欲进去工间,见对方不肯相让,很是恼火,问道:“周公子想做什么?”

魏希光闻声出来。余潭生忙问道:“娘子有要帮忙的吗?”魏希光道:“没有。”

余潭生见她手中尚拿着工具,慌忙去接,还道:“娘子还说没有。这等杂事交给我来做便是。”

魏希光便转头道:“周公子,我这里还有事,你先回去。你说的事,我会认真考虑。”

周时臣本以为都帮弟子来到魏氏作坊,一定不怀好意,却见余潭生对魏希光极为客气,颇为奇怪,正好见到何寻在大门口朝自己招手,便道:“那好,我先走了。娘子自己当心些。”

他本欲邀请魏希光到周窑居住,又觉得不合适,容易引来风言风语不说,魏氏也不会同意,又道:“娘子若是觉得魏氏庄园太远,来回不便,我可以另作安排。我已经买下了魏氏老屋,娘子愿意的话,可搬回那里去住。”

魏希光又惊又喜,问道:“周公子买下了魏氏老屋?”

周时臣道:“是,我买下宅子,本来就是打算归还给娘子的。不过目下那里号称凶宅,娘子不能就这么搬进去,等我请道士做过法、安顿好再说。”

魏希光脸上浮现出一丝罕见的甜蜜笑容来,微微点了点头。周时臣欣喜若狂,只是碍于有外人在旁,不好表现,便辞了出来。

何寻忙迎上来告道:“有好几名证人都说看到了方何和郑千年,只是说法各异。有的说先看到了郑千年,后看到方何,并没有看到二人在一起;有的说亲眼看到郑千年拖走了方何;还有的说看到方何撞到了郑千年身上。问他们地点、时辰等具体细节,更是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但总的来说,对方何莫名消失一事,似乎人人都很开心。”

周时臣道:“那么这件案子就算了结了?”

何寻道:“要等抓到郑千年,才算彻底了结。目下可是连方何尸首都没有找到。”

景德镇河流纵横,浮尸一夜便可流到鄱阳。而今一日过去,再想要寻到尸首,可谓希望渺茫。想那樊高埋骨他乡十年,方才被人意外发现头颅,尸身则早不知到了何方。

何寻又道:“另外还有一件事,陈通判批准了周兄的以信诱凶计划,让我来负责实施。陈通判还说一定要保密,目下知情者只有陈通判、宋幕僚以及你我二人。周兄看是不是当真要伪造一张纸条,谎称是湖盗军师李四保携带来景德镇,以诱惑出那买盗拦截樊高货船的凶手。”

周时臣道:“不必当真伪造纸条,只需散布消息,称湖盗军师李四保曾留了一包重要东西在景德镇,凶手自会出现。”顿了顿,又道:“我还有个主意,而今不是许多证人称见到过郑千年吗?大可以利用这一点,令凶手以为郑千年是为了拿回李四保所留之物而来。”

何寻拍手道:“此计大妙。如此,愈发能取信于凶手了。”转头看了魏氏作坊一眼,与周时臣相视而笑。

到周窑大门前,二人分手。何寻道:“周兄,适才一直有魏家娘子在,我不便明说。你要多当心,那以匿名信告发你的人有心置你于死地,怕是不会就此干休。”

周时臣道:“我自会当心。”就此告别。

周时臣昨晚折腾了一夜,疲累不堪,便径直回房歇息。进内堂时,却见桌上放着一个布包,好奇打开一看,却是自己那本《周氏瓷谈》。忙叫进秢稠,问道:“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秢稠道:“陈窑陈匠师送来的。”竟是陈仲美亲自还了《周氏瓷谈》回来。

原来陈仲美得到《周氏瓷谈》后,视若至宝,尤其关注“青花见五色”一段,发誓要集周窑、陈窑之大成,制作出至尊瓷器来。然他烧制青花尚未有大的起色,周时臣则在短短时期内制出“青花见五色”,一时自愧弗如。又从黄云霄处得知周时臣已知真相,极感难堪,遂主动归还《周氏瓷谈》,并就此离开景德镇,放弃了瓷都的广阔天地,前往宜兴。

此后,陈仲美开创性地将制瓷与紫砂工艺巧妙地结合起来,由此开辟了一番新的天地。他创造了“重镂透雕”的独特技术,将紫砂工艺推向一个新的历史阶段,一时冠绝当世。所制有香盒、花杯、狻猊炉、辟邪、镇纸、大士像等,重镂叠刻,细极鬼工。壶则饰以花果,缀以草虫,或龙戏海涛,伸爪出目,形神逼真,极其生动。所塑大士像,庄严慈悯,神采欲生,呼之欲出。时人称陈氏后期作品为“神品”。然其人终日探索工艺,孜孜不倦,终因用脑过度,劳累而死,这是后话。

周时臣听说陈仲美已离开景德镇,并请秢稠代他告别,不由得万般感慨。相伴相争多年的同行,舍弃一切荣誉、地位,要去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如此潇洒的情怀,世上还真没几个人能做到。

也许对江若兰而言,陈仲美不是一个好丈夫。但对瓷业而言,他绝对是个好工匠。在他身上,流淌着生生不息的进取精神,穷尽心智也要臻达完美境界。相比于陈氏,他周时臣可就太随性、太散漫了。

秢稠道:“公子,陈匠师都离开景德镇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苏州啊?”

周时臣道:“你想回苏州了?”

秢稠道:“一直都想回去,公子是知道的。我的心意从来不瞒公子,不像公子你。”

周时臣想了想,直言告道:“我要娶魏希光做妻子。”

秢稠大吃了一惊,道:“她……她不是不能嫁人吗?”

周时臣道:“她只是选择了不嫁人,但她仍然可以做出别的选择,选择嫁人。”

秢稠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公子要怎么跟老爷、老夫人提起?”

周时臣道:“今年春节时,我想带希娘回苏州,当面恳请父母大人同意婚事。”

秢稠道:“如果魏家娘子不肯答应嫁公子呢?”

周时臣道:“那我只好苦等她回心转意了。”

秢稠哼了一声,甩袖自去了。周时臣知道侍女心中恼怒,不过料想以她性格,过不了一会儿就好了,便自回内室睡下。

这一觉睡得又香又甜,一直到入夜后才醒。周时臣从床上坐起来,见里外黑漆一片,不见掌灯,便叫道:“秢稠!秢稠!”

却是无人相应。只得自己摸索着起床,出堂时遇到老仆周祥,问道:“秢稠人呢?”

周祥道:“秢稠说公子多半要用到新买的瓷庄,过去张罗了。”

周时臣道:“怎么天黑了还不回来?”

他口中埋怨,心里却是极赞许秢稠的贴心。料想她既要去山上道观请道士作法,还要去商铺联系粉刷墙壁、更换家具等,有许多琐碎事务要忙,可能一时耽搁了也说不准。正好何寻进来,便命老仆去热两盘咸水粑端上来。

何寻笑道:“我早吃过晚饭了。周公子爱吃咸水粑,我可吃不惯那玩意。”

周时臣请何寻来书房坐下,问道:“那件事可安排好了?”

何寻道:“我刚从魏氏作坊过来,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哦,魏家娘子不在那里,说是去景德医馆陪珠妹去了,而且最近也不会住在那里。周窑离得近,我特意过来告诉周兄一声。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有件事想请教周兄。应该是徽帮会首黄云霄告诉周兄,说我可能是福建何匠师之子吧?”

周时臣道:“是。”

何寻道:“那么拆穿吴祥瑞东洋人身份的,应该也是黄云霄了?”

周时臣道:“是。不过不是徽帮向官府告的密。”大致说了经过。

何寻道:“其实我早知道吴祥瑞是东洋人。当日他被那贾某讹诈后,便告知了我,想请我拿主意。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便让他先以拖延应付,等我查出贾某的真实身份再说。不过后来吴祥瑞盗取《黄甲图》这件事,我全然不知情。事后他也不敢告诉我。最糊涂的是,我明知道贾某要挟吴祥瑞盗取供春壶,竟没有怀疑是他盗走了《黄甲图》。”

周时臣道:“当时情况复杂,我们都以为《黄甲图》被盗跟王五被杀一案有关。毕竟巧合甚多。”

何寻道:“那倒是,《黄甲图》作者是徐渭,‘青花见五色’的画料者也是徐渭,没法不与命案联系起来。”

周时臣笑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我本来就不介意,而且陈匠师也将《周氏瓷谈》还了回来。”正好老仆端了咸水粑上来,便随手抓了一块往嘴里塞。

何寻道:“周兄应该知道那人向官府告发吴祥瑞,其实是针对你吧?”

周时臣道:“当然知道。”

何寻道:“这可有些奇怪,那人既然放了内应在徽州会馆中,按理该是都帮的人,要对付的是徽帮。为什么反而要调转刀口,对付起杂帮了呢?会不会是……”

周时臣道:“哎呀,是崔无忌,一定是他!我竟然到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也真够笨的。他也不是要对付杂帮,只是要对付我周时臣,因为……”

何寻接口道:“因为周兄正与我合力在调查樊高的案子!”

之前李新喜专门请周、何二人到吴窑,告知崔无忌知道其父崔国懋病危时曾写信给广东商人樊高一事,由此令崔无忌有了重大嫌疑。不过周时臣基于对瓷业的了解,认为崔无忌不可能对其父不利,因而没有杀害樊高的动机。但何寻仍深为怀疑,因为当时获悉樊高赶来浮梁之人,实在寥寥可数。崔无忌作为父亲病榻前的守护人,还撒谎称不知父亲写信给樊高一事,分明是内心有鬼。

徽帮会首黄云霄得知其事后,则一力怀疑吴窑女主人李新喜,盖因为樊高自湖盗魔掌中逃脱来景德镇后,可以确认到过的地方只有两个:一是瓷庄,二是吴窑。而且樊高在听到李新喜名字后,当场有剧烈反应,表明她确实与樊氏有什么关联。但周时臣相信李新喜的人品,甚至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来为李氏作保。

无论如何,就樊高一案而言,除凶手本人外,周时臣已经是了解信息最多、最接近真相的人。自从瓷庄掘出骷髅,樊高一案浮出水面以来,真凶必定密切关注,既然周时臣已经威胁到他,那么用手段予以铲除则是顺理成章的事。正好徽州会馆眼线偷听到黄云霄等人交谈,知悉了吴祥瑞东洋人的身份,真凶遂大加利用,以匿名信举报,如此便能借官府之手正大光明地除掉周时臣。而跟樊高案有关联,又有动机和能力往徽州会馆安放眼线的人,只有都帮会首崔无忌了。

何寻道:“其实就事论事,李新喜也有重大嫌疑。虽然她不至于往徽州会馆安放眼线,但吴明官是徽人,会馆总有吴窑的人来来往往,有人偶然听到黄云霄的机密之谈也不足为奇。但既然周兄信任她,我也就信任她。”

周时臣道:“也许过了今晚,一切便真相大白了。”

何寻已派人在各码头散布了消息,称湖盗李四保来景德镇时携带了一箱珠宝,郑千年再度重现在魏氏作坊附近,只为寻回珠宝云云。

所谓珠宝,自然只是个幌子,更容易取信于普通百姓。而真凶一旦得知消息后,必定能猜到预备劫掠浮梁的湖盗不会再费劲携带一箱珠宝,箱子中,极可能有李四保预备用来勒索他的旧纸条。即使他不能确定,也会闻风而动,寻到箱子,以确保不会留下任何证据。而巡检司事先已经在魏氏作坊安排了伏兵,一旦“寻宝者”出现,便能当场抓获。

一想到十年前旧案真凶即将露面,周时臣还是颇为兴奋,几大口将咸水粑吃完,道:“我这就跟何兄一道去魏氏作坊,或许能亲手抓到凶手。”

何寻道:“不,周兄不能去。凶手知道你在协助我调查案子,甚至还想以匿名告发的方式阻止你,足见他早盯上了周兄。周兄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以免打草惊蛇。我也留在这里,我们一起静等消息。”

周时臣道:“这一等,或许又是一夜了。”

然事实并不如他所料,过了小半个时辰,便有便衣兵卒赶来禀报道:“当场捉住了一个人。那人鬼鬼祟祟地溜进了作坊,也不点灯,只举着一只火摺,在工间里翻寻着什么。”

何寻大喜,忙与周时臣一到赶来魏氏作坊,被抓者却是都帮子弟余潭生。白天时,周时臣还在魏氏作坊遇到过他。

何寻冷笑一声,道:“果然是都帮的人。”

一名兵卒呈上一柄短刀,道:“这是在他腰间搜到的。”

何寻一拔,竟没有拔出来,不由一愣,问道:“这刀怎么回事?”

余潭生道:“我拿这刀搅拌了米浆,可能粘住了吧。”连声大叫冤枉,问道:“为什么锁我?我犯了什么法?是因为带了这柄刀吗?镇上谁不带刀啊。”又见周时臣跟在后头,道:“周公子,原来是你要报复我。”欲冲上来,然他双手为手梏禁锢,又以铁链与颈钳相连,刚迈出两步,便为兵卒执住。

周时臣不解地问道:“我报复你什么?”

余潭生道:“昨日我不准周公子进都昌会馆,你便怀恨在心了。”

周时臣道:“哈,我都忘记了的事,你居然还记得。”

余潭生便干脆大嚷道:“我又没犯法,快放开我。”

何寻问道:“你来魏氏作坊做什么?”

余潭生道:“我来借点挛窑用的工具,跟魏家娘子打过招呼了。”

何寻全然不信,道:“借工具?深更半夜来借工具?”

余潭生道:“那怎么了,何巡捕不知道我们都昌人最能吃苦耐劳吗?”

何寻道:“这谁都知道。不过你早不借晚不借,偏偏今晚来借,选的时候会不会太巧了?”

余潭生道:“什么太巧了?借工具还要分日子吗,需要用时就来借呗。”

何寻道:“你要借的工具呢?”

余潭生道:“我还没找到呢,就被何巡捕手下冲进来抓住了。”

何寻见问不出什么,就命人先将余潭生押回巡检司,明日再过堂拷问。

余潭生大怒,叫道:“以前巡检方何爱胡乱抓人打人,怎么何巡捕也变成这样了?小心落个跟他一样的下场。”

何寻闻言,便叫住兵卒,走到余潭生面前,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余潭生见对方目光尖锐冰冷,吓了一跳,忙低下头去,道:“没说什么。”

何寻道:“方何是什么下场?”

余潭生气势全无,嗫嚅道:“不是说方巡检被湖盗郑千年杀了吗?”

周时臣忽插口问道:“关于郑千年,你还听到过什么消息?”

余潭生道:“听说他来景德镇,是找什么东西,一箱珠宝什么的。”多少有些会意过来,“啊”了一声,道:“该不会何巡捕派人守在这里,是为了捕获郑千年吧?难道何巡捕也相信郑千年真的还活着,真有什么珠宝之类?”

周时臣道:“怎么,你不相信?你自己巴巴地跑来魏氏作坊,不就是为了找珠宝的吗?”

余潭生哈哈大笑起来,道:“什么珠宝,鬼才相信!那全是旁人的附会。”

何寻点头道:“你能事先知道是附会,足见是知情者了,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了。”忽一改语气,声色俱厉地问道:“谁,是谁派你来的?”

余潭生一怔,道:“没人派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

何寻料想也问不出什么,便道:“你不肯说实话,也由得你,明日上了堂,怕是就没这般好过了。”命兵卒先押余潭生回去。

周时臣道:“余潭生只是跑腿的小卒子,还得揪出他背后的主谋来。”

何寻道:“但都昌人都极讲义气,就算明日过堂动刑,怕是余潭生也不会招出崔无忌。”

周时臣道:“我倒有个法子,我们不妨连夜去拜访崔无忌。想来他正在家中等候余潭生回去,不会那么快睡下。”

何寻笑道:“果然是个好法子。崔无忌不知道余潭生对我们说了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到底了解到了多少内幕,吓得屁滚尿流时,多少会露出一些马脚。”

二人遂摸黑赶来崔窑。崔无忌果然还没有睡下,迎周时臣、何寻入厅坐下,问道:“周公子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周时臣料不到对方如此开门见山,愣了一愣,才答道:“兴师问罪谈不上,只是心中有许多困惑,辗转难眠,才连夜赶来向崔会首请教。”

崔无忌摇头道:“不是我都帮向官府告密。别说我根本不知道令徒吴祥瑞是东洋人,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这么做。”又自我解嘲地道:“当然我也不是什么高尚君子,多半会用这个秘密来跟周公子交换一些东西。”

周时臣道:“崔会首如此开诚布公,倒是叫人意外。”

崔无忌道:“周公子这次得脱大难,全靠徽帮会首黄云霄出手相救,那么应该也不是徽帮告的密了。”

周时臣道:“崔会首在暗示什么?”

崔无忌道:“既然不是徽帮,又不是都帮,两帮都没有告密,还会有谁要对付周公子呢?总不会是杂帮自己。周公子本不情愿,还是杂帮公推,迫于无奈才当了会首,想来也不是有人要谋夺你会首之位。”

何寻道:“崔会首,你这一番话倒叫我糊涂了,还望明言。”

崔无忌道:“那好,我重头说起,我确实知道那封信的事,就是家父病危时写给樊高樊公的那封信。”

原来崔国懋卧床不起后,脾气变得暴躁,常常疑神疑鬼。后来又索要笔墨,说要写信给好友樊高,让他赶来景德镇处理事宜。

崔无忌很是不解,问道:“我是爹爹的亲生儿子,而且近在眼前,为何爹爹有事,反而要向远在广东的樊公求助?”

崔国懋不耐烦地道:“这件事不是你应付得了的。”

崔无忌道:“那么余叔叔总可以应付吧。”

崔国懋道:“余茂盛目光短浅,成不了事。”

崔无忌无奈,只得送了笔墨到床上,又再三追问,崔国懋见左右无人,才低声告道:“有人要害我们崔窑,我不知道是谁,只知道对方来头极大。除此之外,最近外地民窑大量派遣弟子伪装成佣工,到景德镇来偷师学艺。”

崔无忌道:“后一件事我倒是知道,我们崔窑就发现了好几起偷师偷艺的事。只是前一件事……自然有许多人嫉妒我们崔窑,但崔窑有都帮撑腰,连官府都不敢对都帮怎样,谁还敢对崔窑下手?”

这倒是事实,都帮与徽帮、杂帮相争,往往诉诸武力,而往往是都帮大获全胜。而最后官府出面调解,还总是站在都帮一边,无非是都昌人勇狠好斗,最难惹,求个息事宁人而已。

崔国懋道:“不,你不懂,那是连官府都惹不起的人。”

崔无忌一时觉得难以置信,又问道:“嗯,爹爹是如何知道的?”

崔国懋道:“我于阳府寺小沙弥慈相有恩,某日他带伤拼死找到我,告诉我有人要害崔窑和吴窑。我问他对方名字,他只说是极大的大人物,崔窑绝对不是对手,让我早些提防,说完就死了。”又道:“既然对方指名要对付崔窑、吴窑,目下唯一解决的办法,是联合吴窑一起来对付外敌。这件事,只有樊高能促成。”

崔无忌这才恍然大悟,然联盟不仅仅是两窑之事,还涉及都帮、徽帮,忙道:“这么大的事,还是先跟余叔叔商议一下。”

崔国懋坚决地道:“不能事先告诉余茂盛,不然他一定会从中阻挠,得等到樊高人到景德镇后再说。”

勉力提笔写了信,盖上名章,让崔无忌亲自送去镇上邮驿(邮驿:中国古代“置邮而传令”的通信机构。自殷周时期起,历代都辟有驿道,设置驿、站、铺,配相应的房舍、铺陈、饮食、马厩、畜力、人夫,以传递官府文书;护送官物,供过境人员食宿、换马。至清朝末年,随着邮政的兴办,邮驿制度先后废止。另外,除官邮之外,民间还有自办的“私邮”系统,通常以沿途“逆旅”(逆为“迎接”之意,逆旅即为旅店)和“邸店”(古代供商客住宿、堆储商货、进行买卖的商号)为点,类似官邮的驿、站、铺,连成交通线。)之所,付以重金,请驿长帮忙走官邮通道送往广东。

周时臣听了经过,忙问道:“那么崔会首并不知道信中到底写了些什么?”

崔无忌道:“不知道。先父写完信就直接封存在信封中,又写好信皮,以名章封印,命我直接送去邮驿。”

何寻问道:“那么这封信的事,只有崔会首和邮驿驿长二人知道了?”

崔无忌犹豫了下,仍然说了实话,道:“不止。我当时觉得先父既然病重,说话办事难免糊涂。而联盟是大事,还是应该跟余叔叔商量一下。他不但是都帮首脑人物,还是我妻子的亲叔叔,不算外人。”

何寻道:“所以你告诉了余茂盛?”崔无忌道:“是。不过余叔叔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发怒,只说先父病重,该好好养病,一切等到他好了再说。我还特意问过他,樊公人到了该怎么办,余叔叔只答了一句‘到时再说’。”

何寻冷笑道:“或许那时候余茂盛已经知道樊高到不了景德镇了。”

崔无忌忙道:“不,决计不是余叔叔收买湖盗拦截了樊公的座船,余叔叔做不出那种事来。”

何寻道:“为什么做不出来?令尊写信给樊高一事,只有崔会首、驿长、余茂盛三人知道,由于信已封好,驿长不可能知道信的内容,那么就只有崔会首你和余茂盛知道樊高要来景德镇一事,不是余茂盛收买湖盗,就是你崔会首了。”

崔无忌道:“不,不是我做的,也不会是余叔叔。”定了定神,竭力辩解道:“何巡捕想想看,湖盗只是在鄱阳湖活动,那里水域太大,湖盗极可能与樊公座船错过。而我余叔叔的船帮控制了整条昌江,是樊公来此的必经之处,要对他下手,机会比湖盗多很多,为什么反而要舍易求难、舍近求远呢?”

何寻道:“或许余茂盛是怕牵连他自己。”

崔无忌像个孩子般涨红了脸,连连摇头道:“余叔叔是典型的都昌人性格,敢作敢为,他自己能做到的事,绝不会假手他人。”

周时臣道:“崔会首和余茂盛二人都有重大嫌疑,崔会首却不顾自己,竭力为他人辩解,足见自身清白。”

崔无忌喜道:“周公子相信我是清白的?”

周时臣笑道:“不独我信,何巡捕也相信,他适才那么说,只是想要试探你。”又问道:“昨日崔会首从何巡捕口中得知有人买盗杀人一事后,可有当面问过余茂盛?”

崔无忌老实地答道:“没有。我想问,可又不敢问。”

这是相当微妙的心理——有人买通湖盗行凶劫杀樊高,崔无忌知道只有他自己和余茂盛知道樊氏将来景德镇一事,而他没做过,应该就是余茂盛所为,明显是非此即彼的简单答案。虽然他不相信余氏会做出这种事,甚至还能找出理由来为其辩解,但他一旦开口问了,余茂盛又承认了,又或者他问了,余氏没有承认,无论何种结果,都是极度难堪的局面,从此二人将陷入无穷无尽的猜疑中。

何寻道:“我还有一个问题,之前崔会首为什么对我们撒谎,说是不知道令尊写过信给樊高?”

崔无忌道:“之前我不肯明言,不是有意向官府及何巡捕撒谎,而是因为周公子的身份。”

周时臣奇道:“竟是因为我吗?为什么?”

崔无忌道:“先父曾说过,有人要害崔窑和吴窑,同时涉及了都、徽二帮。我想跟两帮都有仇的,只有杂帮了。而周公子你是杂帮会首,又突然莫名其妙地跑来问当年樊高樊公的事,我立即生了警惕之心,所以便推说不知。后来我还对余叔叔提起过这件事,余叔叔说祸根就在那封信,我也很是后悔,当初就不该将信寄出去。”

何寻问道:“那么崔会首当真不知道樊高人到了景德镇一事?”

崔无忌道:“当真不知道。我当然也不知道樊公先在鄱阳湖遇盗,后来又被人杀死在镇上。直到不久前何巡捕在瓷庄掘出了骷髅,我才知道这些事。我一直以为樊公没有接到先父的急信,或是有事耽误了没能赶来。”

何寻道:“但樊高后来再未来过浮梁,崔会首不觉奇怪吗?”

崔无忌道:“不奇怪呀,樊公主做香料生意,瓷器只是顺带。他以前每年来景德镇,名义是选买瓷器,其实只是为了跟老友相聚。我以为他辗转听到了先父过世的消息,伤心之下,再也不想来了呢。”

周时臣道:“我有个疑问,令尊病中提及有人要害崔窑,后来崔会首没有调查过吗?”

崔无忌道:“不瞒周公子,我虽按先父嘱托将信寄了出去,但其实并没有将他的话太当回事,尤其是有大人物要对付崔窑那一段。余叔叔也说人一得病,就容易多疑,不用太理会。直到……”

周时臣道:“直到什么?”

崔无忌道:“直到去年吴窑窑主吴明官莫名暴毙,我登时想起先父那番话来。可转念想到中间隔了这么多年,能有什么关联?先父曾说有人要害崔窑,崔窑不是也一直好好的吗?也就没再多想。”

何寻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便起身告辞,又叮嘱道:“目下这桩案子还在调查中,为崔会首自身着想,还望对这些谈话保密。”

崔无忌道:“这是当然。”顿了顿,又道:“若是二位查到害死樊公的真凶,还望告知一声。”

出来崔窑,何寻问道:“周兄觉得呢?”

周时臣道:“崔无忌没有嫌疑了,可余茂盛实在嫌疑太大。”

余茂盛是都帮中最强硬的人物,名下有船帮及小南窑,是景德镇的实力派人物,在运输业及圆器业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每每镇上有大规模的行帮冲突,多是因其不肯相让。他看不起徽帮,认为多是逐利小人,也看不起杂帮,认为只是乌合之众。

或许余茂盛从崔无忌口中得知崔国懋写信邀请樊高到景德镇促成崔窑、吴窑联盟后,大起恨意,遂先买通湖盗拦截樊高座船,后发现樊高未死,又将其杀死在瓷庄中。

而今何寻用周时臣之计,放出风声,以假信诱使真凶出现。圈套刚刚设好,余茂盛的侄子余潭生便出现在魏氏作坊中,可谓巧得不能再巧。

何寻道:“我们捉住了余潭生,是个有用的筹码。不如还是按照周兄原先的计划,去登门拜访背后主谋。”周时臣道:“甚好。”

余茂盛主持都帮具体事务,平日住在都昌会馆中。何寻与周时臣来到会馆,也不待人通报,径直闯了进来。

却见余茂盛自客厅奔了出来,问道:“是潭生回来了吗?”

何寻道:“不是余潭生,是我和周公子登门拜访,余帮主没有想到吧?”

余茂盛当即虎下脸,问道:“二位不待通报便直闯入厅,所为何事?”

何寻道:“只是专门来告诉余帮主,今晚余潭生回不来了。”

余茂盛道:“这话什么意思?”

何寻道:“什么意思,余帮主心中最清楚不过。”

余茂盛一拍桌子,喝道:“何巡捕,就是巡检司陈通判在此,也要对我客客气气。你一个小小巡捕,未免太过嚣张。来人,送何巡捕、周公子出去。”

周时臣忙道:“余帮主……”

余茂盛道:“不必多言。赶出去!当我都昌会馆是什么地方!”

都帮弟子遂一拥而进,将何寻、周时臣二人半拉半扯着推出了都昌会馆。会馆大门随即“咣当”一声关上了。

周时臣立定脚步,不禁苦笑道:“久闻余茂盛刚硬如铁,今日算是亲身领教了,传闻果然不虚。”

何寻也道:“本来还想跟对付崔无忌一样,拿话试探出真相,碰上余茂盛这号人物这种脾气,还真没辙了。”

忽有兵卒赶来报道:“余潭生跑了!”

何寻大吃一惊,问道:“怎么跑的?”

兵卒道:“小的们押着余潭生回去衙门,快到周窑时,正好遇到金英、操骥二位公子,说是要去周窑探访周公子,见锁了余潭生,便叫住小的们询问究竟。不想余潭生忽然撞开左右,窜进了小巷子。”

何寻怒道:“余潭生戴着锁链和手梏,你们还能让他逃掉?”

兵卒道:“小的们急忙去追,可出了巷口,余潭生人就不见了。天黑一时搜索不及,竟给他逃走了。”

何寻狠狠瞪了兵卒一眼,回头看了看都昌会馆大门,道:“难道是余茂盛暗中派了人营救接应余潭生,所以他刚才才敢如此有恃无恐?”

周时臣道:“不好说。但目下没有了余潭生,可是不容易揪出余茂盛来。”

何寻便命兵卒立即返回巡检司,连夜发出通缉告示。

兵卒问道:“要以什么罪名捉拿余潭生?”

何寻道:“就说他意图入室盗窃,又拒捕打伤兵卒。”见兵卒有所迟疑,喝道:“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兵卒忙不迭地应命去了。

樊高一案是陈年旧案,事隔十年,线索全断,基本上无迹可寻,好不容易有所进展,却因为余潭生的逃走再一次陷入困境。以都帮的势力,要想再捉住余氏,可谓难如登天。何寻越想越是生气,连声痛骂手下人不争气。

周时臣道:“事已至此,骂也是无用。或许我们还能找到另一条线索。”何寻道:“什么?”

周时臣道:“昨日在吴窑,是李新喜告诉我二人,说崔无忌几次找余茂盛议事,提及樊高,还说崔无忌其实知悉崔国懋写信给樊高一事。”

何寻道:“不错,周兄还追问了消息来源,但李新喜只说消息十分可靠。”

李新喜之所以能知道都帮首脑人物的谈话内容,一定是都帮内部泄露出来的。说不定是李氏丈夫吴明官生前往崔窑里面派了眼线,正如有人——具体说是余茂盛——往徽州会馆置放眼线一样。若果真如此的话,那么李新喜的眼线便可以大派用场,大可以利用他来得到余茂盛买盗杀人的证据。

何寻一经提醒,立即醒悟,道:“还是周兄脑子快,不错,我们这就连夜赶去吴窑。”

虽则夜色已深,李新喜却还没有睡下,听说周、何二人深夜到来,料想必有大事,急忙出来迎客。

周时臣便直接说明了来意,道:“我想知道娘子的消息来源。若不是出于无奈,我与何巡捕也不会这么晚赶来。”

李新喜道:“当真如周公子所言,这已经是樊高一案的最后线索了?”周时臣道:“是。”

李新喜想了想,毅然道:“那好,我便如实告诉二位。唉,希望希娘知道后不要怪我。”

何寻大吃一惊,问道:“这跟魏希光有关?”

李新喜点点头,道:“是希娘告诉我的。”

周时臣道:“希娘她……她如何会知道?”

李新喜道:“看来周公子还不知道,希娘新带了四名徒弟,其中有两名是都帮子弟,另两名是浮梁本地人,统一在都昌会馆中学艺。”

周时臣“啊”了一声,道:“我竟不知道……”又忙问道:“这是希娘自己的意思,还是都帮强迫她所为?”

李新喜道:“是希娘自己的意思。她说她不希望因循祖规而令挛窑绝技就此失传,但这毕竟不是什么值得大肆宣扬之事,所以一直在暗中进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周时臣一眼,道:“我还以为希娘已经告诉了周公子。”

何寻很是不解,道:“魏家娘子肯收徒弟,这是好事,可都帮名声最差,她为什么要选都昌人作弟子?”

李新喜道:“一是都帮之前曾偷过师,有些底子。二来希娘说都昌人能吃苦,又异常勤奋,远胜杂帮和徽帮。她还说,如果世上有人能在较短时间内掌握一门技艺,一定非都昌人莫属。”

后来果不其然,魏氏四名徒弟中,只有两名都昌弟子学会了挛窑技术(今江西景德镇仅有两位掌握着挛窑技艺的老手艺人,名余云山、余和柱,年龄都在六十五岁以上,均是都昌余氏后代。),而两名浮梁弟子始终未能出师。这是后话。

周时臣问道:“那么希娘一直都住在都昌会馆里?”

李新喜道:“希娘和珠妹在我这里住过一阵,后来才搬去都昌会馆。抱歉,周公子,我不是有意瞒你,而是希娘不让我说。”

周时臣心情复杂,点头道:“我知道,我不会怪娘子的。”

李新喜送二人出来,又特意叮嘱道:“周公子,你千万要当心。那匿名告发令徒的人,其实是针对公子,怕是不会就此干休。”

出来吴窑,何寻道:“看来人人都猜匿名者的目标是周兄你。好在这个匿名者目下已经不匿名了,只是暂时没有证据抓他而已。周兄真打算利用魏家娘子来接近余茂盛吗?”

周时臣道:“不,没这个打算,那样太危险。”又问道:“如果希娘是在都昌会馆教授挛窑技术,余潭生会不会真的只是去魏氏作坊取工具?”

何寻道:“那他为何要逃跑?”

周时臣道:“不错,就算余潭生真的只是去取工具,余茂盛仍然嫌疑最重。”几次东顾,仍放心不下都昌会馆的魏希光。

何寻对此心知肚明,劝道:“时候不早,目下已是半夜,就算周兄要找魏家娘子,还是明日再说吧。”

周时臣道:“也好。”

与何寻分手后,周时臣不愿意就此回家。心头郁郁,微有茫然之感,便信步来到昌江,在江边寻了块大石,就此坐了一夜。直到星月西沉,长夜将逝,将近拂晓时分,才长舒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起身回来周窑。

却见周窑大门开了小半边,秢稠正顶着初冬的寒意,在门槛后来回徘徊。周时臣一见之下,大是感动,急忙跨过门槛,握住侍女的两只小冰手,放入自己怀中,问道:“你等了我一夜吗?真是个傻丫头!”

秢稠虽欣慰公子平安归来,仍然缩回双手,没好气地答道:“不独我在等,还有金、操二位公子。”

周时臣大为意外,问道:“金英、操骥还在?他们人呢?”

秢稠道:“二位公子本来一直等在大厅里,眼见天快亮了,公子你还没回来,实在熬不住,便说先回去了。”

周时臣笑道:“原来你不是特意等我,是为了有客人在,不得不陪着。”

秢稠道:“谁说不是呢?公子,你快去歇息。服侍你睡下,我也得去眯一会儿,今日还有许多事要忙呢。”

周时臣道:“是为了瓷庄的事吗?”

秢稠道:“嗯,上午安排了道士作法,然后预备清点一下。明日再叫人把那些用不上的东西抬走,再看公子……不,是魏家娘子喜欢什么,去买些新的家具添上。”

周时臣道:“秢稠……”秢稠道:“嗯。”

周时臣叹道:“你真的是我的小心肝,最贴心不过。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秢稠起先很是喜悦,但随即又板起了脸,问道:“我是公子的小心肝,那么魏希光魏家娘子在公子心中又算什么?”

周时臣道:“那不一样。”料想一说开,侍女便会不大高兴,忙道:“先不说这个,你去睡吧。我也躺下了,正如你所言,今日还有许多事要忙。”

一直睡到下午,周时臣才起身,秢稠早已出门去办事了。他胡乱吃了两块咸水粑,正要出门,徽帮会首黄云霄又派人来请,原来是樊氏管家林童今日将要离开浮梁返回广东。临行前,林童想再见周时臣一面。

周时臣本急着去都昌会馆找魏希光,闻言只得改变计划,前去徽州会馆为林童送行。又陪同黄云霄一路送其到码头。林童已认定那骷髅便是主人樊高的首级,道:“我家主人沉冤十年,是否能够昭雪,就全拜托周公子了。”当众朝周氏行跪拜大礼。

周时臣忙扶起林童,道:“林管家不必如此,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相信天理昭彰,樊公一案终会水落石出。”

送走林童,黄云霄又告知吴祥瑞已转押到浮梁县署,他已跟知县杨延槐打过招呼,相信杨延槐走个过场后,便会在机会合适时释放吴祥瑞。而黄氏早已将浮梁大狱上下打点好,吴祥瑞受到特别优待不说,还专门请了大夫给他治疗刑伤。

周时臣闻言,这才大略放了心。

黄云霄又道:“为避嫌起见,周老弟暂且不要去探访吴祥瑞,等他正式出狱再说。”

周时臣愕然道:“就算吴祥瑞是东洋人,那也是我正式开红禁收的徒弟,我去探访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黄云霄道:“周老弟忘了有人千方百计地要对付你吗?你现下主动离吴祥瑞远点,对你有好处。”

周时臣这才默然。

黄云霄拍了拍周时臣肩头,道:“害周老弟的人,也派了眼线在我徽州会馆,算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们一起来找出这个人。周老弟昨日跟何巡捕忙了大半天,可有什么收获?”

周时臣道:“我与何寻一致认为这人应该就是害死樊高的主谋。”大致说了经过。

黄云霄转头看了看码头立柱上张贴的通缉余潭生的告示,讶然道:“原来官府捉拿余潭生就是因为这个?周老弟竟认为主谋是余茂盛?”

周时臣反问道:“难道黄先生觉得不可能?”

黄云霄道:“我宁可相信是崔无忌所为,也不相信余茂盛能有心计做出这种事。”

周时臣道:“可就目下证据来看,余茂盛嫌疑最大。”

黄云霄道:“就余茂盛那鲁莽性子,还能想出往徽州会馆派眼线的主意?”摇头自去了。

周时臣见天色不早,便自往都昌会馆赶来。刚出镇子,便遇到一群人,正急匆匆地赶路,似是有什么心急火燎的事。

忽有人停下脚步,指着周时臣讶然道:“这不就是周公子吗?”

虽则暮色苍茫,但仍依稀能认出那些是都帮弟子。周时臣便主动上前招呼道:“天就快黑了,各位还要赶到镇上办事吗?”

一人笑道:“瞧咱们运气多好,正要去找周公子,他就自己送上门来了。”又问道:“何巡捕人呢?怎么只有周公子一个人?”

周时臣道:“我们昨夜分了手,今日还没有见过……”

一语未毕,后脑重重挨了一下,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