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侧身天地

瓷业是景德镇经济的基石,民窑则是柱础,全靠众多民窑辛勤劳作,才支撑起了陶阳一片天。景德镇之所以成为瓷都,重要的一点是拥有得天独厚的资源——高岭土,然随着高岭土逐渐消耗殆尽,原料优势已然不在。而景德镇仍能维持瓷都地位不倒,则是因为荟萃了大量优秀匠师之缘故。若是有人刻意打破这种平衡,便极有可能造成本地瓷业萧条。

“瓷有窑惊等政庞,未如硬口足摧撞。”

“饮羊俗革关风教,莫更欺人卖过江(瓷器有折,入热汤即破诈,伪人涂以清油即不见,呼为过江器。)。”

“釉如密水亦如浆,船载人挑上釉行。”

“记得盖冈元献宅,十分龙脉九分伤(临川盖冈饶家卒。龙山出泑子,颇挖伤,今亦禁止。)。”

等到周时臣再醒来时,却是伏在什么人的背上,被人背着行走,后脑剧痛如裂,想要动上一动,才发现双手已被缚住。

此时天色已黑,一行人摸黑赶路。周时臣勉强仰头观星,辨认出正朝东去,很是纳罕,问道:“你们不是都帮弟子吗?为什么打晕我,又将我绑起来?”

背负的那人听到周时臣醒了,便将他放下来,道:“周公子既然醒了,就自己走。若敢叫喊呼救,休怪我们手下无情。”

周时臣道:“是余帮主派你们来捉我的吗?”

一人喝道:“别那么多废话,把他嘴堵上。快走!快走!”遂有人应声解下自己腰带,勒入周时臣口中。

周时臣暗叫不妙,心道:“这一定是余茂盛知道我已经怀疑他,要先杀了我灭口。但昨日我与何寻同时拜访过余氏,我若失踪,余茂盛嫌疑最大,他难道不知道这一点吗?”转念想道:“是了,余茂盛一定是先对付我,从我这里逼问出到底知情多少后,再设法对付何寻,所以适才那些人才问我何寻人呢,是怕何寻知道我人往都昌会馆来了。”

他本来是要去都昌会馆找魏希光,却不想自行投入了余茂盛的罗网,不免有些后悔,但仍心存侥幸,暗道:“我是杂帮会首,余茂盛该知道轻重。他决计不敢杀我,顶多只是要从我身上逼问出究竟。他肯定知道余潭生已经逃掉,等到他知道官府并没有实据来指认他时,多半就会放了我。”

到了都昌会馆,周时臣被径直带来后堂。余茂盛正怒气冲天地等在那里,一见周氏被押解进来,便上前点着其鼻子道:“周时臣,你虽是杂帮会首,好在还算守规矩,我都帮与你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是你先惹上我,休怪我无情。”

周时臣口中勒了布带,只“呜呜”了两声,却说不出话来。余茂盛便命人解开布带。

周时臣顾不得满口的咸汗味,忙道:“余帮主为何动这么大肝火,就因为昨晚我与何巡捕冒昧擅闯了会馆吗?”

余茂盛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会一味推诿。带他去看!”

都帮弟子便将周时臣带进偏厅,却见厅正中躺着一具年轻男子的尸体,正是余潭生。他依然戴着官府的手梏和锁链,但人已是面目全非,手指尽被折断,脸上、胸口用利刃划出一道道口子,两只耳朵也被割开,只剩耳垂一点皮肉连在颈上。

如果周时臣不是之前见过余氏戴着手梏、颈钳刑具,断然认不出眼前的血人即是余潭生。他一时愣住,问道:“怎么会这样?”

余茂盛道:“让他跪下!”命人将周时臣按跪在余潭生尸体前,道:“你为什么要杀我侄子?”

周时臣道:“我哪有……”

一语未毕,便有竹条抽到他背上,一直抽了十下才停手。

余茂盛道:“你昨晚跟那姓何的巡捕寻上会馆,说潭生回不来了。结果今日我船帮船户便发现了他的尸首,怎么说?”

周时臣道:“我完全……”未及说完,背上又被竹条抽了数下。只觉得后背火辣辣作疼,强吸一口气,道:“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余茂盛冷笑道:“哼,死到临头,还要狡辩!我们都昌人有仇必报,我不管你周时臣是什么杂帮会首、名门公子,你害得我侄子丧命,我要拿你的人头来祭奠他。”

周时臣大惊失色,道:“余帮主,你听我说……”却没人听他解释,背上又招来一阵猛抽。

余茂盛握住周时臣下巴,迫他抬起头来,道:“我先杀了你,再去捉姓何的。周时臣,你看好了,是我余茂盛杀了你,你变成鬼后,尽管来找我报仇。”

周时臣喘了几口大气,道:“余帮主,你听我解释,我没有杀余潭生。”

余茂盛狂怒之下,根本听不进去,连声叫道:“来人,砍下姓周的脑袋,放在潭生灵前祭奠,尸身送去火窑化了。”

周时臣亲眼见到余茂盛如此暴躁易怒,又不听人言,这才明白黄云霄所言不相信余茂盛有心计一说,可他自己目下已是砧板上的鱼肉,生死操纵在对方手中。几名都帮弟子抢上前来,两人分执住他肩头。又一人扯住他头发,迫他俯身低头。另有一名都帮弟子拔出刀来,作势欲斩。

周时臣一时冷汗直冒,暗道:“想不到我周时臣一生自负,竟会如此窝囊地死去。”

忽有人急闯进来,叫道:“余帮主,且慢!”却是魏希光。

余茂盛忙迎上前道:“魏师傅,你怎么来了?是我们动静太大,吵醒你了吗?是我不对,来人,快送魏师傅回房休息。”

魏希光却不肯走,道:“周公子是堂堂杂帮会首,余帮主怎可滥用私刑,将他绑来,还预备胡乱杀人?”

余茂盛登时拂然不悦,道:“我们都帮上下都敬娘子为师傅,但魏师傅不算都帮中人。目下我正在处理帮中事务,魏师傅不该擅闯进来。至于我要做什么,魏师傅不必关心,也最好不要多问,这跟你没什么关系。”

魏希光道:“周公子是我未婚丈夫,余帮主要杀他,还敢说跟我无关?”

堂中所有人,包括周时臣在内,都大吃了一惊。余茂盛愣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道:“魏师傅不是……不是不能嫁人吗?”

魏希光道:“魏氏挛窑秘技不准传给外姓人,我还不是一样收了你都帮弟子作徒弟?”环顾一圈,道:“你们全帮上下都敬我为师傅,目下却要杀死师傅的未婚丈夫,等于欺师灭祖,当真做出了这等事,可还有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余茂盛道:“我竟不知道魏师傅跟周时臣……原来……嗨……”

他虽然莽撞凶狠,却是尊师重道之辈,一时十分苦恼。

魏希光道:“余帮主,我不是有意要庇护周时臣,但你总得给人一个申辩的机会。不妨等周时臣说完经过,若果真是他杀了令侄,那么我也无话可说,任凭余帮主杀他为潭生报仇。”

余茂盛喜出望外,道:“魏师傅如此通情达理,我总得给你一个面子。”命人解开周时臣,扶他到椅子中坐下,道:“周公子,魏师傅正在都昌会馆倾力教授挛窑秘技,于我都帮有大恩,她的话,我不能不听。我就再给你一个辩说的机会。但如果真是你杀了我侄子,我还是要杀你报仇。”

周时臣道:“那好,我先申明我对令侄不幸遇害一事全不知情。”

余茂盛怒气未消,道:“你当然会这么说。你不知情,为何跟何寻跑来说潭生昨晚回不来了?”

周时臣听对方仅仅凭简单的一句话便断定自己与何寻是杀害余潭生的凶手,不由得啼笑皆非,由此也愈发相信余茂盛不会是那买盗杀人的主谋,忙告道:“因为昨晚何巡捕手下逮捕了令侄余潭生,预备押送他到巡检司大狱关押,所以我二人当然知道他回不来了。”

余茂盛摆手道:“这我知道,潭生身上戴的这些,都是官家刑具。”

周时臣道:“那么余帮主也该知道,余潭生在押送途中逃走。而那个时候,我与何巡捕人根本不在镇上。”

余茂盛道:“我看到了通缉告示,说是潭生到魏氏作坊盗窃财物,又拒捕逃走,这本身就是莫须有的罪名。这一点,魏师傅可以作证。”

魏希光点头道:“是我临时需要一件旧工具,所以派潭生去魏氏作坊寻找。这其中,应该是起了误会,毕竟旁人不知道我私下带徒弟的事。或许何巡捕手下见潭生深夜莫名闯入作坊,一时不知究竟,所以才将他拿下。”

余茂盛道:“魏师傅分析得倒是有几分道理。”

周时臣道:“我想问问余帮主,如果余潭生是受希娘所派,到魏氏作坊取工具,那么便问心无愧,到巡检司大堂说清楚便是了,为何还要拒捕逃走呢?”

余茂盛一时语塞,答不出来。一旁一名叫聂名景的都帮弟子插口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潭生哥到了大堂,要说清楚经过,就得说出魏师傅来。而魏师傅暂时不希望旁人知道她正在都昌会馆教授挛窑秘技。可潭生哥不说实话,便要被官府诬陷为盗,到时刑罚加身,饱受皮肉之苦。保险起见,当然是逃走为上了。”

余茂盛一拍大腿,道:“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周时臣亦觉有理,他既已认定余茂盛不是买盗杀害广东商人樊高的主谋,当然也就完全相信余潭生到魏氏作坊是为了寻找工具,况且还有魏希光为他作证。

余茂盛又道:“而且逃走可能只是你跟何寻在搞鬼,潭生既然逃掉,为何不回来都昌会馆?或是随便寻家船户躲起来,反而遭了如此毒手?一定是你们暗害了他。”转头看到侄子血肉模糊的惨状,怒火又再度燃红了脸面。

周时臣忙道:“余帮主,找出真凶要紧,不要让怒火蒙蔽了你的心智。”

余茂盛道:“真凶?真凶不就是你与何寻吗?”

周时臣道:“不是。余帮主请看,令侄死前,曾被人残酷拷打过,明显是要逼问什么。我承认,官府捉拿余潭生,是因为一桩陈年案子,入室盗窃只是个由头。”

余茂盛闻言,立即激动不已,挥拳怒道:“果然是表面一套,背地一套,你还敢说你没加害潭生?一定是你与何寻先假意制造机会让潭生逃走,再暗地捉住他,好任意拷打。”

周时臣道:“如果是我害了令侄,我大可不必告诉余帮主这一节。请您老人家冷静些,听我把话说完。既然官府逮到了余潭生,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用刑拷打,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呢?”

余茂盛道:“我哪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

聂名景插口道:“或许周公子你也知道我们都帮不好惹,私下用刑方便些。”

周时臣道:“那么总该是为了什么事吧。到底有什么事,能令我与何巡捕如此大费周章地折磨余潭生,事后还要杀人灭口呢?”

余茂盛立即转过头去看徒弟,示意聂名景接口,聂名景居然也支支吾吾起来,道:“谁知道周公子和何巡捕在搞什么,说不定有什么针对都帮的阴谋。”

魏希光忽插口道:“周郎,我相信你没有害潭生,但你似乎有所隐瞒。你该知道余帮主是个直脾气,他或许性子不好,但却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值得信赖。不如将你所知全盘托出,再设法帮助余帮主找到真凶,或许能打破今日僵局。”

周时臣道:“既然希娘都这般说了,那我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这一切,全是因为十年前广东商人樊高的遇害。”当即原原本本说了经过。

余茂盛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愣了半晌才问道:“你说有人买通湖盗拦截了樊高的座船,这……这怎么可能?”

魏希光道:“当初湖盗大头领妻子刘原姑将经过情形告诉周郎时,我人就在旁边,亲耳听到了这一段。”

聂名景问道:“周公子与何巡捕设计捕捉潭生哥,是在怀疑我们余帮主吗?”

周时臣道:“当时看来,余帮主嫌疑最大。但圈套并不是针对余潭生本人,只是要诱捕前来魏氏作坊寻信的凶手,偏巧余潭生在官兵的伏击圈中出现,所以才逮捕了他。我们当时都以为他是余帮主派来寻找密信的。”

余茂盛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忙转头问道:“周时臣刚才提到那个叫郑千年的湖盗,他的事是真的吗?”

聂名景忙道:“不是真事。只是周公子利用了镇上郑千年杀死巡捕方何的传闻,有意说郑千年到魏氏作坊是要找什么东西,如此便能引真凶上钩。”

余茂盛听得半懂不懂,又追问了一番,才道:“我大概明白究竟了,就是周公子你怀疑我曾写信给湖盗,收买他们拦截樊高。但因为事隔数年,没有查案的线索,你与何寻便设下圈套,诱我自己露出马脚。昨晚潭生去魏氏作坊寻取工具,赶上时候、地点不对,愈发加重了你对我的怀疑。所以何寻命人将潭生押回巡检司,又和你赶来都昌会馆,意图用谭生来套我的话,是吧?”

周时臣道:“大致是这样。不过……”忽见都帮弟子均在暗暗发笑,不禁愕然,问道:“各位笑什么?”

聂名景笑道:“我们余帮主不识字的,这里就没几个人识字。还写信给湖盗呢,真真好笑。我们余帮主要害人,犯得着去收买湖盗吗?我们船帮有的是人。”

余茂盛忙斥道:“别信口乱说。周公子,原来你是在查樊高的案子。我虽然不喜欢樊高那个人,但他是老崔的好友,我决计不会害他,暴打他一顿倒是有可能,为他那一套不切实际的联盟说辞。”

顿了顿,又叹道:“我一直以为樊高再没出现,是因为老崔不在了,竟想不到他早就莫名死在了镇上。想想实在可怜,老崔死前还急切地等待樊高到来,而他却在鄱阳湖上遭了湖盗暗算。周公子,我很感动,你一个外人,居然肯挺身而出,为一桩旧案劳心劳力,而我还差点不问青红皂白地杀了你,还打了你那么多下,实在不好意思。”

又命人取来竹条,递过来道:“周公子,你打回给我。我脾气太坏,不听你辩说,差点害你性命,该打。”

周时臣忙接了竹条,随手扔掉,道:“余帮主是性情中人,令侄又惨遭荼毒而死,心情可以理解。”又道:“祸福相依,若不是适才余帮主一力要杀我,我兴许还会继续怀疑你。”

余茂盛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杀周公子,反而没嫌疑了?”

周时臣道:“真正的凶手,一定想知道我到底知情多少,手上到底有没有那封信,哪会一句都不问,便直接喊打喊杀呢?”

余茂盛挠挠头道:“似乎是这个道理。周公子,你机智聪明,认为是谁杀了我侄儿?”

周时臣道:“无须多问,应该就是那个收买湖盗的真凶了。”

风声既已放出,那真凶即使并不相信,然为免除后患,绝不会无动于衷,一定会来魏氏作坊寻信。或许他人早已经到了,发现了作坊有什么不对劲儿,一直在暗中窥测。又或许他人晚到了,余潭生已作为嫌疑人被捕,他遂一路跟踪。

正好余潭生寻机逃走,真凶意外得到了机会,他应该是在官兵搜捕到余潭生之前,假意收留或是制服了对方。余潭生虽然孔武有力,但身上戴着刑具,难以匹敌。

真凶随即将余潭生带去隐秘之处,疯狂逼问他及官府对樊高一案到底知情多少。在真凶看来,都帮崔氏与樊高案紧密相连,余潭生则是都帮的代表,或许多少了解到什么。而其实余潭生根本一无所知,不过是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误打误撞闯入了官兵罗网,当然什么都答不出来。真凶遂施以残暴酷刑,但仍一无所获,最终将余氏灭口,尸体抛入昌江中。

余茂盛听了周氏推测,呆了呆,问道:“这么说,应该不是巡检司或是郑千年害死我侄儿了?”

周时臣只觉得对方的问题实在怪异,一时不及多想,忙道:“当然不是。巡检司是就樊高一案诱捕了余潭生,好不容易才逮到的嫌疑人,尚未过堂,为何要轻易杀他?至于郑千年……”

转头看了魏希光一眼,道:“他已经杀了一人,而且不是普通人,是巡检司的巡检,理该立即逃亡才对,如何还会滞留在镇上,任人追捕?”

余茂盛道:“那么要如何找到真凶?还请周公子加以明示,我不信合我都帮上下,竟找不到一个人。”

周时臣道:“目下对方身份未明,但我自信能追查到他。余帮主若是信得过我,就交给我来办。若是都帮弟子倾巢而出,反而会打草惊蛇。”

余茂盛道:“那好,等到找出真凶之日,我再向周公子行大礼道谢赔罪。”

他亲耳听到魏希光指认周时臣是其未婚夫,又见二人不时眉目传情,便道:“这里预备做成灵堂,二位私下一定还有话谈说,不妨另外寻个安静所在。来人,送魏师傅和周公子去客厅。”

魏希光忙道:“不,太晚了,我该回房去歇息了,明日赶早还去景德医馆接珠妹。”出来偏厅,仍有意顿住脚步。

周时臣忙追出来道:“希娘,你又救了我一次。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见对方不作声,便试探问道:“那个……你说我是你未婚丈夫,可算是正式答应嫁给我了?”

魏希光羞红了脸,道:“我是为了救周郎,才不得不那么说。不然以余帮主的脾气,你人早死了。”

周时臣道:“当众说出来的话,哪能反悔?”顺势上前抱住魏氏,道:“等这里的事一了,我就带你回苏州,好不好?”

魏希光满面娇羞,低声道:“周郎肯为我放弃这里的一切吗?”

周时臣道:“虽然有些舍不得……”

忽有都帮弟子奔过来叫道:“何巡捕来了,指名要找周公子。”

魏希光便趁机挣脱开去,转身跑了。

周时臣不便追赶,只得进去偏厅,跟余茂盛打了声招呼,告辞出来。何寻手按刀柄,正在大门外徘徊。周时臣忙过去问道:“何兄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何寻问道:“我到周窑找不到周兄,猜你一定来了这里。见到魏家娘子了吗?”周时臣道:“见到了。”

何寻道:“她当真是在这里教授外姓子弟挛窑绝技吗?”

周时臣道:“是。若不是她有这重身份,我多半已经被余茂盛杀了。”大致说了经过。

何寻听说余潭生已被人虐杀而死,大吃一惊,道:“这是何时发生的事?”

周时臣道:“根据余潭生身子泡水程度来看,应该是昨晚。”

何寻忙要进会馆查验尸体。周时臣道:“何巡捕还是先不要进去的好。余潭生本来与案子无关,是意外闯入了圈套,被官府抓捕后才惹祸上身。他的死,你我多少有些责任。而余茂盛脾气暴躁,又不计后果,怕是一言不合,便要动手,到时无人能阻止。”

何寻道:“余潭生未必是无辜的,不然他为何要逃跑?”

周时臣道:“都帮解释说,是因为希娘不希望她教授挛窑绝技一事传出。”

何寻道:“那么余潭生仍然可以坚持说是去作坊借工具啊,魏家娘子也会为他作证。”又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刀,道:“周兄请看这个,这是昨晚在余潭生身上搜到的刀,当时我未能拔出来。”

周时臣道:“我记得,余潭生说曾经拿这柄刀搅拌过米浆,这倒是挛窑必备的工艺之一。”

何寻道:“但我今日设法拔出了刀,虽然被米浆泡过,但刃身尤其是刀柄这里,仍然能见到残余血迹,还有刀鞘。”

周时臣道:“确实是血,而且还很新鲜。”微一思忖,便又回身来求见魏希光。

魏希光正和衣躺在床上,满腹情思,听说周时臣与何寻一道求见,料想又出了大事,忙赶了出来。

何寻刚亮出短刀,魏希光便认了出来,问道:“这不是余潭生的刀吗?”

何寻道:“娘子见过这刀?”

魏希光道:“嗯。余潭生虽不是我徒弟,但余帮主专门指令他从旁协助,好及时满足需要。昨日我在会馆教习挛窑,先教调浆,余潭生性子急,一时等不及去寻工具,便从腰间拔出刀来,当作搅棍,搅起了米浆。”

周时臣道:“余潭生拔出刀了吗?希娘可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魏希光想了想,道:“刀出鞘的那一刹那,我好像见到了刀刃上有血。不过那只是瞬间,我几乎没什么印象,也没有多问。怎么了?”

周时臣低声与何寻商议了几句,正色告道:“希娘,应该不是郑千年杀了巡检方何,而是余潭生救了你。”

魏希光大为愕然,道:“怎么会呢?不是有人亲眼见到了郑千年吗?”

周时臣道:“那些证人的证词各自矛盾,前后不一,并不可靠。而余潭生昨晚在魏氏作坊被抓获时,明确对郑千年及珠宝一说持否认态度。他以为何兄派兵卒守在魏氏作坊是为了抓捕郑千年,还刻意嘲笑了何兄,这表明他知道真相。而所谓李四保珠宝是计一事,只有我、何兄、陈通判和宋幕僚四人知道,连埋伏在魏氏作坊的兵卒都不知究竟,余潭生更不可能知情,那么他知道的真相就是郑千年杀死方何的真相了。”

余潭生被捕后,何寻下令将他带回衙门时,余氏居然威胁何寻不要落个跟方何一样的下场,足见他心中愤怒,也认为方何死得应该。然当何寻怒而追问“方何是什么下场”时,余潭生又改口说方何已被湖盗郑千年杀了。他突然的泄气,不在于他畏惧何寻的气势,而是不愿意再多谈方何,这于他而言,是个极端敏感的话题。

再之后,当余潭生以为何寻派兵埋伏在魏氏作坊是要抓捕来此寻找珠宝的郑千年时,立即嗤之以鼻,称珠宝一事只是旁人附会。余潭生不可能知道这是官府之计,却能事先知道是附会,表示他知道郑千年早已经死了,至少没有活着返回景德镇。他既知道这一层,便表明知道郑千年杀死方何一案的真相了。再联系到余潭生是余茂盛指令照顾保护魏希光的人,他刀上又有新鲜血迹,事情便相当清楚了——

那一晚,周时臣以勾结倭寇罪名被方何逮进巡检司。魏希光得讯后,便与珠妹一道赶来官署,想找方何帮忙营救。后来方何出来,先假意对魏希光示好,提出要送她回家。魏希光不便提及自己已搬往都昌会馆居住,又要敷衍讨好方何,便一道回来魏氏作坊。不想方何心存歹意,早有心占据魏氏处子之身。关键时刻,赶来查看的余潭生愤然出刀,杀死了方何。又召来都帮弟子善后,将方何身子用其衣衫裹住,搬了出去。当时珠妹和魏希光均已经晕厥,对此竟毫不知情。

方何身份特殊,是官府中人,必须得让其彻底销声匿迹,而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其尸骨彻底烧成灰,正如余茂盛本来要如此对待周时臣一样,因而余潭生与帮众一定连夜将方何尸体用车运往小南窑焚化。又因不慎在魏氏作坊附近留下了血迹,掩饰不及,便干脆散布说是郑千年杀死方何。因为镇上传闻,湖盗之所以一败涂地,全在于其二头领郑千年被魏希光迷得神魂颠倒。既然方何意图对魏希光不轨,那么以郑千年作为凶手最合适不过。于是余潭生连夜令都帮弟子散布流言。在景德镇这样的地方,积毁销骨,三人成虎,流言当真有众口铄金的力量。真假证人都纷纷称自己看见了郑千年,郑氏杀死方何遂成定论,竟然连周时臣和何寻都被瞒过。

如此,便能解释余潭生明明与樊高案无关,却要撞开兵卒逃走的原因。他杀了巡检司的巡检,又将其焚化灭尸,而今又被巡检司兵卒以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逮捕,心中多少害怕东窗事发,而一旦坐实罪名,下场可想而知,是以无论如何要设法逃走。

只是万万料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另外有人亦在窥测余潭生的行踪,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寻到所谓的珍宝,又对案情知道多少。余潭生由此饱受折磨,最终被杀死灭口。

之前周时臣对船帮帮主余茂盛和盘托出后,余氏第一句话是不相信有人买通湖盗劫杀樊高,第二句话则是问湖盗郑千年重回景德镇是否为真,可见他也知道郑千年杀方何一说本是子虚乌有。而余茂盛之所以一度认定是周时臣及何寻动用私刑杀了余潭生,也是因为余潭生曾杀死巡检司巡检之故,怀疑巡检司已发现蛛丝马迹,要以私刑报复。

魏希光听完推测,先是愕然,随即脸上现出红晕,反而露出舒畅的神色来。那郑千年为了她重回浮梁并再度杀人的故事,多少给她心理上造成了压力,而今既发现这一切只是用来掩饰真相的谎言,她的心里陡然轻松了许多。

何寻道:“要验证这一推测不难,直接去找余茂盛对质便是。”

魏希光忙道:“不,不要,何巡捕,我求你不要。这件事本因我而起,而今余潭生又落了个这样的悲惨下场,我不想见到他还要继续背负杀人犯的罪名,牵累家人。”似乎觉得自己的分量太小,不足以令何寻重视,便又将头转向周时臣。

周时臣沉吟道:“说起来,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若不是为了我,希娘也不会为方何胁迫。何兄,你是公家人,我知道说出来会令你为难,可希娘是我未婚妻子,她要我做的事,我不能不做。”

何寻讶然道:“周兄你……你和魏家娘子……”

周时臣道:“我早已向希娘求亲,希娘今日当众同意嫁给我为妻。”

魏希光忙道:“我哪有……”

周时臣道:“那么多都帮弟子,包括余帮主都可以作证的。”

何寻哈哈大笑,道:“恭喜,恭喜。”又正色道:“二位的意思我全明白,既然上头已同意以郑千年杀人结案,又再度追发了通缉告示,那么便继续这样办好了。况且就算上头知道真相,多半也不会因为一个坏蛋方何而去跟都帮开战。”

魏希光大为感激,忙欲朝何寻下拜。何寻忙做虚扶之势,道:“娘子切不可如此。倒是娘子能打破陈规,敢为人之先,好生教人佩服。”又朝周时臣使个眼色,道:“夜色已深,娘子先歇息,周兄得跟我走,我还有重要事情要找他谈。”

魏希光道:“而今镇上不太平,二位路上小心些。”

出来庭院时,正好撞见厨娘鱼量端着一大盘咸水粑往后堂走去。

周时臣闻见糍粑香气,不由得口水直流,忙招呼道:“这么晚了,鱼娘还在忙呢。”

鱼量颇不耐烦地答道:“余帮主要连夜议事,我有什么法子。”走出几步,忽又停下来,转身细细打量周氏。

周时臣颇怜悯对方的遭遇,便有意开玩笑地道:“怎么了?我脸上开花了吗?”

鱼量道:“若论从古至今第一虚伪者,当数周公子你莫属。”冷笑一声,甩手去了。

周时臣莫名其妙,道:“我竟不知我周时臣在外面是这样的声名。”

何寻道:“周兄还不知道究竟吗?”周时臣道:“不知道啊。到底出了什么事?”

何寻道:“有人在周窑发现了那件‘青花见五色’。”

周时臣摇头道:“我早说过,我试烧出的那几件青花,算不上真正的‘青花见五色’。”

何寻道:“不是周兄自己试烧的青花,而是王五那件‘青花见五色’。”

原来今日日暮时分,周窑佣工按惯例盘点时,意外发现货柜中有一只花瓶,正是失踪已久的王五所做的“青花见五色”。佣工们一眼认出后,先是目瞪口呆,随即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处置。

然总有口风不严者,于是周窑再现“青花见五色”的消息瞬时传遍景德镇。人们疯传是周时臣偷走了“青花见五色”,还假意以杂帮会首身份协助官府查案,原来全是掩饰自己的幌子。于是“周时臣”三个字迅即成为伪君子的代名词。

彼时周时臣正在赶来都昌会馆的路上,后来又被余茂盛捉住,一番大大折腾,对镇上发生了与己相关的大事,竟是不得而知。大概鱼量在镇上买菜时听到消息,亦由此对周时臣起了鄙薄之意。

周时臣这才知道究竟,忙问道:“原来何兄赶来都昌会馆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何寻点点头,道:“巡检司已经没收了那件‘青花见五色’,预备审问清楚后,再设法还给王五亲眷。虽然众所周知是郑千年杀了王五,然郑千年只是杀人,并没有拿走那件‘青花见五色’。而周兄你曾被人撞见出现在命案现场,还一度被控告杀人,你目下是窃走‘青花见五色’的首要嫌犯。此案因为干系重大,众所瞩目,必须得给民众一个交代,陈通判特命我来带你回去。”

周时臣苦笑道:“这么说,我又成了盗窃重犯了。这下最高兴的应该是潘相了,终于有人坐实了他意图强加给我的罪名。”

何寻道:“其实我知道周兄并不是第一个到达之人。在你去之前,吴祥瑞也去过。他有找过瓷器,但那时‘青花见五色’已然不见了。只是目下情势微妙,吴祥瑞生死难卜,我若说出这一节来,他立即就会转变成重大嫌犯,各种罪名如间谍等接踵而至……”

周时臣点点头,道:“何兄考虑得周到,这一节还是不要说了,我既知道吴祥瑞没有拿‘青花见五色’,不如还是由我来背负罪名好了。”顿了顿,又道:“不过吴祥瑞也不是第一个到达命案现场的人。”

何寻道:“我知道,还有徽州会馆的许民,以及他在途中撞见的那名神秘男子。这一节,宋幕僚已亲自去徽州会馆求证。但陈通判的意思,还是要先将周公子当作嫌犯抓起来。毕竟你最开始是众所周知的命案疑凶,而今丢了这么久的‘青花见五色’又偏巧在你周窑出现。”

周时臣道:“我知道,捉贼捉赃,赃物在我家里,这次我跑不掉了。我跟何兄回去巡检司便是。”

何寻道:“那神秘男子抢先拿到了‘青花见五色’,却一直隐匿不发,偏巧此刻抛出来陷害周兄,宁可舍弃此等贵重物品,很可能……”

周时臣道:“不是很可能,而是一定,他一定跟樊高案有什么干系,之前匿名告发我暗通倭寇的多半也是他,他要倾尽全力阻止我。”

何寻笑道:“看来镇上人人都知道,周兄人比我聪明许多。”

周时臣不解地问道:“这话何解?”

何寻道:“我是正儿八经的调查樊高案的官吏,为什么没有人陷害我?真凶一定知道只有凭借周兄的聪明才智,才能最终破掉案子。”

周时臣摇头道:“未必如此,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真凶才会专门对付我。”

何寻道:“什么特别理由?是因为周兄是杂帮会首吗?”

周时臣道:“我这个杂帮会首不管事,当着跟没当一样。”顿了顿,又道:“如果一定要找理由的话,我想多半因为我是瓷业中人。”

何寻道:“周兄是说,真凶特别针对你,是因为你从事瓷业?”

周时臣道:“最早的樊高案,虽然杀死的是樊高本人,其实针对的目标是崔国懋,多半跟崔氏提及的有人要害崔窑、吴窑的大阴谋有关。”

何寻道:“不错,崔国懋邀请樊高来景德镇,意在促成崔窑、吴窑联盟,而凶手买盗杀死樊高,显然是要破坏联盟。而今我们知道反对联盟的崔无忌、余茂盛都没有了杀人嫌疑,那么真凶一定是崔国懋提及的来头极大者。”

周时臣道:“后来吴明官莫名暴毙,死前还在查看樊高留下的信,假若他的死不是意外,而是蓄意谋杀,肯定跟前一阴谋有关。那么事情就相当明显,这来头极大者当真在有计划地对付崔窑、吴窑……”

何寻蓦然醒悟,“啊”了一声,道:“而今轮到你周兄,因为你跟崔国懋、吴明官一样,都是瓷业巨匠。”

景德镇有六大名窑,分别是崔国懋崔窑、吴明官吴窑、吴为壶公窑、余茂盛小南窑、陈仲美陈窑、周时臣周窑,除小南窑出产青花粗器、以量大价廉取胜外,其余五窑均各有特色,为行业内翘楚。十年前崔国懋病逝,其子崔无忌虽接管了窑业,然局势大不如从前。吴窑则比崔窑还要糟糕,去年吴明官暴亡后,由于独生爱子无法支撑家业,迄今吴窑仍是半停工状态。吴为住在山上,与世无争。陈仲美一向痴痴呆呆,而今又主动放弃了在瓷都的地位,转去了宜兴,另开一番天地。也就是说,崔国懋、吴明官先后一去,周时臣便成了瓷业当之无愧的领袖匠师。真凶果真是在有计划地对付名窑,那么选周时臣为下一个目标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周时臣又道:“或许我们之前完全想错了,真凶不是因为什么私人恩怨,而是为了对付民窑。”

何寻便朝珠山御窑厂指了指,道:“那么除了它之外,我想不出还有谁这么希望民窑死。”

然十年前,主持御窑厂的还是地方官员,督工大臣由饶州通判兼任,并不是京城派来的太监,而且有任期限制,更换频繁。潘相以江西矿税务大使身份来到景德镇管理御窑瓷务,是近两年才有的事。显然,前者、后者都不可能跨越十年时间来对付民窑。

何寻道:“会不会是御窑厂的工匠出于嫉妒?”

民窑用料远远不及官窑,但却在技法上另创天地,兼之灵活自由,工艺水平早已远远走在了官窑前头。或许有工匠嫉妒民窑大师辈出,有心对付也说不准。

周时臣却不同意,摇头道:“如此便与崔国懋所言阴谋者大有来历不符。若是工匠大有来历,他早就脱离御窑厂,自己另创天地了,哪还会愿意窝在那个地方受委屈?”

何寻道:“那么我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有害民窑的动机了。”

瓷业是景德镇经济的基石,民窑则是柱础,全靠众多民窑辛勤劳作,才支撑起了陶阳一片天。既然最大对手御窑厂没有倾陷本地民窑的可能,或许是外地民窑。景德镇之所以成为瓷都,重要一点是拥有得天独厚的资源高岭土,然随着高岭土逐渐消耗殆尽,原料优势已然不在。而景德镇仍能维持瓷都地位不倒,则是因为荟萃了大量优秀匠师之缘故。若是有人刻意打破这种平衡,便极有可能造成本地瓷业萧条,外地民窑则趁机发达兴旺起来。

如此猜测并非没有依据。嘉靖年间,青花器最为流行,瓷业广泛使用回青作青料,成就了著名的“嘉靖青花”。都帮崔国懋便是在那一时期一举成名,成为第一大民窑。然嘉靖末年,回青忽然断绝,导致青花器迅疾进入低迷状态。一度有传闻说,是有人出大价钱包买了全部回青,有意要令景德镇青料青黄不接,陷入困境。直到十余年后,人们才找到浙料作为回青的替代。然浙料质量远远不及回青,民窑又不得不以技法来弥补青料的不足。若是包买回青的传闻为真,外地民窑显然嫌疑最大。

何寻摇头道:“我不是要为外地民窑辩护,这个可能性实在不大。景德镇成为瓷都已有数百年之久,霸主地位实难撼动,有实力的大民窑都在这里。外地民窑实难称为‘大有来历’,亦没有实力来败坏景德镇民窑。而且周兄也算是半个匠人,该知道手艺人都算行家里手,可以偷师偷艺,甚至偷工偷料,但做不出害人性命这种事来。就拿你周兄而言,行家更想学到你的技艺,而不是要你身败名裂,身陷囹圄。”

周时臣道:“不错,是这个道理。何兄虽不是瓷业中人,却能旁观者清。”

何寻道:“倒是商人唯利是图,或许会因为利益而铤而走险。”

周时臣道:“徽帮虽以商业为主,但亦完全依赖于瓷业。民窑一旦垮掉,工匠大量流失,本地经济萧条,徽商也就没生意可做了。”顿了顿,又道:“况且真凶还在徽州会馆中放了眼线,应该不会是徽商自己做的。”

何寻道:“我说的商人不是特指徽帮,会不会是徽商的对头,譬如曾与徽人争夺盐引控制权的晋商?”

大明立国以后,晋商(晋商可以一直追溯到唐代的武士彟。武士彟曾是太原最富的木材商人,协助李渊起兵,夺取天下,名列开国功臣中。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即女皇帝武则天之父。)与徽商同时崛起,争雄天下。然后来徽商通过贿赂官员来影响明廷盐法,取得了盐引控制权,由此一举压过晋商,成就了今日“无徽不成商、无徽不成镇”之局面。晋商虽然衰落,但并未就此消失。若是晋商联合起来,以实力而论,倒也称得上大有来历。只是要扳倒民窑,需要大量时间、人力及物力,如此大的动作,晋商对头徽商竟是丝毫没有觉察?

来到巡司署,偏厅中灯火通明,不独有通判陈奇可、幕僚宋国霖等人,徽帮会首黄云霄及心腹许民也在堂中。

黄云霄一见周时臣进来,便笑道:“何巡捕终于捉住青花窃贼回来了。”

周时臣见王五那只“青花见五色”就摆放在案首,不由得一阵苦笑。

宋国霖忙道:“黄先生是专门来为周公子澄清清白的。”

黄云霄道:“我知道有人盯上了周老弟,所以暗中派了人留意周窑。”又转头命道:“许民,你来讲。”

许民便道:“黄先生派了人轮流在周窑附近盯梢,今早我预备去换班时,看到有个身影经过会馆大门口,极像王五被杀那晚,我在他家附近撞见的那个人。”

黄云霄道:“那个神秘人,之前我们一直认为是他盗取了‘青花见五色’。”

周时臣大吃一惊,问道:“你是在徽州会馆大门前看到神秘人的?”

许民道:“是的。我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他从周窑出来,但他却是从周窑方向来的。”

周时臣道:“那么他往哪里去了?”

许民道:“我当时就起了疑心,也顾不上换班,一路跟了上去。那人脚下甚快,似乎有什么急事要办。我本待直接追上去拦下他的,但到了南门头后,正赶上早市,晨雾中人来人往,一时没有盯住,给跟丢了。”

周时臣道:“周窑惯例,每日傍晚盘点收存。如果是那神秘人清晨时分将‘青花见五色’放入货柜中,那么佣工要到傍晚时才能发现。”又问道:“黄先生不是一直派人盯着周窑吗,可有看到可疑人出来?”

许民道:“这一点,我已经查验过了。同伴说今日早上只有金英、操骥二位公子从周窑出来,再没有旁人进出过。”

周时臣道:“金、操二人昨晚去周窑探访我,正好我不在,他们放心不下,便等了我一夜,直到天快亮时才离开。”

宋国霖道:“那么会不会是神秘人翻墙,或是走了其他小门?”

周时臣道:“有可能,周窑地大人少,总有看顾不过来的地方。”

黄云霄道:“不管怎样,我手下人能够证明周老弟是清白的。不过我跟陈通判商量过了,要想保周全,你人还是待在巡检司好些。不然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少花招出来。”

周时臣道:“黄先生知道有人盯上了我?”

黄云霄道:“不盯上你,怎么会匿名告发你?当时我就知道这才是个开始。”

陈奇可便道:“周公子,本官已知你是清白的,但黄先生觉得有人刻意要对付你,你要是愿意留在巡检司,本官自然欢迎之极。”

周时臣道:“陈通判觉得神秘人只是针对我个人吗?”

陈奇可愕然道:“不是针对周公子个人,还是别的什么吗?本官还正要问周公子,你跟什么人结下了深仇大恨,对方非要置你于死地?”

周时臣道:“要说私人恩怨,我少年时曾以赝品冒充真品,售以高价,骗过一些人,仅此而已。”

宋国霖道:“该不会是有人一直怀恨在心,又见周公子功成名就,一心要搞垮你?”

黄云霄道:“这个神秘人能在我徽州会馆中安插眼线,足见能耐不小。我猜他要对付的不只是周老弟,一定还有大阴谋。”转头见周时臣神色从容,颇为惊异,问道:“周老弟早已知道了?”

周时臣道:“也只是我与何兄的推测。不过目下可以肯定的是,不是都帮所为。”大致说了究竟,只是隐瞒了余潭生杀死巡检方何一节。

黄云霄道:“我就说不是余茂盛所为了。不过如果不是都帮,还会有谁这么想要樊高死,又能在徽州会馆中安放眼线?”

何寻道:“我们去找过都帮会首崔无忌,他说崔国懋死前提过有个大有来头的人,要害崔窑和吴窑。而今崔窑、吴窑明显没落,再联系到周窑的种种遭遇,我和周兄都认为对方要针对的是景德镇民窑。”

陈奇可皱眉道:“谁会想要这么做?”

宋国霖骇然而惊,不由得转头朝御窑厂方向看了一眼。

周时臣道:“不会是潘相。潘相之前一再针对我,只是因我不肯接受派烧而耿耿于怀。但崔国懋崔公所提之事始于十年前,十年前潘相还在皇宫大内呢。”

黄云霄道:“如果是针对景德镇民窑,一切便说得通了。”

周时臣道:“但我与何兄始终想不出有动机的嫌犯。黄先生认为会不会是徽商的对头,譬如晋商等?”

黄云霄一愣,随即道:“这倒是极有可能。景德镇四方杂处,客籍居多,也有不少山西人在此。我得立即回去会馆,安排人手四下打探。”走出几步,又道:“这神秘主谋既在徽州会馆做了手脚,多半也在都昌会馆安插了眼线。周老弟可有提醒过余茂盛?”

周时臣摇头道:“没有。余帮主性子急,差点将我当作真凶杀了。我若说了内应、眼线什么的,他非得闹个天翻地覆不可。”顿了顿,又道:“不过黄先生适才的话,倒是提醒了我,神秘主谋果真在崔窑和都昌会馆中派了眼线的话,便能解释得通为什么他会知道樊高来景德镇一事。”

那大有来头的神秘人既计划搞垮崔窑、吴窑,应该往两窑各派了眼线。当时都帮初立,崔国懋虽出任会首,地位却尚不稳固。他病重后,意识到神秘人阴谋非同小可,不能完全依赖都帮,必须得与吴窑联手对敌。但都昌人倔强好胜,崔氏拉不下面子直接去找吴明官,是以邀请好友樊高促成此事。眼线报告给神秘人后,神秘人遂先行将樊高行踪透露给湖盗,然湖盗不为所动。神秘人只得另外奉上二百两纹银,最终买动湖盗出动,劫掠了樊高货船。

不想樊高侥幸未死,且还是按原定计划来到了景德镇。只是崔国懋已死,樊高出于某种考虑,没有入崔窑祭拜,而是转而来到了吴窑。他与徽帮黄云霄、吴明官均是好友,之所以没有去徽州会馆,而是直接来到吴窑,应该是崔国懋在信中提了想要崔窑、吴窑联盟一事,樊高想尽快达成老友心愿。

彼时吴明官新婚不久,又见到老友到来,欣喜若狂,却不知新婚夫人李新喜的名字如何触动了樊高神经,竟令其拂袖而去。而神秘人派在吴窑中的眼线将这一消息及时传了出去,神秘人遂追至瓷庄,杀了樊高,以绝后患。

黄云霄听了亦觉得有理,沉吟道:“吴明官还好说,崔无忌、余茂盛十分不易相处,而都帮弟子又是有名的抱团排外,这眼线如何能潜伏在崔窑或是都昌会馆,而不被察觉呢?”

何寻道:“徽人也相当团结排外,黄会首又是如此精明,还不是一样没有发现徽州会馆的眼线。”

黄云霄一怔,随即笑道:“何巡捕说的极是。我大概是精明过头了,竟连眼线在自己鼻子底下都发现不了。”又叮嘱道:“周老弟,你自己多留点儿神,没事不要出来乱跑。”拱手辞去了。

宋国霖问道:“周公子,你不如暂时留在巡司署,跟何巡捕住在一处,也好有个照应。”

周时臣道:“我若如此,便成缩头乌龟了。多谢几位美意,我还是回周窑的好。”

何寻忙道:“陈通判,目下我们既然料定周公子是神秘人的下一个目标,不如让下官予以贴身保护,万一神秘人露面,也能及时追捕。”

陈奇可与宋国霖低声商议几句,便点头同意道:“就这么办。何巡捕再多调些人手,换上便衣,轮换在周窑附近监视,看有没有可疑人。”

何寻道:“是,下官这就去办。”

出来巡检司时,大门口有人迎上来笑道:“周公子饿了吗?该吃夜宵了。”

周时臣认出对方是望江楼的伙计,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伙计道:“小的听说周公子被官府抓了,料想人必在这里,刚要设法进去探监,您老人家就出来了。”见何寻一身便服,周氏身上又无桎梏,便问道:“周公子是被释放了吗?”

周时臣道:“嗯,是江楼主派你来找我的吗?”

伙计道:“是,鄙楼主人今日心情好,特请周公子到望江楼吃宵夜。”

周时臣料想必是那封空白信有了线索,顾不上夜色已深,忙与何寻一道朝望江楼赶来。

伙计引二人自后门进来库房。望江楼楼主江印月正坐在灯下发呆,周时臣进来轻拍他肩头,倒将他吓了一跳。

周时臣笑道:“江公在想什么,竟然如此出神?”

江印月道:“我想什么不要紧,倒是周公子一再遭逢奇遇,居然还活蹦乱跳地活着,令人惊讶。”

周时臣笑道:“江公不闻傻人多福吗?”

江印月道:“周公子若是傻人,又将我等平庸之辈置于何地?”

周时臣道:“我一再被人陷害,却不知对方是谁,不是傻人是什么?”

江印月道:“不说这个。周公子托付的那个事,我想了许多办法,都不灵光。但我目下又想到了一个新法子,不一定可行,只是个尝试。不过需要有一些参照。”

周时臣问道:“什么参照?”

江印月道:“就是信中原有的字。”

何寻道:“那封信完全成了空白,什么都不剩了,所以才请江楼主帮忙啊。”

江印月道:“何巡捕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我一定要有原信上原有的字作参照对比。譬如有人看过这封信,知道信上一定有个‘周’字。这个‘周’字,就是参照。”

何寻道:“什么意思?江楼主仅凭参照,便能恢复原信了吗?”

江印月道:“这个你别管,你们先告诉我,原信中有什么字?你们能肯定信中有的字,哪怕一个字,一个字就行。”

何寻道:“这个不难办到,‘崔’字,‘樊’字,一定是有的。”

江印月一怔,道:“原来这就是当日都窑崔国懋写给广东商人樊高那封信。”

周时臣道:“江公也听说了这件事?”

江印月“嘿嘿”两声,道:“我这望江楼是天下第一等闲人之地,消息灵通,不比别处差。我不说,并不代表我不知道。”

他提笔往桌上白纸上写下“崔”“樊”两个字,想了想,又问道:“何巡捕说信中一定有这两个字,仅仅是因为知道信是崔国懋写给樊高的吗?”

何寻道:“有什么不妥吗?”江印月道:“依我个人经验来看,信中不一定会有这两个字。崔国懋、樊高二人除了名字外,还各有字号,他们既是好友,互相之间也许是称字,也许是称号,也许是以籍贯代称,也许是昵称,或者是小名,谁知道信头、落款写的什么。”

周时臣道:“江公不妨试试‘李’字。”

江印月愕然道:“李?是木子李吗?为什么一定会有这个字?”

周时臣道:“这个江公就别管了。总之,我可以肯定信中一定有李字。够用作参照了吗?”

江印月道:“勉强够吧。”

周时臣道:“明日我会派人送来几件瓷器,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我与江公之间的约定照旧。不过这件事……”

江印月忙道:“我晓得轻重,只有我三人知道。”

离开望江楼,何寻见左右无人,才问道:“周兄说信中一定有‘李’字,是因为李新喜吗?”

周时臣点头道:“我倒不是针对李新喜本人,而是樊高在吴窑的反应太过奇怪,说不定信中提到了李氏家族什么事。其实我也觉得不可能,但就樊高的反应来看,‘李’字是信中最有可能出现的字。”

何寻道:“可崔国懋明知自己时日无多,在重病中提笔,一定是特别重要的事,才会写在信中。”又道:“崔国懋写信给樊高,是要促成崔、吴两窑联盟,共抗强敌。彼时李新喜刚刚成为吴窑女主人不久,会不会是崔国懋认为李氏可能会是联盟的障碍,在信中事先提及?”

周时臣道:“我觉得应该不是这样。”

若是崔国懋在信中提及过此事,樊高已知吴明官新娶了李新喜,心里有所准备,到吴窑后见到墙上贴有“囍”字,理该先向老友道贺,而不会出声询问,更不会听到李新喜的名字后,脸色大变离去。

据此推测可知,崔国懋并没有在信中提过吴明官新婚及新夫人名讳。樊高既与浮梁李氏并无旧怨及往来,极可能是崔国懋在信中提到了姓李的什么人,而这个人还与李新喜有某种联系,如此才会令樊高在得知吴明官新夫人即是李氏后勃然色变而去。

周时臣又道:“景德镇商业兴旺,人情练达,风气亦比其他城镇要开放包容得多。但当时李新喜肯以大家之女身份下嫁吴明官作填房一事,仍然被认为不同寻常。我虽然来浮梁来得晚,但也时不时地听到有人议论这件事。”

何寻道:“难道崔国懋认为李新喜嫁给吴明官是个阴谋?跟神秘人物有关?”

虽然这般猜测,但最后还是认为不可能。李新喜虽出身大族,有堂兄在朝为官,倒说不上大有来历。况且她父母早亡,长兄李新奇也在数年前过世。她这一系只剩了她一人,而今丈夫又已不在人世,可谓孤苦伶仃。

周时臣道:“我在想,既然当时神秘人物往崔窑、吴窑中各派了眼线,会不会是崔国懋觉察到什么,觉得身边有些不同寻常的事,而这些事跟大有来历的神秘人物有关?”

何寻道:“这倒是有可能。崔国懋可能发现了什么,所以才交代崔无忌亲自送信去邮驿,不令旁人知晓。”

也就是说,崔国懋觉察到身边有人监视,刻意提高了警觉。他既然知道神秘人要同时对付崔窑、吴窑,多半也怀疑对头往吴窑派了眼线。正好当时人人议论李新喜嫁给吴明官一事,崔国懋便怀疑其兄李新奇有什么图谋,才会让唯一的亲妹妹下嫁作填房。但他病重难以握笔,无力多写,只大致提了姓李的李新奇往吴窑放了眼线之类云云。樊高尚不知道李新喜已嫁吴明官为妻,来到吴窑时,听好友提及新婚夫人的名字,当即联想起崔国懋信中提及的李新奇来,遂起身离去。

周时臣道:“这样的话,倒是大致能解释清楚所有经过。”又道:“不过以你我对李新喜的了解,她绝没有卷入什么阴谋。”

何寻道:“这我相信,目下樊高一案的关键线索都是她提供的。若是跟她或是李氏家族有关,她这般做,等于出卖了自己。”

周时臣道:“目下还有一条线索。之前崔无忌提过,说崔国懋知道大人物要对付崔窑和吴窑,源自阳府寺小沙弥慈相。慈相不可能平白无故编出这样一段故事来,一定是他无意中听到了香客谈话。如果走一趟阳府寺,看有没有人记得那一阵有什么大人物去过寺里上香,运气好的话,便能弄清楚对方身份。但我也知道希望其实相当渺茫。”

何寻道:“即便希望渺茫,总得勉力一试。这样,现下是敏感时期,周兄暂时不要出门,明日我悄悄走一趟,看能不能问到什么。”

周时臣道:“甚好,只是有劳何兄了。”

回来周窑,仍不见秢稠回来,周时臣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

老仆周祥忙告道:“秢稠出去时就说了,说今日会晚些回来。”

周时臣道:“那也不该这么晚。”

周祥道:“说是明日要叫人把魏氏老屋的多余物事抬走,今日必须得全面清点完宅子。”

周时臣遂不再理会,问道:“今早你可留意到有人溜进周窑作坊?”

周祥不好意思地道:“昨晚老奴一直在客厅陪着金、操二位公子,秢稠回来得晚,之后我们四人便一道在客厅等公子回来。天快亮时,金、操二位公子实在熬不住,各自回家去了。秢稠叫老奴先去睡,她一个人留下来迎候公子,老奴回房倒下就睡着了。公子要问今早的事,怕是得问秢稠才行。”

何寻忽然问道:“昨晚金英、操骥可曾离开过客厅?”

周祥想了想,道:“没有。二位公子担心公子担心得厉害,连茶都没喝一口,只干坐在那里。等到鸡鸣时,便直接走了。”

周时臣便命老仆先去歇息。

周祥问道:“要给秢稠留门吗?”周时臣道:“你先去睡,这里有我守着。”

周祥闻言,便自回房去了。

周时臣问道:“适才何兄那般问老仆,是怀疑金英、操骥吗?”

何寻道:“黄云霄派了人盯着周窑,只见金、操二人离开。而凑巧许民又在那个时候见到盗窃‘青花见五色’的神秘人从周窑方向而来。我例行公事,当然得多问一句。不过我也知道不是他二人。那神秘人是个高明的对手,要栽赃嫁祸,一定会选择周窑开窑上工时。那时候人进人出,盯梢的人顾不过来,不可能记住所有人,正是最佳时机。如果选择大清早出门,极容易被人认出,不是太过冒险吗?”

周时臣道:“所以何兄觉得今早神秘人出现,不是为了将‘青花见五色’放入周窑货柜?”

何寻道:“不是。多半是他处置完了余潭生,打算回家去。我会派人留意南门头一带,看能不能发现身形符合许民描述的人。不过那里人烟密集,怕是也难以寻到线索。”

周时臣道:“神秘人杀了余潭生,成为都帮大敌。不如请余茂盛出手,他掌握船帮,眼线广,人手多,或许能有所发现。”

何寻道:“关键是许民只看到神秘人大致身形,没有具体描述,余茂盛能耐再大,景德镇有十万人口,他要如何找起?”

二人一时苦无对策。周时臣忽觉腹中饥饿,顺口叫道:“秢稠……”

何寻忙提醒道:“秢稠不是还没回来吗?”

周时臣道:“哦,我倒是忘记了。”忽然听到大门声响,喜道:“回来了!当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

迎出来一看,进来的却不是秢稠,而是魏希光。她一双大脚,仍然跑得气喘吁吁,额头满是汗水,一见周时臣便急切叫道:“周郎,周郎……”

周时臣愕然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魏希光道:“秢稠……秢稠被人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