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钻石耳坠

孟青岑买来的晚餐很丰富,两荤两素,米饭馒头红豆粥鲫鱼汤,何隽永却没有胃口,只喝了半碗粥,还全吐了。

晚上孟青岑在病房里陪床,何隽永几次起床呕吐,根本无法入睡。

“喝点水,别怕,应该是孕吐。”他坐在床沿扶着她把杯子送到她唇边,她已经折腾得没力气端杯子,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温热的水,就虚弱的瘫倒在床上,孟青岑把被子给她包裹严实,却摸到她浑身发抖,打开壁灯,发现她双眼发直,满脸是泪。

他伸手抹掉她脸上的泪,可泪痕未干,泪珠又从眼底滚落,他慌忙抻了两张纸巾帮她擦去新的泪水,可一错眼神,她的脸又湿了。在孟青岑的记忆里,何隽永极少哭,她这样无声无息的落泪,看着比放声大哭还让人难受,孟青岑躺到她的床上抱紧她打颤的身体,手指抚摸着她清晰的眉骨:“想哭就哭出来吧,怀孕是这样的。”

何隽永麻木的被他抱着,没有一丝感动。

她明明不想哭,却不知为什么止不住的流泪。

是不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海,心碎了,决堤了,眼泪就无尽无休。

孕吐难受吗?很难受,可是如果是为了孕育孩子,再难受十倍也可以承受,母亲不是随便当的,孩子也不是随便投胎的,孕育一个小生命的艰难,就是为了把一个天真稚嫩的少女锤炼成一个强大成熟的母亲,如果万般辛苦最后能获得一个可爱健康的孩子,她何隽永何其甘愿……

然而现实不是这样的,她的老公不想要她的孩子,孩子的爸爸毫不期待宝贝的诞生,他不爱她这个妻子,最终竟殃及她孕育的生命,何隽永从未预料到会付出如此代价,她好恨!好恨自己!

“我跟妈商量了,这个孩子先不做,我们产检仔细一点,只要孩子没问题,就生下来。”孟青岑摸抚着她的背,一下一下的,平复着她的心绪。

“真的?”何隽永挣扎着仰起脸,难以置信的望着他幽深的眼睛,“别骗我!”

“不骗你,”孟青岑抚摸着她额前的头发,柔软的一团,揉在他的掌心里,“每次产检我给你做,放心了吧?”

何隽永不语,默默的看了他好久,直到脖子酸了,才缓缓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那么平稳有力,却依然无法抚平她心头的不安。

出院的前一天傍晚,齐若素带着可尘在何隽永的病房玩儿了一会儿,为了预防传染,母子俩都戴着三层口罩。

何隽永坐在床沿,可尘趴在她的背上,两条纤细的小胳膊圈着她的脖子,小脸贴在她的肩膀上,清亮的大眼睛,忽闪着长长的睫毛,不错神的盯着何隽永的脸看。

“好几天没见你了,他每天都说想妈妈。”齐若素削着水果,感叹孙子对何隽永的依恋。

何隽永隔着口罩亲亲可尘的额头,双手握住他的小腿,背着他在病房里一圈又一圈的转悠着。齐若素想把孩子从她背上接下来,生怕动了她的胎气,何隽永摇摇头:“我没那么娇气,可尘也不重。”

是啊,可尘五岁多了,又是男孩子,可体重却只有二十几斤,还不如同龄的女孩子重。听孟青岑说,是由于早产先天不足,所以自小体弱多病,食欲不好,消化系统得不到锻炼,长期如此,自然长不上去肉。自从有了何隽永这个从天而降的妈妈,可尘就开心多了。何隽永根据可尘的体质,制定了每周食谱。

每天早上一杯用进口奶粉泡的五谷粉;

每天带一盒用煮熟的新鲜水果切块和一瓶浓缩酸奶到幼儿园,水果的种类都随着季节变化,何隽永生怕可尘吃了不应季的东西影响消化吸收;

每天幼儿园放学回家后,给他做一碗三文鱼蒸蛋羹和蛋黄酱拌好的新鲜蔬菜泥,晚上临睡前喝一杯高钙鲜奶;

每逢换季,何隽永都要带可尘到中医院开几副小中药调节体质,冬病夏养三伏贴什么的一项都不落下,这紧张孩子的劲头,连幼儿园老师都以为何隽永是可尘的生母无疑。

这样一天天一周周的吃下来,一年两年调养下来,可尘居然长胖了十斤,原本印堂发青四白发黑的小脸,现在不仅肤色透亮了,两个腮帮子居然也鼓起肉肉来,生病的频次,也从每个月一次,变成三五个月进一次医院,周末放假,何隽永带着可尘回娘家,让可尘陪父母到公园散散步,也算锻炼了身体。

这两年,可尘的脸色明显红润了,性格也开朗了,跟何隽永的感情跟亲生子没什么区别,连一向清瘦的孟青岑都胖了七八斤,何隽永尽心竭力的付出,齐若素是看在眼里的,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尤其是一嫁过来就当后妈的,能做到这个情分,夸她百万人里挑一也不过分,所以她格外珍惜这个儿媳妇。

“隽永,我跟青岑商量了一下,你看你孕吐挺严重的,回家也需要人照顾,青岑平时工作挺忙的,照顾你一个还行,再加上孩子,怕他忙不过来,就先让可尘在我那住一段时间,等你的胎安稳了,身体也适应了,你们再把孩子接回去,你看怎么样?”

何隽永愣了一下,这几天孕吐虽然难受,不过吐着吐着,她居然有点习惯了,可她从未觉得自己需要照顾,更加没想过能得到孟青岑照顾。仍然想着出院回家后,该上班上班,该做饭做饭,该接送孩子就接送孩子,既然怀孕有生理反应是在所难免的,该吐就吐吧。

“这也是他的意思?”孟青岑这两天对她的态度让她有点迷糊,他居然开始为她着想了,他要照顾她?结婚这么久了,他可是一顿饭都没做过,一次衣服都没洗过,就连清扫家具、拖地板的次数一只手都是数的过来的,一个连她的信息都不愿及时回复的人,居然要把眼珠子一样珍贵的儿子暂时送走,就为了照顾怀孕的她?她从心眼里不能相信。

“是他的意思,”齐若素见可尘在何隽永的背上睡着了,连忙过去把孩子接在怀里,“你别多想,之前他是犯浑,没考虑那么多,现在冷静下来了,也觉得自己不对,男人嘛,对自己媳妇也是要面子的,不愿意当面承认自己错了,隽永,你得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会对你越来越好的。”

何隽永将信将疑的躺回病床,拿起手机,给熟睡在齐若素怀里的可尘拍了张照片。翻看着手机里可尘的存照,她察觉到自己心里微妙的变化,如果说一点怨念没有,是不可能的,毕竟他狠心的在她心底打了个死结,而这个结,不是轻易能打开的。

转天中午,孟青岑给何隽永办了出院手续,可尘还要再住院一周,所以两个人跟孩子告个别,就坐车离开了医院。

车子在小区附近的一家生鲜超市前停下,孟青岑下车进去,不一会儿就提了两大袋子的水果蔬菜海鲜出来。何隽永看着他的行动并不说话,坐在副驾驶位上自顾自的刷着手机,视线无意中滑到中控盒的凹槽处,想起那只钻石耳坠,心里又是一堵。

孟青岑系着自己的安全带,余光扫到她的眼色,正要重新发动车子,手却停住。

“那只耳坠是同事的,那天我帮她搬家,不小心落在车上,已经还给她了。”随后,他发动起车子,向小区的大门开去。

这应该算是解释吧,其实耳坠的主人是何许人,何隽永第一天住院时就已经知道了。

原因重要吗?其实不重要。

无论什么原因,都改变不了有个除了何隽永之外的女人坐了孟青岑的车的事实。

无论什么原因,女人耳坠这种佩戴扎实的私物,能落在一个男人的车上,尤其这个男人已婚,都不是个好的信号。

无论什么原因,两年相处间,她是第一次听说,人际关系冷清的孟青岑,居然会帮一个刚进医院不久的女实习生搬家。

与其解释,还不如不解释来得坦荡。

“是嘛,耳坠可不是那么容易掉的东西,我坐你的车那么久,怎么耳坠跟长在耳朵上一样,可你的实习生只坐了一次车,就把耳坠弄掉了,简直太不容易了,或者,她坐这台车的次数,比我还多也说不定……”

何隽永说完,车子已停到楼栋前的停车位,她一把推开车门,气呼呼的冲进正有人推开的楼栋门里。

孟青岑双手把着方向盘,被她的话噎得只能闷闷的吐出一口气,有点后悔解释这么多,不知怎么,瞟到她看那个放过耳坠的凹槽,脑筋就短路了,七七八八的解释出来,本来就是说多错多,徒增烦恼。

……

一前一后进家门的两个人,谁都没理会谁。

何隽永端着自己的平板电脑,先搜了下住院时网购的孕妇用品的物流记录,接着聚精会神的查询早孕的禁忌和案例,而孟青岑把买的生鲜装好冰箱,先收拾了一尾鲤鱼用砂锅煲上汤,电饭煲焖上五谷饭,清炒个蒜蓉芦笋和韭黄虾仁,又凉拌了一盘山楂银耳,一番操作下来,也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

两菜一汤一凉菜端上桌,色香味俱全,摆盘精致,把何隽永看得一顿呆愣。

原来他不是不会做饭,不仅不是不会做,而且这下厨的手艺堪称精湛。

原来他只是不肯做给她吃而已,他宁愿忍受她起初笨手笨脚做出的半生不熟的菜式,就算她生病无法下厨,他宁肯订外卖也绝不亲自做上一餐,他眼看着她发烧后不喜油腻也不肯亲自给她煮一碗白粥。

原来一个男人,可以如此坚定不移的不爱一个女人,她何隽永今生有幸,居然得以见识到了。

两个人相对无言的吃着饭,偌大的房间,只有餐具相触和齿关咀嚼的声响,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何隽永吃了满满一碗饭,芦笋很嫩,她吃了大半份,韭黄的味道她虽然不喜欢,但混着虾仁清炒,吃起来也不难过,最可口的就是那盘山楂银耳,爽脆酸甜,生津解腻,惹得她抱着盘子全部包圆了,本来这个凉拌菜就是孟青岑做给她一个人吃的,看她吃得快活,鼓起腮帮子猛吃的样子象只掂着小爪子啃松籽的小松鼠,顿时心里舒畅了很多。

吃过饭,何隽永擦擦嘴,挺着圆鼓鼓的小肚子站起身收拾碗筷,却被孟青岑一把夺下,自己默默的收拾起来。

若在从前,何隽永一定不会让他操持这些,可如今,经历过他放弃孩子和疑似出轨这些事,混和着从前的种种冷遇所积攒起来的心寒,曾经满腔热忱的心境,已全然不复当初。

她转身回到沙发里,刚给主管发了销假复工的信息,一阵恶心从胃口痛起来,她赶忙扔掉手机,冲到卫生间抱着马桶一顿吐,一直吐到只能吐出胃液了才消停了下来。闻声而到的孟青岑,把她从地上架起来,漱口杯接了凉水帮她漱口,看着她踉跄着躺倒在沙发上,无奈的叹口气。

可惜了这么好的一餐午饭,不知道肚子里的宝宝能吸收多少养分,何隽永用手轻轻抚摸着平坦的肚子,幻想着小生命蠕动在她子宫里的样子,心里想着,只要孩子能吸收哪怕是一点点营养,她也要拼命吃下去,哪怕是下一分钟就吐出来也没关系。

可如果最终孩子还是有问题呢?

只要一想到这个假设,何隽永的心口就裂开道口子,里面突突的往外冒血,外面呼呼的往心里灌风,不是简单的一个心疼能形容的感觉。以前,她总是相信自己无所不能无往不利,不管是从小到大的学业和工作,还是拿下孟青岑这座冰山,包括这两年的婚姻生活,她曾经觉得自己能量无限,总是心里有底手上有办法,

但就在上个周五,从她忽然生病开始,她的自信突然就动摇了,而面对意料之外的怀孕,她心里开始没底了,焦虑无助茫然无措是她从不曾体验过的情绪,原来有些时候,她也是需要有人给她托底的,而她最期望给自己托底的男人,竟毫不留情的摧毁了她的希望。

“我先回医院了,有什么不舒服就给我电话。”孟青岑收拾好厨房和卫生间,穿戴整齐站在玄关那里,手已经握在门把手上转开了锁扣,又忍下步子探头向客厅方向。

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听到她任何回应,分明看见她在刷手机,原来是不想理会他。

孟青岑无奈的走出家门,刚到自己车子前,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妈……”

“到家了?吃完饭了?隽永情绪怎么样?”

是母亲齐若素不放心,忍不住把电话打过来。

“……还好吧,唉……”孟青岑叹口气,打开车门坐进车里。

“你呀……”

……

下午的门诊结束后,孟青岑捏着发酸的后颈带着两个实习生回到办公室。

实习生小布乖乖到电脑那里录入当天的病历,梦初芽则赶紧给孟青岑递上温热的茶水:“孟老师累了吧,今天下午您的号最多,快歇一会儿,我给您按摩吧。”

孟青岑接过茶杯并没有坐回办公桌,而是掏出手机走到窗前,查看未读信息。

意料之中,自从何隽永开始跟他闹别扭,已经多日不给他发信息了,再刷她的朋友圈,一个小时前,还转发了一则寻找走失儿童的新闻链接,再往下刷才发现,她已经很久没有晒日常了,记得刚结婚时,她每天能发好几条,做饭、开车接孩子堵车和与他有关的一切,近半年,却基本不发了,最近的记录,只有她的一张自拍,还是侧脸,很朦胧,看背景也猜不出是在哪里……

孟青岑舔了下嘴唇,点进何隽永名下的对话框,发过去一条信息:“睡午觉了吗?吐得还厉害吗?”

他喝口茶,眼睛望着窗外,等着她的回信的提示,窗外的雨,落下一层又一层,“密锁帘栊雨飞绝,他山烟云似火烧……”

“孟老师喜欢诗?我也喜欢,可这两句没听过欸……”录了一会儿病历的梦初芽又凑到孟青岑面前,“孟老师能告诉我是哪位名家的吗?”

“不是名家,是我喜欢的一个作者作的……”孟青岑微微笑着,面上浮现一丝得意。

“你告诉我嘛,我也去读他的诗嘛,这两句我很喜欢。”梦初芽撅起小嘴,扭扭窈窕的腰肢,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孟青岑定定的望着她的脸,一度失了神,既而无奈的笑笑:“她的诗没有对外发表,你如果真的喜欢,回头发一些给你。”

“好哇好哇,谢谢孟老师,这样的话,我就欠孟老师三顿饭了,你今晚有没有空嘛,我知道一家网红菜馆,我同学都说好吃,我们去试一试嘛!”梦初芽欢欣得象只雀鸟,情不自禁的拉住孟青岑的手臂摇来摇去,孟青岑无奈的摇摇头:“我老婆怀孕不舒服,这几个月是没机会陪你吃饭了。”

“啊?”梦初芽的表情立刻垮掉了,之前他从未提及他老婆,怎么怀孕了就变金贵了?“那,这么大的雨,下班的时候孟老师能捎我回家吗?我怕打不到车,地铁里好挤……”

“…可以,小布也一起吧。”孟青岑也觉得雨势过猛,下班的高峰期肯定不好叫车。

埋头工作的小布从电脑后面闪出半张脸:“谢谢孟老师,把我送到地铁站就好。”

“雨挺大的,不如把你送到家吧。”

“嘿嘿,”小布憨憨的笑笑,“我,约了人…”

“哦。”

“哦”孟青岑和梦初芽都明白了笑容的含义,同时应了一声,又相视而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