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闭起双眼你最挂念谁 眼睛睁开身边竟是谁

1.

希汶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一头扎进工作中过。

当她拖着疲惫的身子打开家门时,却发现有个女人正在厨房做沙拉。

料理台上放着颜色鲜艳的各种水果和蔬菜,边上是知名进口超市的无纺布袋。

那是,穿着……居家服的……Kimmy?

Kimmy的状态看起来很好,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红晕,像刚喝过补药一样,完全没有昨夜一宿没睡,今天又在职场上做牛做马的痕迹。

看着Kimmy的样子,又看看镜子里面目疲惫的自己,希汶对Kimmy的敬佩之意又多了几分。Kimmy的人生啊,果然只写满了各种字体的“不能输”。

小美当然不在家。

回家前,希汶给她打过电话,被告知她今天很忙,不回家吃饭了,晚上也不回来睡。

一切都如希汶料想的那样,这将是一场暗无天日的冷战。

至于战争结束的时间,则要等到两个人都愿意迈出那一步的时候。

希汶知道自己一直都不是能立竿见影调和两人矛盾的药剂,不是她不想,而是天生性格倔强的两个人,根本不会听她的。

但她也确定,不管这两人吵得有多凶,随着时间推移,总能有和好如初的那一天。

再刺骨的冬天里,也没有人会否认太阳的存在。

拨云见日,早晚的事。

她一直都相信她们彼此之间雷打不动的关係,不是那么随便就能分得开的。

希汶懒懒地往沙发上一躺,手里还捏着那张已经被她揉皱了的乔立的名片。

茶几上放着一个硕大的Gucci(古驰,着名服饰品牌)的包装袋,她知道那大概是Kimmy的战利品,探了探头看了一眼,又重新在沙发上躺好。

“送你了,品牌的公关给的。”Kimmy看见希汶已经注意到了摆在桌上的礼物,故意更用力地切菜,做不经意状,以免招惹来希汶一套不必要的推辞。

“真的假的啊?”希汶猛然睁大的双眼如美杜莎的明眸,瞬间石化了Kimmy无稽的担忧,姐妹之间哪儿来的扭捏手软。

希汶从沙发上弹起来,都来不及看一眼Kimmy就把袋子抓了过来,似以为如若不然它就会在下一秒长出四只脚跑掉。

她迅速打开包装,拿出一只满是logo(标誌)的手提包忘情欣赏起来。

逗弄同学家的小狗和抱着陪自己过日子的“汪汪”,心情就是不一样。

“瞧你那点出息,没见过稍微有个牌子的包啊?出门别跟人家说你跟我是朋友,跌份儿。”Kimmy鄙夷地看了希汶一眼,低头继续切着一把绿油油的芹菜。

“最爱你了。”

希汶放下包,兴奋地跑向厨房伸手準备拥抱Kimmy,却被她机灵地一脸嫌弃地闪开了。

Kimmy放下手中的刀,擦了擦手走向客厅,希汶寸步不离地跟在她后面。

“不用太爱我,这也是别人送我的,我想反正快过年了,正好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Kimmy悠闲地往沙发上一坐,顺手拿起洗好的苹果咬了一口。

“这太贵重了吧,你应该自己留着。”希汶也坐下,就势抱住了自己的新包包。

“你知道吗?在我眼里,Gucci的logo跟Hello Kitty(凯蒂猫,知名动漫形象)的一模一样,你说我这么高大上的人,提着一个满是蝴蝶结的包包成何体统,我想了又想,只有你这种梦幻系粉红少女,才跟这个包最合适。”

Kimmy慢悠悠地说出这一番话,的确高贵冷艳到不行。

希汶忍不住翻了Kimmy一个大大的白眼,她早已经习惯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Kimmy,也习惯了她送的各种匪夷所思的礼物。

还记得有一年圣诞节,Kimmy送给自己和小美每人一支震动棒,她的是粉红色,小美的是黑色。

Kimmy当时特别得意,她说这是按照每个人的性格购置的颜色,小美的脸色一片阴沉,跟那支震动棒的颜色如出一辙。

那时脑筋还不太灵光的Kimmy,以为小美生气的原因是自己没有男朋友,而希汶有林杰,结果却得到了跟希汶一样的礼物。

于是第二天,她就自作主张地代表身在未来的“小美男友”,偷偷把一枚崭新的跳蛋放到了小美的枕头底下。

因为这件事情,小美整整一週都没给过Kimmy好脸。

“我又不会在见到那个男的以后,真的管他要这份钱。眼下还没找着人呢,怎么就这么护食?”

Kimmy总是get(抓)不到对的点。

还有一年,她送给希汶365只避孕套和12支验孕棒,送给小美一整箱卫生巾。

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所以这次的名牌包包,不管是Hello Kitty还是海绵宝宝,对希汶来说,都已经是有生之年收到的来自Kimmy的最好的礼物了。

“那就谢谢咯。”希汶笑得花枝乱颤的,一会儿回过神来又生怕自己动作太大会刮花包包表面,于是动作轻柔地把包包装进防尘袋裏收好,迅速拿到自己屋里放好。

新晋典型包奴。

Kimmy哀其不争地叹了口气,眼神一瞟,目光正好落在桌上的那张名片上。

她拿起来看了看,抬头看着腾出了宽敞地方安顿好包包才肯出来的希汶问道:“乔立?就上次送你回来的那个?”

“嗯,他今天去酒店找我了,约我吃饭。”

感情动向对闺蜜儘早坦白,总归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哟,不错嘛,学会拈花惹草了,孺子可教呀。”

Kimmy满意地点了点头,彷彿看到自己教出来的学生跨上了诺贝尔奖的领奖台。

“可是我不想去。”

“为什么?他看起来人挺踏实的。”

“我还没办法那么快就跟其他男人约会。”希汶的眼神黯淡下来,她不敢承认自己的心这会儿还趴在屋门口左右张望,对那件不可能的事心怀希冀。“希汶,旧爱已经是过去式了,该放下的时候就得放下了,人总不能一辈子停在原地自怨自艾吧。还没準备好?等你準备好了,他说不定已经被别的女人带走了。”Kimmy拍了拍希汶的肩膀,一脸早在五岁时就已看开这世上的男欢女爱的架势。

希汶再抬头试与Kimmy对视时,眼中没来由地布满了信徒朝圣时才应当有的虔诚,大概是没想到她能说出这么有人性的话来,以为自己已酒过三巡,正梦遇红娘,不过Kimmy接下来说的话,又立马把希汶拉回了现实。

“再说了,只是交个朋友而已,又不是要你跟他马上结婚。你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打破失恋的僵局,擦亮眼去看看这个世界上色彩斑斓的男人们,喜欢的话就跟他吃吃饭上上床,大家都舒服,谁也没损失。”

“不行,我只见过他两次,都不清楚他是什么人。”回归现实之后,希汶再次低下头说,“如果上完床后才发现他有女朋友怎么办?或者有老婆。看他好像常去KTV,他唱歌比我还要难听,不应该是爱去KTV的人,搞不好他是个很花心的人,就是为了去泡妞的。而且如果我那么快就答应他,说不定他以为我也是很随便的人。”

“拜託……”Kimmy无奈地仰天长啸了一声,“小姐,你还真是船头怕鬼船尾怕贼呢,都还没开始你就担心这么多干吗?你以前不是很有雄心壮志嘛,发誓说要在二十五岁前裸泳,二十六岁前剃光头,二十七岁前蹦极,二十八岁前生小孩,二十九岁前有一次一夜情……你掰着指头数数自己都几岁了,前几项已然是没有希望了,但是一夜情的机会你还有啊。”

希汶低着头不说话,心里反覆回味了一下自己曾经信誓旦旦立下的誓言。

那些年的她,还只是个会把情感专家们的话奉为圣旨的无知少女而已。

以为人生真的应该活够本。

她也曾经用小石块打碎过别人家的玻璃,也曾经因为讨厌一个女生而偷偷拔掉了她自行车的气门芯,甚至曾在一个她特别不喜欢的老师的喝水杯里吐过口水。

可是时光荏苒,那些单纯到无所畏惧的日子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林杰的事情,让她心中只余患得患失。

“你真的觉得我应该试试吗?”沉默了一会儿,希汶抬头小心翼翼地问Kimmy。

“废话!你还真是婆婆妈妈。”Kimmy说着,起身开始打电话,在屋子里游蕩了几圈之后,她重新回到希汶面前郑重地对她说,“餐厅帮你订好了,明天晚上八点,新开的那家西餐厅,位子很难订,别人可是卖了我很大面子,爽约我就废了你。”

Kimmy挥起手刀,做了一个杀无赦的动作,希汶吓得往后仰了仰身子。

“赶紧来帮我做沙拉。”Kimmy边说边往厨房走,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有些刻意地试图轻描淡写带过这样一句话,“顺便打给小美,问她晚上回不回来吃饭。”

“问过了,她说最近很忙,今晚也不回来睡了。”

看着Kimmy故作轻鬆的背影,希汶觉得有点心疼。

“真是的,也不早说,我还焗了蘑菇千层麵给她。”

Kimmy小声嘟囔着,一边往切好的沙拉里倒了一些橄榄油搅拌着。

希汶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走过去陪她一起忙活。

Kimmy送的Gucci包安然躺在希汶房间的衣橱里,可谁也不知道,还有一台崭新的苹果笔记本电脑,此时也正躺在Kimmy房间里,迫切地盼着小美回家,那是她準备送给小美的礼物。

小美曾经说过,她好需要一台苹果电脑来剪辑片子。

Kimmy一直默默记得。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街灯齐刷刷亮起来,为黑暗罩上一片暖融融的昏黄。

两个女孩在她们共同的家里自顾自地忙碌,悄悄惦唸着一个共同的人。

2.

Kimmy帮希汶订的那家餐厅从开业那天起就人满为患,听说预约已经排到了三个月后。

早在Kimmy还在为公司酒会忙得不可开交那会儿,她跟小美就曾慕名光顾过这里无数次,但每次都被脸色苍白目光凛冽的服务生冷漠地拒之门外。

Kimmy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对待,于是她动用各种关係认识了这家餐厅的经理,使尽浑身解数同经理同学搞好关係,为的就是可以随时趾高气扬地吃到这家店且不用预约。

哼,本来是想跨年夜三姐妹一起来的,现在便宜希汶这死丫头了。

不过算了,她最需要嘛。

在安排好希汶的预订后,她略有恨恨地想,心底却不由自主浮起一丝笑意。

如果不是在来这里之前被Kimmy反覆叮嘱强调过不可以做任何丢脸的事情,那么此时坐在餐厅的希汶一定会拿出手机各种自拍然后发朋友圈。

她有些不自在,因为她觉得自己穿得实在是,太!露!了!

出发前,在翻遍了希汶的衣橱之后,Kimmy终于还是絶望地为橱子里那些不知上进的衣服重重地关上了命运的大门。

她转身回屋,丢出一件低胸洋装给希汶。

那件衣服是希汶和Kimmy一起去买的,除了露得太夸张,价格也一样夸张得让人咂舌。

希汶推託了几番,最后还是在Kimmy不容置喙的恐吓威胁之下妥协了。

看着打扮好的希汶,Kimmy满意地点点头对她说:

“要记住,锁骨和乳沟永远都是情场上无往不利的制胜法宝。”

临出门前希汶一个劲儿哀求,双手扒紧门框,死死抠住不肯放,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才被Kimmy允许在外面再加一件小外套。

乔立知道今天要来这家餐厅吃饭,也十分上道地穿上了一套深蓝色修身西装。

原本就手长脚长的他穿起西装来好看极了,在餐厅柔和灯光的映衬下,似是眼里眉间又平添了几分英气。

他很绅士地帮希汶拉开椅子,照顾她坐好。

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紧张,毕竟女方过久地陷入沉默,确实让这本该浪漫的首次约会,变得更类似于一个境况糟糕的情感事故现场。

“这家餐厅的位子听说很难订的,你真厉害。”为了不让场面太尴尬,乔立没话找话。

“是我一个无所不能的朋友帮我订到的。”希汶笑了笑。

话音都还没落,希汶的手机清脆地响了一声。

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又迅速放下,把身上的小外套又裹紧了一些。

短信是Kimmy发来的,只有乾脆俐落的一个字:脱!

这个女人啊!她恨恨地想,我是走玉女路线的好吗!

面对着全法文的做作餐牌,两人翻完第三遍时,终于抬头互相交换了一个目光,抬手唤来服务生。

服务生身上带着淡淡的古龙水味道,穿着洁净整洁的制服,衬衫的领子非常有精神地挺立着,比起当初那家蘑菇餐厅的绿矮人,简直高出太多段数。

“听说你们的美国安格斯Prime Grade肉眼扒很不错,来一份吧。”这句带有太多希汶根本不理解的专业词彙合集,是她出门前,Kimmy悉心教给她的点餐用语。

“不好意思,肉眼扒已经卖光了。”服务生一脸欠揍的表情说。

“那就意大利千层麵吧。”希汶随手指了指餐牌,对服务生说,从肉眼扒掉到千层麵,落差的确不小,但是没办法,Kimmy就只告诉了她那么一个。而这千层麵的词彙,是她刚刚翻出手机用辞典查出来的。

“不好意思,这个也卖光了。”服务生继续说。

“卡邦尼意粉。”

一旁的乔立也指了指菜单,可服务生却像个复读机一样又重複了一遍刚才的话。

两人又抬头互相看了一眼对方,都觉得有点尴尬。

希汶低头把目光再次放在那份彷彿跟她有仇的菜单上,那一个个看上去很熟悉却死活不认识的法文单词,此刻彷彿每个都带着一张不怀好意的笑脸,向希汶摇摆着,幸灾乐祸地说:

“哈哈,怎么样,吃不着了吧,这么low(低端)就不要来我们这样的高级餐厅!”

希汶心烦意乱地迅速把那几页翻过去,低声骂了句德文的髒话:

“Scheisse!”

这是希汶少有的几项技能里,最让她得意的一项,那就是精通十几种语言的髒话。

“不对,我觉得Heilige Scheisse更能表现此刻的情绪。”乔立沖希汶笑了笑,补充道。

“你也懂德文啊?”希汶惊喜地问他。

“我代理德国厨具,能懂一点点。不过髒话和我爱你,原本就是学一种语言的必备前提啊。”

“是啊,我在酒店工作,每天都能听到不同的语言。每听到一种,我就先把髒话学起来。”希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着说,“Arschloch!Fick dich!全是自学成才。”

她有点得意地仰了仰头。

“前一句是混蛋,后一句是……操!对吧?”

“哇,你真厉害!再教你一句,是尼泊尔语,LA DO MAGIKALA WANDT.”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热火朝天地聊着髒话,完全不管站在一旁的服务生那张渐渐变得生硬的脸。等两个人骂过瘾了,同时也觉得餐牌之耻雪得差不多了,才又重新抬头看了一眼还站在那里的服务生。

原本已经烦躁到要翻桌的服务生,俨然已经意识到这两位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

他上道而迅速地换上了职业化的僵硬微笑,恰到好处地露出了洁白的八颗牙齿。

希汶指了指菜单,刚想问这鬼餐厅到底还有什么,眼睛的余光却扫到了刚刚走进餐厅的两个人。一瞬间,彷彿慢镜头播放,背景虚化,四周的一切都是黑白、静止的,唯有二人脚步声渐大。

那一刻的希汶就像是被闪电劈中的倒霉鬼,从头麻到脚。随着二人的步步逼近,她的灵魂也在一点点被抽乾。

那是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即便丢进八万人体育场,她也能毫不费力地找到他。

因为在希汶眼里,这个人永远都是闪着光的。

这个人,如果不是林杰,又会是谁呢。

林杰牵着贝贝的手,踩着希汶的心,正缓缓地朝这边走来,每走近一步,那颗心就疼一下。

希汶的小世界的时间,彷彿瞬间被命运的大手调整成了慢进模式。她就如同一个上了绞刑架的死刑犯一样,感受到了一种漫长的絶望。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迫切地想要逃离林杰的视线。

她怕极了这种物是人非的重逢。

拿不準自己,猜不透对方。

自己的世界历经斗转星移、白云苍狗之变,只怕对他而言,不过寻常半日间。

可她的目光,却还是没办法从他身上移开。

这些天不见,林杰好像瘦了一些,脸上的稜角更分明了。

这张脸和这段时间以来希汶心里的画像已经重叠不上了,贴着左边合不上右边,迁就上面,下面又不对了。

怪不得林杰吧,都怪那画像似乎是皱了,怎么也铺不平了。

患得患失是种病,希汶已经染上了。

她想知道,除了此刻咫尺天涯的自己,他的其他贴身物件是否也都经历过了一场场痛不欲生的更叠替换?

但一眼望去,一切如常。那些希汶所熟悉的东西,在那个已将她驱逐了的世界里,相安无事。

除了希汶的爱情,他身边再没有其他物件遭难。

他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那是以前希汶给他买的。

希汶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这件风衣就爱上了,她无数次站在橱窗前观赏,想像林杰穿在身上英姿勃发的样子。

犹豫了小半个月,她才一咬牙狠心买了下来,用掉了自己整整两个月的薪水。

买到的当天,希汶整晚都穿在身上,她说她要在这件衣服上留下自己的味道,这样每次林杰穿它的时候,就好像被自己紧紧抱着。

她不知道,自己的味道此刻是否还在,还是已经辞旧迎新,换上了更新鲜的。

旧爱都那么容易就被遗忘了,更何况是风一吹就散了的味道呢。

希汶有些悲悽地想。

看着希汶突然变得有些苍白的脸,乔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转过头看着希汶,身子向前凑了凑小声地对她说:

“不吃了,我们走吧。”

希汶感激地看了一眼乔立,使劲儿点了点头,慌慌张张地站起身。

可是由于动作太大太猛,结实厚重的椅子摩擦地板发出了尖鋭的响声,这声音在这安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完了。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不远处的林杰正看向她,又看了看她对面的乔立,脸上是希汶读不出的表情。

乔立却带着笑走到希汶身边,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然后迅速地拉起希汶有些颤抖的手,经过林杰,经过长长的走廊,走出了餐厅。

希汶觉得自己彷彿曾受困于荒岛,与人世隔絶了十几年,刚被救迴文明世界。

否则没有理由解释,为什么会这样遇到林杰,为什么用简单的双眼看他已经那么複杂,为什么他手里有另一个她。

她宁愿相信关于荒岛的种种臆想,顺理成章,未有不妥。

而“分开”始终听起来荒诞到不成立。

希汶很想回过头去再看一眼林杰,看看他在重逢时究竟是波澜不惊,还是跟自己一样手足无措。

分手之后的每一次见面,也许都会是最后一次。

这城市很小,小到你即便是下楼丢个垃圾也能撞见一个超过十年未见的同学或者朋友。

而这个城市有时候又很大,大到你纵使想尽任何办法,却总不能与你想要遇见的人擦肩而过。

离开林杰的这些日子里,希汶一直都很怕。

怕自己再也见不到林杰了,更怕再见到他时,看见的只是满脸曾经沧海的冷漠。

在被乔立牵着离开现场的过程里,她是多么想回头再看一眼。

然而孬种如她,最终还是没有,她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身边的乔立给了她力量?

外面刚刚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地面有些湿润,空气很冷。

希汶低着头一边走,一边看着鞋尖上溅到几颗小小的泥点。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乔立牵着,急忙抽了出来。

乔立看了她一眼,体贴地不作声,只是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

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如果不是乔立开口说话,希汶或许可以想着林杰的事,就这样一路踩着泥,走完一生。

“我觉得,他配不上你。”

“什么?”希汶只想这样一直走,身旁传来的这句话拽住了她,有些始料未及。

“如果我没猜错,那个人是你以前的男朋友吧?”

希汶的嘴角扯起一丝惨淡的笑:“不只是男朋友,还是未婚夫。如果我们没有分手,那下个月就结婚了。”

她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中湿润的泥土的味道。

天空已经恢复了晴朗,缀满了一颗颗闪烁的星星。

雨过天晴,天空有种神秘而幽深的蓝。

她的眼前又一次闪过林杰牵着贝贝的画面,觉得这个场景很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是在哪里看见过。

“其实我结过一次婚。”乔立也抬起头看着天空,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继续说着,瞥见身边希汶瞠目结舌的样子就知道,这句话终于暂时给她脑子里那个来来回回的林杰按下了个暂停键,“三年前离了,她一直跟她的前男友保持联络,甚至瞒着我跟他去旅行,可我却还是爱她。我其实知道她当初嫁给我,只是为了气她前男友,但是我不在乎,我以为只要用心去爱,就能感化一个人,让她也爱我。可惜最后还是不行,我输了。”

“你们分开后,日子一定很难熬吧?”此时此刻的希汶,忽然好懂乔立。

“是啊,每天都想她,想丢脸地去找她,求她再试试,再给彼此一次机会。可是理智告诉我,不能这么做。她走之后,我差不多半年没有出过门,连工作也丢了。朋友们都说我傻,说我太执着太盲目,可我觉得爱情本来就应该是一件让人奋不顾身的事情,不是吗?过了一段时间,我渐渐想清楚一件事情:坚持爱一个人没有错,只是并非每个人都值得你爱。强求没有用,既然不是你的,就应该儘快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你觉得呢?”

乔立说着,把目光移向希汶,那眼神,是时过境迁的温柔。

希汶有点感动,她很感谢乔立与她分享自己的故事。

乔立说得没错,爱情本来就是一件让人奋不顾身的事情,全心全意地去爱,或者全心全意地去放弃。

不论最后结局如何,至少在爱情里面,都应该成为那个问心无愧的人。

等到多年以后我们再回忆起这段往事,能拍着胸脯自豪地说,我曾经不遗余力地爱过,这样,就足够了。

希汶突然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她对乔立笑了笑说:

“好谢谢你今天晚上为我做的一切。这顿饭改天再补,我请客。但是现在,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明白的,如果你想要找人陪,随时可以打给我。”

乔立拿起手机,在希汶眼前晃了晃。

“嗯。”希汶点点头,把身上乔立的外套脱下来还给他,转身拦了一辆出租车。

车子发动,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唰唰的响声。

乔立看着出租车离开的方向,一个人在路边站了好久。

人总是懂得爱情的複杂,看来的,听来的。

总有人给你演绎着它的张牙舞爪,所以那么多人害怕。

可怕归怕,你却总会被某个人的某个眼神,剥去羞赧,还是飞蛾扑火般去了。

独独被抓伤了的人才知道疼,就算好了还会有疤。

如果还有下一次,谁会再铤而走险。

可爱情的魔力,实在太过强大。

原初把某个人视为信仰,这一次应当把爱奉为执念。

乔立是这样决定的。

车上的希汶一直忐忑地握着手机,惨白的屏幕上,是一条还未发出的短信,上面写着:可不可以见个面?我在你家楼下等你。

片刻之后,希汶深吸了口气,按下了发送键。

短信发送成功,跳跃到屏幕中间,收件人是林杰。

是时候做个告别了,林杰,希汶想,哪怕是为了那些爱着你的时光。

3.

在这座新年将至的南方城市里,刚下过的一场雨,为夜晚裹上了一层冰凉的寒意。

昏黄的路灯底下,希汶紧紧抱着肩膀,在一阵阵吹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本想用掌心温一温冰凉的鼻尖,却发现两者相差无几。

希汶曾无数次地描画过最后一次见林杰的场景。

房间里有温暖的阳光从落地窗倾泻而下,铺在木地板上,光着脚踩上去,脚窝和心头都是热的。

米黄色暗花的床单,自己散开的长髮在枕头上还保持着完美的形状。她在恰到好处的时间甦醒,林杰推门进来,不轻不重地握住自己的手,同时他眼底的疼惜也包裹住了自己,裹得那么用力,似乎是要把自己揉进他的灵魂里。

就这样被林杰看着、爱着,闭上双眼。

最后的画面是你,下一世我才会知道,我要寻找的,还是你。

未曾预料,等不到那个夏日的午后,先误探了这个冬夜的萧索。

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十点刚过。

算起来,她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

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希汶呆呆地看着对面林杰家一片黑暗的窗户,就像看着电影院里的巨幅屏幕,而上面,正播放着当初他们在里面发生过的,所有亲密无间的点滴。

透过玻璃窗,希汶彷彿看见房间里林杰洒满阳光的笑容,还有自己正站在厨房为他认真煎牛排的背影。

茶几上摆满了大红色的喜帖,林杰低头写完最后一张后站起身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把脸轻轻地埋在她的肩膀上对她说:结婚好累哦,不过还好有你在我身边。

真是一场好戏。

希汶默默地有些想笑,可泛到心头,却尝到了戏谑的苦味。

她迅速地切断回忆,因为她知道,这场电影的最后,他们会各自挽着不同的人的手,朝着不同的方向越走越远,再也回不了头。

不认不认还须认,此时此刻,她摊开手心接受命运,却也想最后掩耳盗铃那么几秒。

楼上有几户人家的灯熄灭了,夜色越来越浓郁。

希汶终于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

她侧脸去看,看见林杰的剪影在朦胧的灯光下变得渐渐清晰起来。“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贝贝她……”林杰吞吞吐吐的。

“没关係,现在她才是你女朋友嘛,你应该先陪她的。”

希汶努力抽动了一下脸上被冻僵的肌肉,挤出一个轻微的笑容。

她想起以前总会因为林杰迟到而大发雷霆的那个自己,却在这个清冷的晚上,给了他最卑微的原谅。

林杰看着希汶已经冻得通红的脸,有些心疼。

他快步走过来,脱下身上的风衣给希汶披上。

“冻坏了吧?这么冷的天,你应该多穿一点。”

看着林杰娴熟的动作,听着他依然像以前那样对自己说着话,希汶的眼眶涨得生疼。

那一下,她以为自己可以就势挽住他的手,继续共他走完剩下的路程。

在短暂又漫漫的未来,一点点收集并珍藏他的生活和习惯,就算还不懂得爱,却能赠予他余生无虞的平淡陪伴。

或许自己没有他要的那种温婉,但他会理解那份自然。

只随手那一下,就这样带出了希汶对一生的构想。

这就是林杰对于希汶的全部意义。

上面的味道真的变了,希汶看着身上的衣服,闻到一股陌生味道。

希汶忽然恍惚了一下,她在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自己拚命存留的林杰的气味,即使不像这样被什么别的掩盖,却也还是消散掉,寻也寻不回。

“这些天你还好吗?”希汶的声音淡淡的,像是飘在远方的一片云一样轻。

“我挺好的,你呢?”林杰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陌生了。

希汶的眼神黯淡下来,她不希望他过得好,在没有彼此在身边的日子里,被折磨到水深火热的人,不应该只有她一个。

这是希汶心里最微茫的那一点点自私,哪怕林杰说个谎骗骗她,都能让她心里稍微好受一点。

可另一方面,她又希望他好,她比全世界的任何一个人都希望他好。

很矛盾是吧?

可是,这就是爱啊。

“我不好。”希汶说。天太冷,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希汶,对不起……”林杰觉得很难过,风把希汶的刘海吹乱了,林杰抬手想要给她整理好,但抬到一半,又犹豫着收了回去,“其实这些天,我一直都很想找你聊聊,但是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始。”

“所以我今天来找你了。林杰,我一直都比你勇敢。”

希汶微微扬起下巴,假装得意地对他说。

可希汶心里又何尝不懂,无论是开始还是现在,那都不是勇敢,而是因为她太爱他。

林杰没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他从不否认在这段关係里,自己是被动的那一个。

他是如此谨小慎微的人,连爱都那么小心翼翼,生怕一个闪失,就会失去很多他认为重要的东西。

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希汶,其实那年开学时他第一次看见阳光底下拖着大包小包行李的她,就已经喜欢上她了。

很多个日日夜夜他都会忍不住想起那天希汶胆怯狐疑地跟在他身后的样子。

他会笑,会想念,会把这一幕写进日记里,刻在心里。

却死活都不肯迈出那一步,跨过那条心动的线。

因为他怕被拒絶,更怕被拒絶后这个原本鲜活的画面变得暗淡无光,直到希汶跳出来向他表白。

那一天对他而言,是当下的狂欢和未来的庆典。

“是真的像你上次说的那样,只是因为我对你好才一直跟我在一起的吗?就从来没有对我产生过哪怕一点点的爱吗?”

看林杰没说话,希汶又问。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

她笑着,眼角却聚满了泪。

“如果我不爱你,我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这么多年呢?”林杰好看的唇,轻轻地颤抖着,“我原本也以为,我只是被你感动着。但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才明白我爱你已经变成了我一直没去注意过的习惯,变成我身体里割捨不掉的一部分。”

“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个样子?既然割捨不掉,为什么你不能再继续爱我,哪怕很浅的爱也好,或者只是喜欢也行,你有这么多条路选择,为什么偏偏要选择离我而去呢?”

希汶的声音微微颤着,她憋了那么久那么多的话,终于以一种最没有出息的方式,全部讲了出来。

“因为我累了。”林杰轻轻按住情绪快要崩溃的希汶的肩膀,“希汶,这些年来,我一直都觉得我只是活在你的计划中。你大学一毕业,就开始计划我们要在二十八岁结婚,三十岁生小孩,五十岁退休环游世界。你总是在计划,而我只是要完成的这些计划的一个部分罢了。有时候我真的好想带你去好一点的餐馆吃饭,可你总说外面吃饭太贵要省钱,因为我们一定要到巴黎度蜜月。前年我被公司裁员,你却坚持要买房子準备结婚,那时候我压力大到每晚要把自己灌醉才睡得着。可你却说我頽废,说我没出息,说我没有尽全力去找工作……”

听着林杰的话,希汶的眼眶里堆满了泪水。

她自以为自己足够熟悉林杰,不需要靠眼睛来描绘,他都会永远是清晰的。

可现在这些泪水却真的让林杰的样子变得模糊起来。

她的身体被迎面吹来的一阵寒风紧紧包裹住,寒冷从皮肤细密的毛孔中渗进去,一直冷到心脏。

希汶很想大声地告诉林杰她愿意改,愿意无条件地配合他,只要他们还可以继续在一起。

可心中聚集的悲伤如同一块卡在喉咙的糯米糍,严丝合缝地堵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她自己,能在此刻清楚地听到来自胸腔的巨大的悲鸣声。

她等待着自己缓过劲儿来,号啕大哭或就地打滚,她以为自己一定不肯就这样鬆开手。

她等了很久,才发现等不来这样一个不肯就範的自己了。

“我们,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怯生生地,希汶轻声问林杰,然而这个问题,她心中也早已有了答案,只是她心里还有那么一束微弱的、期待奇蹟的火光,在大面积的黑暗中倔强地燃烧着,直到她看见林杰郑重地摇了摇头。

当初林杰点燃的,曾经带希汶穿越风浪的光,被林杰亲手扑灭了,希汶的世界陷入一片浓重的黑色。

她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下来了,滴在那件米色的风衣上,这也许是她留给林杰的最后的印记。

林杰向前迈了一步,将希汶轻轻拥进怀里,抚摸着她柔顺的头髮,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哭泣。

“离开你,我也一样心痛。”林杰自言自语般轻声说,“只是,我们不能就这样过一生,对你太不公平。”

爱情里哪有公平,只有对方决定在你撑不下去的时候放开你。

而如今,他们都撑不住了。

哭声持续了很久,终于慢慢停了下来,希汶待在林杰温暖的怀抱里,这曾经是她最喜欢待着的地方。

而此刻,这最熟悉的地方,却就像一栋即将易主的房子。

从此以后,她都没有机会再来了。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拥抱吗?也是在冬天,也是在一棵树旁。”希汶闷在林杰怀里,小声地说。

“记得,那天你穿了一件白色的毛衣,我还记得,大二那年我们没钱回家过年,连吃饭的钱也不够,只能分吃一包方便麵。那年冬天特别冷,我们只有一床棉被,每次睡觉的时候都要抱在一起才够暖……”

林杰点点头,那些回忆里的片段在他的脑海中一点一点放映。

彼时的一点相濡以沫,就彷彿拥有了全世界的欢欣。

只是,那是旧时光里的希汶和林杰,而非这时空中,即将分离的两个人。

“谢谢你林杰,谢谢你记得那些珍贵的回忆,也谢谢你爱过我。”话说得气若游丝,在两个人的耳朵里却响得那样笃定。

“我不会忘了那些事情,就像我不会忘了你一样。”

希汶从林杰的怀里出来,认真地看着他,她要用力记下林杰的样子。

她要在以后每次想起他时,脑海中都能清晰地浮现出他的脸。

“我要走了。”

希汶擦一擦眼角,笑着把风衣还给林杰,露出雪白的牙齿,故作轻鬆地对林杰说。

“我送你吧。”

“不用了。”

希汶擦过林杰的肩膀,大步朝前方走去。

这一走,一世都不能回头。

往前走了几步,希汶突然想起来了,当时餐厅里那个熟悉的背影,跟当初她去机场给林杰送护照时“幻觉”里的背影一模一样,于是她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过身来,语气平静地问:

“那次在机场,你身边的那个女孩,是她吗?”

“是。”林杰没有否认。

希汶忽然笑了,心在那一刻,变得好释然。

这样就够了,她想,这个男人,终于亲手为这段感情的尾声画上了一个最圆满的句号。

他没有骗她,事实上,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没有骗过她。

林杰永远都是个诚实的人,无论经历了多少世态炎凉,在希汶面前他始终都单纯地说着实话。

希汶记得自己曾无数次被林杰的实话激怒,可这一次,她却是心怀感激的。

“希汶,”林杰接着说,“你要好好的,要找到一个比我更好、更懂得爱你的人。”

“嗯!我会的。”

希汶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大步向前走去。

她答应过自己的,果然没有回头。

林杰看着希汶离去的背影,跟当初她向他表白后离去的背影一样悲壮。

可是林杰却永远不会知道,这个背影的前面,不再是当初的面红耳赤慌里慌张,而是一张被泪水浸润却强撑出来的笑靥。

这就是希汶六年感情的最终结局,儘管最后与她牵手终老的人不是林杰,但起码在爱的时候,他们势均力敌。

他们都全心全意地爱过彼此,用那种爱情里应该有的奋不顾身的姿势。

他们就像一对并肩坐看人生繁华的看客,只是林杰先站起来中途离场罢了。

希汶释然了,她原本以为自己是受伤最深最重的那一个。

但事实上,他们谁都没能全身而退,背叛和离弃,一样痛。

起码对她和林杰来说是这样的。

他们曾于浮世中抱头鼠窜,直到四目相接,二人才变得勇敢。

就这样没来由地,他们忽然学会了背身而立,要为身后人平尽纷乱。

可此时的希汶却是遍体鳞伤。

她这才发现,自己身后空空,所回护之人业已远走。

这一转身,天崩地陷。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空旷的马路上,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当初他们第一次拥抱的那棵树下。

希汶伸手摩挲着粗糙的树皮,滚烫的眼泪,沉默着,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林杰,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从来没有后悔爱过你。我对你的爱,远比你想像的要深刻得多。”

希汶轻声说。

接着,她靠着树大声地哭起来。

雨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了。

天,彷彿也在陪着她一同流泪。

林杰,让我最后为你哭一次吧。

过了今天,你也会变成旧爱,变成回忆,变成我心底永远不会再触碰的一道淡淡的疤。

撒手放你走,各自高飞后,我答应你,我会忘记那曾相约定的、存放幸福的楼宇。

我不去那里落脚,请你也当作我从不曾偷偷去那里等你或停留。

我爱你。

我恨我爱你。

为了不让那些恨,抹去过去的美好,我终于决定,不再爱你。

4.

转眼就快到新年了,在这个四季不明常年温暖的南方城市里,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希汶终于还是没扛住那天晚上衣着单薄地四处游蕩,病倒了。

前几天还只是有点鼻塞时,她还拍着胸脯向Kimmy保证,一定能在跨年夜重新活蹦乱跳起来,即便不能,也会捨命陪君子陪她去参加那场声势浩大的跨年派对。

这是希汶的老习惯。

她对感冒有种独特的免疫力,无论病情有多兇残,也一定会在重大事件来临之前无药自癒。

在摸清了自己这种壁虎般的自癒功能之后,她也就毫不在意地常常带着自己的鼻涕眼泪上天下地除旧迎新。

可今天,当她从床上站起来就立马感觉头重脚轻眼前一片黑暗时,她顿时明白,自己今天哪儿都去不了了。

希汶盖着一床巨大的被子躺在沙发上,气若游丝到彷彿随时会晕过去。

电视里一片欢天喜地,报导着今天各处的各种庆祝活动,与此时蔫黄瓜一样的她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Kimmy已经换了第五套衣服,站在镜子前面仔细斟酌着。

从镜子中,她看到憔悴成一条风乾丝瓜络的希汶,再次长长叹了口气,走过来换了一块冰镇好的冷毛巾,给希汶敷在额头上,转身回房去了。

再出来时,她身上换成了一件露背的礼服。

希汶病恹恹的,却还是不禁被Kimmy的拚命震惊到了,硬撑着精神惊叹:“你也太夸张了吧,要不要那么拼,今天有寒流耶。”

“寒流来了会走,走了还会来。但是美貌如果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我如果不趁着还有资本的时候挥霍一下,等我老了丑了,再露背还会有人为我垂涎吗?”Kimmy一边说着,一边从药箱里七挑八拣地找出一瓶药,仔细看过药瓶上的文字后,数出几颗药递给希汶,趁着希汶吃药的工夫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是很烫,不然我还是不去了,在家陪你吧。”

“不用,你走你的,我还没虚弱到不能自理的程度。”希汶伸出一只手豪迈而用力地向Kimmy挥了挥,以示自己尚能独自存活。

“你也是的,去找林杰非要挑个大冷天。”Kimmy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又轻手轻脚地给她换了一块毛巾,“你一个人?不会又要干什么傻事吧?逢年过节你们这类人的心可是最脆弱的时候。”

Kimmy凑到希汶面前,满脸写着“忧虑”。

她想到希汶变傻的那些日子,心里的担忧就更浓了。

“不会啦!”希汶怕传染Kimmy,用手掌罩住她的整张脸,把Kimmy推得远远的,“其实静下来想想,我跟林杰的感情早就淡了。不想失去他很大程度是因为我不想重新开始,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反而觉得轻鬆了很多。过了今晚,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个新的开始。”

“真的準备好了?”Kimmy仍旧丢过一个“骗人的吧”的眼神。

“嗯,我有预感,明年我一定会过得很快乐。”

希汶说完,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彻底挥别林杰的那个晚上,给她带来了整颗心碎裂般的剧痛,也带来了难得的清醒。

不管是为了Kimmy、小美、一切关心她的人,还是仅仅为了自己,她都应该真的好起来。

上天有灵,这样一个安分谦卑的愿望,应该能够听得到吧。

“回屋睡会儿吧。”盯着希汶看了一会儿,Kimmy终于点点头,把倒好的温水和药都準备好,递到她面前,“记得睡醒之后再吃一次。”

穿着华丽晚礼服的Kimmy,此时就像童话里走出来的公主,用一颗善良的心感化着她的子民希汶。

希汶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使劲儿晃了晃脑袋证明自己没有发烧到出现幻觉,在她的记忆里,Kimmy从来没有如此贤慧过。

在Kimmy的三观里,她一直认为人生不能活得太矫情,尤其是作为女人。

虽然出身富贵披金戴银,但Kimmy从小就没有娇滴滴的公主病,不管是发烧还是痛经,她都依然会化好妆,穿着低胸礼服风姿绰约地穿梭在各大派对。

她经常看不惯小美和希汶因为一点点病痛就窝在被子里叽叽歪歪,彷彿这点小病也是一生一次,一次一生。

每当这时,Kimmy都会摇着头恨铁不成钢地说:看看人家张海迪、霍金、海伦·凯勒,再看看你们自己,不觉得羞耻吗?

可是今天,她不但任由希汶在沙发上病歪歪地躺着,还照顾得如此无微不至到堪比金牌月嫂,这让希汶忍不住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而且希汶知道,要是此刻她提出什么疑问,惹来的一定是Kimmy的一顿臭骂。

于是她乖乖地抱起厚重的被子缓缓向房间移动着。

被子遮住了希汶的视线,Kimmy迅速转移到沙发旁,偷偷拿起希汶的手机,整套动作乾净俐落,一气呵成。

她走到客厅的一个角落,迅速查找着什么,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速地敲击着。

5.

希汶睡了漫长而舒适的一觉,她又梦见了林杰。

梦里,林杰坐在她的床边,一次一次帮她更换着额头上的毛巾,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他冰凉的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确认她是不是依然还在发烧。

而她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嗅着林杰给他煮好的皮蛋瘦肉粥那浓郁的香气。

等一下,皮蛋瘦肉粥。

梦里的香味勾起希汶肚子里的馋虫,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她害羞地用被子矇住脸,咯咯地笑了。

只不过,有点蠢的是,这一笑,竟把自己笑醒了。

希汶慢慢地睁开眼睛,嘴角还挂着梦里的笑容。

心中忽然袭来一阵空,虚虚的,让人有种焦灼的心慌。

出现在眼前的,终究只是空蕩蕩的天花板,而不是林杰。

希汶垂下眼帘,心情莫名地低落了一下,但只是一下,这种下坠的感觉就被打断了。

因为她闻见空气中的的确确飘着粥的香味。

是谁?

希汶一个激灵,出了一身冷汗,噌一下从床上迅速坐起。

乔立正以一个彆扭的姿势站在不远的地方,惊讶地看着她,手里还拿着一块崭新的白毛巾,结合当时的情景,显然是在煮粥的过程中顺便擦了擦手。

而在希汶此时危机感爆棚的眼中,这跟作案后毁尸灭迹清理现场的兇手也有几分相似呢。

“你怎么会在这里?!”

希汶下意识地把被子紧紧抓在胸前,但由于刚刚起得太猛,她眼前一黑,脑子里晕乎乎的,像是有人转着圈开起了过山车。

“赶紧躺好,别乱动。”乔立看希汶微微摇晃了两下,急忙上前扶希汶重新躺下,细心地为她掖好被角,“不是你发短信让我过来的吗?烧傻啦?”

“我?”在那一刻,希汶确实自我怀疑了一下。

乔立点点头,把手机递给希汶。

“我生病了,好难过哦,你可以来看我吗?我想喝粥。地址你知道,是上次你送我回来的那里。”

再看一眼发件人,的确是希汶。

“死Kimmy!”希汶低声骂道,咬牙切齿地秒懂了。

这么矫揉造作的短信,天上地下也只有Kimmy发得出来。

大学一年级那年,希汶在苦兮兮地暗恋林杰的同时,也有外系的男生向她示好。

彼时林杰的态度还不明朗,Kimmy这个经验老到的情场浪女怕希汶两边扑空,但希汶在这种事上偏偏是单细胞生物,想也不想地扼杀了Kimmy建议她双线发展的设想。

那一日,小美去参加学校的社团活动,Kimmy也突然“失蹤”,希汶一个人无聊,又去了图书馆的自习室,等待时机製造跟林杰的“偶遇”。

坐下没多久,就听到走廊上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在自习室门口止住。

那个人踩上地毯,带出轻微的沙沙声,最终在自己身边停住了。

希汶奇怪地抬起头,却发现正是外系男。

他咧开嘴笑了一下,一脸的期待中混合着羞涩,问:“等很久了吧?”

希汶被这一问弄蒙了,从外系男的讲述中,她才渐渐明白,原来自己到了图书馆不久,Kimmy就找到外系男,给了他一张字条,说希汶在图书馆等他帮忙补习英语。

美人有难,自认为是英雄的外系男自然喜不自胜,颠儿颠儿地就赶来了。

男生把字条递过来,希汶展开来看,差点被上面的话酸得胃抽筋,最絶的是,字迹居然真的像她!

希汶甚至可以想到,Kimmy是怎样以她那舌灿莲花的功力得到了外系男的信任。

而这种内情,自然是无法跟外系男解释的。

希汶虽然恨得牙痒,却也不得不真的跟外系男补习了一小时的英语。

其中的尴尬,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无地自容。

最后,多亏了不明内情的小美打来电话问她们死到哪儿去了,希汶才彷彿被大赦天下一样,趁机得以脱身。

希汶回忆着这段不堪迴首的往事,突然豁然开朗。

怪不得Kimmy今天一反常态,无事献慇勤!

“果然非奸即盗!”希汶含着恨意,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什么?”翻版外系男乔立不明所以地问,显然不了解其中的猫腻。

“没什么。”希汶尴尬地笑笑,把手机还给乔立。

乔立并没有多想,很快地把话题转移到自己关心的事情上:“饿了吧?刚才我都听见你肚子叫了。粥凉了,我给你热一下。你没说想喝哪一种,所以我每样都买了,你看你要喝什么?”

希汶闻言,扭头看向桌子,上面整齐地摆满了一排装粥的纸盒,每一碗上面都贴着一个标籤,上面写着粥的名字。

她想要下床,乔立却张开双臂,像老鹰捉小鸡那样拦住了她。

“你别动,我刻意写了字条贴上的,就是为了让你看着方便,就像点菜一样,多好玩。”

乔立得意于自己的小巧思,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

希汶不想扫他的兴緻,于是随手指了一个。

乔立一下子兴奋起来,端起其中的一碗问:“是这个吗?”那份难掩的雀跃之情如同幼儿园的孩子,得到了一朵傲人的小红花。

希汶彷彿被他的情绪感染,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点了点头。

乔立很快拿起她指的那碗粥,步伐轻快地走出了房间。

原来刚才的一切都不是梦,只是做这些事情的人不是林杰,是乔立罢了。

林杰,怎么又想起你了呢?

希汶看向窗外,天色已经很暗了。

她看了看錶,已经十一点多了,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烫,好像已经退烧了。

这样很好,可以健健康康地迎接新的一年,希汶想。

她起身下床,走到窗户边把窗帘拉开,外面灯火通明,街上聚满了人群,他们都在等待着辞旧迎新的那一刻。

十二点一过,这一年就跟我们永远地挥手告别。

这一年里发生的事情,擦肩而过的人,也会永远凝固在旧时光里。

时间永不回头,这其实是这世间最残忍的事情。

希汶以前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这么喜欢新年。

和过往的岁月诀别,应该是一件很难过的事情才对。

不管这一年过得好或者坏,却不得不告别,她的生命中,有太多不捨。

但如今的她终于明白了,有很多事情,的的确确是需要一个崭新的时间点来祭奠的。

挥别过去,才能遇见未来。

窗外已经有零零散散的鞭炮声,侵蚀着夜晚本该有的宁静。

希汶不知道在窗边站了多久,乔立推门进来。

她回过头,看见他手里的托盘上,放满了碗盘和瓶瓶罐罐。

“你怎么起来了?”乔立把托盘放在桌上,急走两步过来扶着希汶坐到床上。

“我已经好多了,想站起来走走嘛。”希汶探头看着桌上的盘子,指了指,“这都是些什么呀?”

“跨年大餐啊。”乔立把托盘端过来,开始一一介绍,“香蕉有维生素B,可以提高免疫力。梨子和西瓜可以解热,喝完粥,再喝一杯热姜可乐,就会睡得很香。以前我每次感冒我妈都会煮给我喝,很奏效。”

乔立把盘子端得离希汶更近了一些,以便让她可以仔细观赏。

希汶低下头去看,乔立望着希汶垂在自己眼前的刘海,眼神都变得柔软了。

从小到大总结出来的小窍门,他全都搬了出来,却还嫌不够,特意大费周章地去问了当医生的朋友。

“感冒而已,多喝水多休息就好了,不值得搞这么多啦。”朋友在电话那头说。

值得啊。

他想,能让她快点好起来,能让她笑一笑,就值得了。

只是,希汶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看到的是她的眼泪,已经堆满了整个眼眶。

“怎么了?不舒服?要不要我给你叫医生?”

看见希汶的样子,乔立全身一抖,慌张地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由于放得太匆忙,桌上的摆饰倒了一片,发出一长串叮叮咚咚的杂乱声音。

希汶泪光闪闪又充满感激地看着乔立担心惊慌的样子,一股暖流从心底涌上来:“我没事,谢谢你。”

“少来,你这个人太嘴硬了。”乔立有些不相信,他摸了摸希汶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确认温度差不多后才鬆了口气,转身去收拾桌子上碰倒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们明明才见过几面。”希汶用手背去擦自己的泪水,暗骂了一句不争气。

“我也不知道啊,可能上辈子欠你的吧。而且,我做的都是小事啊。”乔立一边笑着回答,一边正认真地把一排碰倒的俄罗斯套娃从大到小依次排列好。

那套套娃是以前林杰出差时带回来送给希汶的,从大到小一水儿清新的粉色。

最小的那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最大的那个是斗篷里的老太太。

林杰说这是一个女人从出生到衰老的过程,他曾指着其中一只对希汶说:“我是从你的这个时期认识你的。”

接着他又指着最后那个说:“我要一直陪你到这个时候。”

回忆再次如汹涌的潮水一般,涌进希汶的脑子里。

她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钟。

算了,还有十几分钟就是新年了,那就让自己再放肆地怀念一次吧。

过了今夜,这扇记忆的门将会被她狠心地用力关上。

就像是储存在电脑软盘里的文件,不删除,但也永远不会再打开。

直至有一天,它失效,再也读取无能。

“不是小事。”希汶把目光移开,回到现实中来,望着乔立,“我不开心你逗我笑,陪我喝酒唱歌,我想不通你开解我,连我生病你也这么照顾我,我得谢谢你……”

“其实我才想要谢谢你。”

乔立摆好桌上的东西,转过身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认真地看着希汶说。

希汶有些摸不着头脑:“谢我什么?”

“谢谢你那天在KTV进错了房间,谢谢你在唱歌的时候唱得那么投入,我以为我已经够执着,没想过原来有人比我更厉害,谢谢你给我陪伴你的机会,没有拒絶我这个死缠烂打的愣头青……你知道吗?离婚后这三年,我都没有主动认识过女生。但认识你之后,你让我的想法改变了,我想再冒一次险……”

乔立说着,慢慢靠近希汶,动作轻柔地伸手整理了一下她有点凌乱的头髮。

希汶有点不知所措,腼腆地低下头,她已经有点记不清上次有男生跟自己表白是什么时候了。

大概是大学她跟林杰在一起的第二年,一个同班的男生递了一封情书给她,那时的希汶刚好是同林杰最好的时候,她看着信封上面画着的幼稚的红心,立刻把信还给了那个男生,并且满脸幸福地对他说:“同学,谢谢你。但是我有男朋友了,而且我很幸福,你也要幸福哦。”

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向她表白过。

原来被人喜欢的心情是这样的,希汶想。

看希汶低着头沉默,乔立以为自己有点操之过急了,急忙摆摆手:“你不用急着答覆我,我明白你刚经历过很多事,需要一些时间调整,我会耐心等的。我只希望,可以在你身边陪你度过这段日子,因为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看到你再次开心起来。”

希汶抬起头,眼中再次有波动的水光。

“谢谢你,我一定会很努力很努力地去笑……”

说着,她努力想露出一丝微笑,可刚笑到一半,希汶就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今晚回忆得太多,被感动得也太多,是该大哭一场了。

看着大哭的希汶,乔立有些不知所措。

他慌乱地站起来,伸手想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止住希汶的哭泣。

可由于站起来的力气过猛,椅子在他身后晃悠了几下,重重地倒在了地板上。

乔立被摔倒的椅子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整个人朝着面前的床倒下去。

他的手掩住希汶的嘴巴,像上次一样,但倒下去的自己却把希汶重重地压在了身下。

希汶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乔立,眼睛里最后一颗还没来得及坠落的泪珠慢慢被空气蒸发了。

她嘴巴还在他手心里呈现张开的状态,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比起上一次要猛烈许多。

“对不起,但是你不准再哭了。你一哭,我的整个世界都不好了。”

乔立一只手依然掩着希汶的嘴,动作笨拙地从床上起身,把希汶也扶了起来。

“我不哭了,你放手吧……”希汶用被盖住的嘴含糊不清地说着。

“我不能放手,因为我怕我一放开,就会忍不住吻下去。”

乔立目光柔和地看着希汶,轻声而认真地说。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两个人久久地注视着彼此的眼睛,爱意悄然萌生。

乔立并没有看见,被他轻轻摀住的希汶的嘴角,一丝甜甜的笑意正慢慢蕩漾开来。

许久,乔立鬆开手,小心翼翼地靠近,吻在希汶柔软的嘴唇上。

希汶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如此期待乔立的吻。

从认识乔立以来,她其实有些急于躲避这么快的开始,可新的爱情降临得总是让人措手不及。

希汶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但接着她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睁开眼,把头别向一边。

“对不起啊……”乔立有点手足无措,急忙为自己的行为道歉,“我明白的,我们还是应该慢慢来……”

“不是啦,我生着病,不想传染给你。”看着乔立傻傻的样子,希汶忍不住笑起来。

“哦……”乔立重重地鬆了口气,接着把希汶拉进怀里,下巴轻轻蹭着她头顶的头髮,“没关係,反正我也已经很久没病过了。”

希汶有点害羞地抿了下嘴唇,眼睛微微弯起来,她轻轻地仰了仰头,离乔立的脸更近了一些。

乔立的眼中,彷彿有整个银河闪烁的爱意。

他再次吻了希汶。

在这一年的最后一个夜晚。

窗外,有庆祝新年的烟花比时间先一步到来,升空,绽放,在天空中留下稍纵即逝却灿烂无比的光华。

6.

新年的钟声一点一点逼近,沙滩上喧闹的人群,正意犹未尽地对着空蕩的舞台,欢呼雀跃地叫着九天的名字。

谁都没有注意到,此时正有一对男女牵着手,朝着大海的方向奔跑着。

满身都是颜料的小美和九天离人群越来越远,掌声和欢笑声依然在他们背后响着,声音越来越小,就像是一盒老式录音带的歌曲结尾。

他们一口气跑到岸边九天的船上,两人都弯着腰喘着粗气,小美抬起头,对上九天的眼睛,两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半小时前,他还是沙滩色彩音乐节上最闪亮的明星,站在舞台上弹着吉他散发着夺人心魄的魅力。

而她,也彷彿只是人群中某个最虔诚的歌迷,和很多人一样,在九天出场后便将準备好的七彩粉末朝他泼过去。

灯光照耀下的粉末,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在空气中映出彩虹一样的光影。

九天连续唱了几首歌,现场high到沸腾。

最后一首歌时,前奏刚响起几秒钟,却骤停。

台下的人都愣住了,以为是音响出了问题。

突然,音箱里传来一声,女人带着怒意的尖叫声:“滚蛋!”

音乐接着响起,配合得天衣无缝,九天开始唱自己的新歌。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一片尖叫声此起彼伏。

小美站在台下,那声尖叫在她的心房中反覆迴蕩,她听出那是自己的声音,九天竟然真的用到了他的歌曲中。

那晚在船上让她心动的一幕,再次在脑海里闪回。

她忽然有些眼眶泛泪。

喧闹的跨年现场,彷彿突然安静了下来,这广袤的天地间,突然只剩下了两个人。

台上的他和台下的她。

九天找了块毛巾递给小美,自己也拿着一块,擦着脸上的颜料。

小美看了九天一眼,趁他不注意,拿出口袋裏仅剩的一点点颜料粉末,猛地朝九天泼过去,然后调皮却开怀地笑了起来。

九天看着自己刚换下来的白色背心上沾满了大片的红色,嘴角飘起一丝坏笑。

他大步朝小美走过去,一把将小美拉进怀里,用有力的双臂紧紧扣住她。

小美的脸迅速涨红,她抬起头,目光撞上九天那双深邃的眼睛,像深夜的大海一样充满了神秘气息。

九天直直地看着她,俯身激烈地吻了下去。

此时的Kimmy,正辗转在一场高级派对中,在这座城市最高的那座大楼的顶层。

满屋子都是西装革履锦衣华服的男女,他们穿着这一季最新款的大牌服装,戴着价值不菲的珠宝,喝着一口就够劳动人民一天温饱的酒,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前,俯瞰着这个城市,志得意满地彷彿拥有一切。

但事实上呢?他们快乐吗?

也许吧,只是也许。

一个男人,走到站在窗前的Kimmy身边,将她手中已经空了的酒杯轻轻抽走,递上来一杯新的,Kimmy妩媚地笑了,对男人说:

“不好意思,我不喝陌生人给的酒。”

倒计时开始了,人们大喊着“10、9、8、7……”,用最后的激情来与这一年告别。

希汶和乔立依然忘情地拥吻着。

那世界,好安静。

窗外的路灯,洒下瀰漫如雾的黄。

九天停下来,看着小美认真地对她说:“跟我走,陪我去欧洲做巡迴演唱。”

小美有些吃惊地看着九天,目光描画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上的每一寸。

接着,她笑了,没有回答,而是主动上去回吻了他。

这一刻,巨浪撞击岩石的涛声,声声入耳。

不远处的海平面上,星星闪着穿越银河的光。

Kimmy和陌生男人站在窗边,男人的手抚上她光滑的脊背,脸离她越来越近。

她用纤细的手指抵住男人的胸口,灵活地躲开他放在她背上的手,转身走开了。

带着凛冽的风。

这个不夜城,即将爆发。

“3、2、1!”

整个城市沸腾了,人们沉浸在一片巨大的欢愉中,他们与身边的人拥抱、亲吻。

彷彿从未受过伤。

火光腾空,绽放出巨大的花朵,照亮了整个天空。

烟花下,她们三个人,各自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沉浸在自己的幸福或悲伤中。

这是她们自认识以来,第一次分开跨年。

Kimmy从大厦走出来,站在路上拥挤的人群里。

他们穿着厚实的衣服,平凡而臃肿。

而她战衣般的晚礼服和皮草,在寒风里,显得这样滑稽又格格不入。

身旁几个学生样的小姑娘,看着烟花兴奋至极,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真是太美了,我们要在烟花下许下承诺,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

“对,我们从此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永远在一起!”

Kimmy心中有些隐隐的恻然。

她想,这才是她在楼上俯瞰到的世界,真实的样子,值得珍惜的样子。

那么平凡,却那么美好。

她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Happy New Year!”的短信,犹豫了一下,然后按了发送键。

船上小美的手机屏幕亮起,她却没注意到,继续沉浸在和九天那个漫长甜蜜的吻里。

新的一年,就这么,悄然开始了。

命运的齿轮,又冷漠地暗合上了新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