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绝妙功夫

中国画从来都不像实物,盖因中国书画同源,绘画同书法一样,随意挥洒,披露胸怀。山水图的重点并不在于如何与真实山水相近,而在于表现对象的气韵,以及画者自身的审美情思,一望而知其为画。故在绘画上,中国画重神韵,西洋画重形似。

“匣钵由来格不同,一般层叠着砂工。”

“更多平匣排清器,遥望馒头正出笼(瓷坯入窑,必装匣烧,方不粘裂,且免风火冲突。匣须先烧,先入窑空烧一次,再装坯烧,名为渡匣。)。”

“匣钵烧皴破不妨,倩他薄篾尽箍藏。”

“一经红火同镔铁,格物谁能理共详(意思是匣钵烧破也不要几年,可用竹篾将它箍住,入火不断。)。”

周时臣大喝一声后,有人期期艾艾走了出来,却是其新收的弟子吴祥瑞。

周时臣大为意外,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吴祥瑞讪讪答道:“我担心师傅中了奸人毒计,所以偷偷跟了出来。”

周时臣大怒,斥道:“胡闹,一定是对方看到你躲在树后,以为是我暗中伏下了帮手,才迟迟没有出现。你快些回去,别耽误我大事。”

吴祥瑞嗫嚅道:“可是……”

周时臣道:“你才刚刚拜我为师,便要违抗师命吗?”吴祥瑞道:“不敢。”只得转身去了。

周时臣又等了两刻,仍然不见人影,忽然心念一动,暗道:“这人必是知道《黄甲图》是操家之物,我势必取回,所以才敢任意要挟我。但他也该知道这几日我因为查案跟巡检司走得极近,他怎么能确保我一定不会报官或是暗中埋伏人手伏击他呢?嗯,之所以选择西塔为交易地点,一定是有缘由的。”

转头凝视西面酒楼灯火片刻,便径直往望江楼而来。

望江楼做中午到夜间生意。虽已过子夜,但酒楼仍滞留有不少酒客,多是外地行商。周时臣刚一进门,便有个小厮模样的年轻男子凑上来问道:“你是周时臣周公子吗?”

周时臣道:“你是谁?”

小厮道:“小的是中间人。那人要的东西,周公子带来了吗?”

周时臣点点头,取出布包,问道:“那人人在哪里?”

小厮道:“给我。”见周时臣不肯松手,便道:“这是那人的条件之一,先验货,后交图。”

周时臣不悦地道:“我周时臣说过的话,哪有不作数的?”

小厮赔笑道:“小的只是中间人而已。那人正在暗处盯着呢,公子再拖延片刻,这桩交易怕是就要黄了。”

周时臣心道:“这人约我与西塔交易,他自己却躲在望江楼附近,还弄了个中间人出来,如此心计,必是有图带在身上,怕我带了帮手,捉他个现行。”既能确定对方诚心交易,便放了手。

小厮拿到布包,笑道:“劳烦周公子等在这里,不要乱动。”

他不往外走,居然一溜烟穿过大堂、往楼上雅间去了。

周时臣等了好大一会儿,始终不见人下来,不免着急。正好伙计上菜经过看到他,叫道:“周公子,你果然来了。”

周时臣道:“你知道我今晚会来这里?”

伙计道:“嗯。有人留了东西给你,是个卷轴。”

周时臣忙问道:“什么人留下的?”

伙计道:“不知道。有人直接放在了柜台后面,下面压着张条子。小的不识字,掌柜又不在,还特地请了账房来读,说是给周公子的,还说你半夜会自己来取。”

周时臣忙抢到柜台后,果见台面上有一幅卷轴,一边纸条上写着:“周时臣午夜后来取。”笔迹与之前两封信一样。展开卷轴一看,正是那幅失窃的《黄甲图》,一时百感交集。

伙计笑着问道:“这是周公子的东西吗?”

周时臣道:“是,是,多谢小哥。”又问道,“楼上雅间有人吗?”伙计道:“有三个雅间有人。”

周时臣道:“都是些什么人?”伙计愣了一愣,答道:“什么人都有。”

周时臣道:“可否容我上楼看看?”伙计道:“当然可以。”

周时臣遂上楼来,逐一查看。第一个雅间是帮福建商人,正要去往九江,途经浮梁。第二个雅间是广东来的商人,也是北上路过这里。两间中均没有适才从他手中取走布包的小厮。再来看第三间,只坐着一个人,正埋头饮酒,即徽窑窑主陈仲美。

周时臣又将剩下雅间找遍,还是没有见到小厮,便就此作罢,来到陈仲美处,敲了敲门棱,叫道:“陈匠师,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饮酒?”

陈仲美道:“咦,周公子,你来了?快进来坐。来,一起喝一杯。这可是上好的九江陈年封缸酒,来,喝一杯。”

九江陈年封缸酒(封缸酒是传统名酒,以大米、黍米为原料,属于黄酒类酒品。《水浒传》中第三十八回有《浔阳楼宋江吟反诗》故事,其人在江州(九江)浔阳楼所饮即是陈年封缸酒,喝得酩酊大醉后,这才引出了题壁反诗、逼上梁山一段故事来。)自古有名,以红泥小火炉温过后,热饮风味最佳。白居易任江州司马时,最爱当地这种酒,曾作《问刘十九》诗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周时臣料想陈仲美是因为妻子惨死,才在这里借酒消愁,也不坐下,只上前夺下陈氏手中酒杯,劝道:“陈匠师,夜色已深,我送你回去。”

陈仲美道:“不,不想回去。周公子,你坐,我正好有事想问你。”

周时臣道:“什么?”

陈仲美道:“听说是周窑烧出了‘青花见五色’,对吧?你那窑都用了多少松柴?怎么,不肯说?也是,我是徽帮,你是杂帮,咱们是同行冤家。”

周时臣忙道:“不,不是不能说。我是看陈匠师你醉得厉害。”陈仲美道:“我没醉,你说,快说。”

周时臣无奈,便大致说了当日火窑情形,又道:“那一窑把桩师傅是吴窑杨采,陈匠师想知道更详尽的窑火情况,可以等杨师傅从南昌省亲回来后,直接问他。”

陈仲美似是清醒了许多,问道:“那么那一窑烧了多少件瓷器?匣钵位置又是如何摆放?”

同一火窑,不同位置,温度不同,甚至同一位置,高度不同,温度也大有差别,能烧制不同类型的瓷器。因而瓷坯装匣后入窑,如何摆放也是一门学问,行话叫作“满窑”。靠近窑门十二排匣钵位置的左右,叫作“拉前”,火力最高,主要装烧质量最好的瓷器。但这一位置最上、最下两层匣钵火力较差,可以烧一些质量差些的瓷器。十二排以后,叫做拉后,这些位置火力较低,专装大件、灰可器(灰可器:俗称渣头碗。用下脚泥(经过选料后剩余下来的瓷泥)做坯,用釉果加三灰做釉,烧成后陶瓷呈灰黄色,很粗糙。当时穷苦人家日常生活所用的最普遍的碗、盘等都是这种灰可器。)等。

周时臣大致说了瓷器类型及匣钵垒放位置。陈仲美又追问了一些装窑细节,这才叹道:“周公子果然是个大行家,我真该早点去学学你是如何满窑的。”

周时臣道:“随时欢迎陈匠师来周窑指点。来,我送你回去。”搀陈仲美下楼,替他结了酒账,又扶他出来。好在陈窑也位于镇西,离望江楼不远。到了陈窑门口,自有陈氏弟子迎出来,将半醉不醉的陈仲美架了进去。

周时臣这才掉头,连夜赶来操家。操骥本已睡下,听说周时臣来归还《黄甲图》,狂喜之下,一跳而起,连鞋子都没穿好便冲了出来。

周时臣道:“画在这里,原物奉还。”

操骥展开一看,果然是徐渭原图,忙问道:“周兄是如何找回来的?”

周时臣不愿意提以物易物一事,免得对方起内疚之心,便道:“这个说来话长,我也乏了,回头得闲再说。”

将画送回操家后,周时臣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回来周窑时,却见秢稠和吴祥瑞还等在大门口,心中颇为感动,道:“这么晚了,快些进去睡觉。”

吴祥瑞问道:“师傅拿到画了吗?”

周时臣道:“拿到了,而且已经归还给操家了。”

吴祥瑞长吁一口气,道:“那就好。”

周时臣道:“从明日起,若是有人来周窑打听烧出‘青花见五色’那一窑的情状,便记下他的名字,速速来报我。”

吴祥瑞道:“是。”这才去睡了。

进来内室,秢稠才问道:“贼人到底是谁?”

周时臣道:“没见到人,对方计策十分高明。”大致说了经过。

秢稠道:“奇怪,贼人既然指名约在西塔,如何断定公子能想到其实约的是望江楼?”

周时臣道:“我也是过了约定时间后好久才想明白的。”

秢稠道:“可贼人事先已经将画放在了柜台,无论公子交不交出秘技,还是一样能拿到画,不是吗?”

周时臣道:“他派了中间人在望江楼门前拦住我,大概就是因为这个。这是个极厉害的角色,不但聪明,而且胆大。好在他看起来只是想要我周窑的秘技,并没有恶意。”

秢稠讶然道:“这人如此卑鄙无耻,还叫没有恶意?”

周时臣笑道:“你不懂,这人使出如此手段,只为得到周氏秘技,堪可称为我的知己。”

秢稠摇头道:“公子一定是气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睡吧,我也困了,有话明日再说。”

因为心情相对轻松,这一觉竟睡到次日正午。周时臣起床后,刚出后堂,便听到前面乱哄哄一片,又见后院大门紧闭,忙招手叫过老仆,问道:“前院出了什么事?”

老仆周祥道:“都是来打听‘青花见五色’那窑情状的,少说也有百十来号人,一大早就这样了。秢稠机灵,先从外面把后院大门锁了,要不然公子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

周时臣“哎哟”一声,心道:“我本来还指望这能成为一条有用线索,好追查到盗图贼人真实身份呢。这下可全完了。”

他昨日在《周氏瓷谈》中如实记录下了自己对烧制“青花见五色”的看法,最后特别强调想再烧出“青花见五色”的话,最好是先步前人后尘,先尽量还原王五那件青花的原貌,如火窑温度、匣钵安放位置等。料想贼人不惜以偷窃这等伎俩来交换周氏制瓷秘技,必定会仔细阅读内文,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字。周时臣以仿古知名,对方必定是对仿制古器极有兴趣。然瓷业本是共通之技,而今“青花见五色”轰动全镇,俨然有至尊瓷器之相,贼人也必定兴趣浓厚。那么他一定会依照周时臣的提示,赶来周窑打探上一窑情形状况。所以周时臣才事先叮嘱弟子吴祥瑞,令他记下打听者姓名。却没有料到镇上好奇者今日一拥而至,那贼人也必定混迹其中,却是万难再发现端倪了。

秢稠急急忙忙自厨下小侧门进来,道:“公子总算起床了。吴祥瑞让我来请教公子,他该怎么做?前后来了几百人,他实在应付不来了。”

周时臣道:“让他如实把那一窑的情状写出来,张贴在周窑大门外。”

秢稠大为不解,道:“目下全景德镇只有我们周窑烧出过‘青花见五色’,窑况应该当作不宣之秘,公子为何要这样做?”

周时臣难以对侍女解释清楚,简短地道:“就当是被逼无奈吧。”

他无法到前院工坊做活,便从小侧门悄悄离开了家,预备先去魏氏工坊,料想周窑为魏希光所筑,必定也会有人前去找她打听火窑状况。忽远远见到饶州推官吴正志和那西洋传教士利玛窦亦挤在周窑大门外,似是对眼前人头攒动的场面极感兴趣。

周时臣忙招手叫过一名佣工,命他去将吴正志、利玛窦请过来。

二人走过来后,吴正志先笑道:“周公子,你这里可真热闹。我本来是陪利玛窦先生来拜访你的,不想连大门也进不去。”

周时臣连忙致歉,道:“我也没有料到会这样。”

利玛窦好奇问道:“看来是出了乱子,周公子何不命人将大门关上?”

周时臣笑道:“本地风俗,白日不能关闭大门,否则是‘关门绝户’,习俗与汉人最重子嗣一脉相承。”又道:“现下周窑乱成这样,实在没法子招待贵客。二位应该还没有到过望江楼吧?那里也算昌江一景,我这就引二位过去,先略坐上一坐。”

吴正志尚不及回答,利玛窦已道:“实在太好了!我正想要多了解本地风俗民情,有周公子作陪,再好不过。”

三人遂往望江楼而来。

周时臣问道:“如何只见二位?”

吴正志笑道:“李玛诺传教士留在了浮梁县城传教。李日华本来是要来景德镇跟周公子叙叙旧的,但他那位同伴冯云将看上了杨知县的外甥女,非要留在县署,好寻机会跟美人亲近。李日华也没办法,只好陪他一道留下。”

周时臣奇道:“杨知县的外甥女冯小姐不是姓冯吗?”

吴正志道:“什么?”愣了一愣,这才会意对方意指按礼制同姓不能结婚,道:“冯云将是冯梦祯冯公独子,早就娶亲了,或许他只是仰慕冯小姐(冯小青(即冯玄玄,清时避讳康熙皇帝名改为冯元元)后嫁杭州豪门公子冯云将(冯梦祯子)为妾,讳同姓(古代同姓不能结婚),仅以字称。工诗词,解音律。为冯氏正妻所妒,徙居西湖孤山别业。亲戚(即杨延槐妻)劝其改嫁,不从,凄怨成疾,命画师画像自奠而卒,年仅十八岁。冯妻犹不解恨,焚毁了冯小青全部诗稿。幸亏冯小青生前以花钿送人时,随手衬以纸稿,由此留下部分诗稿(含绝句九首、古诗一首、词一首)及寄杨延槐夫人书,后人合称为《焚余》。有绝句云:“百结回肠写泪痕,重来唯有旧朱门。夕阳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又,冯小青因恪守家礼、拒绝他适而受到文人讴歌,频频成为其笔下的主角,由此演变成独特的文化现象,人们甚至认为其“宁作霜中兰,不作风中絮”的节操能够与战国时屈原不愿去国的情怀相提并论。从明末至清代,在文人们的反复宣扬下,冯小青成为当时的道德偶像,被誉为“千古第一贞节烈女”。)的文章才华吧。”话虽出口,却连自己也不信,摇了摇头,遂不再提此话题。

利玛窦道:“适才在周公子府邸时,我向人打听,据说众人聚集于此,是为了一件‘青花见五色’。那究竟是什么?”

吴正志笑道:“我已经向利玛窦先生解释过了,那应该是一件青花瓷器。但我自己也没见过‘青花见五色’,所以具体情形也说不上来。”

周时臣道:“利玛窦先生应该见过青花瓷器吧?”

利玛窦笑道:“当然,早在我来东方之前,就已经在画中(指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安德雷·曼特拉所绘《东方三贤士朝圣》一画。画中,三贤士之一的迦斯巴以青花杯为礼物献给圣婴。又,1509年,乔凡尼·贝尼尼创作的油画《群神宴》中,也着意描画了两件青花瓷碗和一件青花瓷盘。)见过了。而且在我们西方,青花瓷器可是带有浓重的神秘色彩,人们相信一旦毒药投入瓷杯中,它便会裂开或碎掉(青花瓷初传入欧洲时,被认为是超然圣洁之物,被赋予了浓重的宗教色彩。明万历之后,随着大量青花瓷器销往欧洲,青花瓷才逐渐走下圣坛。欧洲人又吸收了青花瓷的艺术美感及东方韵味,创造了一种新的艺术风格——罗可可风格。)。”

周时臣听了颇觉有趣,又解释所谓的“青花见五色”,道:“瓷器上的蓝色图案,是用青料绘出。目下景德镇所用青料均为浙料,色泽浓翠,但也比较单一。有经验的匠师,如吴窑吴明官能通过某种特别的方法,使浙料呈现出浅淡不一的蓝色来。”

利玛窦道:“我明白了,所谓‘五色’,其实仍然都是蓝色,不过是不同的蓝。”

周时臣点头道:“大致是这个道理。吴窑所出瓷器叫作‘青花见三色’,已是青花中的珍品。”正好路过一家琢器店,便引二人进去,拿起一只花瓶,解释一番,又道:“吴明官的‘三色’出现时,之所以能轰动一方,实是因为浙料发色单一,这是受限于原料的情况下,在制瓷技法上的巨大突破。”

只是一时寻不到吴窑斗彩作品,利玛窦只能凭空想象一番,不免有所遗憾。

吴正志道:“而今周公子又烧出‘青花见五色’,多了两色,可谓后来者居上了。那只‘青花见五色’在哪里?”

周时臣道:“其实我自己跟‘青花见五色’没多大关系,那只花瓶也失了踪。”因吴正志是饶州推官,本来就负责全州司法,无须隐瞒,当即详细说了王五因“青花见五色”被杀一事。

吴正志听说王五全家惨遭灭门,悚然而惊,忙道:“利玛窦先生初到此地,这些血腥的案子还是不要再提的好。”

进来望江楼,周时臣指名要“昌运”雅间。伙计忙告道:“那雅间已经被人定了,周公子不妨换隔壁的‘昌鸿’,位置也不错。”

周时臣其实并不在于哪间雅间,只是想引利玛窦看“昌运”墙上的徐渭画作,便问道:“既是定了,对方人应该还没到吧?”伙计道:“没有。”

周时臣道:“那好,我就定‘昌鸿’,但我想先带这二位到‘昌运’看看壁画,可以吗?”伙计笑道:“当然可以。”

周时臣遂引吴正志、利玛窦上楼,进来“昌运”,指着南、北两幅壁画道:“这是典型的水墨画,只用黑墨,却用深浅勾勒出山峦起伏、江水微澜,跟‘青花见五色’有异曲同工之妙。”

吴正志出身名门,跟当今书画大师董其昌同为万历十七年(1589年)进士,又是至交好友,吴氏楠木厅老宅“云起楼”即为董其昌所题,吴家所藏绝世名作《富春山居图》也是由董其昌转让。吴氏于书画一道亦是大行家,一见那两幅山水图,便惊呼出声,道:“啊,周公子,这……这是……”

周时臣忙上前一步,低声道:“这是自称田丹水的老者所画,他也因为牵涉‘青花见五色’而被杀了。”

吴正志一时瞠目结舌,但亦不再追问画作者到底是谁。

利玛窦来回观赏一番,好奇问道:“这种浓淡的效果,是因为往墨中掺了不同的水吗?”

周时臣道:“据目击者称,这位作者只用了一墨,旁边放了一盆水,他需要时,便用墨笔直接蘸水。”

利玛窦听了颇为神往,道:“绘画不是一门简单的手艺,而是艺术,包含着绘者的精神、观念、品格、情感、审美等众多因素,当它们与具体工具、技法等实际手段融为一体时,便能相辅相成,成就杰作。”

周时臣听了很是赞叹,心道:“本以为这是个势利的传教士,为传教可以做出一切牺牲,想不到居然是个大行家,眼光、品味绝不在我之下。”

他不知道彼时西方艺术精品大多与宗教有关,利玛窦自幼入教,在罗马教廷长大,孜孜好学,所见所观尽是米开朗基罗、拉斐尔等天才杰作,艺术品位想不高雅也难。其本人又精通东西方文化,眼界自然高人一等。

利玛窦又道:“我在西方时,在教堂见过许多壁画,到东方来,亦在佛寺道观观赏过不少,但多是神佛一类。像这类山水壁画,还是第一次见到。我有一点小小心得,希望能与周公子探讨。”

周时臣道:“愿闻其详。”

利玛窦道:“我的母国叫意大利,我们那里有一个文艺复兴时期(中世纪末期,随着奥斯曼对东罗马帝国的不断侵略,东罗马人民在逃难的同时,将大量的古希腊、古罗马文化典籍和艺术珍品带到了意大利商业发达的城市。当时的意大利并非一个统一的政治实体,而是由一些城邦和领地组成,是欧洲城市化水平最高的地区。一些勇于进取的学者借助研究古希腊、古罗马的艺术文化,通过文艺创作来宣传人文精神,此即文艺复兴的起源。文艺复兴起初发源于意大利中部的佛罗伦萨,随后在意大利各城市兴起,再扩展到西欧各国,于十六世纪在欧洲盛行。这场思想文化运动带来了科学与艺术革命,揭开了近代欧洲历史的序幕,被认为是中古时代和近代的分界,是西欧近代三大思想解放运动(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与启蒙运动)之一。),就是大量汲取外来文化后而发生的一场文艺革新运动。说起来这场运动跟贵国不无关系,起源是一本名叫《东方见闻录》。作者名叫马可·波罗,他在大元朝时来过中国,居住了十几年,到过南京、镇江、扬州、苏州、杭州、福州、泉州等各大城市。后来他回国后,出版了一本书,引发了欧洲翻天覆地的变革(1295年(中国为元朝元贞元年),威尼斯商人出身的马可·波罗出版了《东方见闻录》。该书描述了中亚、西亚、东南亚等地区的许多国家的情况,而其重点部分则是关于中国的叙述,以热情洋溢的语言,描述了中国的地大物博、文教昌明:发达的工商业,繁华热闹的市集,华美廉价的丝绸锦缎,宏伟壮观的都城,完善方便的驿道交通,普遍流通的纸币,等等。在当时的欧洲人看来,此书十分荒诞却又充满诱惑,由此引发了欧洲人对东方的强烈探索欲望,对以后新航路的开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意大利的哥伦布、葡萄牙的达·伽马、鄂本笃,英国的卡勃特、安东尼·詹金森和约翰逊、马丁·罗比歇等众多的航海家、旅行家、探险家读了《东方见闻录》以后,纷纷东来寻访中国,大大促进了中西交通和文化交流,并直接导致了文艺飞速发展。)……”

转念想到宗教神学的绝对权威亦是由《东方见闻录》而打破,若再提马可·波罗,不免有对天主不敬的嫌疑,便转换了话题,道:“还是直接说文艺复兴吧。我们意大利出了三位绝顶画家: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均是油画圣手……”

周时臣道:“油画(油画:指用干的油(方便理解,这些可被称为“清漆”或“油漆”)调配的颜料所作的绘画。中国的油画最早出现在棺椁器具之中,据周礼、汉书等文献所记,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已有用“油”绘画的历史。明代《髹饰录》记载了诸种油画技法。《髹饰录》是一部总结中国古代髹漆工艺经验的巨著,总结了中国古代用漆、用油以绘制漆画、油画及漆器制作和各类装饰技法。其中记载:“金细勾彩油饰者”,“又金细勾填油色”。“油饰,即桐油调色也,各色鲜明”。“描油,即油色绘也。其纹飞禽走兽、昆虫百花、云霞人物,一一无不备天真之色。如天蓝、雪白、桃红则漆所不相应也。古人画饰多用油,今见古祭器中有纯油色油纹者”。“油清如露,调颜料如露在百花上,各色无所不应。见正色而却呈绘事也”。但这种画多应用于木板、门画、舟车、旌旗、帷幔及服饰彩绘上,与真正意义上的油画有所区别。通常的说法是利玛窦携天主、圣母像到中国后,才开始了中国的油画。)?”

利玛窦道:“我们西洋画叫作油画(西方早期油画只有“坦泼拉”(Tempere,又译作坦培拉)画法,即用鸡蛋黄或蛋清作为调料溶合矿物颜料作画,再作薄而透明油色罩在画上。15世纪时,尼德兰(今荷兰,当时属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领地,此处即历史上第一次成功的资产阶级革命尼德兰革命爆发之处,革命成功后建立了荷兰共和国)。画家凡·艾克兄弟改用亚麻仁油和核桃油等快干油作为调和剂,使颜色易于调和,被广泛地运用。特点为运笔自如,并可层层覆盖,提高色彩亮度,能较充分地表现物体的真实感和丰富的色彩效果。凡·艾克兄弟因此被称作欧洲油画的创造人。文艺复兴后,油画在欧洲兴盛起来,并传播到各地,成为西方绘画史中的主体绘画方式。适合创作大型、史诗般的巨作。现在存世的西方绘画作品主要是油画作品。绝大部分壁画作品也是用油画颜料和创作方式制作的。),是用容易干的油质调和颜料作为油彩,在布板上作画。”

周时臣道:“我们也有油漆画,作于布帛或是木板上。”

利玛窦笑道:“周公子说的油漆画我也见过,我们西洋油画不是那样的。”大致叙述了一番。

原来西洋用的画布、画板、厚纸或墙面都是经过特殊处理。油画颜料干后不变色,且能多种颜色调和,画师可以画出丰富、逼真的色彩。又因其覆盖力强,绘画时可以由深到浅,逐层覆盖,使绘画产生立体感。

周时臣听了解释,这才明白过来,道:“原来如此。”

利玛窦道:“我随身带有天主、圣母画像,便是典型的油画画作。不巧我放在了官署客馆中,一会儿我再引周公子前去观赏。”又道:“只是我们西洋画跟中国画大有分别,西洋画注重立体写实,中国画要求气韵生动。”

吴正志插口道:“你们西洋画画的只是实物,而我们中国画是要表现天地之间的生命气韵,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

利玛窦道:“吴推官说的极是。简单来说,西洋艺术重客观,中国艺术重主观。但我提及这些,绝不是要评判孰高孰低,而是隐约感觉周公子提及的奇妙的‘青花见五色’,与我们西洋画所采用的明暗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周时臣对这种于交流中学习开拓极有兴趣,忙道:“可惜我从来没有见过西洋油画,一时难以体会微妙之处,还请利玛窦先生再说得细致一些。”

中国文人多有以历史文明悠久自负者,习惯固步自封,看不起外来文化。利玛窦见周时臣盛名在外,仍虚心求教,平生实难遇到,也很是高兴,忙道:“周公子既不嫌弃我才疏学浅,那么我便从头道来。之前说过中国画与西洋画的区别,中国画不以真实再现具体的自然形象为目的,譬如眼前这幅《昌江图》,跟真实的江河没有半分相似。我说的相似,是说河岸轮廓、宽窄比例等……”

吴正志道:“若真要画成昌江本来的面貌,那么便是地图,而不是画作了。中国画从来都不像实物,盖因中国书画同源,绘画同书法一样,随意挥洒,披露胸怀。”

利玛窦道:“我知道。中国山水图的重点并不在于如何与真实山水相近,而在于表现对象的气韵,以及画者自身的审美情思,一望而知其为画。比如这位田丹水画者,信手挥洒,看似无度,其实内中包含着他自己的规则章法。故在绘画上,中国画重神韵,西洋画重形似。举例而言,嗯,这两幅山水画不好举例,中国画中也有人物,通常画师会描出一条蛋形线条,表示这是人的脸蛋。但其实人的脸蛋周围并无此线,这条线只是画师故意勾勒,以作为脸与背景的界线。再如,画师在脸蛋中画一曲尺形线,表示这是人的鼻子。其实鼻子上也并没有这道线,这线是作为鼻与脸的界线。”

周时臣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说,中国画中的线条大都不是物象所原有,而是画师另外勾勒出来的,用以代表两物象界限。其实眼前这两幅山水图也是如此,真正的山水实物上并没有线,而画师用了不少线条来表现轮廓。这其实是我们中国画的一大特征,山水中的线条特名为‘皴法’,人物中的线条特名为‘衣褶’,都是艰深的功夫。这一节,吴推官是行家,能讲出一大堆道道来。”

利玛窦道:“原来还有这么多名目。嗯,我的意思是,中国画盛用线条,油画线条都不显著。油画既注重写实,便要力求形似,有各物的界,界上并不描线。如此,只能通过色彩真实、明暗对比、肌理细致以及笔触、质感、光感、空间、背景等多种因素来实现。比如人坐在窗口,旭日东升时,阳光照在侧脸上,那么东面的脸明亮有光泽,西面的脸则阴暗晦涩,只要画师将这点画出来,形成由近及远的清晰层次,立体感就出来了。”

周时臣蓦然醒悟,道:“不错,这跟以‘青花见三色’或‘五色’来体现画面层次是一个道理。”又问道,“那么具体又是如何来实现的呢?”

利玛窦道:“暗部通常用深色油彩多层薄涂,亮部则用浅色油彩厚抹和画刀堆色法。”

周时臣道:“暗部要薄涂,亮部反而要厚抹?”

利玛窦点点头,道:“这是画师们长期实践后得到的结果,如此暗部显得深邃,亮部则有厚重的真实感。”

周时臣道:“呀,这可是极好的经验之谈,我再试画青花时,一定要试一下。”又问道,“可还有其他诀窍?”

利玛窦道:“在我们西方,画师们更侧重探索笔触(笔触是带有颜料的油画笔在画布上运动的痕迹,早期油画全幅各部分颜料层厚薄比较一致,运笔力度均匀,几乎不显露出笔触。)的运用。这其实更像是带着个人心境和情感创作,当画师情绪波动起伏时,通过控制笔触的轻、重、缓、急和动势方向,能使被塑造的形象显出生动感。”

吴正志本对西洋艺术不以为意,渐渐也听得出神,忍不住插口道:“如此,便与中国画也有些类似了,画师带了情绪,正如我之前所言‘披露胸怀’,所以画出了一种神韵。”

利玛窦笑道:“有点这个意思。”又问道:“周公子提及的制作青花瓷器的青料,那是什么东西?”

周时臣道:“是一种从矿石中提炼的原料。”

利玛窦道:“在油画表现力方面,还有一个技巧,周公子也许可以借鉴。油彩是用油调制颜料制成,早期用过鸡蛋、牛奶、无花果树液等,后来多用亚麻仁油,使用这种油,油彩浓厚时具有覆盖力,稀薄时又具有透明的特性,且有良好的弹性,干透后能很好地保持原状及光泽。也有另外使用核桃油、红花籽油的,因为油脂各自特性不同,如有的调制出来的油彩会稍微偏黄,有的干燥时间长,但亮度更高等……”

周时臣道:“如果在同一张画上使用不同的油脂调出来的油彩,因为光泽等差异,便能产生奇异的效果。”

利玛窦笑道:“正是这个意思。周公子聪明绝顶,一点即透。”

周时臣心道:“西洋油画跟本国制瓷确实有许多共通之处,如他们以油脂加入颜料,固住画面,增加图画亮泽。制瓷是先以青料作画,再上釉浆,目的也是固住画面,增加亮泽。二者道理基本相同。既然西洋画师能以不同油脂调制颜料来增加独异性,或许不同浓度的釉浆也对能否烧制出‘青花见五色’有影响。”一时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即奔回周窑,着意试验一番。

利玛窦又道:“不过这其中的过程需要长时间反复探索。我国大师达·芬奇也曾经对不同油性颜料进行过多次研究运用,但由于他追求尽善尽美,频繁地用新技术对画作进行灾难性的试验,致使他的许多作品被毁坏,未能留存下来(达·芬奇以其画作写实性和极具影响力闻名。在其作品中,《蒙娜丽莎》是最负盛名且最常被模仿的肖像画。《最后的晚餐》(典型的油性坦泼拉绘画)被认为是所有时期中最多被复制的宗教绘画,只有米开朗基罗的《创造亚当》的声望能与之媲美。他是人类有史以来所知智商最高的人之一,一生创作、成就惊人,但其绘画只有15张传世,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为小说中所提原因。)。”

周时臣问道:“这位达·芬奇先生也算是积极创新进取的楷模了。他……”

利玛窦不无遗憾地道:“达·芬奇先生早在八十年前过世了。”

周时臣尚不及回答,忽见伙计引着三人进来,知道预订“昌运”雅间的客人到了,忙道:“我们这就移步隔壁吧。”忽认出进来三人竟是魏希光和年二、原姑叔嫂,大为惊讶,上前问道:“三位如何会在这里?”

年二很是不快,不客气地反道:“周公子又不是官府中人,怎么每每见面,都是一副盘问的语气?”

周时臣忙道:“我绝无此意,不过是见到二位跟魏家娘子在一起,实在有些奇怪。”

原姑忙道:“周公子别怪叔叔。是这样,我们想在镇上投建一座火窑,必须得请魏家小娘子帮忙。”

原来年二看到景德镇名忝天下名镇,异常繁华,瓷业更是如聚宝盆,牢牢吸引了四方来客,便也想步入瓷业。他既无手艺,又无门路,选择建窑便是最简便、最稳妥、最赚钱的法子。因为景德镇虽号称瓷都,却只有三百座火窑,而十余万瓷工中,绝大多都是像王五那样没有能力拥有自己火窑的人,需要出钱搭窑烧器。因而火窑是紧缺资源,但投入亦是不菲,从前期选址买地,到后期建窑烧窑,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搭建起来。

周时臣奇怪的倒不是年二看中瓷业利益巨大,有意花上一大笔钱投资建窑,而是魏希光竟然同意跟主顾一道上酒楼应酬,实不像她的性格。只是在场人多,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多问。

不想年二又道:“周公子,你可给魏家小娘子惹了不少麻烦。”

周时臣愕然道:“这话怎么说?”

年二道:“听说你周窑烧了一件什么珍品瓷器,许多人都跑到魏家小娘子那里,说是要将自家火窑改成跟周窑一模一样的。魏家小娘子实在没办法,只能先逃了出来。”

周时臣道:“啊,当真发生了这种事。希娘,实在抱歉……”见魏希光神色冷漠,非但不打招呼,连正眼都不看自己一眼,心中愈发莫名其妙,又不好当众发问,便道,“三位既还有事要谈,我便先行告退了。回头我再找机会登门向娘子赔罪。”

魏希光冷冷道:“不必了。”

周时臣碰了个钉子,只得先引吴正志、利玛窦来到隔壁雅间坐下,点了一桌酒席,又向利玛窦了解西方国家的风土现状。他虽因魏希光态度阴冷而有些郁闷,但却从跟利玛窦的一番长谈中受益匪浅。宴席结束,又约好一道赴巡司署客馆观摩天主、圣母画像。路过“昌运”雅间时,正好传出年二的哈哈大笑声,料想里面三人相谈甚欢,心中竟颇有些怅然。

出酒楼后,利玛窦自寻去茅厕方便。吴正志有意将周时臣拉到一边,问道:“听说周公子仿制古器能够以假乱真,却不知能否仿制陶壶?”

周时臣见对方神色鬼祟,言辞闪烁,隐约猜到其用意,便道:“不瞒吴推官,我尚未制过陶壶,盖因制壶砂土只以宜兴为佳,景德镇没有合适的陶土。不过最近有人借了一只树瘿壶给我观赏,我爱不释手,正有这个意愿,打算按照原壶仿制一只呢。”

吴正志大吃一惊,连忙问道:“树瘿壶?难道是吴明官娘子李新喜借给周公子的?”

周时臣早知吴正志曾以高价向吴窑吴明官求购其手中的树瘿壶,为免对方尴尬,仍佯作不知,有意装出惊讶之色,道:“是啊,吴推官是如何知道的?”

吴正志讪讪道:“听说的,听说的。周公子也该知道,我宜兴吴氏原是供春旧主,对于存世供春壶,我一向都十分关注。”

料想李新喜既肯借树瘿壶给周时臣,想必对其十分信任,遂不再提想仿制赝品以行偷天换日计划一事。吴氏出身大富大贵之家,对做官一道并不上心,本是为了亲自找周时臣仿制供春壶,才主动揽下了护送传教士利玛窦到景德镇的公干,既然知道已难以达到目的,便很有些意兴阑珊,又由望江楼壁画想到操氏手中有一幅徐渭真迹,便道:“我想偷闲走一趟操家,操时贤操公在世时,与家父交好。这次我虽是到浮梁公干,不过还是应该登门拜访,方不负先人之谊。”

周时臣忙道:“吴推官请自去忙。操家现由操公孙子操骥主事,他平日极少出门,应该在家里。”

吴正志问了操家大致方位,便拱手自去了。

片刻,利玛窦出来,不见吴正志人影,也不多问,只喜滋滋地引着周时臣来到官署客馆,取出天主、圣母画像,与其一道观赏。

周时臣叹道:“今日与先生一番交谈,方知世界之大,能人辈出,我等不过是井底之蛙而已。”

利玛窦见对方对西方文化接受得很快,便趁机提起入教一事。周时臣坦然告道:“不瞒先生,我出身苏州世家大族,自小便接受儒家礼制教育,信奉别教、成为教徒这种事,由不得我自身做主。”

利玛窦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呢?周公子早就是成年人了,为什么还要在信仰上遵从长辈的意见?”

周时臣道:“别的大道理不说,就一个‘孝’字。我自小不爱读书,喜欢东玩西玩,嫌父母约束得紧,便干脆离家出走。惹了一身麻烦后,还是觉得家里好,又回到苏州,仍然不肯考取功名,坚持要以制瓷为业,后来更是迁来了景德镇。因为这两桩事,家父两次气得病倒,但最终都还是原谅了我,默认我选择喜欢做的事。我遂发誓事不过三,绝不再做令父母气极的事。入教事关重大,更是有关周氏门风,断然不能冒昧行事。先生来中国已久,该知道汉人受到礼制束缚,总是有许多身不由己的。”

利玛窦笑道:“那么我便理解了。来中国后,我交往的对象多是周公子这样的士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顾虑。入不入教没关系,只要周公子愿意交我这个朋友,随时可以来找我谈天说地。”又取出一些简单的仪器,给周时臣见识。

正闲话聊着,巡检司巡捕何寻闯了进来,道:“周公子果然在这里。兵卒说看见你和西洋传教士在一起,我还不信呢。”

周时臣见他神色,料想必是有案情相告,便就此辞出。

出了客馆,何寻道:“昨日我赶去都帮,请会首崔无忌帮忙。他很爽快地答应了,还说不久前才知道江若兰一案真相,很感激周公子及时破案,没有跟都帮或船帮扯上干系,还说改日再向你当面致谢。”

周时臣道:“不值一提。何巡捕着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转达崔无忌的谢意吧?”

何寻道:“当然不是。崔无忌适才派人来告知,前日有好些个船户见过那艘货船,从景德镇沿昌江一路往下游鄱阳去了。”

周时臣道:“这么说,凶手是抢先逃走了?”

何寻点点头,道:“昨日巡司署发出了追捕公文,应该已到下游鄱阳等地。不过凶手比我们早了一天,应该早已窜入鄱阳湖。鄱阳湖四通八达,北可以到九江,东到都昌,西到南康,既无法断定凶手逃去了哪里,且湖中湖盗横行,就算是船帮势力也到达不了那里。”重重叹了口气,道:“这条线索等于完全断了。”

周时臣道:“没有完全断,也许货船是走了,但我们知道凶手至少有两个人,背后应该还有主谋。”

何寻道:“之前我们怀疑徽帮时,也想过这一点。当时是基于徽帮素以儒自居,应该不会自污双手,坏了名头。”

周时臣道:“再者说,从杀死王五妻儿凶手的形貌来看,似乎不像工匠,倒像个船夫或渔民多些。杀死王五和田水月的凶手是孔武有力之辈,似乎也不像工匠,至少不是手艺人。两个不像工匠的人,垂涎那件‘青花见五色’倒有可能,逼问秘技便有些夸张了,所以这二人多半是受雇于人。”

何寻道:“我也感觉这两名凶手背后还有人,他先是派一名凶手连夜杀了王五,再派另一名凶手乘坐货船赶去官庄,杀了王五妻儿。杀人后,货船迅疾掉头,往下游逃走。但既然目下徽帮、都帮都没有嫌疑,还有谁有能力在短短时间内安排得这么有条不紊?”

周时臣道:“先不管主谋到底是谁,也不管他跟凶手是什么关系,单说这主谋,他是为了‘青花见五色’秘技,对吧?”

何寻点头道:“从王五妻儿临死前被反复拷打来看,这一点基本可以肯定。但你我都知道,那件‘青花见五色’跟王五一家人无关,关键在于田水月的画料。”

周时臣道:“王五既早已猜到‘青花见五色’关键在于田水月并告知了徽帮黄丹阳,王五妻儿多半也能猜到,必然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凶手。主谋一定是行家,能从王五妻儿一番话中得到许多有用的线索。假设他完全知道了我们所知道的信息,等同于得到了‘青花见五色’秘技,他想要烧出自己的‘青花见五色’,还是要先还原第一件‘青花见五色’的窑况,这是最简捷便利的法子。如此,他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如了解我周窑规模大小,那一窑的把桩师傅是谁,用了多少垛松柴,旺火几个时辰,中火几个时辰,溜火几个时辰,烧了多少件瓷器,多少件大器,多少件小器,匣钵如何摆放等。”

何寻眼睛一亮,道:“主谋一定还留在镇上,才能设法了解到这些。”忙道:“周公子,我们赶快去周窑,说不定能堵住他。”

周时臣苦笑道:“这一条现下不管用了。镇上许多工匠赶去围堵周窑,只为了打听那一窑窑况,不打听到便不肯离去。迫不得已,我已经命徒弟将窑况写成公告贴在周窑大门口了。非但如此,还有不少窑主涌去魏氏工坊,要求将自家火窑改造成跟周窑一模一样。魏家娘子不堪应付,也不得不逃了出去。”

何寻听了,不禁想笑,可想到命案未破,重担压身,又笑不出来。

周时臣道:“我昨晚还打算用这一条来捉住盗图的贼人,想想也是可笑。”又大致说了寻回《黄甲图》一事。

何寻闻言十分惊奇,道:“这贼子胆大心细,一定不是普通人。只是用这种手段来得到周公子平生所学,未免下作了些。”又将话题转到王五一案上,道:“既是如此,杀人行凶主谋多半已经得到窑况,必定会设法逃离这里。”

周时臣摇头道:“他不会离开的。”

何寻道:“可景德镇尽是行家里手,他留在这里制瓷,自家火窑也好,搭窑也好,一旦烧出‘青花见五色’来,他便是最大杀人疑犯。如此,不等于是自投罗网吗?”

周时臣道:“这个主谋将来会离开,但不是现在。假设……我是说假设福建某名窑派了人在景德镇偷师学艺,得知王五烧出‘青花见五色’后,便临时雇请了外来游民杀人夺技……”

何寻瞪大眼珠,道:“周公子为何这么说?可是有了什么我所不知道的凭据?”

周时臣道:“我只是说假设。”

何寻道:“为何一定要假设是福建名窑?”

周时臣道:“这是之前徽帮会首黄云霄的原话,他说有可能是外地民窑派人做的,说福建名窑只是打个比方,我只是顺着他的话意延展。”忽想到何寻原籍是福建,忙道:“我不是有意指斥福建人如何如何,只是说假设,何巡捕请先听我把话说完。”

何寻道:“周公子请讲。”

周时臣道:“假设主谋是外地民窑的人,他携带秘技回去家乡,开始尝试烧制‘青花见五色’。可他要得到上好的瓷土、青料、釉料等,要多费一番劲,比不上景德镇唾手可得。”

何寻道:“这倒是。景德镇能成为瓷都,其实完全得利于本地特产高岭土。要想烧出‘青花见五色’,非得高岭土不可。可高岭土是最好的瓷土,供应本地已是供不应求,外地极难得到。”

周时臣道:“何巡捕,想不到你身为官府中人,竟然是个真行家。”

何寻道:“哪里,哪里。只略知皮毛而已。”

周时臣道:“基于以上原因,我推测主谋在成功烧制出‘青花见五色’前,一定不会离开景德镇。但他一定会秘密进行,绝不会让旁人知道他已在‘青花见五色’上先人一步。”

何寻道:“那么主谋一定不是搭窑户了。景德镇虽有三百座火窑,只需留意那些不再接单搭窑的。出得起钱雇凶杀人,应该不是穷人。”

周时臣道:“搭窑户也有富裕的,可以出重金包下整座火窑。”忽又想到今日望江楼遇到年二叔嫂及魏希光的情形来,心念一动,又补充了一句:“或是那些新建火窑者,尤其是完全照着周窑样式新建的。”

何寻道:“这算是一条有用线索,我会沿此追查下去。但我还有一点疑问,周公子说主谋是临时雇请了外来游民杀人,但得是外来游民人在景德镇才行。如果有人拥有那么大一艘货船在昌江之上行驶,船帮不可能不知道。”

都帮下属船帮控制着水运,外人接货要抽取高额佣金,因而对昌江来往船只监视甚严。

周时臣失声道:“呀,我竟忘记了这一点。”

何寻道:“都帮会首崔无忌已经肯定,凶手乘坐的货船一定是外地来的,而且是王五被杀当日下午才由下游行驶到景德镇附近。不过船帮看它一直是空船,没有运货,所以才没有予以干涉。”

如此,便又有了疑点——虽则王五被杀当日,货船在傍晚时分停靠在了南码头附近,但在这之前,它并不在景德镇附近。王五烧出“青花见五色”本来就是意外,就算主谋得知后,极快地筹划了一切,然杀死王五妻儿的凶手是货船掌舵手,另一名凶手也极可能是货船船夫,主谋又如何能及时联系上他二人,请其出手夺技杀人呢?

如果说是货船到港后,主谋临时找上了他们,未免太过匪夷所思。谁会聘请刚刚抵达景德镇的陌生人出头杀人呢?又如何能确保对方一定不会检举告官呢?

如果说主谋认识货船船主,或是与对方因别事相约,可偏偏约在变工节、货船在全镇人放假的这一天抵达景德镇,未免太过巧合。这一天,公事有变工,私事有祭祀,主谋难道不放假吗?也有可能是像周时臣这样早早定了工、放全体佣工一个长假期,但周氏是因为其人是杂帮会首,怕当日帮中有事才会如此。

总之,这案子实在蹊跷,每每有新线索出现,以为可以追踪到凶手,转瞬便又陷入死胡同。

正一筹莫展之时,忽有兵卒来报道:“有个变工节被剁了草鞋的佣工跟新到镇上的外地人吵架,受到刺激,忽然发了疯,在瓷器街抢了原先雇主所开瓷行的镇店之宝,说要当场砸碎了。”

瓷行即是专门代理外地瓷商买办瓷器的商铺。今日是变工节三日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工期,商业街店铺大多重新开张,回乡祭祀拜祖的佣工也陆续返回,更因七月以后是瓷器行业高峰期,有许多外地流民来景德镇谋事,正是人数激增的时期。何寻闻言,只得先赶去处理。

周时臣见天色不早,便欲先去魏氏工坊,忽见到幕僚宋国霖之子宋应星正蹲在墙角玩一团泥巴,便走过去问道:“你打算用这个做什么?”

宋应星道:“做个吃饭的碗,可以吗?”

周时臣道:“这土没有黏性,做不成碗的。你想做瓷器,改天到周窑来,我教你做。”

宋应星丢掉了泥巴,摇头道:“不行的,爹爹不让。他让我好好读书,不要学这些没用的玩艺儿。”

中国自古轻视工艺,尤其是士人阶层。周时臣一时无语,又想起自己小时候背着父母摆弄陶泥的情形来,跟眼前一幕何曾相似。

宋应星好奇地问道:“那工匠王五当真是因为一只花瓶而被人杀了吗?”

周时臣道:“你怎么知道的?是听令尊宋相公说的吗?”

宋应星道:“不,爹爹从来不跟我提这些事。我是偷听到的。那日一早,周公子的徒弟天不亮就来巡司署找何巡捕,说是王五因为花瓶被杀了。那时我解完大手从茅房出来,正好听到了。”

周时臣大奇,问道:“你认得我的徒弟吴祥瑞?”

宋应星道:“是啊,我曾到周窑偷看你做坯,那位年纪跟你差不多的徒弟就站在你身后呢。”

周时臣心道:“原来当日我赶去王五家时,在街口看到的人影当真是吴祥瑞。周窑开窑时他人在场,早已见识过‘青花见五色’,想来过目难忘,彻夜难眠,一大早便想赶去再多看几眼,结果发现对方被害,然后赶来巡司署报官。可我问起他时,他为什么要对我撒谎,说是那日早上他还在睡觉?”

转念想道:“是了,我自己不做青花瓷器,吴祥瑞却忘不了那件青花,想向王五学习‘青花见五色’技艺。他怕我知道他去找过王五后生气,所以刻意隐瞒。倒是何寻有些古怪,他身为巡捕,得报后应该立即赶去王五家,那么该跟我差不多时间抵达,为何他迟迟没有出现?后来乡农错认我为杀人凶手,还去报了官,何寻也从来没有提及此事?莫非是吴祥瑞特意拜托了他,请他保密,以免吴氏有嫌疑?嗯,那倒也能理解,他二人都是福建人,互相照应也是理所当然。何寻早知在我到达前王五已经被杀,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拿我当凶手看,不过走了个过场而已。”

他心中既已释然,便不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又叮嘱了宋应星几句,便离开了巡司署。

忽有几名兵卒奔了过来,为首兵卒叫道:“周公子请留步。”

周时臣停步问道:“是陈通判还是何巡捕派你来找我的?”

为首兵卒道:“都不是。是潘使君听说周窑烧出了一件‘青花见五色’,很是好奇,想请周公子到御窑厂一叙。”

周时臣道:“我只是个平民百姓,没有资格进御窑厂。潘使君想找我,何不来巡司署?”

为首兵卒笑道:“不过是请公子到御窑厂官署坐上一坐,又不是让公子进作坊,不碍事。”

周时臣本不愿去,但见对方人多,且对自己形成包抄之势,料想即使不同意,对方也会动用武力强逼,撕破了脸,圆转可就难了,只得勉强点头同意。

“山色川光南国天,珠峰千仞绿江前。萧萧伫立秋云上,多是龙携出玉渊。”五代名相和凝这首诗形象描述了珠山(珠山:位于今江西景德镇市区珠山路之珠山南侧(今市政府所在地)。新中国成立后后随着城市建设和改造,珠山几乎被夷平,唯龙珠阁旧址保留约十米高的台地。在市政府大门五米处,尚有石井一口,古称“南门内井”,是明御窑厂遗址留下来唯一的地面遗物。)与昌江山水相依、交相辉映的美景。

珠山位于景德镇中心,独起一峰,孤峰峭立,因山形地势如五龙绕珠而得名。山高数十仞,绵亘数里,峰峦遥列,俯视四境。山上松青竹翠,云烟缥缈,泉石幽奇,四季景色悦人,尤以冬日晴雪、银装素裹的山色最为妖娆。然入明后珠山成为御窑厂所在,亦成为禁地。

御窑厂位于珠山之南,是一处独立的封闭大城堡,周围墙垣约五里。主建筑是御窑厂衙门——中有三间正堂,算是办公大厅,大厅两旁各有三间厢房。正堂左边另有处理具体事务的官署,开设有大门三座,东西廊房各有六座,内外库房八座。正堂之后还有穿堂,紧连着是三间寝堂。

除了管理办公机构外,还有生产作坊,占据了御窑厂大部分面积。作坊又按照生产品种和手工工序分为二十三处:大碗作、碟作、盘作、酒钟作、印作、钟作、锥龙作、画作、写字作、匣作、色作、泥水作、大木作、小木作、船木作、竹作、漆作、铁作、索作、染作、桶作、东碓作、西碓作。各作坊房间多少不同,多的有三四十间,少的只有一间。

另外有窑房,有官窑五十八座,除龙缸窑外,还有青窑、色窑、风火窑、匣窑、爁熿窑等。辅助设施有船柴房十间,水柴房九间,放柴房八十七间,烧窑人役歇房八间。有井二口。

为监督工匠劳作,还建有三座督工亭。按照瓷业传统习俗,厂内还建了玄帝、仙陶、五险三座神祠,以祈求神灵保佑。

兵卒在前面引路,进御窑厂后,曲里拐弯走了好一段,才引着周时臣进来一间厅堂,告道:“周公子请稍候,小的这就去禀报潘使君。”自退了出去。

周时臣自往椅子中坐了,等了好大一会儿,外面天色将黑,厅堂逐渐暗了下来,仍不见宦官潘相出现,便起身到门口叫道:“可有人在?潘使君再不出来,周某可要告退了。”不见人应,微感不妙,便欲自行离去。

刚走出院子,便有一队兵卒挺兵刃围了上来。有人上前喝问道:“做什么的?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可有腰牌?”

周时臣忙报了名字,又道:“我是受潘使君之邀,前来御窑厂谈事。有人引我来这里等候。”

一名兵卒斥道:“胡说八道!这里是库房,潘使君召你谈事,怎么会来这里?周时臣,我听过你的名字,你也是个制瓷的,你来库房,一定是想偷取我们官窑的好料。”

正好驻厂巡检方何走过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兵卒忙报道:“周时臣潜入库房,意图行窃。”

方何冷笑道:“周时臣,你胆子可真不小,竟然敢打御窑厂的主意,在太岁头上动土。来人,快些将他拿下了。”

兵卒遂取出绳索,一拥而上。周时臣揣度自己已坠入圈套,亦不反抗,任凭对方将自己双手反缚。

方何不无嘲讽地道:“想不到你周时臣堂堂名门公子,又是杂帮会首,居然也做起贼来了。你可知道偷取官库罪名重大,轻则杖责,重则流放边远地区。周时臣,你这次惹下大麻烦了。”

周时臣道:“我有罪没罪,罪名是轻是重,全在潘使君一句话。”

方何道:“果然是明白人好说话。来人,押他去见潘使君。”

一行人簇拥着周时臣来到正堂大厅。潘相正悠闲地坐在堂首饮茶,见周时臣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立即放下手中茶盏,故作惊讶地问道:“这不是周时臣周公子吗?怎么将他也绑起来了?”

方何便添油加醋地禀报一番,说周时臣在库房偷取重要原材料时被兵卒当场抓获云云。

潘相不解地问道:“周公子,你也算景德镇的一号人物,年轻有为,还是杂帮会首,为何不顾体面,做出这种事情来?”

周时臣料想对方陷害自己,无非是想让自己接受派烧任务。他不愿意就此屈服,只道:“我有没有做出不体面的事,潘使君心中有数。”

潘相闻言,登时沉下了脸。

方何忙喝道:“周时臣,你盗窃官窑财物被当场抓获,潘使君好言好语相询,你不要不知好歹。”

潘相遂道:“周公子虽以瓷为业,却与其他工匠不同,你既出身世家,该当爱惜声名。盗窃官窑这等丑事一旦传扬开去,不但于周公子清誉有损,怕是还会牵累苏州周氏、吴氏。”

周时臣见对方用莫须有的罪名要挟自己,愈发生气,冷冷道:“潘使君可要想清楚了,事情一旦传扬开去,可就收不回来了。旁人究竟是信我周时臣呢,还是信你潘使君多一些?”

潘相大怒,拍案而起,但因为有求于对方,临到爆发一刻,到底还是忍住了。

方何察言观色,立即上前狠狠推了周时臣一下,骂道:“你个死囚徒,敢当面冒犯潘使君,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一脚踢在周氏腿弯处,命兵卒将其强按跪在地上。又禀告道:“这小子犯了重罪,还不知悔改,分明是自恃名家身份。不如先刑杖二十,让他吃点苦头,方才知道官家手段厉害。”

潘相强忍怒火,假惺惺地道:“天都黑了,我也乏了。先将周公子关起来,让他反省一夜,明日再做定夺。”

方何遂命兵卒将周时臣拖起,押来同院一间厢房。

周时臣问道:“我既是被以盗窃罪名指控,难道不该将我收押到巡司署大狱吗?”

方何冷笑道:“巡检司大狱狱卒都是本地人,家眷多从事瓷业,属于杂帮帮众。将你关到那里,岂不是便宜了你?来人,好好招待周公子,好让他反省。”

兵卒先以破布塞口,又用麻布袋套在周时臣头上系住,令他看不清周遭情形,这才将他连人带索反吊在房梁下。

周时臣莫名遭遇无妄之灾,心中怒极,若不是无法出声叫喊,早就破口大骂了。他全身悬空,苦不堪言,先还能感到胸口憋闷,双臂被勒得生疼,后来肉体便渐渐麻木起来。

然痛苦并未就此减轻,他面上罩了细密的麻布,呼吸不畅,口又被堵住,须得增加呼吸频次,鼻孔才能吸进足够的气息。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汗湿衣衫。偏偏这痛苦既不会令他昏迷,又足以令他难以入睡,只能在漫漫长夜中饱受煎熬。

这一夜,当真不知是如何熬过去的。等到次日天亮,周时臣被从梁上解下来后,就势瘫倒,偃卧在地,根本无力动弹,更不要说起身了。

方何命人搀起他,取下头罩、布团,问道:“这一夜,周公子可有反省得清楚?”

周时臣勉力点点头。方何以为他已经服软,便带他到正堂大厅面见潘相。

潘相见周时臣身板挺也挺不直,全靠兵卒搀扶才能勉强站立,惊问道:“怎么才过了一夜,周公子就成了这副模样?快,快解开绳索,扶周公子坐下。”又亲自斟茶端了过来,道:“周公子受苦了。不过你犯下重罪,目下是戴罪之身,若是不肯服罪,怕是后面吃的苦头更多。”

自从昨日离开望江楼后,周时臣便滴水未进,又被悬吊了一夜,体力消耗殆尽,遂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问道:“潘使君想要我如何服罪?”

潘相笑道:“看,我就说周公子是聪明人,这才过了一夜,就想明白事理了。听说周窑烧出了世上第一件‘青花见五色’,当真是有福之窑。今年御窑厂钦限尚未完成,我有意借周公子的福窑派烧,不知道意下如何?”

周时臣摇头道:“不好。之前我已经明确告诉过潘使君,我们周窑的计划是一年一定。上半年花朝节时,今年火窑的位置、包括我周窑自身的瓷器、搭窑户的预订等,基本已经满了。我若接下派烧,周窑的瓷器好说,不过少卖几件罢了,可那些搭窑户怎么办?人无信则不立,我既许诺了人家,就该做到。”

潘相本以为周时臣已经知道利害,不想自己一番和颜悦色仍然碰了一鼻子灰,再也按捺不住,一拍桌子,命道:“来人,上刑具!”

方何一挥手,便有兵卒抱来四根大杖,四名兵卒分别执了,立于堂侧。

潘相阴恻恻地道:“周公子既然是世家子弟,该听说过‘廷杖’吧?”

廷杖始于明太祖朱元璋,即在殿廷杖责大臣,是大明朝最奇特的发明——凡朝臣中有违背皇帝意愿者,即令锦衣卫当场逮捕,由宦官监刑,在午门中央甬道的东侧行刑拷打。

在明宪宗成化朝以前,廷杖的目的只是为了羞辱大臣,凡廷杖者不去衣,并可用厚棉衣垫着。即便如此,受杖者还是要卧床数月,才能痊愈。到了明武宗正德年间,大宦官刘瑾擅权,下令让受杖者脱衣挨打,以后便成为惯例。受刑者手足被绑,四面牵曳,唯露股受杖,头面触地,地尘满口,极为痛苦。

据说受杖者的轻重死活与监刑宦官关系极大。锦衣卫校尉行杖前,先看监杖宦官靴尖,如果靴尖向外成八字形,那么他们便会手下留情,不至于将人打死;若靴尖向内一收,受杖者就休想活命。因而,廷杖表面上是皇帝下令执行,其实生死之权却是操纵在宦官手中。

大规模的廷杖是从明武宗朱厚照开始。明武宗世称正德皇帝,是明朝历史上最荒唐胡闹的皇帝,荒嬉无度,自封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太师、镇国公”,还给自己取了个朱寿的名字。又认为“猪”与国姓“朱”字异而音同,下令禁止民间养猪,屠杀殆尽,以至无猪可供祭祀,竟以羊为替代。

正德十二年(1517年)八月,明武宗突然决定北巡,“急装微服,出幸昌平”。朝中一班大臣得知朱厚照微服出行的消息,惊诧异常。大学士梁储、蒋冕、毛纪等人急忙出朝驾了轻车,马不停蹄地追赶,一直追到沙河,才追上明武宗,苦苦谏阻,请他回宫。明武宗不听,非要出居庸关不可。幸好把守居庸关的巡关御史张钦坚持原则,紧闭城门,仗剑坐在关门下,号令关中:“有言开关者斩!”硬是不放明武宗出去。

明武宗大怒,传旨捉拿张钦。但这时京中各官的奏疏像雪片般飞来,明武宗读都读不过来,越觉躁急得很。明武宗宠幸的佞臣江彬见群臣汹汹,连忙上前劝道:“内外各官,纷纷奏阻,反闹得不成样子,请圣上暂时涵容,以后再作计较。”明武宗这才悻悻还朝。

但明武宗并没有死心,隔了几天,下旨派张钦出巡白羊口,换了自己的亲信太监谷大用代替张钦守居庸关,随即与江彬换了服装,在夜间混出德胜门,扬鞭出关,到了宣府“镇国将军府第”的行宫。在江彬的引导下,明武宗在半夜随意闯入宣府高门大户,迫令妇女出陪。游完宣府后,又跑到大同等地游玩。蒙古鞑靼小王子乘机入侵,明武宗也毫不示弱,亲率大军在杨河与鞑靼战斗。这一战,明军官兵死伤数百,鞑靼方面却只死了十六人。

时人笑话这场杨河之战,说蒙古鞑靼军队还没有入关,明武宗就着急出关,因此才惹来兵祸。明人李梦阳《经行塞上》咏的便是此事:

“天设居庸百二关,祁连更隔万重山。”

“不知谁放呼延入,昨夜杨河大战还。”

之后,上书劝谏明武宗的大臣前仆后继,但明武宗依然故我,上谏的大臣反受廷杖。

正德十四年(1519年)二月,佞臣江彬撺掇明武宗南巡。朝臣们坚决反对,翰林院修撰舒芬与同僚崔桐等七人联名上疏,吏部员外郎夏良胜、礼部主事万潮、太常博士陈九川一起上陈。吏部郎中张衍瑞等十四人,刑部郎中陈俸等五十三人,礼部郎中姜龙等十六人,兵部郎中孙凤等十六人,又接连奏阻。就连御医徐鏊也上了一本。

明武宗大怒,命锦衣卫逮捕了为首的进谏者,又罚卷入的一百零七名大臣在午门前从早到晚跪五天。两天以后,仍然有人继续抗议,大理寺正周叙等十人,行人司副余廷瓒等二十人,工部主事林大辂等三人,接连上奏。明武宗下令公开廷杖所有反对他的大臣,由此创下了一百零七人同时受杖的纪录。这次廷杖,当场打死十一人,其余或戍边,或除名,或降职。

时隔不久,明武宗创下的纪录就被明世宗朱厚熜打破。明武宗死后,因没有子嗣,传位给明孝宗弟兴献王朱祐杬之子朱厚熜,即为明世宗,世称嘉靖皇帝。由于他不是皇帝亲子,按照宗法制度,跟皇帝必须形成直系的关系,如此才能一脉相承。明世宗与明武宗同辈分,如果他想要有继承皇位的资格,就必须先过继给明孝宗为子。但明世宗却坚决不同意,由此爆发了“议礼之争”,这也是明代历史上最著名的政治事件之一。

正德十六年(1521年)四月二十七日,明世宗下诏,令廷臣议其生父兴献王朱祐杬主祀及封号,大礼之议自此始。大学士杨廷和与诸大臣认为明世宗既然当上了皇帝,当为明孝宗子,称明孝宗为“皇考”,而称呼他自己的亲生父亲兴献王为皇叔父,不可加尊号。明世宗坚持己见,朝臣分化为支持明世宗的议礼派和反对明世宗的护礼派。有皇帝的支持,议礼派的队伍也在不断扩大,双方的斗争也日趋激烈。经过几回合的你来我往,终于爆发了“血溅左顺门”事件。

由于议礼派逐渐占据上风,护礼派群臣决定集体向皇帝进谏。嘉靖三年(1524年)七月,包括九卿二十三人,翰林二十人,给事中二十一人,御使三十人等共二百余人的庞大队伍,集体跪在左顺门外,大呼明孝宗,哭声、喊声震天。明世宗此时正在靠近朝堂的文华殿斋戒,他听说左顺门外有骚动,立即派几个太监去让群臣散去。但是群臣推说他们没有得到书面的诏令便拒绝离开。但当诏书随要随有时,群臣仍然拒绝走开。于是明世宗立即下令逮捕了为首的八人。一时群臣情绪更加激愤。左顺门前出现混乱,声震阙廷。明世宗大怒,派人将员外郎马理等一百三十四人逮捕,八十六人待罪。一时间,锦衣卫从四面八方围来,左顺门前血迹斑斑。

左顺门事件五天后,被逮捕的大臣受到了处罚,四品以上夺俸,五品以下受杖,被廷杖者一百八十多人,其中十七人当场杖死,另有八人编伍充军。这场著名的“大礼仪风波”最终以明世宗的胜利告终。

万历皇帝明神宗登基后,最著名的廷杖则是张居正“夺情”事件,直接导致五名大臣被廷杖。

万历五年(1577年)九月二十六日,张居正父亲病死。按照礼制,父母死亡,在外做官的儿子必须离任回乡服丧三年,等到服丧期满后才可回任办事。否则,即是“忘亲”“夺情”。当时张居正位居首辅,权势正如日中天,生怕一旦离去,他人谋其位,因此不想回家乡江陵奔丧守孝。但他表面不便明说,暗中指使大宦官冯保出面挽留。冯保传中旨,命吏部尚书张瀚奉诏留张居正。张居正本人也一再要张瀚以吏部尚书的身份出面留他。然而,这张瀚却是个角色,始终不为张居正所动。张瀚的下级户部侍郎李幼滋想要讨好张居正,“首倡夺情”之议。内阁大臣吕调阳、张四维首先附和张居正,并引前朝事例,请张居正夺情视事。御史曾士楚、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亦上疏请留,自此,“和者相继”。

万历五年(1577年)十月十八日,翰林院编修吴中行上书疏劾,说张居正夺情是违背“万古纲常”。第二天,检讨赵用贤上书,认为不能援前朝故事为张居正夺情制造根据。十月二十日,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联名上疏,弹劾张居正夺情是“贪位忘亲”。张居正大怒,十月二十二日廷杖吴中行、赵用贤各六十,艾穆、沈思孝各八十。这四人都被打得气息奄奄,不成人形,旁人都不敢多看一眼。

这时候,又有一名大臣跳了出来,即观政进士邹元标。吴中行等人因为上疏反对张居正夺情而被廷杖时,邹元标不过是一名小官,默默无闻,见状立即厚贿太监,并马上上一疏反对夺情,言辞十分尖锐,批评张居正素来以“非常之人”自居,而他“以奔丧为常事而不屑为”,说明他实际上与禽兽无异。张居正大怒,下令廷杖邹元标一百六十。邹元标因为之前贿赂过太监,虽然挨的板子比别人多,反倒挺了过来。他因此成为大名人,风头无二,极为沾沾自喜。邹元标如此,不过是“沽名讪上”,欲博得犯颜死谏的美名。

朝臣们相继上书为被廷杖的五人求情。张居正不听,将吴中行、赵用贤革职除名,艾穆、沈思孝、邹元标分别发配凉州、神电卫、都匀卫充军。吴中行、赵用贤为隆庆五年张居正所取进士,与张居正有师生之谊,而艾穆为张居正的同乡,他们从维护封建伦理纲常出发,不讲私恩,不避权势,疏责张居正夺情,“直声震天下”,时称五人为“五直臣”。

最后还是明神宗亲自出面,说张居正“亲承先帝付托,辅朕冲幼”,“朕切倚赖,岂可一日离朕”,命张居正在官守制,“夺情”风波才算平息了下来。直到次年三月,张居正才归家葬父。朝廷内外对“夺情”一事议论纷纷,反对张居正者抨击他是“贪位忘亲”,置“万古纲常”于不顾。张居正虽成功“夺情”,仍旧独执大权,但这件事也成为他死后被论罪抄家的祸根。

邹元标一事对明神宗触动很大,认为大臣冒死进谏都是为了博取虚名,所以之后对大臣的进谏往往懒得理睬,把奏疏留中不发,拖而不决,任其自生自灭,再激烈的言词也懒得去追究,锦衣卫的监狱竟至于长满青草。大臣们也因祸得福,没有人再受廷杖之刑。

“夺情”事件时,潘相尚在司礼监当值,亦曾随大宦官冯保监刑,亲眼见过锦衣卫廷杖。当他看到那些平日趾高气扬的文臣在棍棒下灰头土脸、惨叫哀鸣时,心中莫名感到痛快。后来神宗皇帝疏于朝政,廷杖处于废止状态,他还一度觉得遗憾。

等到潘相以江西矿税使身份到景德镇督制瓷器时,他便将锦衣卫用以廷杖的刑具照搬了一套到御窑厂,预备用以惩治那些不听话的工匠。只是当他到了景德镇后,才知道烧瓷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容易,他是可以随意鞭笞责打工匠,主宰他们生死,可那些人一旦伤了残了或是死了,做工的人手不足,他交不出足够数目的上解瓷器,便是失职。因而他的廷杖刑具尚还没有用过,平日只以饿饭、戴重枷、站木笼等不会造成实质伤害的手段来惩罚工匠。像昨夜将周时臣那般吊在梁下,也是常用的法子。

此时潘相实在怒不可遏,又想压服周时臣,便下令将刑具搬了出来,威胁道:“我这板子跟锦衣卫的刑具一模一样,通常没人能挺过一百下。嗯,周公子细皮嫩肉,应该不经打,先来二十下吧。”

当即有兵卒上前,不客气地将周时臣从椅子上拉起来,推到堂中,拖倒在地。又用粗索套住其四肢,分别由四名兵卒牵住,往四方拉紧。

方何笑道:“周公子,念在你是一帮会首,我来亲自为你宽衣解带。”走上前去,掀起周时臣长衫,挽到腰带上。再将其裤子拉到膝盖下,露出臀部和大腿来。

自洪武一朝以来,死在廷杖下的名臣甚多。受刑者强壮的话,通常可以支持八十下,超过一百,则往往在杖下毙命。即便不死,也要割去败肉数十碗,医治半年以上才能痊愈。被杖者如果昏死,往往可以用人尿灌醒。如果受伤青痕不过膝盖,还可以救活,但救好以后,一般也会成为残废。周时臣早听说不少这方面的惨事,却想不到这种惨无人道的刑罚有朝一日会落在自己身上。他既不肯屈服,又无计可施,便喊道:“潘相,你不过是个监工太监,与法司无干,怎能对我滥用私刑?”

潘相道:“看来周公子还是没有想明白。来人,打!”

左首第一名兵卒最先扬起了板子,尚未落下,便有人急冲进来,叫道:“等一下!”

方何回头一看,愕然问道:“魏娘子,你……你怎么来了?”

周时臣听到魏希光的声音,心中大震,却无法回头,一想到自己在心爱的女子面前袒身露体受辱,又羞愤欲死。

魏希光道:“方巡检,借一步说话。”

方何一时不敢做主,转头去看潘相。潘相其实也不是真的要对周时臣动刑,不过是想吓吓对方,好让其乖乖接下派烧任务。

而今矿税监被认为是天下公害,朝中谏阻大臣前仆后继,只不过万历皇帝一心敛财,偏袒宦官,对弹劾奏章均置之不理。潘相虽然官任江西矿税监大使,倚仗皇帝作靠山在江西作威作福,疯狂掠夺民间财富,但若烧不出龙缸,完不成钦限(万历一朝是明代御器厂烧造高峰时期,且御器样式千变万化,远胜历朝。仅万历十一年(1583年)降发的瓷器样式就多达四百四十三件,除了上用的碗、碟、钟、盏与祭器等,还有屏风、笔管、瓶罐、盒炉之类。而万历十九年(1591年)降发的瓷器样式更是有四百六十一件之多。一年之后,又追加下发了瓷器样式十五件。),便会被皇帝认为办事不力,轻则失去皇帝宠爱,重则危及自身生命。宣德一朝时,督陶宦官张善便是因为在景德镇监工时未能烧出令宣德皇帝满意的奉先殿几筵龙凤文白瓷祭器,被以“私赠御用瓷器予同僚”的罪名处死。因而要保住性命和恩宠,就必须得完成任务,烧出能令龙颜大悦的瓷器。若是再能烧出一个“青花见五色”的大龙缸,那么他潘相便是不世功臣,可以回朝到万历皇帝面前大大炫耀一番了。只不过周时臣不识抬举,令潘相一时难以下台,不得不抬出了廷杖。

好在魏希光及时出现,应该是为救周时臣而来,潘相便顺势道:“既然魏娘子有重要话说,方巡检,你就跟她去吧。”

方何便跟魏希光走出堂外。魏希光窃窃说了一番话,方何连连点头,又转身进来,对潘相说了一番。

潘相便示意兵卒松开绑绳,道:“周公子,看在魏娘子愿意替你作保的份上,这次先饶过你。今日先放你回家去,你好好想清楚,三日内给我答复。”朝魏希光点了点头,算作招呼,便起身转入内堂去了。

周时臣慌忙爬起身来,提了裤子,整理好衣衫。转头看时,魏希光已然不见,忙要去追,却被方何拦住,道:“这里是御窑厂,岂容闲人随意来去。来人,押他出去。”

兵卒一直将周时臣押送到大门口,这才转身。周时臣悻悻出来,却见何寻、吴祥瑞、秢稠三人正等在门口。

秢稠尖叫一声,上前扶住周时臣,问道:“他们有没有对公子怎样?”

周时臣道:“没有。”又问道:“是何巡捕知会了魏家娘子吗?”

何寻点点头,道:“我昨晚回到巡司署后听兵卒议论,才知道周公子因盗窃官窑罪名被捉了,便禀报了陈通判。陈通判连夜赶来御窑厂。那潘相不但不肯相见,下令不放我们进门,还威胁了陈通判,说目下景德镇命案连连,他若敢多管闲事,就要上达天听,狠狠参奏他一本,陈通判只得掉头回去。我既进不去御窑厂,又完全不知里面情况,只得一大早去请魏家娘子帮忙,顺路告知了令徒。魏家娘子倒是很爽快地答应帮忙,只是想不到她能耐这么大,才刚刚进去不一会儿,周公子就被放了出来。”

秢稠道:“魏家娘子向那个大恶人求情了吗?”

周时臣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和方何说了些什么,我没见到她人,就被赶了出来。”大致说了经过。

何寻皱眉道:“周窑自从烧出‘青花见五色’后,越来越引人注目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潘相有皇帝作靠山,周公子怕是斗不过他。”

周时臣道:“这件事回头再说,我是得想个法子好好应付。”

何寻道:“我知道周公子受了一夜惊,应该很累了,不过我有点事想跟你商议。”

周时臣料想是跟案情有关,便吩咐道:“你二人先回去。”

吴祥瑞道:“对了,师傅,还有一件事,今日一大早周窑门前来了不少谋事的汉子,都是外地新来的,师傅可想要招一些佣工?”

周时臣道:“先不必忙着招工,等正式开窑后再说。”打发走吴祥瑞、秢稠,又苦笑道:“我知道何巡捕要谈有关案情的事,不过我是真的很饿了,是否可以找家小吃摊子边吃边聊?”

何寻笑道:“当然可以,我也没过早呢。”引着周时臣来到南码头,到一家小吃摊子坐了,道:“这是我家乡风味,叫作‘水吉扁肉’。其实就是馄饨。唯一的不同是肉馅不是用刀剁,而是用木槌砸,直到肉变成一摊软泥为止。”

果见摊主正举着一柄圆柱状木槌反复往圆木砧板上砸,“咚咚”作响,看似用力甚猛。周时臣曾偶尔见过,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经何寻介绍,才知道亦是福建名小吃。

何寻点了两大碗馄饨,摊主现包现下,得等上好大一会儿。

周时臣一口气喝了两碗免费茶水,这才问道:“可是又有了新的线索?”

何寻道:“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线索,所以才拉周公子出来商议。”

原来何寻一早赶去魏氏工坊时,来开门的不是珠妹或是魏希光,而是曾在樊高瓷庄见过的年二。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似乎才从好梦中惊醒。那一刻,何寻差点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直到年二认出了他,问道:“你是官府的何巡捕吧?是来找魏家小娘子的吗?”

何寻这才醒悟,道:“不错,我有急事找魏家娘子。”

年二便道:“等一等!”回头扬声叫道,“珠妹,何巡捕找你家小娘子,快些叫她出来。”大大咧咧的模样,俨然似半个主人。

而闻声先赶出来并不是魏希光,竟是原姑。何寻一时莫名其妙,问道:“二位如何会在这里?”

正好魏希光出来,便代为解释,说是跟原姑颇为投缘。又说樊高瓷庄先是被人扔了人头、后挖出一具骷髅,实在有些瘆人。年二叔嫂不愿意再住在那里,反正魏氏工坊有的是房间,二人便租住在这里。

何寻听了愈发奇怪,魏希光是挛窑魏氏唯一传人,平日有些冷傲,有些架子,旁人都有些怕她,何时变得如此友善热情了?

魏希光又道:“原姑叔嫂来景德镇后便租住在樊高瓷庄中,那里原是魏氏老宅,论起来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况且我与原姑十分谈得来,租住便不算什么了。”

何寻闻言这才释然,便单独将魏希光拉到一边,大致说了周时臣因盗窃罪名被宦官潘相逮捕、人正关押在御窑厂之事。

魏希光一听便道:“什么盗窃,这是潘相为完成钦限,想以卑鄙手段逼迫周公子接受派烧。”虽嗤之以鼻,但仍然极为关切,道:“以周公子的个性,一定不会就范。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御窑厂。”

刚走出几步,年二便抢了过来,横臂拦在前面,问道:“小娘子要去哪里?”警觉中带有一丝凶横。

魏希光忙道:“是御窑厂出了事,我得立即赶去。”又叫道:“珠妹,快,快取我腰牌来。”

珠妹应了一声,一路小碎步跑出来,将腰牌递了上来。

年二仍是一动不动。何寻颇为不满,问道:“你这是想做什么?”

原姑忙道:“让我跟她说几句话。”附到魏希光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随即拍手笑道:“好了,有珠妹留在家里,魏家娘子会放心的。”

年二这才勉强让开。魏希光遂跟何寻一道出来。

出门时,数名大汉正朝魏氏大门走来,有老有少。何寻本以为又是要来托请魏希光照着周窑样式改窑的窑主,细细打量,却又不像。更可疑的是,那些人一见到身穿官服的何寻,便警惕地站住了,更有人本能地往怀中摸去,似是要去掏兵刃。领头老者一身长袍,五十岁出头,一双小眯缝眼精然有光,来回扫视魏希光、何寻二人,敌意极盛。

魏希光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叫了声:“原姑,似乎是你亲眷到了。”

年二叔嫂急忙迎了出来。原姑忙指着老者介绍道:“这位李先生是我舅舅,是专程来景德镇探访我的。”

何寻心中起疑,然魏希光连连催促,他也着急营救周时臣,便一道往御窑厂赶来。

路上,何寻问起年二叔嫂来历,魏希光只说对方是鄱阳人氏,其他并不清楚。何寻听了,不免又起了疑心,但见魏氏沉默寡言,神色冷漠,又不好多问,便决意先救出周时臣再说。他本来只期待魏希光能打听到一些消息,不想她进去后不一会儿,周时臣便被释放了。

周时臣道:“潘相指着我办事,并不是真的要我死。魏家娘子到来,正好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他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何寻道:“周窑是彻底被潘相盯上了。周公子可有良策?”

周时臣道:“目下没有,车到山前必有路,回头再说。”

何寻道:“我适才说了魏希光种种奇怪之处,周公子似乎并不惊讶。”

周时臣叹道:“不瞒何巡捕,我昨日已经惊讶过了。”大致说了魏希光与年二叔嫂同在望江楼宴饮一事。

何寻道:“如果魏希光那一番缘分之论还能勉强说得过去,她公然跟年二叔嫂宴饮就有些奇怪了。”

他的意思倒不是这件事奇怪。虽说良家女子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深闺中,可像魏希光这样自食其力、继承家业的女子,全镇没有人拿她当弱质女流看,也不会以此来要求她。只是她的性格天生不亲近于人,忽然与年二叔嫂走得如此亲热,实在有些怪异。原姑谈吐应对得体,似是大家闺秀,倒还能理解。那年二一身横肉,浑似个地痞恶霸,魏希光竟然还对他另眼相看,客客气气,实在令人大跌眼珠。

水吉扁肉终于端了上来,周时臣狼吞虎咽地吃完,挥手叫道:“再来一碗。”又问道:“何巡捕还要再来一碗吗?”

何寻道:“我一碗就够了。”

周时臣道:“一会儿何巡捕自回官署办事。等到入夜后,你换上便服,来周窑找我。不要从大门进来,从后厨的小侧门进来,我派秢稠在那里迎你。”

何寻不解地问道:“做什么?”

周时臣道:“去看看那对叔嫂到底在搞什么鬼。”此时,他亦起了极重的疑心——

且不说魏希光一个单身女子,只与珠妹二人守着偌大的魏氏作坊,就算忙碌时雇请佣工,也从不允准对方居住在作坊中,理由是女流之类,多有不便之处。如此谨小慎微的一个人,忽然将自外地来浮梁就医的陌生叔嫂引入家中居住,大不似她平日作风。

昨日在望江楼遇到时,魏希光有意对周时臣装出生疏的样子,就算是当着外人的面,也不该如此,分明是有事在身。周时臣第一次在魏氏作坊遇到年二叔嫂,原姑自称仰慕魏希光风范。而在“昌运”雅间时,她又刻意加以解释,称有意投资建窑,想找魏氏帮忙。今日何寻到魏氏作坊,魏希光非但绝口不提建窑一事,还编排出一堆有缘分的言语,除了大异常态之外,亦表明昨日原姑建窑之谈只是临时编出的借口,既是借口,接近魏氏必有缘由。只是魏希光不是傻子,为何丝毫不察,还将对方引入室中呢?

何寻道:“我也越想越觉得可疑,那老者的眼光……当真是过目难忘。周公子,你想怎么做?”

周时臣道:“魏氏作坊后是个小山坡,南墙灌木下有块大石,可以缘石攀入墙内,十分隐蔽,不会有人发现。”

何寻瞪大了眼睛,讶然道:“周公子,你如何知道……”本想问对方如何能知道这个,又觉得不妥,便改口道:“周公子该知道,本朝律法,私闯民宅可是一条大大的罪名。”

周时臣道:“我知道,所以我要扯上何巡捕你。你是官府中人,与你一道进去,便不算是私闯民宅了。”

何寻道:“就算如此,可万一被魏希光发现,她会去巡检司告我一状。而周公子你,怕是再也请不到魏氏挛窑了。”

周时臣道:“她不会知道的。我们悄悄进去,弄清楚缘由后,再悄悄出来。”又叮嘱道:“何巡捕切记,要从侧门离开巡检司,不要让人发现。”

何寻奇道:“为什么?”

周时臣道:“还记得我说过有人在暗中盯着你我吗?”

何寻道:“对,那是因为周窑失窃,周公子才会有如此推测。可你不是已经用秘技从贼人手中换回《黄甲图》了吗?”

周时臣道:“那件事是已经了结,但仍然有人在暗中跟踪。适才我刚出御窑厂,便发现有人站在街道对面翘盼张望,极是可疑。”

何寻道:“近来潘相催逼得紧,御窑厂的工匠均不准离厂,或许是其家眷想来探视也说不准。”

周时臣道:“可是那个人一直跟着你我到了南码头,难道也是工匠家眷吗?别回头,他正盯着这边看呢。”

何寻极是机警,便忍住不回头,问道:“那人大致在什么方位?”

周时臣道:“在何巡捕左后方的水果摊子边。我瞧他面生得紧,而且跟踪得甚为笨拙,应该不是镇上的人,不熟悉地形。”

何寻便埋头将水吉扁肉吃完,拍了拍肚子,自言自语地道:“今儿怎么这么饿,这么大一碗馄饨竟然吃不饱?”

周时臣笑道:“我这都是第二碗了。”

何寻道:“嗯,我得再添点儿什么,不过不要馄饨了。”转头叫道,“喂,隔壁卖馓子(馓(sǎn)子:一种油炸的食品,古时为环钏形,现在细如面条,呈栅状。北宋年间,宋哲宗废除元配妻子孟氏皇后位,孟氏出家为女道士,居瑶华宫,号“华阳教主”。但民间普遍同情孟氏。瑶华宫在开封西北,刚好位于金水河边,地处繁华,小商小贩很多,十分热闹。当时京师卖熟食的小贩都要在吆喝上下功夫,“必为诡异标表语言”,这样才能引人注意,生意才能兴隆。唯独有个卖馓子的汉子,每天都到瑶华宫前,放下担子,既不吆喝他卖什么,也不说馓子好吃,只是长叹一声:“亏便亏我也!”意思是,吃亏就让我吃亏吧。这话在别的地方都没事,在瑶华宫门口“太息大言”,便让人感觉是明目张胆地在为孟氏被废叫屈。开封府听说后,下令抓捕卖馓人,重打了一百大棍,警告他不准再那样吆喝。于是,卖馓人改吆喝为:“待我放下歇则个!”竟由此成为大名人,馓子供不应求。)的,送一盘馓子过来。”

不等馓子摊主反应,他便自行起身,去隔壁摊子取了一盘馓子。借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跟踪者,回来坐下,告道:“周公子也别打量那人,我见过他。”

周时臣奇道:“难道那人之前已经暗中跟踪过何巡捕?”

何寻道:“不是。今早在魏氏作坊门口时,我见过那人,他是那李姓老者的随从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