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办完了退房手续,博子和秋叶走出饭店。吉田已经在那里等了,说要开车送他们到千岁机场。

就在秋叶他们把行李放进后车厢里时,博子站在人行道上,最后一次呼吸小樽的空气。这时,十字路口一角的邮筒映入眼帘。或许因为这几个星期书信往返的关係,博子才会特别留意这东西。一个正在上班途中的女孩,停下脚踏车,把信投到邮筒里。

同名同姓的藤井树说不定也是这样把信投到这格邮筒的。想着想着,博子无意中看到了那个女孩的脸,她大吃一惊。

这已经不能只用“像”这个字眼来形容,那个女孩简直是另一个博子!

对方完全没注意到博子,把信投入邮筒之后,跨上脚踏车朝这边骑过来。博子慌忙低头,把脸藏了起来。脚踏车从身旁骑过,博子转过身目送着那个身影,她忍不住开口喊:

“藤井小姐!”

这是直觉。邮差的误认、计程车司机的话都彷彿在印证这个直觉,这个直觉不断浮现在她脑海里。

那女孩听到叫喊声,停下脚踏车。然后,她瞪大了眼睛东张西望。没错,博子确信,她就是藤井树。她屏住呼吸,牢牢地盯着那个身影。然而,女孩终究没有发现在人群中的博子,又踩着脚踏板骑走了。直到看不见脚踏车了,博子仍然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

“博子?”

秋叶拍拍博子的肩膀。

“怎么了?”

博子回过头去,想给他一个“没什么”的笑容,但紧张的表情反而让她无法笑得很自然。

不管是在到千岁机场的车里,还是在飞机上,博子一直心不在焉。那骑脚踏车的女孩,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博子!”

“怎么了?”

博子一转头,秋叶以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她。

“嗯……怎么了?”

“发什么呆呢?”

“什么?嗯……”

“你看,和地图的形状一模一样。”

秋叶手指窗外。

从那里可以看到下北半岛极具特色的海岸线。

几天后,博子在信箱里发现了一封信,就是她在饭店前亲眼目睹被投进邮筒的那封信。

渡边博子小姐:

你好。

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寄了那么过分的信给你。请你原谅。

因此,我要提供一个你会有兴趣的讯息。

其实我在读国中时,班上有个同名同姓的男生。

或许你说的藤井树就是他吧?

同名同姓的男生和女生,有点不寻常吧?

但仔细一想,这也不是不可能。

你觉得呢?

我能想到的,也就这些了。如果能对你有所帮助,那就太好了。

託你的福,感冒已经好多了。

你也要多多保重身体!再见!

藤井树

给渡边博子写完道歉信后,又过了一个星期,我的感冒终于逐渐好转,图书馆总算允许我站在柜台了。

博子在我家门口写的那封信,我只给“老大”看。对我而言,这封信的内容非常戏剧化,但“老大”看起来似乎不感兴趣。

“原来不是多重人格呀,真无聊!”

这就是“老大”的感想。

我家的搬家事宜进展顺利。多亏阿部粕姑丈的帮忙,总算找到了合适的公寓。下次看房子我也可以去了。

那房子在小樽车站附近,光线充足,房间比现在的房子要小得多。不过,把这栋破房子卖掉,缴完税金后,剩下的钱根本也不奢望可以买得起什么宽敞的房子了。

“这个大小正适合三个人住。”妈妈说。

“就是说啊,现在的房子三个人住太大了吧?”阿部粕姑丈说。

“是啊,还有三个房间空着。”

“对吧?”

“分租给别人如何?”

“嫂子,如果你这么想,搬家的事又要延迟了。”

“啊,对呀。”

阿部粕姑丈拼命说服我们做决定。

“都到了最后关头,反悔可就糟了!”

我替阿部粕姑丈说出了他的真心话。阿部粕姑丈搔了搔头。

“不管怎样,尽快定下来吧……那房子很抢手的!”

“我已经决定好了。”

妈妈这样说,表情显得疲惫不堪。

“剩下的就是该怎么说服爷爷。”

这的确是个问题。

妈妈一回到家,就对爷爷展开她那强而有力的攻势。

“再过几年这房子肯定要被拆掉,这你早就知道了,既然这样的话,我觉得最好现在先做準备。”

爷爷不等妈妈说完,就起身打算走出房间。这个举动显然惹恼了妈妈,她对着爷爷的背影大声嚷道:

“我已经决定了!”

爷爷头也不回地说:

“我反对。”

“那你先坐一下。”

“……”

“请坐下来听我说。”

“我已经明白了。”

“你根本就不明白吧!”

“我明白,是不是我怎么反对也没有用?”

“……是。”

“那就只能搬家了。”

爷爷说完,走出了房间。爷爷终于屈服了。不过她太容易就屈服了,这让我有点失望。

“这个老头。”

妈妈不高兴地碎唸着。又过了一会儿,她问我:

“刚才爷爷是不是有说只能搬家了?”

原来刚才妈妈怒火中烧,没听清楚关键的话。不管怎样,搬家的事就这样确定了。我们预定在下个月中旬迁入新居。

“可以开始慢慢打包行李了!”

妈妈这道命令特别指的是阁楼的书房。那里曾经是爸爸的书库。自从我开始把自己的书也放进去之后,阁楼就渐渐荒废在那哩,现在已经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星期天,我下定决心来到久违的阁楼,但是才动手收拾十五分钟左右,就开始觉得很厌烦。整理书架这种事情,我在工作时不觉得辛苦,但为什么轮到收拾自家的书架时,却突然觉得很麻烦?正当我在思考这个问题时,一本册子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国中的毕业纪念册。

我拿起毕业纪念册,翻着那些从毕业以后就再也没有翻开过的内页。内页比想像中保存得还要好,翻动时发出清脆的沙沙声,甚至还留着新书才有的气味。

我找到三年二班的团体照。从前的同学个个天真无邪地排排站着。

“大家都变得这么年轻!”

不是大家变得年轻,而是我老了。

另外那一位藤井树特立独行,一个人独自飘浮在一个圆圈里。就是这个国中少年和那个渡边博子相识后又分手吗?但看到照片里他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天真模样,就觉得很好笑。

结果放弃收拾书房的我,最后只抱着这本纪念册就离开了阁楼。

博子去造访他的家,目的是为了找那本毕业纪念册。所有事情的开端都是那本纪念册,所有的谜底也都藏在其中。

安代被清早突然出现的博子吓了一跳,对她说要看毕业纪念册的要求,更是觉得莫名其妙。不过安代还是应她要求拿出了毕业纪念册,博子一接过来,就在玄关坐了下来。

“博子,进来吧。”

“……好。”

沉浸在毕业纪念册中的博子,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先进来吧!”

“好!”

博子说着,却只脱了鞋,上半身靠着毕业纪念册,动也不动。安代惊讶地说道:

“博子看起来应该是相当沉稳的人,没想到还真性急呢!”

“啊?”

“拜託你,先进来!”

安代不由分说,把博子拉进了客厅。即使如此,博子的目光仍没离开纪念册。

博子先确认最后的通讯地址栏,正如秋叶猜测的那样,博子抄下的藤井树地址是在三年二班的女生名单里,男生名单里怎么找都没有他的名字。结果写在通讯录上的“藤井树”只有她一个。难怪博子会误认为他了。

“你在找什么?那么认真。”

安代边沏茶边说。

“他的名字……”

“嗯?”

“这上面没有他的名字。”

“是吗?”

“这个……三年二班没错吧?”

安代看了看纪念册。

“因为毕业前搬走了吧!没登记吗?”

一定是这样的。不管怎样,解开了一个谜。那些书信往来以及小樽之行,都始于这个小小的错误。

博子翻着内页,又见到三年二班的同学们了。这是再度的重逢。团体照,依照照片里排列的顺序,记录着每个人的名字。单独浮在一个圆圈中央的他,名字也和其他人的有点距离。

……藤井树。

里面一定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名字。

在用小小的铅字排列得密密麻麻的学生名字里,博子从中寻找着另外一个藤井树,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名字,又依据名字从照片中找出了本人。

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子了。她正是在祭日那天,安代开玩笑地指着说博子好像的那个女孩。

安代等得不耐烦,追问博子能否告诉她是怎么回事,博子却反问:

“请问……他是不是有一个同名同姓的同学?”

“什么?”

安代愣了一下,又好像想起来般“啊”了一声。

“你这么一说,好像有。啊,有、有,我想起来了!”

“你还记得吗?”

“有一次,还把她和我家的阿树搞混了。”

安代从博子手中接过博子纪念册,开始寻找刚才提到的那个女孩,边找边对博子说一件趣事。

“阿树曾经发生过车祸,你知道的,阿树的右腿不是有点怪怪的吗?”

“嗯。”

“就是那场车祸的后遗症。嗯……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上学途中被卡车撞到,不过只伤了腿。只是,当时学校老师们误认是另一个孩子,于是打电话通知那家的家长,但很快就发现弄错了,又打电话给我。可是我赶到医院一看,对方的家长也赶来了。没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大家都笑翻了。而且还是在伤得很重,必须躺一个月的阿树病床边。这真是太奇妙了!”

“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记得有见过她啊!”

“是这个女孩。”

博子指着那个女孩的照片给安代看。

“不记得了。”

“这张照片像吗?”

“什么?”

“和我像吗?”

“像博子?”

安代对比了一下照片和博子。

“可能有点像吧。”

“您说过她像我,妈妈。”

“我说过吗?”

“你有说过。”

“什么时候?”

“上次。”

“是吗?”

安代又重新看了一遍照片。

“这么说,是有点像。”

“您的确说过,就是上次。”

“真的?”

“……还说是他的初恋情人。”

“这个女孩?”

“您说『可能是』。”

“……”

安代猜不出博子的用意是什么,不过她觉得似乎有隐情,便试探着说:“的确,仔细看的话是很像。”

博子脸上出现的不安神色并没有逃过安代的眼睛。

“像又怎样?”

“啊?”

“这女孩和你像又有什么关係?”

“没、没什么。”

“骗人。”

“真的。”

博子看起来像在拼命掩饰什么。不过安代觉得她不擅长掩饰,这种率真正是博子的可爱之处。安代突然涌现一股母性的本能,她还是想把这个孩子当成自己的媳妇。

“博子!”

安代戏谑地掐了一下博子的脸蛋。出其不意被掐了一下,博子吓了一跳。

“你的表情写着说谎喔!”

安代的口气像对年幼的女儿讲话。

“像的话,又怎么样?”

这回轮到安代吃惊了。只见博子抿着嘴,一双眼睛里盈满泪水。

“如果真的长得像……我就不原谅他。”

博子强忍着泪水。

“如果这就是他选择我的理由,妈妈,我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呢?被问的安代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怎么办呢?”

安代也语无伦次了。

“他说对我是一见锺情。”

“是啊,他是这么说过。”

“但一见锺情也有一见锺情的理由吧。”

“……”

“我被他骗了。”

“博子!”

“是!”

“你在吃这个国中生的醋吗?”

“……是的。很奇怪吗?”

“很奇怪呀。”

“是很奇怪。”

安代对时隔两年,仍会为自己儿子流泪的博子 感到心疼。

“不过,那孩子真幸福啊!博子还会为他吃醋。”

“您这样说,我又要哭了。”

博子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盈满了眼眶。

“……我还是没办法就这样忘记他!”

或许是不知不觉间也受到了感染,现在换安代激动得哭泣。

她把毕业纪念册送给博子。上班已经迟到的博子在乘客稀少的车厢里再次翻开纪念册。

“你相信一见锺情吗?”

他说过的这句话,一直迴荡在博子的脑海里。这是他第一次和博子说的话。

当时博子还是个短大生。好友小野寺真澄有一个读美术大学的男朋友。有一天,真澄邀博子去看美术大学的展览。真澄的男朋友负责接待工作,一时走不开,约好一会儿后再来找她们,博子她们就先进了展览室。

没看过什么展览的博子,有点不知所措地跟在真澄后面,在展览室里逛来逛去。

“有点看不懂。”

连邀请自己来的真澄都这样说。最后,两人不知不觉走到出口处,在设于出口处的工艺品店打发时间,等待真澄的男朋友过来。那里陈列着玻璃水瓶、玻璃瓶、饰品等。对博子她们来说,这些东西才更令她们感兴趣。工艺品店的大哥很会卖东西,甜言蜜语地怂恿两人购买。

“本来一次买两个打八折,三个七折,但小姐你们太可爱了,算你们半价就好了。”

大哥说这样的话逗两人开心,最后成功地卖给她们每人三件东西。当他用纸包装玻璃製品时,说道:

“全都是我的作品,请你们好好使用!”

他就是秋叶。真是个好人,这是博子对秋叶的第一印象。

这时,一个抱着大幅画布的男人从博子和真澄面前走过,从出口走进展览室。

“喂!藤井!”

秋叶叫住那个男人。

转过头来的那男人,留着有点邋遢的鬍子,眼睛里也布满血丝,看起来是熬夜的样子。

“刚刚完成的吗?”

“嗯。”

“画廊都快关门了。”

那男人显得很不高兴,又抱着画布往里走。

真是奇怪的人。这是博子对藤井树的第一印象。

随后真澄的男朋友过来了,让秋叶大吃一惊。

“唉哟,是学长的朋友啊?”

“秋叶你这家伙该不会是想动什么歪脑筋吧?”

“怎么可能?不过她们倒是跟我买了不少东西。”

这就是那天的经过。后来过了不久,秋叶透过真澄展开攻势。博子不敢单独去见他,拉真澄一起去。秋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害怕的关係,也带了一个朋友,就是阿树。

“你忘了吗?他就是当天很晚才抱着画布走进来的那个家伙。”

秋叶这么一说,博子才发现,当时那个满脸鬍渣的男人和眼前的年轻人是同一个人。然而博子心中却怎么也无法把两人联想在一起。刮了鬍子的阿树带着不可思议的透明感。阿树一直沉默寡言,几乎没说话,可能因为口渴,喝了好几杯冰咖啡,还上了好几次厕所。而且,总觉得他有点坐立不安,偶尔与博子四目相接时,都慌慌张张地低下头。

博子心想,果然是个怪人。

就在他不知是第几次起身去厕所时,真澄悄悄对秋叶说:

“那个人怎么回事?好像有点生气。”

“太紧张吧,他对女孩子没有免疫力。”

说完,秋叶表情僵硬地笑了笑。要说紧张,他也一样。秋叶就是秋叶,目标明明是博子,却从刚才就一直只和真澄说话,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心里暗自焦躁着这个女人真是长舌妇。

阿树回来后,仍然沉默不语,又点了一杯冰咖啡。没过多久,这回是真澄起来上厕所。主导谈话的真澄一离开,场面就变得安静下来。对秋叶来说,这是和博子直接交谈的好机会。如果不趁现在把谈话对象换成博子,接下来就只能一直和真澄聊下去了。然而儘管这么想,却又不知道该些说什么,秋叶点燃香菸,浪费了宝贵的时间。当他好不容易想开口说话时,阿树突然插话。

“请问!”

声音紧张得有点尖锐。

“渡边小姐相信一见锺情吗?”

“一见锺情?我不知道欸。”

“请做我的女朋友!”

博子和秋叶不由得瞠目结舌。之后阿树没再说什么。异样的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开来。不知所措的秋叶为了缓和气氛,一不留神脱口而出说:

“这家伙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

秋叶为自己短暂的单恋画上了休止符。

这时,真澄回来了。她一坐下就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但三个人的反应却都异常地迟钝。

在那之后,博子就和阿树交往了。这里面也有秋叶自我牺牲的支持。一度失意的秋叶还是祝福这两个不可思议的人。考虑了两个星期后,博子回覆阿树:

“我相信你的一见锺情。”

这就是博子的回答。虽然是奇妙的开端,但现在这仍是留在博子心中最珍贵的回忆。

那句话里,是否有另外一个人的身影呢?那个人或许就是和他同名同姓的女孩子。也许博子现在发现的,是他本该带到天堂里的秘密。

“你相信一见锺情吗?”

不知何处又传来他的声音。

“……我曾经那么深信不疑。”

博子阖上了膝上的毕业纪念册。

照片中的女孩到底是不是他的初恋情人?

博子认为还有写信给她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