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突然嘲讽

他的声音有点低沉,仔细一听,还能听出被他刻意压住的嘲讽意味,配上他上挑的眼角,南舒毫不意外,陆以恒是在挑衅。

被几乎指名道姓地批判的田原还没意识到大难来临,只是眨巴了下眼睛,“是啊。”

在现场检查尸体的时候他就发现了,死者身上的连衣裙胸襟处的扣子是扣住的,侧边的拉链也是完好无损的,衣服上除了血迹、下雨溅上去的泥点,以及背后蹭上去的大片泥土,可以说是干净得出奇。手上的名牌手表以及脖子上的项链也完好无损。

这怎么不是衣物整齐了?怎么不是财物皆在了?

田原越想越不服气。

他觉得,陆以恒就是在针对他!或者说,就是借着整治他的由头,来点燃这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这样想着,他不服输的眼神也愈加有力了一些。

陆以恒似乎是嗤笑了一声,然后猛地一下用力撑起身子来,一步一步地朝会议室的白板处走去。

许是因为穿着军靴的缘故,他的每一步都很重,平白无故就让人感到一股压迫感。就连高个儿的田原也不禁在他强大的气场之下弱了声音,头皮发麻。

陆以恒冷静地接过田原手中的教鞭,“啪”地一声将棍子狠狠拍向白板。

寂静的会议室里这个响声仿佛惊天炸雷一般。

“第一,”他顿了一下,指着死者的全身照,细长的教鞭滑过她光裸白皙的双足,然后刻意侧过身去,低着头靠近田原,“我问你,她鞋呢?”

鞋?

鞋不在!

田原心中一惊,猛然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脸上写满了不屑的男人。

在现场似乎……的确是没有找到死者的鞋的……或者说,压根就没有出现过跟鞋半分相关联的痕迹。足迹、鞋跟踩在泥土上的印记……全都没有。

田原不禁憋红了脸。

看到他这个反应,陆以恒笑出了声,“想了一上午和一个中午,还没想明白我在现场要找的到底是什么?”

上午在现场的时候,陆以恒就已经在田原有些不服气地要求指派任务时,让他好好想想案发现场到底少了什么让他们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可他没想到,汀市刑警的水平竟然低到这种程度,他这才忍不住在开会的时候动了气。

而坐在角落的南舒却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她还以为过了一两年,田原能够长进一点儿,没想到调查了一上午,他竟然连现场这么明显的不和谐处都没发现。也不怪人家空降兵陆以恒明里暗里地嘲讽他们汀市刑警队了。

人家大省城来的副队长,能看上这儿才怪了。

陆以恒无谓地笑笑,似乎在嘲笑眼前人的无知。也像是已经看够了菜鸟们震惊、尴尬的表情。

“第二,”陆以恒又故意停了一下,语带侵略性地问,“第二……你知道是什么吗?”

田原原本以为,他这样揭示答案让自己当众出糗已经够了,却没想到他还偏偏要再向自己提问。他是故意的,故意要给他颜色看看!

他心里哀嚎:我要现在就知道了也不至于你是副队长,而我是个菜鸟了啊。

预料到了他的反应,陆以恒没再纠缠下去,而是把问题抛给了底下坐着的其他人。

“你们呢?难道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话音刚落,会议室里陷入了窃窃私语之中。

南舒注意到,坐在正中央的刘潜一脸淡然,也没有出声打断陆以恒的“教训”。想必是长期以来终于痛定思痛,决定要好好训一训自己的属下了,只是此时恰好陆以恒撞了上来,他就索性将这个角色让给了陆以恒。

她再看着坐在刘潜一侧的张启庭,她在警校时的师兄,早她两年进警队的“尖子生”。张启庭是更无所谓的人了,他性子原本就淡,此时此刻想要让他解围也更是不可能的。对他这样严肃认真的人而言,若不是顾着情分,只怕老早就要对队上一些小同志训话了。

还是南舒看不下去了,她轻轻地用胳膊撞了撞坐在旁边的纪尘,压低了声音,“包,她的包。”

正在思考的人在她的动作之下像是被吓到了一样,一下就弹开了好远。纪尘的声音也不由得放大了些,“包?!”

是啊!就是包。死者林琳的手提包并不在。

通常女性在穿着裙子的时候,一般都会随身携带一个手提包,用来装手机、钱包、钥匙等一些零碎物品。而林琳却没有。这也是他们第一时间没能确认她的身份的原因啊!

这显然不合常理。

陆以恒这时才像是终于满意了一样,将原先白板上他写下的两个字圈了出来。

鞋、包。

男人的字迹很潦草,如果不是用心观察的话,压根注意不到这两个字的含义,不像个警察,倒像个医生的笔迹了。

“这个案子关键的两个疑点,就在于为什么死者没穿鞋,又没带包?”

“难道她大半夜的什么也不带,就这样光着脚走到西郊的荒地去么?”

一连两个问句,点破刚才田原短短陈述间的两个遗漏的破绽。

与其同时,陆以恒并没有忽略会议室角落里发出的动静。

也并没有忽略另一个菜鸟是在谁的启发和提醒之下,才说出那关键的一个疑点的。

南舒。他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舌头轻抵上颚,嘴唇微微嘟起才可以发出的这两个音节。

的确名如其人。陆以恒看着坐在纪尘旁,笑得一脸温婉的人。

但不过是名如其人的外貌罢了。

手上莫名的油彩,身上正常人不应有的福尔马林味,曾经的警察,一定的法医学专业知识。

如果说这样,还能说她南舒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纯良娴静的一个普通女人,那他陆以恒也未免太天真了一点。

“咳……”会议室里短暂的尴尬气氛被刘潜打断,“行了行了,田原你回来先坐下吧。”

他有些看不下去自己手下的人被陆以恒这么粗暴地“调教”了,只好出声解了围。但又不大好意思就这样不给陆以恒面子,于是继续补充道:“以后多跟着陆队学习学习经验,别成天想当然地办案,都进警队快两年了,还是这个样子,以后可怎么办?”

田原垂着脑袋,有些丧气,“是。”

他明白刘队是在给自己解围,但心里就是过意不去。他特别在意因为自己的缘故,整个汀市刑警队被一个调过来的“副队长”鄙视了。

他闷闷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

“好了,现在大家都说说自己的看法吧。”刘潜说。

这个时候,陆以恒也已经从白板前回到自己的座位旁坐下了。没了刚才的狂妄不羁,现在的他安静异常,仿佛一个旁观者一样静静地观察着。

一时之间,会议又重回了以往的热络氛围。

见队长已经开口了,张启庭先说:“衣物整洁,没有性侵痕迹,排除奸杀可能;随身的贵重首饰仍在,初步排除劫杀可能。当然也有可能凶手的指定目标是死者那个消失的手提包里的特定物品。”

“情杀呢?”有人问,“有没有可能是前男友什么的一气之下就捅了她几刀?”

张启庭沉思了一下,“也不是没可能,”又马上补充,“但我个人不倾向于这个可。第一是死者的社会关系并不复杂,现下没有任何证据能支撑证明她存在一个秘密情人;二是从经验来看,情杀更加激情、凶残一点,犯罪现场不会这么干净,尸体也不会这么整洁。”

毕竟尸体上除了纵横的伤口之外,衣服基本全部是完整的,而致命伤更是干净利落。

刘潜点头,“以现有的案例来看,情杀从情绪宣泄的角度来看的确更为凶残。”

就在众人还在讨论动机之时,纪尘却已经注意到了另一个不和谐的地方。

“她的脚,”纪尘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干净得不可思议,一点泥土灰尘都没有沾染上去,除了脚跟部分是连着小腿到身体背部的接连完整的泥土痕迹外,其余几乎看不出任何死者有行走在荒地的痕迹。”

这还是刚才南舒跟她小声讨论的时候给她的启发。

那时,南舒微微地侧着头,问她,“小纪,你觉不觉得被害人干净得太异常了?”

然后她才突然注意到被害人没有穿鞋却仍然白净的足底。

“是,这的确是一个问题。这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个光着脚走在荒地里的女人的脚。”刘潜点头赞同。

坐在角落的南舒双手环肩,缓缓微笑了起来,终于开口在会议上正式地说了第一句话,“麻药。”

声音不大不小,但恰好能够保证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到。

南舒:“根据尸检结果,被害人生前被注射了麻药。所以她的死状看起来过于平静,现场除了她背后衣物上有拖拽的痕迹之外没有任何挣扎过的痕迹。而且她干净的足底也可以证明她并不是主动走到那片荒地去的,所以,”她下了结论,“极大可能,被害人应该是被注射了麻药后,被人带到那片荒地上去的。”

陆以恒的身形微动了一下,似是无意一般,瞟了她一眼。

南舒的头发很长了,几乎已经到了齐腰的长度。此时耳边的长发被她撩至耳后,披在肩头,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而她本人的仪态极好,流畅的线条像极了一只高傲的天鹅,她说话时眸中闪亮的自信光芒也很难让人不去注意。

仿佛她本人就是“吸引力”这个词的代言人一样。

“我同意。”陆以恒再没掩饰自己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会议室角落那处,然后在众人的瞩目之下,缓缓吐出接下来的几个字,“南舒的意见。”

明明就是简单的两个字,听过别人叫了无数遍的名字而已。

可是不知为什么,以陆以恒极具磁性的嗓音念出这两个字,就让南舒倏地浑身一紧。

她回望男人的眼神。

他的眼里,再没了上午在案发现场时的淡漠和无视,反而是不加掩饰的好奇。那是看待同类时的眼神。

这么容易就改变对一个人的看法?南舒勾着唇,移开视线。

可尽管已经可以通过种种支离破碎的细节,拼凑起被害人体内麻药使用的真相,但现场缺乏的证据实在太少,侦查一度就要陷入僵局。

“陆队你呢?”突然,刘潜把话头抛向自刚才讨论以来就一直沉默的陆以恒身上。虽然他安慰小刑警们要尊重上面派下来的人,可刘潜终究也是想看看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虚晃子还是有真材实料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困境里。

从刚才的凌厉中脱离,此时的陆以恒整个人像没有骨头一样,十分懒散地靠着椅背,仍然保持双手交叉握住的姿势。他没有接刚才的话题,反而转移了战场,“典型的行刺犯个性危险程度一般大于系列杀人犯,因为他们在挑选受害者时倾向于选择自己能够对付的受害者,并在犯罪后无所不用其极地逃避抓捕;而连环杀人案一般迷恋于执行自己的使命,甚至不惜以死亡或者被抓捕为代价完成自己理想中的犯罪。”

他突然跳出传统刑侦和受害人的方面,开始从心理学角度剖析犯人。是因为传统刑侦在这个案子里,事到如今已经无计可施了么?

会议室里一众人不禁屏住了呼吸——用心理学的知识来分析案件的方法他们都曾或多或少地了解过,可那不是在影视作品里,便是在国外的书籍里。现在国内侦查方面,能够运用犯罪心理学来破案的,屈指可数。

但他是陆以恒,刚才单刀直入,略带讽刺地就直接指出了两个疑点的陆以恒,空降汀市刑警队副队长位置的陆以恒。

陆以恒继续说:“衣物整齐,没有性侵痕迹。但受害者干净的裸足可以证明至少有一段时间受害者和犯人是待在室内,或者其他干净的地方,之后再被凶手带到犯罪现场的。这进一步佐证这不是犯人临时起意在荒郊野岭随机挑选对象,刺死受害者。

“这是有预谋的狩猎型犯罪。”

狩猎型犯罪?现场陷入了小声的讨论之中,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说这个名称。

刘潜:“所以现在,我们可以合理推测,凶手是先给死者注射了麻药,然后载着沉睡昏迷状态的死者到了案发现场,将她从车上拖拽下来,一路拖到行凶地,然后用锐器将其杀害。”

田原又有疑义,“那为什么不是凶手先杀人后抛尸呢?”

纪尘一脸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说:“我怎么就跟你一个学校呢!血迹啊血迹!”她指着其中一张照片。

尸体被搬离现场之后,现场的血迹恰好完整地围绕着尸体蔓延开来的。如果是先杀人后抛尸,血迹不会如此规律,也不会像案发现场这么多;而且总会有一些血溅到尸体背面,死者背后的衣物也并不会这样干净。

张启庭断言,“能够搬运一个活人而不引起其他人的发现,即使是晚上,很大可能上也能断定凶手一定有运输工具,可能是自己的车,也可能是偷来的,或者是工作用车。”

所以现在能够确定的是,凶手用刀手法体现出他极大程度上和法医苏素珍是个同行,而他又有途径弄到麻药,更有可能有自己的私家车。

一时之间,会议室里陷入了热烈的讨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