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灭门与相见

郁凉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他猛用力拉开展宏图家的房门,借着楼道里的光亮,他看到展宏图的妻子冯敏仰面躺在客厅中,身上遍布着一条条的伤痕,身下有着大量血迹,脸部因外物击打已经面目全非。

郁凉感觉一阵寒气自脚下涌上头顶,他的身体都开始有些发抖,他死死把着门,尽量使自己保持着冷静,用一种近乎恳求的声音朝屋里喊:“钰钰?钰钰?你在哪儿?钰钰!”

幽黑的房屋中没有一点回音,死寂得犹如坟场。

郁凉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一阵头晕目眩。

他猛地关上展宏图家的房门,转身重重依靠在门上,然后伸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用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指拨出“110”三个数字:“喂?我要报警,江北新区盛世嘉园17栋302有人被谋杀!请快派人来!”

打完电话,郁凉的身子沿着门慢慢滑了下去,最后无力地坐在了冰冷的地上。

他不敢再打开一次房门,他不敢再面对冯敏那布满伤痕的尸体。

就在几天前,她还在餐桌上笑呵呵地给他夹着饺子,还埋怨他这么大了也不知道找女朋友。

郁凉坐在楼道里,只觉得自己一阵胸闷气短,他弯下腰去,双手搂住膝盖,把头埋在两膝之间干呕了几下,眼泪和鼻涕几乎也跟着同时滑下来。

郁凉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不会因为愤怒而吼出声来。

楼道里的灯熄灭了——

郁凉在一片黑暗中粗重地喘息着,仿佛一只受伤的野兽。

等待的时光无比漫长。

终于,有警笛声划破了静谧的夜空。

不多时,有大量刑警沿着楼梯冲上楼来。

灯亮了——

“是你报的警吗?”有人看见了依靠在三楼墙边正对着楼梯口的郁凉,大声询问。

郁凉抬起头,用一双猩红的眸子望着楼下上来便衣,艰难地出声道:“是我。”

“凉子?”身穿便衣的冯尹亮看着眼前这张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一时惊得呆立在楼梯上,在他脸上,惊喜和恼怒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不停交织着。

最后,所有情绪都变成了一声冷哼:“你怎么在这儿?你报的警?”

郁凉见楼梯下站着的竟然是自己曾经在警校时的同寝好友冯尹亮,不免也愣住了。

时隔四年,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遇到自己的兄弟,郁凉心中泛起阵阵波澜,短暂的愣神后,他对冯尹亮点点头,用有些干哑的声音道:“这是展宏图的家,我来这儿本来是想来告诉他们展宏图的事情,可没想到——”

冯尹亮听到郁凉的话,面色瞬间变得沉郁起来。

今晚展宏图刚刚成为凶杀嫌疑人,这才没过多久,展宏图的家里就出事了,这其中要说没有关联,谁都不会相信!

尽管冯尹亮在刻意掩饰,可他的脸色仍旧有些难看:“你怎么知道屋里有人被杀了?你进过现场了?”

“我没进去。我开门看见嫂子——看见展宏图的老婆仰面躺在地上,应该已经死了,就打报警中心的电话,我没进去。”郁凉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冯尹亮来到郁凉身旁,下意识地看了下展宏图家的门锁,而后有些诧异地望向郁凉:“你有展宏图家的钥匙?”

郁凉摇摇头,伸手指了指房门边的花架:“从花盆里找到的,我大哥以前总跟我说他爱忘拿钥匙!”

“技术队,进去看一下情况!”冯尹亮从郁凉手里接过钥匙,轻轻打开了展宏图家的房门,而后冲身后一招手,立刻有技术队的警员提着工具箱跑上三楼,进入了展宏图的家中。

冯尹亮从一名警员手里接过头套、鞋套和橡胶手套。

郁凉从一边扯了他一把,咬牙道:“给我也拿一套。”

冯尹亮皱眉,态度有些冷淡道:“你知道这不合规矩!”

郁凉扯住冯尹亮的胳膊,死死盯着他:“里面死的是我嫂子!可能还有我侄女!”

冯尹亮闻言一怔,目光渐渐软化下来。

“我有权利进去看一看!”郁凉语气格外冷硬,“让我进去,我帮你把案子破了!”

冯尹亮敛眸,望向屋中四处忙着的技术组,咬咬牙对身边路过的一个警员道:“给他也拿一套头套、鞋套和手套——”

郁凉带着一身冰冷的煞气进了展宏图家,路过冯敏的尸体时,他眼中闪过一抹深切的悲伤,随后紧紧闭上眼,心中带着某种他自己都知道不可能的希望径直进了卧室。

身后,冯尹亮满目恼火地瞪着郁凉的背影,咬牙嘟哝道:“可教老子找到你了!王八蛋,一躲躲四年,这事儿过了老子再找你算账!”

卧室里,展宏图七岁的女儿展钰钰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不同于冯敏,展钰钰身上没有皮外伤,而且尸体上还整齐地盖着被子。

看着像是睡着了的展钰钰,郁凉有些头晕目眩,只觉得一阵难以消灭的怒火猛然蹿上心头。

他眦目欲裂,弯腰低下头去,深深喘着粗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不让人看到自己可能已经变得猩红的双眼。

客厅里,冯尹亮时刻盯着郁凉的一举一动,对于郁凉的脾气,他知道的清清楚楚。

可别在这个档口弄出什么乱子!冯尹亮随时准备着将郁凉从现场拖走。

郁凉确实已经到了暴怒的边缘,他几乎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即将因愤怒而炸裂。

如果不是这几年跟在展宏图身边变得成熟,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此刻的他必然已经因怒火而失去了理智。

冯尹亮不知何时来到郁凉身边,轻轻拍了拍郁凉的肩膀:“节哀。老王来了——”

冯尹亮口中的老王,是靖江刑侦支队的法医室主任,名叫王远。

王远今年已经四十九岁了,在靖江支队干了半辈子法医。当年郁凉还在警校读书的时候,第一次到靖江支队实习,就是在法医室跟着王远。因此在法医尸检这方面,王远算是郁凉的师父。

郁凉慢慢直起身,怒火已经被他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似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彻骨冰冷。

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算是对冯尹亮的回应。

迈着艰难的步子,郁凉一步一步走到床边,再次看了一眼展钰钰幼小可爱的模样——

几天前的景象依旧历历在目:

“郁哥哥,陪我玩——”

“我管你爸才叫哥,你这小丫头该叫我郁叔!”

“不嘛——不嘛——你长得好看,又比爸爸年轻那么多,应该是钰钰的哥哥!”

“哈哈哈——好吧,随你开心!钰钰想玩儿什么啊?”

“呃——玩小狗大战小猫怎么样——”

“好——那我是什么啊?”

“你是小狗!嘻嘻——”

此刻的钰钰已经不再是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儿,她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她的脖子上有一圈明显的扼痕,郁凉知道,那是一个成年人用力合拢双手掐扼造成的。

轻轻掀开被子,郁凉看到展钰钰身上穿着自己给她买的樱桃小丸子背心和内裤。

郁凉只觉得鼻子一阵酸呛,咬紧牙关,才使得眼中急速升腾的那一抹雾气悄然消散。

郁凉仔细看过展钰钰的尸体,然后重新将被子替她盖上。

有一瞬间,他很想低头最后去亲一亲小丫头的脸蛋儿,可他强行忍住了。

复原了卧室中的现场,郁凉在冯尹亮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地走出了卧室。

客厅里,穿着白大褂的刑侦支队法医室负责人王远已经在检查冯敏的尸体。

听到身侧的脚步声,王远微微侧头,用眼斜瞥了一眼郁凉,有些惊讶地轻轻挑了挑眉:“你小子怎么在这儿?”

郁凉在王远身边蹲下,看见他正掰看着冯敏的手指,于是从工具箱里拿出来一个放大镜递了过去,随后用尽量平静的语调道:“这是我嫂子——”

王远明显愣了一下,回头深深看了郁凉一眼,然后接过放大镜,仔细去观察冯敏的指甲:“指甲内很干净,没有污垢,也没看见类似皮肤角质层等残留物。”

王远身后,一名警员迅速将检查情况记录下来。

“小子,你要是想蹲在这儿就帮忙!不然就滚蛋——”王远看也不看郁凉一眼,淡淡道,“你要是还行的话,就帮我把尸体稍稍搬动一下。”

郁凉深吸了一口气,侧过头,望着冯敏布满伤痕的身体,站起身,伸手过去将其轻轻搬起。

王远绕到冯敏是尸体背后,轻轻掀开冯敏的衣服,在其背部看了看,又伸手在尸体背侧未受压的部位轻轻按了按,接着出声道:“尸斑位于身体背侧未受压部位,指压稍褪色。”

郁凉则强忍着悲痛,用手轻轻撑开冯敏的眼皮,逼着自己用一种如同机械般冷淡的声音道:“双眼结膜充血,有点状出血。”

负责记录的警员听到郁凉的复述,明显一愣,停下笔,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王远,不知该不该把郁凉说的记上。

王远抬头瞪了那警员一眼:“看我干啥?记啊!”

“哦。”警员这才再次动起笔来,“唰唰”地记下了郁凉所说的情况。

郁凉不断用手在冯敏身上触摸着,继续保持面无表情的状态,如一台冰冷的机器般说道:“面部有八处条状挫裂伤,部分深达骨板,内部粉碎性骨折。颈前部见横向大的片状皮上出血,舌骨完好,甲状软骨完好。右胸见两处平行竖条形表皮剥落,右臂垂直于手臂位置见一条垂直手臂方向的竖条形表皮剥落。右臂骨裂。”

王远从工具箱里拿出了一把手术刀,望向郁凉:“在这儿动刀吗?”

郁凉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动!我现在就要知道全部尸检结果!”

王远掀起冯敏身前的衣服。

郁凉向一旁侧过脸去。

闪着冷芒的手术刀轻轻划开冯敏的胸前皮肤,王远从刀口向内仔细看了看,出声道:“心、肺浆膜下有点状和片状出血。部分伤口下肌肉组织无生活反应。”

“目前能查出来的大致就是这样了——根据尸僵的程度来看,死亡时间大概是三个小时以前,一会儿在测个肠温印证一下。”王远放下冯敏的衣服,站起身,“去看看那孩子吧。”

郁凉轻轻放下冯敏的尸体,为她仔细整理好身上的衣服,然后表情木然地跟在王远身后进了卧室。

王远看着展钰钰身上盖着的被子,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他走过去,轻轻掀开被子,在展钰钰身上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除了脖颈处的明显扼痕,身上并没有其他伤痕。

王远回头对负责记录的警员道:“脖颈处明显扼痕,死因应该是机械性窒息,死者身上穿着儿童背心和内裤,无破损,并且无其他防卫型伤痕,推测可能是在睡梦中被人扼住咽喉致死。根据尸僵的程度来看,与成年女性死者的死亡时间大致相仿,一会儿也要测个肠温,印证一下。”

正说话间,冯尹亮走进来,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郁凉,对他道:“勘验组的兄弟们都检查过了,屋中没有丝毫翻过的迹象,也没有留下任何指纹。不过技术组发现门锁有新鲜的刮痕,应该是有人用铁丝打开了门锁进来的,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不用。你把现场勘验的记录给我看看就行!”郁凉的语气异常冰冷。

冯尹亮将勘验记录递给他,郁凉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从冯尹亮身边走过,回到了客厅。

“凉子,这案子你到底怎么看?”冯尹亮皱了下眉,追在郁凉身后返回客厅。

郁凉结合着手中的勘验记录,再一次里里外外仔细将整个案发现场看了一遍,这才缓缓开口道:“屋中的抽屉、衣柜没有丝毫翻动的痕迹,说明凶手不是为财而来的。但门锁却是用铁丝打开的,凶手入室的意图明显,不是为财,那这就是明显的蓄意仇杀——”

郁凉顿了顿,静静闭上眼,强行将自己剥离于整个案件之外,使自己可以用一种足够冷静的视角看待整个凶杀案。

半晌后,郁凉才睁开眼再次开口道:“凶手在冯敏死亡后仍在其身上击打出多处伤痕,有很明显泄愤的嫌疑。”

“怎么讲?”冯尹亮望着郁凉。

郁凉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平静地说出他的判断:“根据现场的勘验和尸检情况,我们现在来重构一下犯罪现场。现在是二十三点零四分,根据两具尸体的尸僵程度推断,案发时间大概是三个小时以前,也就是大概二十一点左右。

“凶手通过铁丝打开了展宏图家的房门,却与当时正在客厅的冯敏正面撞见,凶手手持凶器,立刻对冯敏实施了正面打击。这一点通过冯敏的倒地位置和现场的血痕可以得到印证。”

“通过冯敏身上的伤痕推断,凶手第一下攻击时,受害人冯敏下意识地抬起右臂进行了格挡。应该就是这一下,造成了受害人右臂上垂直于臂骨的条形伤痕,并且由于行凶人的力量过大,导致了受害人的右手前臂尺骨骨折。第一下被格挡后,行凶者很快实施了二次击打,而这一次应该是打中了受害人的头部,导致了受害人的直接昏迷,甚至死亡!”

“你怎么确定这一下就令受害人失去意识了?”冯尹亮在一旁追问。

“死者身上余下的大部分损伤集中于面部、颈前及胸前,全部位于死者身体前侧,可见死者在受击打过程中并无转身逃跑的行为。仔细观察死者身上的剩余伤口,均呈条形分布,伤口有平行趋势,也间接说明受害人在作案人接下来的行凶过程中没有动过。

“这种情况,只有罪犯快速使受害人死亡或者昏迷时才有可能发生。而凶手没有在第一时间确认受害人是否死亡,而是在其倒地后进行了多次无差别的反复击打,这有着明显的泄愤倾向!刚刚你的人应该去走访了吧,他们应该发现了,隔壁的301今晚没人在家,所以302所发生的事应该没有人看见或听到丝毫响动。”

听着郁凉的分析,冯尹亮与王远皆暗暗点头。

郁凉继续说道:“另外,第二个受害人展钰钰是在睡梦中被掐死的,展钰钰被掐死后,行凶者却规整好了她的尸体,并为她盖好了被子,表现出了一定的恻隐心。对女主人泄愤行凶后却又对孩子的死表现出了恻隐心,说明是针对性很强的仇杀!凶手性格暴躁,对自我情绪的把控能力很低,而盖被子这一行为又展现了其性格柔弱的一面,可见这个人年幼时的赡养应当是有所亏欠,而成长过程中又有人长期对其表现出过分的疼爱,所以造成了他这种略显矛盾的两极化性格。”

冯尹亮在一旁突然出声质疑道:“你怎么知道那孩子不是一开始就是那个睡觉姿势并盖好被子的?”

郁凉猛地侧过头去,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盯着冯尹亮,语气森寒道:“那孩子从小睡觉就不老实,从来没有一次会老老实实待在被窝里——”

冯尹亮被郁凉的模样吓了一跳,偷偷咽了口唾沫,赶紧小心翼翼地岔开话题:“那接下来怎么查?”

郁凉也意识到刚刚自己有些失去冷静,因而再次慢慢合上双眼,一边仔细回想着冯敏身上的伤口形状,一边开口道:“从冯敏身上遍布的条状伤口来看,作案工具应该是具有一定长度和重量的金属棒,长约75到85公分,直径大约在4公分左右。

“现场没有发现此类工具,应该是被凶手带走了。凶手行凶后,金属棒上难免沾有血迹,因此凶手不可能长时间携带作案工具远行,必然会将作案工具遗弃在逃离现场的路上。所以下一步要尽快确认凶手的逃离路线,沿途寻找作案凶器!

“另外,展宏图刚刚涉嫌杀害张虎,他的妻子女儿很快便被人报复性杀害,所以那些与张虎亲近的人都有重大嫌疑,这里我提两个人,要重点查!一个是张虎的亲弟弟张彪,另一个是张虎的贴身保镖贺冰。派人去查他们两个,一定弄清楚案发时他们在哪儿,在干什么!”

“案犯的逃离路线我已经派人去确认了。至于你说的两个人,我这就派人去查!”冯尹亮立刻转身安排人去进行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