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被期待

液输完了,何隽永从床头柜里拿出自己的钱包,打算去食堂。

“宝贝儿,妈妈去吃饭,你自己乖乖待着,有事就按床头的铃,叫护士姐姐好吗?”何隽永走到可尘的床尾,尽量离可尘远一点,她一直怀疑可尘的肺炎是自己传染的。

“嗯,妈妈你快点回来哦。”可尘坐得端端正,摆摆小手,跟何隽永再见。

何隽永笑笑,忍着满身的疼痛一头的昏沉,缓步走出病房。

由于之前多次带可尘住院治疗,何隽永对医科大总院的格局已经熟门熟路。

从住院部到食堂,要经过一条曲折遥远的通道。晚餐高峰期,电梯里人挤人,通道里熙来攘往着行色匆匆的病人家属,他们手里或拎着保温瓶、或端着菜色丰富的餐盒,还有的人,明显是从医院外面买了合病人口味的食物,赶着让生病的人能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那份小心翼翼的尽心竭力,让何隽永眼眶发酸。

她麻木地逆行在人流之中,时不时被人蹭下肩膀、撞下大腿,她不是娇气的女孩子,此刻却觉得这逆流而上的行进,就像脚腕上拖了两只巨大的铅块,每一步都是力不从心的艰难,一如她一厢情愿的婚姻。

食堂里每个卖饭的窗口都排着好长的队伍,半封闭空间里人们密集的呼吸,浓重而腥恶,何隽永没来得及办饭卡就捂着嘴冲到食堂外一阵干呕,跑进卫生间的垃圾箱边呕了几口唾沫,她就彻底没了胃口,下到一楼的便利店,选了一盒水果切和一瓶酸奶,跟着蛇形的队伍等待结账。

前面的嘻哈风小情侣,依偎着互相斗着傻傻的情话,护士模样的三个姑娘,低声聊着病房里新入院的帅哥,中年夫妻交流着孩子的因病休学,收银的小男生利落的给顾客的商品扫码、装袋、收钱……这就是最寻常的生活,平实细碎,还有小小的乐趣和甜蜜,这就是何隽永想要的生活,谁知从未奢求,却已是奢求。

推开病房的门,房间里却只有孟青岑,何隽永站在门边望着可尘的病床面露疑惑。

“妈带着可尘去我办公室玩儿电脑,你坐下来,我有事情跟你说。”孟青岑向她走来,伸手去接她手里的水果盒和酸奶,却被她躲过去,只能随着她走到病床边。

“快说吧。”何隽永坐在床边,拧开酸奶的瓶盖,仰头喝了一大口,胃口那点恶心的感觉才彻底平复。

孟青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深吸口气,望着她的眸光竟有些刺眼,他抿了抿纤薄的嘴唇,纠结了一分钟,沉声道:“你怀孕了…”

何隽永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的眼睛,呼吸渐渐紧张,表情越来越僵硬:“什么?”

“你怀孕了……”他又重复一遍,伸手盖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谁知她的手突然间剧烈的抖动起来。

“可我吃了那么多退烧药,感冒肺炎还输了这么多液……”何隽永颤抖着声音带着哭腔,听到自己怀孕那一刻,心底骤然涌出的那点惊喜瞬间被恐慌吞没,眼泪在猩红的眼眶里打着转,不一会儿就落满苍白的小脸。

“别哭了,等肺炎治好了,恢复了体力就做个流产,这个孩子肯定是不能要的,何况,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要孩子吗?”孟青岑握着她冰凉的小手,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

何隽永张着一双噙满水光的大眼睛,惊诧地瞪着孟青岑,她猛地把手从他的手掌里抽出,双眼冰冷的逼视着他:“在我输液之前,你就知道我怀孕了?”

孟青岑偏偏头,回避着她的视线:“这不重要…”

“对你,是不重要,对我,很重要,你只要告诉我事实就好。”何隽永从未如此强势,她需要知道真相,如果在输液之前,孟青岑就检查出她怀孕却仍然给她输液,他就是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而如果是在她输液之后才查出怀孕,不要这个孩子只是不得以而为之。

“……输液之前就检查出来了,反正我们结婚时就商量好只要可尘这一个孩子,所以,这个孩子无论健康不健康都是不准备要的……”

“你出去!我不想见到你!现在就走!”何隽永浑身颤抖着冲他大吼着,那种声嘶力竭,就像一头雌兽为了保护自己的幼崽向狩猎者的威吓,此时此刻,她不想再听他说一个字,不想再看到他这张曾经令她日夜爱悦的脸,她把酸奶“咚”的一声扔进床边的垃圾筒里,回身躺在床上阖上双眼,头偏向窗子。

房间里一时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何隽永听不到他出门的声音,突然坐起身冲他吼道:“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孟青岑面露愠怒的不动如山,何隽永抓起水果切的盒子往他身上砸过去:“给我滚!”

孟青岑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明明张张嘴想说什么,可脑袋却一片空白,她从来没有跟他吵过架,从来都是温声软语的讨好,而今她不只是冲他吼,居然还往他身上砸东西!嗬!好样儿的!真是好!一个甜甜的软妹子,竟然有这么粗暴的一面啊,呵呵!他无论如何都忍不了!

当他摔门离去后,何隽永把脸埋在被子里大哭一场,她好难过,她明明放了节育环,可意外还是来了,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和自己所爱的人孕育的孩子,这个孩子是多么想让她做妈妈才努力的投胎过来,谁知道孩子的爸爸第一时间就判了孩子的死刑!

结婚之初,为了全心善待可尘,两个人是商量好不再要孩子,所以她才到医院放了节育环。然而孩子毕竟来了,要与不要,可以平心静气的商量,不要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在输液前也吃了好几次药,谁都保证不了受药物影响的孩子就一定健康,没关系,可以做掉,但是,令她绝望的是孟青岑的态度,他第一时间就决定不要这个孩子,而理由却不是何隽永吃了药输了液,而是本来就没想留下,所以输了液也没关系,反正孩子就是不要了。

他好狠的心啊,他只想留住可尘生母的孩子,而她的孩子即使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上,即使流淌着他的血脉,他也没有一丝不舍和愧疚。

哭着哭着,何隽永昏睡过去,还是那些做过的噩梦,还是抽身无能的感觉,她呼救,她挣扎,然而梦境里密布的黑云和庞大的黑雨,压迫得她喘不上气来。

昏睡了一天一夜,何隽永醒来时,窗外正下着雨,那灰暗的天色,令人不辨晨昏。

身体打了个寒颤,她往薄薄的被子里缩了缩肩膀,药液在管子里滴滴答答,可尘的病床是空的,房间里没有多余的人。

拿起床头的手机,手机已经关机了,她挣扎着起身去包里翻出充电器,可坐在床上够不到墙壁上的电源插座,她只能斜着身子伸长手臂勉强把电源插上,谁知拽歪了手背上的针头,皮下瞬间鼓起一个大包,她吓得赶快按了电子铃。

铃声刚响了两声,病房门就被推开了,意外的是,来人不是护士而是孟青岑。

看到他匆匆而来的样子,何隽永不禁心生厌恶,靠坐在床头,不去看他的脸。

孟青岑一进门就看见她手背鼓起的包,立刻冲过来拔了针头,扯张创口贴按在针孔上:“别怕,没事。”

何隽永不想看见他,闭上眼缩进被子装睡。

“我去买饭,你先喝点粥,”孟青岑在她床边坐下来,手掌抚在她盖着被子的小腿上,“……想吃点什么?”

何隽永按捺不住心头的烦躁,吃力的坐起身,住院这两天基本没进食,一张小脸清减得只剩下两只洋娃娃一般的大眼睛,一头乱糟糟的齐肩卷发乱出一种卡通娃娃的效果。

“我同意做流产……”她的声音平静而凉薄,眸光如刀,直直地刺向他布满血丝的眼底。

孟青岑被她的眸光刺得心头一凛,那天他没料到她会对流产反应那么激烈,他也想过,这段时间她的情绪之所以变化巨大,也许就是因为怀孕时激素水平的波动,所以在她病好之前,他并不打算再提这件事刺激她,没想到昏睡了一天一夜,她自己主动提了出来,竟然还同意了。

“好。”他云里雾里的点点头,心情却莫名的不畅快。

“但我有个条件……”何隽永逼视他的眸光渐渐冰冷,“你就是妇产科医生,这个流产必须你亲手做!”

“不可能!”孟青岑不假思索便脱口拒绝。

“孩子既然是两个人孕育的,结束孩子的生命,也应该两个人一起动手,你不做,我就生下来,你看着办。”何隽永冷笑了一声,不是一定要自己的孩子死掉吗?凭什么这痛苦要她独自承担?孟青岑,你不能只出一颗精子和一个决绝的死亡判决,要杀人就一起嗜血,要下地狱就捆在一起浸油锅,不是夫妻吗?夫妻就应该同甘共苦啊……

……

孟青岑给可尘换了间单人病房,孩子还在治疗期,正是免疫力低的时候,何隽永意外的病情加重,为了避免二次传染,只能将母子两人隔离。

齐若素陪可尘吃过午饭,出了病房到水房那边扔垃圾,正看见神色惶惶的孟青岑从何隽永的病房里走出来。

“隽永醒了?”齐若素作势要去推开何隽的病房门,却被孟青岑一把拦住。

“妈,我有事跟你商量。”孟青岑的声音暗哑无力。

齐若素点点头,先扔掉垃圾,跟着儿子来到医生办公室后面的一间小休息室。

孟青岑和母亲对坐,中间隔着一张小桌,他从桌子的下层端出一只玻璃烟灰缸,又从墙边的置物架上摸出一盒七星烟,抽出一支,并不熟练的点燃后深吸了一口。

齐若素望着儿子颓然的样子,一颗心沉到了低处。他的儿子并没有烟瘾,如今竟然把烟抽上了,必然是有自己解决不了的事了。

“本来……不想让您担心的,就没跟您说,”孟青岑没吸几口,就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她怀孕了。”

“隽永吗?太好了!”听儿子这么说,齐若素惊喜得双手搓在一起,可看儿子的表情,显然事情出了问题。

“孩子还没有一个月,所以我们事先都不知道,她又生病了,这两天一直用药,所以……这个孩子…恐怕不能要了…”

“什么?!你们的第一个孩子就不能要了?!”齐若素一时无法接受这种悲喜两重天,“你不就是妇产专业的医生吗?一点办法都没有吗?这么早就要下结论?”

“如果不想放弃,唯一的办法,也就是增加做产检的项目,一旦检查出发育不良或者是先天缺陷,就得马上终止妊娠……”

“隽永知道吗?”齐若素看着儿子消极的状态,心底升起什么不好的想法。

孟青岑点头:“只是跟她说孩子不能要,其他的……”

“你这么说她能接受吗?至少该告诉她可以先留下观察观察吧?她还病着,你就不能体谅一下她的心情?”

“我们本来就约定好只有可尘一个就可以了,她也同意不要自己的孩子,还放了节育环,谁知道这样还是怀孕了,从没想过这种小概率事件居然会发生在我们身上……”孟青岑也很懊恼。

“她肯为了可尘不要自己的孩子?”齐若素讶异于何隽永的牺牲,哪个女人不想孕育与自己所爱男人的孩子?人家为了爱自己的儿子,爱屋及乌善待继子,居然允诺放弃生养自己孩子的权利,这是怎样的深情厚意,“孩子没有的时候,说不要也就不要了,可如今有了,你还说不要,你让隽永怎么看你?你就不怕伤她的心?”

孟青岑沉默了,她何止是伤心这么简单,他已经从她眼中看到了憎恨。

“如果你想问我的意见,我是不同意现在就放弃这个孩子的,万一孩子没有问题,现在就放弃也太残忍了,”齐若素瞪了一眼紧锁眉头的儿子,“还有,那个叫梦初芽的实习生到底怎么回事?”

“我……”孟青岑抿了抿嘴唇,有点不知所措,“她是我导师介绍过来的,我不能拒绝。”

“是不能拒绝?还是不想拒绝?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齐若素站起身,胸口闷住一口气,“在你心里,道德仁孝礼义,都比不上你所谓的爱情伟大,从前的事,你付出多大代价,最终又得到了什么?我以为你已经悔过了,可现在看来,你非但没有悔过,还依然执迷不悟!”

齐若素走到门口,又抛下一句话:“人生是你自己的,怎么过,你也不会听我的,但愿你在做每个决定之后,都没有后悔过!”

没有后悔吗?孟青岑品味着母亲的话,忽而眼底血一般猩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