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已经过了最难受的时期,身体状况却仍然不见好转。我昏昏沉沉地帮“老大”整理书库,她无视于我的情况,指东指西地命令我工作。感冒如果拖得太久,就得不到别人的同情了。

“得了感冒,出出汗就好了。要是太过自我保护,反而好不了。”

“如果是这样,好不了也无所谓。”

我抱着沉重的书提高了嗓音。

“我想过了,连感冒都能严重成这样。看来,对社会人士来说,压力才是百病的根源吧!”

“是这样吗?”

“你也是累积太多的压力了。”

猛然一看,“老大”又在撕书了。

“消除压力,这个最管用。”

“你做这种事,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好痛!”

才刚说完,“老大”突然大叫一声,手里拿着的一本书“咚”地一声掉在地板上。她按着手,看起来很痛的样子。

“你看,说中了吧!”

然而,“老大”一动也不动地按着手。

“你没事吧?”

“我觉得好痛……”

话一说完,“老大”看着自己的手,整个人呆住了。整个手掌都不见了,还满是鲜血。

“啊!”

“老大”尖叫起来,一看地板上,刚掉落的那本书正“喀滋喀滋”地咬着断掌。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老大”一直拚命地疯狂大叫。我发觉旁边有什么东西在动,猛然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发现手上抱着的书,最上面那本正张大了嘴巴要咬我的手腕,从那张大的嘴巴里可以看见无数的利牙排成好几列。我慌忙地想甩掉那本书,身体却像被紧紧地绑住一样,动弹不得。连想“完蛋了”的时间都没有,书早已像蛇一样缠住了我的手腕。

“啊啊啊……”

这当然只是个梦。我睁开眼睛,汗流浃背,明知道是梦,还是确认了一下手掌还在,才鬆了一口气。

从图书馆被送回来以后;直到刚才,我都昏睡不醒。以为不过睡了半天,没想到已经过了一天半。

听到我的喊叫声,妈妈跑过来。

“多亏这场感冒,好像治好了我的失眠。”

听到我的强词夺理,妈妈愣了一下,然后“啪”地打在我的额头上。

“你怎么这样对待病人?”

“既然是病人,就拜託你去医院。”

“卢梭说过,惧怕疾病与痛苦是人的弱点。”

“……好像还没有退烧。”

妈妈把湿答答的毛巾敷在我刚刚被她打过的额头上,就走出房间。

“等一下……”

毛巾渗出来的水一直流到脖子,但我却没有力气对付它。

“等等……水一直滴……妈嘛!”

第二天傍晚,绫子和阿绿来探望我。

她们两个把我这个病人丢在一旁只顾着聊天,还吃光了买给我的蛋糕。如果是平常,这个香草蛋糕的香味早就让我飞奔过去;但今天却完全没有胃口。绫子喝茶润了润喉咙,想起了甚么似的,回头看着我。

“对了,『老大』要我们问候你。”

“是吗?”

“她今天在书库里受伤了。”

“手腕?”

“你怎么知道?”

我想,这恐怕也是个梦吧,但却还是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老大』果真是个怪人。今天大家商量着带什么来看望阿树时,你猜她说带什么?”

“什么?”

“猜猜看啊!”

“……不知道。”

“蝮蛇酒,而且是把一条真的蝮蛇捲成一团一团,浸泡在瓶子里的那种。”

突然一阵毛骨悚然,我从床上跳了起来。

“她真的不正常。”

“很奇怪吧?”

绫子和阿绿也“奇怪”、“很怪”地附和着。

“……对了……你们在说什么奇怪啊?”

我说着,转头一看,两人已经不知去向。从遗留下来的蛋糕残渣看来,应该不是作梦吧!可能是我不知何时睡着,两人就悄悄地走了。房间里笼罩着淡淡的黑暗,我因想喝水而往枕边一看,有一封信和水瓶、药瓶放在一起。那已经很熟悉的信封是渡边博子寄来的。

于是我看了那封信。

藤井树君:

谢谢你的来信。

下个月我要去小樽。

你有时间吗?

已经几年没见了呢?能见到阿树,真让人期待。

你的髮型变了吗?

到了之后我再打电话给你。

渡边博子

“博子要来了。”

我很开心地回信给她。

渡边博子小姐:

真是好久不见了。

你会在这里待多久呢?

如果不介意,就住在我家吧!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我觉得只有一、两个晚上是绝对不够的。

写到这里,我就醒来了。已经是半夜了,我浑身被汗湿透。到底从哪个部分开始是梦呢?

我真的搞不清楚了。

我起床下楼去上厕所。上完厕所,正要上楼,妈妈探出头来。

“没事吧?”

“嗯,现在很好,最后一回合了。”

“你在说什么啊?不是又流了很多汗吗?快去换件睡衣。”

“嗯。”

我摇摇晃晃地走上楼,回到房间;从衣柜里拿出新的睡衣,想把手套进袖子,但是太暗了,找不到袖子在哪儿。我就这样把睡衣套在头上,打开檯灯。当我探出头找袖子时,发现桌上有一件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瓶一升装的蝮蛇酒,里面泡着一条很大的蝮蛇。

就这样,我又醒来了。

我游走在半梦半醒的边缘,迎接清晨的到来。即使坐在餐桌前面对着眼前的稀饭,总觉得自己仍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早安!”

一大早,门口就传来了很有精神的声音。

“阿部粕姑丈?”

“是,我们要一起去看新房子。”

“啊,太好了!我也想去。”

“胡说什么!你是病人啊。”

“看看房子又没关係。”

妈妈不理我,逕自走出房间,旋即又转过头问我:

“你可以马上準备好吗?”

我急忙换了衣服。

阿部粕是已过世的爸爸的妹夫,经营房屋仲介公司。以前只要一提起换房子,这个人肯定会出现。如果不是因为换房子这件事,他和姑姑也不可能结婚。所以两人相识也是因为这间房子的关係。因为这个原因,阿部粕曾经大言不惭地说,我们家搬家的事就是他毕生的工作。虽然爷爷责问他,是不是打算毁掉带给他姻缘的房子,阿部粕姑丈则是反驳说,即使要毁掉,也要毁在自己手里。

因此,爷爷就一直很讨厌这个女婿。

正在院子里修剪花草树木的爷爷,不满地瞪着我们三个人走出大门。他心里一定想:你们这些叛徒!

“爷爷还是反对吗?”

阿部粕姑丈边开车边说。

“因为他从一大早就在翻土,不知道种了什么东西下去,毕竟是住了那么久的房子了,应该会依依不捨吧。”

“阿部粕姑丈,没想到缺德的房屋仲介公司也会说出这种话。”

“又来了,阿树,谁说缺德的房屋仲介公司?”

“不过也不能陪着老人家一直念旧吧?你不是说再过五年,屋顶就要塌了吗?”妈妈说。

“这是千真万确的。老实说,陷在这种状态,你们竟然还能安稳地住在那裏。”

“没有必要讲得这么白。”

“啊,不是啦,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哈哈哈哈哈哈!”

狒狒般的笑声,迴荡在狭窄的车子里。

“不过,如果大舅子还健在,也会想办法处理这房子的。这房子已经有六十年了吧?战前盖的吧?过去的建筑,盖的时候太过精细,现在重新盖一栋还比修缮便宜呢!”

这话我已经听过几百遍了。

姑且不说这些,车里的暖气也开得太热了,我还用从家里带出来的毛毯把自己裹得像只蓑蛾。

“啊,有点热。”

我说着,打算把毛毯掀开,妈妈从副驾驶座上回头瞪了我一眼。

“给我好好盖着!”

我对这种命令向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不过今天为了看房子,只得老老实实地照她说的去做。

阿部粕姑丈插嘴说:

“阿树,可别小看感冒哟,你知道麻里莫电器行吗?”

“丸商公司对面那家?”

“没错,那儿的老闆是我们的大客户,前不久得了感冒,一直好不了。他是那种平常几乎不会感冒的人,就是所谓百病不侵的那种人,谁知道这种人生起病才危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变得很严重……听说是肺炎。”

“死了吗?”

“怎么可能!肺炎死不了的。好像在医院住了差不多一个月。”

“我爸爸不就是得肺炎死的吗?”

“是吗?大舅子是肺炎吗?”

妈妈冷冷地看着他。

“你已经忘了?”

“怎么会?我可没忘。”

“你这个人,怎么说他也是你老婆的大哥啊!”

“我说我没忘!”

“反正死掉的人,会被大家都忘记。”

“大嫂……”

阿部粕姑丈被穷追猛打地显得有点反常,我不由得笑了出来。不过,就在我笑出来之前,妈妈说了一句话,让我的笑声变得很尴尬。

“居然有这种父亲死于感冒还不知警惕的女儿。”

“噗哧……”

妈妈回头问:

“有什么不对吗?”

因为没必要解释,于是我默不作声。

“哈哈哈!”

表情僵硬的狒狒用笑声填补了那段沉默。本来应该先去看房子,车却开到了市中心的红十字医院。简单来说,我上当了。

“你没想到一山还有一山高吧!”

妈妈丢下这句讨人厌的话,就和阿部粕姑丈看房子去了。

我到底多少年没来过医院了?虽然不太确定,不过,国中三年级以后,我就没踏进过这个红十字医院。

我怎么可能忘记!爸爸就是在这家医院嚥下最后一口气的。一想到这件事,就能理解妈妈突然把我丢在这里,且要我待在这个地方,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对于大家公认讨厌医院的我来说,这里正是会造成我心灵受创的地方。然而,妈妈却完全缺乏这种感性,连治疗鼻塞这种小毛病,她也能毫不在乎地来这里看医生。相反地,有时不过因为连续剧出现有人病逝的场面,她就热泪盈眶地不敢看,便把电视关了。而我就没有那种感性。

爸爸的骤逝,并没有带给当时的我应有的悲伤,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哭过。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亲人的死亡,当时我还在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好像一切就这么结束了。之后,只留下一种沉重、黯淡、莫名其妙的落寞印象。

医院特有的味道毫不留情地刺激着当时的回忆,于是我的心情完全陷入沉重、黯淡和莫名其妙的落寞里。候诊室书架上的那套《海螺小姐》漫画,和当时一样从第一集开始排成一排。我随便抽出一本,坐在长椅上。

我的候诊号码在液晶显示板最后的位置闪着,却一直不向前移动。在这段时间,我已经读完了五本《海螺小姐》。看腻了《海螺小姐》,就换成《週刊新潮》,不过里面没什么好看的,我胡乱地翻着,不知不觉开始打瞌睡。

在这短暂时间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国中时代的我、妈妈、还有爷爷。我在路上发现了一个结冰的大水洼,就助跑几步,顺势滑过去。

“很危险啊!”

身后传来妈妈的叫声。

这或许不能说是梦。因为这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是爸爸去世那天,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发生的情景。我可能是在朦胧的睡梦中才想起了这件事。

“藤井小姐!”

突然的叫唤声把我拉回现实。

“藤井树小姐!”

“是!”

在我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脑子哩,有人和我一起应了一声“是”。

(咦?刚刚的……)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了一个少年的身影,那个身穿学生制服的少年正用一种凛然的目光注视着我。

小樽是北方的一个小小港口城市,道路两旁排列着很多保持原貌的古老建筑。正如秋叶所说,其中有几家相邻的玻璃工艺品店。

秋叶带博子去了朋友的玻璃工房。秋叶向她说明,那家工房比自己的工房更大而且更气派。

“这些都是为了观光客而规划的吧?”

的确,这里还设计了观光客专用的通道。

秋叶的朋友是个大块头男人,用“豪迈”来形容再合适不过。博子觉得这样的男人从事玻璃这种细緻的工艺,实在有点不相称。

“这是吉田!”

“请多指教!”

吉田向博子伸出了让人望而生畏的毛茸茸大手。握上去很粗糙,感觉和秋叶的手有点像。可能这就是玻璃工匠的手吧!吉田问秋叶:“是你的女朋友吗?”

“藤井原本的未婚妻。”

“什么?噢,是这样啊!”

吉田有点讶异。

“你认识他吗?”

“我们是同一所大学的。”秋叶说。

“因为学校很小,所以大家都是好朋友。”

“……这样啊。”

“对了,吉田,展览会在哪儿举办?”

“哈哈哈哈!可没有展览会那么大场面。”

本来还以为他是谦虚,事实上,比他的谦虚更夸张,两人被带到一楼的店面里,还在想展览会到底在哪儿,原来不过是在一块榻榻米大小的地方,摆放着十个左右的花瓶,这就是展览会了。的确,旁边贴了一张写着“小樽新锐艺术家五人联展”的海报。

“就是这个?”

“哈哈哈哈!”

“专程把我从神户叫来,就只有这些?吉田,你这是诈欺!”

“哈哈哈!如果一开始说实话,你就不会来了。好了,晚上请你喝好酒,向你赔罪吧!”

吉田说着,拍拍秋叶的肩膀。

那天晚上,吉田和那些伙伴们一起在当地的居酒屋聚会,谈的全是些关于玻璃的话题,博子只能在一旁听着。

“藤井树?知道啊!”

博子突然侧耳倾听。这才发现已经聊到这个话题了。

“什么?真的?”

秋叶兴奋地反问。

“嗯,小学时我们同年级,经常一起玩。”

吉田的伙伴,一个叫大友的男人这样说。

“这地方实在太小了。”

吉田也深有同感地说道。

“那家伙的家在哪边?”

秋叶问。

“怎么了?”

“有个叫钱函的地方,是在那边吧?”

“不是钱函。他住的地方叫奥塔摩。”

“奥塔摩?”

难道这个听起来很陌生的地方是他从前的住址?两人请大友第二天带他们去那个地方。

一到那里,大友立刻大叫。

“对了,这里在修建五号国道时就已经拆了。”

正如安代所言,国道五号线横贯眼前的土地。即便如此,三人仍搜寻着他家曾经所在的位置。

“应该就在这里。”

大友对照着周围的环境,指着一个地方。果然是马路中央。

往来穿梭的车辆都用不解的眼光看着,站在马路中央盯着地面看的这三个人。

“连小屋也没有。”

秋叶对博子耳语,又问大友:

“你认识和那家伙同名同姓的人吗?都叫藤井的?”

“藤井?这我就不知道了。”

“大友也是读色内中学吗?”

“不是,学区不一样,我上的是长桥中学。”

“这样啊!”

无论如何,证明了安代说得没错。那个住址果然不是阿树的家。

秋叶回过头,看着博子一直盯着脚底下。

“怎么了?”

博子只是低头苦笑。

“我……”

“嗯?”

“第一封信,就是寄到这里的。”

博子指着路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