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袅者如舞 侧者如跌

“长安多闲汉,是街头一大景观。这些人多爱文身刺青,称为『剳青』。刺青分文武两种,文刺青者浑身刺满名诗人诗句,其中以白居易诗最为流行,武刺青者则多刺上鹰隼、虎豹、貔貅等飞禽猛兽。后有人标新立异,在其左胳膊上刺『生不怕京兆尹』,右胳膊上刺了『死不怕阎罗王』,一举成名。京兆尹得与阎罗王齐名,足见其人手握生杀大权何等之重。”

魏弘节见茅汇公然在水族宅第中出现,料想必有急事,忙咳嗽一声,装模作样地问道:“秦中候派你来,可是有什么事?”又上前几步,低声问道:“你冒充旁人不好吗,为何要偏偏冒充秦诚手下?”

茅汇道:“你跟秦诚来往还算多,你甚至到他妻子店里买过丝帛,不冒充秦诚手下,反而奇怪。”

魏弘节一想有理,便问道:“你冒险赶来这里,可是有什么急事?”

茅汇道:“某刚才见到郑注匆匆离开,可是他相信了那套说辞,要赶去右神策军军营面见王守澄?”

魏弘节道:“是,而且郑注相公有心笼络于你。”当即转述了郑注一番话。

茅汇不应,只道:“某昨日去过华阳观,车夫单大回来报称王建失踪时才离开。之后某又来了善和坊,见过王清晨,出去后还遇到了金吾将军李贞素,后面这二人倒还好说,万一日后事发,某可以称事先已将你和王建擒获,有帮手协助看管,但宋忆微……”

魏弘节道:“她人就在水族,已经知道了全部真相,而且不是某说的,是她自己猜到的。”

茅汇大为惊奇,道:“宋忆微猜到部分原委不足为奇,毕竟她昨日亲眼看到某人在华阳观,但她竟然能自己猜到后面这些,实在厉害。”

摇了摇头,又道:“也罢,某本是为这件事而来,既是宋忆微已然知晓,某算是白跑一趟了。”

又告道:“水族附近有好几名可疑人来回徘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某猜是九头鸟的人,你千万小心些。”

魏弘节点头道:“很好,某正想要对付盲秀才,他便自己送上门来。”

茅汇道:“但是你不能……”

魏弘节道:“是,某记得承诺,不会泄露九头鸟之事,但并不代表某不能继续调查。”

茅汇道:“盲秀才大概也知道你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派了人暗中监视水族动静。”

魏弘节又道:“而今某已将某曾为游侠一事告诉了郑注相公,郑注相公不忧反喜,如此,旁人也不能拿此事再来做文章。老大,你还欠盲秀才两件事,某怀疑他会利用你来对付某。”

茅汇道:“放心,某决计不会受盲秀才挟持,掉头对付自己兄弟。倒是你的游侠身份,郑注固然不会揭破,那些欲对郑注不利的人一旦知道,又会怎样?”

魏弘节沉吟道:“而今听过那套说辞,知道某与你是旧识者,只有郑注郑相公和宋忆微,顶多再加个王守澄,不会有什么问题。”

茅汇提醒道:“宋忆微这小女子不简单,你小心些。”

魏弘节道:“她是女子中难得的有见识者,当然不简单。老大放心,她想为王建王先生复仇,绝不会泄露她听到的这些事。”

茅汇见魏弘节对宋忆微极为信任,便不再多言,拱手告辞。

魏弘节叮嘱道:“盲秀才手下也一定会跟踪老大,你也多加小心。”

当真如魏弘节所料,茅汇一离开水族,便有一名商贩打扮的人跟在他身后。茅汇也不掩饰行迹,直接来到王氏宅第,求见王清晨。

门前侍从未见过茅汇,当即回绝道:“某家小娘子刚从酒肆回来,正在歇息,不见外客。”

正好王清晨心腹侍从曹建自外回来,见茅汇站在大门前,怔了一怔,忙下马招呼,又引茅汇进去。

侍从忙举刀拦住,道:“他是外人,怎可擅自进去?”

曹建道:“这位戴茂戴郎不算外人。清晨娘子有命,戴郎可以随意进出。”

侍从听说王清晨特别交代过,只得退开。

曹建引茅汇进来。到王清晨住处外,尚未入门通报,王清晨便先迎了出来,笑道:“某就知道茅郎今日一定会来。”

茅汇点了点头,道:“娘子果真神机妙算。”

王清晨请茅汇入堂坐下,问道:“茅郎昨夜之事办得如何,可还顺利?”

茅汇道:“昨夜茅某见过盲秀才。”

王清晨笑道:“盲秀才是谁?是盲眼的秀才吗?”

茅汇不答,只道:“盲秀才说,当初茅某和同伴在善和里闹了一场,有人建议他出手干预,将茅某收服。茅某是在城外为盲秀才所擒,在那之前,他耳目再灵,应该也只知道有刺客行刺郑注,而刺客躲进了王氏宅第。他确实可以派人严密监视王氏宅第,仔细辨认进出者的身份,由此识破茅某和同伴的伪装,将茅某二人擒获。可是听盲秀才那句话的意思,早在茅某被他擒获之前,他便已经知晓茅某的真正身份。其间,茅某只对娘子承认过自己的身份,甚至连同伴文复也只认为茅某是另外一个人,名叫戴茂。盲秀才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王清晨听得云里雾里,道:“清晨是个直爽性子,茅郎有话,不妨直言。”

茅汇道:“那好,茅某就直说了,可是娘子将茅某身份透露给了盲秀才?娘子是不是九头鸟的人?”

王清晨道:“什么盲秀才、九头鸟,乱七八糟。”

当即叫心腹侍从曹建进来。她未及发问,茅汇抢上一步,挡在王清晨面前,道:“你家小娘子说是你故意将茅某身份透露给了盲秀才,现下要杀你向茅某赔罪。”

曹建大惊失色,道:“某只是奉命行事。”又跪下朝王清晨连连磕头,道:“曹建未曾做过一件忤逆娘子的事,求娘子手下留情。”

王清晨挥手命道:“没有人要杀你,你先下去。”又转头笑道:“茅郎好生厉害,清晨本以为杀了曹建,或许还能搪塞过去,不想瞬息之间就被茅郎识破了。”

茅汇道:“娘子也好生厉害,年纪轻轻,便在九头鸟中居于高位。”

王清晨道:“茅郎是如何看破的?单单因为盲秀才一句漏嘴之词吗?”

茅汇摇头道:“不完全是。听说九头鸟主要以打听消息为生,全京师都知道长乐坊徐氏酒肆是长安城中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九头鸟不可能不在那里安插眼线。早年茅某经常到徐氏酒肆饮酒,早已发现贵酒肆绝非普通酒肆所能比拟。当时军中便有流言说,不要去徐氏酒肆闹事,不然祸福难料。”

王清晨正色告道:“既然茅郎已经猜到,清晨隐瞒也是无用。当日茅郎避难来到王家,清晨很是惊喜。之前清晨说自幼便对茅郎心怀仰慕,那是真话。清晨曾试探想留下茅郎,但为茅郎所拒。”

相见之日,王清晨便设下酒宴款待茅汇。酒酣之时,她借酒兴表达了对茅汇的仰慕之情,说自幼便钟情于他,试想春风得意的金吾卫武官,年轻有为,又是马球场上的常胜将军,谁能不多看几眼呢?

当时茅汇已是半醉不醉,惊愕之余,只说自己是已死之人,不敢牵累旁人。王清晨便不再多说,继续陪茅汇饮酒。茅汇酒量甚好,昔日号称金吾卫第一,然多年不饮黄桂稠酒,一下子放怀畅饮,竟饮得酩酊大醉。

尤其令人意外的是,茅汇醒来之时,竟发现自己躺在王清晨边上,二人均光着身子。他当即意识到自己酒后乱性,竟与王清晨发生了肉体关系,忙穿好衣衫出来,却并未离开,只静候在门前。许久后,王清晨姗姗出来,茅汇忙上前致歉,道:“抱歉,茅某昨晚……”

王清晨问道:“昨晚什么?”又问道:“茅郎一早便等在这里吗?”

茅汇见对方神色无异,不由得暗暗称奇,便道:“没什么,茅某是特意来相谢昨晚酒宴。许多年没有喝过黄桂稠酒,香醇一如往昔。”

王清晨笑道:“清晨就是开酒肆的,茅郎喜欢的话,大可留下来,包管你天天喝个够。”

之后二人均未提及当晚之事。茅汇每每回想起来,都会有是不是在做梦的疑问。后来料想王清晨是怕自己难以自处,所以才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由得又对其大气与周全多了几分感激。等到昨晚因盲秀才一语开始对王清晨起疑后,再忆及那晚情形,依然有恍然若梦的感觉。

王清晨又道:“茅郎这样的人才,浪费了实在可惜,所以清晨派人带话给盲秀才,让他半途将茅郎截下,设法收为己用。盲秀才一向计谋百出,却还是失了手,只得到茅郎承诺做三件事。”

茅汇道:“那么昨夜之事……”

王清晨道:“清晨是今早到了徐氏酒肆后才知道的。实在抱歉,某原先不知道魏弘节是茅郎同袍,不然无论如何都会事先阻止。”

茅汇道:“娘子年纪虽轻,却是个聪明人。盲秀才狂妄无知,试图引发左、右神策军相斗,娘子就任凭他如此倒行逆施吗?只怕日后会为九头鸟招来灭顶之灾。”

王清晨道:“就当时情形来看,盲秀才的应对并无不妥。王建已怀疑到东升客栈,盲秀才想除掉他,也是为了自保。偏偏王建身份特殊,轻易动不得,盲秀才便临时想了个嫁祸的法子。”

原来九头鸟暗中留意杜仲阳亦有一段时间。起初她住进东升客栈,仅是因为那里环境优越。血案之后,盲秀才方知道杜仲阳身上牵扯着重大秘密,为了避免暴露东升客栈,遂命人将她请了出去,但从此也盯上了杜仲阳,一直派了人严密监视。

茅汇道:“这么说,娘子是认同盲秀才所为吗?”

王清晨坦然告道:“清晨认不认同,盲秀才都会照做。九头鸟号称‘三眼秀才’,盲秀才是盲眼,清晨是清眼,清眼与盲眼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两部各行其事。清晨干涉不了盲秀才的行事,他也不会来管某的事。”

茅汇道:“既然如此,娘子又为何要让盲秀才出面将茅某拦下?”

王清晨道:“清晨推测一定还有其他人盯着王家大宅,所以才决定将茅郎运往城南庄园,料想途中必会有一场动手,盲秀才出面最合适,一则他擅长处理此类事情,二来日后也不会牵连到王氏头上。”

毕竟,盲秀才的公开身份只是个东市卖肉的店家,而王氏则是长安首富,社会地位大不相同。

她见茅汇沉吟不语,便问道:“而今茅郎知道了真相,有什么打算?还想为王建报仇吗?”

茅汇摇了摇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茅某已主动背负杀害王建及其他罪名,料想因茅某已死贬人之身份,郑注等人不会张扬,九头鸟当然也可从容置身事外。于茅某而言,这件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王清晨道:“茅郎不为报仇,为何还特意找上门来,当面揭穿清晨?”

茅汇道:“娘子忘记了吗,茅某之前答应了你,要在徐氏酒肆服役三个月,今日茅某是专程来报到的,明日便正式开始服役。”

又道:“至于拆穿娘子身份,是因为没有人愿意被蒙在鼓里,茅某得事先了解店家到底是什么来历和身份。茅某也不愿意欺瞒娘子,所以先将茅某已经怀疑娘子之事如实告知。不过娘子放心,这件事,只有茅某一人知晓,日后也是如此。娘子于茅某有救命之恩,无论后事如何,茅某都不会忘记这一点。”

王清晨闻言大为惊异,问道:“发生了这么多事,茅郎还要到徐氏酒肆服役三个月吗?”

茅汇点头道:“履行承诺而已。怎么,娘子不愿意?是怕官府找上门,还是怕盲秀才找上门,还是怕茅某发现你们九头鸟的老底?”

王清晨神情惊疑不定,目光在茅汇脸上来回游移,似是想洞察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魏弘节送走茅汇,便重新回来书房,见宋忆微已将一壶热酒饮完,气色也红润了许多,忙问道:“宋真人感觉好些了吗?你与隔壁段成式相熟是吧,请宋真人带某去见他。”

宋忆微道:“魏郎还是为当日段成式遇刺之事吗?那件事,段成式自己不愿意张扬,坚持不肯报官。令狐滈祖父令狐楚相公得知出事后,也往河东第中加派了侍从,应该不会再有事。”

魏弘节道:“是为其他事。”又道:“行刺段成式一事,某已知是故相宋申锡故吏王师文所为,只是不知其动机及缘由。想必宋真人已从茅汇那里听过王师文一事,当日刺杀郑注相公,误伤了宋真人的刺客也是他。”

宋忆微点了点头,道:“虽然知道了是王师文所为,不过忆微并不恨他。他为故主复仇,没什么可指责的。不过王师文行刺段成式实在是有些奇怪,忆微尚未将实情告诉段成式。原是想那王师文是宰相门生,应当不会胡乱杀人,说不定有什么特别的缘故,打算等调查清楚了再说。”

她又想起一事,问道:“对了,昨日茅汇到华阳观时,说他是受人托付,暗中照顾王师文。后来他二人又被什么人擒获,茅汇用人格名节担保,对方才同意释放王师文。而今因为王师文行刺段成式一事,对方赶去质问茅汇,他因为遍寻王师文不得,又疑心忆微是宋申锡之女,所以才找来华阳观当面质问。那托付茅汇照料王师文的是什么人?对方又是什么人?”

魏弘节微一踌躇,即实话告道:“托付者是杜仲阳。宋真人该知道,杜仲阳是漳王傅姆,她跟故相宋申锡一样,都是当年那场冤案的受害者,只不过她有宪宗皇帝宠妃的身份,所受待遇稍好过他人。”

顿了顿,又道:“至于‘对方’是谁,茅汇承诺守口如瓶,不能提及半句。”忽见宋忆微脸色古怪,不由一怔,问道:“可是某说错了什么?”

宋忆微叹了口气,道:“忆微还是不说的好,不然魏郎又要嫌忆微说话不中听了。”

魏弘节略一回想,便即醒悟——是因为自己随口说了“那场冤案”,一个“冤”字,已确切表明他的立场,偏偏冤案的始作俑者郑注,正是他倾心效力之人。

宋忆微见魏弘节脸色古怪,忙岔开话题,问道:“茅汇还会再来找魏郎吗?”

魏弘节一怔,随即摇了摇头,道:“某不知道。”

宋忆微道:“忆微想再见茅汇一面,不为别的,只为王建王先生。”

魏弘节奇道:“见茅汇做什么,难道宋真人要亲手杀他,好为王先生报仇?”

宋忆微惨然一笑,道:“忆微怎会杀他?忆微相信魏郎之言,是茅汇杀了王建先生,但忆微知道他有苦衷,只想当面告诉他,忆微理解他的难处,不会怪他。”

魏弘节沉默半晌,道:“好,如果茅汇再来找某,某会将宋真人这番话转告他。至于他肯不肯来见宋真人,那就不是某能做主的事了。”

二人一起来到令狐河东第。温庭筠因姊姊病重,赶去了扬州探视(温庭筠亲眷姚勖(名相姚崇曾孙)时任扬州留后。温庭筠行为放荡,到扬州后,跟以往一样,时时出入青楼。姚勖知道后怒其不争,派人将温庭筠痛打了一顿。后来温庭筠屡次参加科举不第,其姊认为是被姚勖打傻了的缘故。刚好有一次姚勖来拜访赵颛(温庭筠姐夫),被温姊一把扯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某弟年少宴游,人之常情,奈何笞之,迄今遂无成,安得不由汝致之。”姚勖又气又恼,回家后竟然因此而病死。又,扬州留后为扬子巡院(盐铁转运在扬州的分设机构)最高长官。扬子巡院既管漕运,也管盐税,唐宪宗元和五年(810年),扬子留后还兼任江淮以南两税使,所以这里还直管江淮两税钱粮,是当时天下第一巡院,储藏了大量的税米、丝绸布匹以及盐税、两税税银和钱币,时人形容说:“货财在扬州者,填委如山。”仅盐税而言,扬子巡院的盐税占当时全国盐税半数以上。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年),盐铁使包佶一次由扬子巡院发运钱帛八百万,足见其存储钱财之多。)。令狐滈之前饮醉了酒,跑去华阳观又唱又跳,宣称如何如何爱慕女道士宋清秋云云,大大闹了一场,轰传全坊,酒醒后无地自容,正想出门避避风头。他从未到过扬州,极想见识江南烟花风月,便随温氏同去。李商隐虽仍住在河东第中,但白日须去令狐楚官署公干,平日大宅中只有段成式一人。他听说宋忆微、魏弘节联袂来访,且惊且喜,忙命仆人引二人进来。

见礼后,魏弘节先慰问道:“段公子伤势可好些了?”

段成式忙道:“魏郎有心,多谢。有宋真人这等良医悉心医治,段某伤口已无大碍。多亏当日魏郎出手相救,这两日段某一直窝在家中养伤,竟未及登门拜谢,是段某之过。”

魏弘节道:“不过是凑巧赶上,魏某救援不及,令段公子受伤,不受责怪已是万幸,切莫再提救命之恩之类。”

段成式笑道:“居功不自傲,倒也难得,难怪郑注相公如此倚重魏郎。好,不提也罢,等段某伤好,再请魏郎过来饮酒。”又问道:“二位联袂到访,可是有什么事?”

魏弘节道:“是魏某有事相询,宋真人只是代为引见。”遂径直问道:“段公子一向喜欢在民间行走,可有认识什么奇特之人?”

段成式沉吟道:“要说奇特之人,确实见过一些,但认识就谈不上了。段某虽然有心,然民间高人多恃绝技,且性情警觉,不愿意与外人结交,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转头看了宋忆微一眼,问道:“怎么,莫非魏郎也以为……”

魏弘节道:“以为什么?”

宋忆微忙道:“是这样,之前段郎遇刺,大伙儿商议过好多次,有两种看法:温庭筠、令狐滈二位郎君怀疑行刺事件跟醉汉一案有关,段郎自己则不同意,他自己亦有想法,只不过未当面告诉令狐郎君和温郎。”

魏弘节当即醒悟,道:“段公子一开始便认为魏某与刺客有染,刺客得知段公子见过魏某与他在一起后,特意赶来杀段公子灭口。”

段成式也不否认,点头道:“段某确实有此怀疑。不过段某当日允诺了神策军秦诚秦中候,不会说出此事,所以遇刺后也不肯报官,是怕会牵扯出二位来。”

魏弘节闻言大为感动,赞道:“段公子当真是信人君子。”

转头望向宋忆微,见她点了点头,便道:“段公子如此信人,魏某若再相瞒下去,便是不义之人。”当即说了刺客即是故相宋申锡门生王师文,以及茅汇涉入其中的缘由,只未提后来王建及九头鸟之事。

段成式闻言大为惊讶,问道:“这茅汇,是当年那个茅汇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问道:“王师文行刺郑注倒在情理之中,何以他要行刺段某?”

魏弘节道:“这正是魏某想来询问的,段公子可与王师文个人,或是与故相宋申锡,甚至漳王或是杜仲阳,有什么恩怨或是过节?”

段成式哑然失笑道:“拿家父的话来说,段某就是个不求上进的闲人,能与这些人有什么恩怨?昔日家父在朝中为宰相时,段某倒是见过宋申锡相公一面,那时他还不是宰相,只在翰林院任职。其他三位,段某连面都没见过,哪里谈得上过节!”

魏弘节道:“但以王师文为人,绝不会没有来由地赶来行刺段公子。”

一时难明究竟,便道:“也罢,先不管王师文是何动机,他人在京师,早晚还会露面,到时再设法查明原委不迟。”又问道:“段公子可认得一个绰号叫陶疯子的人?”

段成式大奇,问道:“陶疯子?没听过。他是谁?”

魏弘节道:“是魏某今日在京兆府大狱中遇到的一名囚犯。”当即述说了狱中情形。

段成式与宋忆微交换了一下眼色,各自露出了惊疑之色。

魏弘节忙问道:“怎么,段公子当真认识这陶疯子?”

段成式摇头道:“不认识。魏郎可记得适才宋真人说过,关于行刺一案,温庭筠和令狐滈怀疑跟醉汉一案有关?那醉汉也是段某在西市遇见的。”

当即说了曾听西市一名醉汉提及空空儿涉入武元衡遇刺一案之事,后来他再去寻那醉汉时,醉汉已在前夜落入井中淹死。

魏弘节闻言大为惊奇,心道:“一个醉汉,一个疯子,均有意无意地提及武元衡,这其中一定大有关联。当日武元衡和裴度同日遇刺,两大重臣一死一伤,空空儿也确实被卷入了行刺案,不过并不是武元衡案,而是裴度案。醉汉之语并不准确,但一定有其来源,所以他的死也相当蹊跷,应该不是意外。”

段成式见魏弘节踌躇不语,遂主动问道:“魏郎,你怎样看?”

魏弘节道:“魏某猜测段公子已为尊外祖父遇刺一案耿耿于怀多年,魏某刚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当即说了朝廷在代宗年间组建了秘密组织“游侠”,用来对付难以处理的重臣,如大宦官李辅国等。到了宪宗元和年间,游侠成为对付藩镇的有效武器,如平卢欲联兵魏博兴风作浪时,游侠刺杀了平卢节度使李师古,顺利将兴兵一事瓦解。宪宗皇帝对淮西吴元济用兵时,游侠也曾冒险行刺吴氏,只不过未能得手。

段成式又惊又疑,问道:“该不会段某外公是……”

魏弘节忙道:“段公子别误会,刺杀武元衡武相公的刺客是平卢节度使李师道,不过也确实跟游侠有些关系。”

段成式立时会意,道:“平卢李师道猜到是朝廷派人刺杀了他兄长李师古,所以才派刺客行刺段某外公及裴度裴相公,以为报复。”

魏弘节道:“是这样,不过也不完全是这样。平卢李师道确实派了人马入京,专意行刺武元衡武相公。但案发当日,有人先行动了手,这些人跟行刺裴度裴相公的刺客是同一拨人,就是游侠。”

当时唐军在淮西一败再败,久无进展,前线军资供给困难,朝廷不堪重负。但宪宗皇帝一意孤行,誓言非拿下淮西不可,为此一再调换唐军主帅。朝中有权高位重者想阻止宪宗皇帝继续对淮西用兵,遂以令符调派游侠行刺两名主战大臣武元衡及裴度。当然不是真的行刺,只是做做样子,想以此来威慑皇帝,不想李师道手下刚好也在同日向武元衡下手。本来武元衡身为宰相,侍从众多,李师道手下并不容易得手,然因游侠先行插手,混乱之中,反而令真正的刺客一举行刺成功,武元衡就此殒命。

而行刺裴度一事也并不顺利,裴度身边有名叫王翼的侍从,原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刺客,人称兀鹰,竟杀伤了游侠成员,且认出了其中一人。游侠为避免事情牵涉到自己头上,须得立即将王翼灭口。然当时在京游侠成员折损惨重,一时没有人手可以调派,不得已,有人以手段诓骗了时在神策军中任职的武官空空儿,令其杀了王翼。

之后朝廷震怒,指派御史段文昌调查,查明游侠曾涉入其中,遂在平定淮西后解散了游侠组织。

段成式听完经过,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家父从不提及此案,也不准段某发问,原来牵涉这么多内幕。”

魏弘节正色道:“段公子莫要怪当年行刺武元衡武相公的那些游侠,他们只是听令符行事。事实上,当时也有一些游侠成员正奋战在淮西前线,为朝廷拼死效力。”

段成式点了点头,道:“段某知道,他们初衷都是好的,都以为是在为朝廷尽一份力。”

宋忆微道:“忆微还是第一次听说游侠之事。魏郎何以对当年秘事知悉得如此清楚,该不会魏郎你就是……你和茅汇都是……”

她有所迟疑,始终没有说出“是”后面的话来,但旁人一听便知是“游侠”二字。

魏弘节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道:“事情过去多年,知悉内情者少之又少,那醉汉称空空儿卷入,只是混淆了武元衡武相公与裴度裴相公案,虽含混不清,其实大有来源,却不知他是从哪里听到了风声。”

宋忆微忙将魏弘节叫到一边,低声道:“魏郎可还记得王师文之事?他行刺段成式后,便有人找上茅汇,似是对段成式遇刺很是紧张。那些人会不会跟眼前这些事有些干系?”

魏弘节心念一动,暗道:“老大说段成式和郭太后名列九头鸟不可动之人,段成式是武元衡外孙,当年武元衡遇刺身亡,游侠多少负有责任,这件事,也是游侠解散的由头,所有成员均以之为憾。而郭太后是郭子仪郭老将军孙女,游侠成员大多是在郭氏军营中受训,因而视郭氏为游侠始祖。不可动之人,莫非缘起于此?”

一念及此,便转头问段成式道:“段公子在京师四下游玩时,可有什么人主动上来与你结识?”

段成式想了想,道:“似乎没有,至少某没有印象。”又沉吟道:“适才魏郎说知悉内情者极少,那醉汉既听到风声,必是有人提过当年之事,会不会这人昔日也是游侠成员呢?”

魏弘节得到提醒,骤然醒悟,忙应道:“大有可能。”

他已大致想明白了究竟——极可能九头鸟中也有昔日游侠成员,姑且称他为某甲。某甲尽知游侠内幕及当年武元衡遇刺真相,所以将郭太后和段成式列为不可动之人。醉汉或许是九头鸟成员,或许不是,但他从什么渠道听到某甲谈及当年之事,所以才有空空儿涉案的言论。至于陶疯子,不管人是真疯还是假疯,他反反复复那两句话,且重点在段成式而不是武元衡,似乎关注的不是武元衡遇刺案,而是九头鸟不可动之人,因而他也极可能是九头鸟成员。

一念及此,魏弘节忙道:“宋真人,可否劳烦你跟魏某走一趟京兆府?”

宋忆微很是不解,道:“魏郎去京兆府做什么?”

魏弘节道:“某想将那陶疯子接出府狱。他并没有犯什么大罪,只是扰乱市场而已。不过杨京兆一定不会给某面子,所以还要劳烦宋真人出面,说上几句好话。”

宋忆微问道:“魏郎认为陶疯子与这些事有关吗?”

魏弘节点了点头,道:“他不会没来由地反复提起段公子。”又道:“段公子,你有伤在身,先好好歇息,不必为这些事烦心,魏某自会查明真相,给你一个交代。”拱手辞出。

早有水族侍从等在河东第大门前,见魏弘节出来,忙上前禀事。魏弘节点了点头,又低声嘱咐一番,这才上马,与宋忆微一道驰来光德坊。

到京兆府大门前,魏弘节并不随宋忆微进去,只下马等候。他徘徊在留杯亭塑像下,打量这尊奇特的塑像,虽历经风雨的洗刷,但人物样貌依然完好,尤其是人物吟唱的神态惟妙惟肖,十分逼真。一时出神,光阴悄然流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竟未留意到宋微已然出来。

宋忆微问道:“魏郎很喜欢这尊塑像吗?”

魏弘节摇了摇头,道:“某是个粗人,于绘画雕塑之道一窍不通。”又黯然道:“某刚才走神,是因为当年武昭便是被杖死在这塑像下。”

宋忆微微感恻然,安慰了几句,又问道:“魏郎而今既有宠于郑注,可有想过设法为武昭、茅汇平反昭雪?以郑注今之风光权柄而言,他肯帮忙的话,实不是难事。”

魏弘节一怔,随即摇头道:“某辅佐郑相公,是想做一些利国利民的大事,绝不会利用他的地位和权势来牟取私利。况且武昭案件极其特殊,就算是郑注郑相公,也难以出面干涉。”

宋忆微“啊”了一声,问道:“武昭也是游侠,对不对?”见魏弘节并不否认,这才会意过来,道:“难怪当年那件案子,会是那样古怪的结局。”

她见魏弘节喟然长叹,似是回忆起了无数往事,终于忍不住道:“忆微相信魏郎是出于公心才会辅佐郑注,可魏郎当真相信他的承诺吗?且不说以往郑注人品如何,你看他得宠于皇帝后做了些什么事,劝圣人行榷茶之政,令天下茶农苦不堪言。”

魏弘节道:“郑注相公有志收复河湟,行军打仗需要花钱,当年淮西之战便是明证。行榷茶之政,只为充实国库,积攒军费。”

宋忆微道:“那么郑注上疏请求在曲江大兴土木,建造楼台公馆,又作如何解释呢?”

魏弘节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那是皇帝心中想做的事,郑注相公不过是看了出来,顺应其心思。”

宋忆微道:“自古良臣不是都该劝谏皇帝戒骄戒侈吗?当今皇帝即位后,敕令京兆尹禁切浮靡,甚至命诸公主学习汉阳公主,穿简朴旧衣,不准追求服饰花样,而圣上自己……算了,还是说正事吧,忆微刚才见过杨京兆,他已命人到府狱提出陶疯子,正在办理文书手续,一会儿人就该放出来了。魏郎是要在这里等他吗?”

魏弘节点了点头,又道:“这件事很是凶险,宋真人,你不妨先回华阳观。有结果了,某再去华阳观找你。”

宋忆微坚决地摇了摇头,道:“魏郎忘了吗,忆微才是最该为王建先生复仇的那个人。”又道:“忆微其实已经大致猜到了究竟,王建先生遇害,跟当初捉住茅汇和王师文的那些人有关,对吗?”

魏弘节闻言大为意外,问道:“宋真人何以这样认为?”

宋忆微道:“那些人当初拿王师文性命要挟茅汇就范,足见手段狠辣。而今茅汇被迫背负杀害王建先生罪名,除了那些人,忆微一时想不到还能有谁。”

魏弘节心道:“这位宋真人当真是冰雪聪明,她一眼便看出了关键,且能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但他不能提及九头鸟之事,只能默然不应。

宋忆微又道:“忆微猜魏郎你也是有苦说不出。你想要为王建先生报仇,却受限于承诺,缚手缚脚,忆微在你身边,虽然不堪大用,但总算多个帮手。”

魏弘节料想对方不会轻易离去,说这样一番话,也是为了留在自己身边,只好道:“宋真人堪称良助,你肯留下当然好。不过对方也不简单,万事要多加小心。”

宋忆微又压低声音道:“那边有个卖果子的商贩,忆微在善和坊便见过他,而今又见到了,好生奇怪。”

魏弘节道:“他是对方派来监视魏某的,先不必管他。”想了想,又叮嘱道:“对方手段狠辣,万一有事的话,宋真人便立即抬出段成式的名号,可千万要记住了。”

宋忆微狐疑道:“这可真是奇怪,对方何以如此关心段成式?之前王师文行刺段成式,对方立即去找茅汇麻烦,足见对段氏之关心。可是以那些人的行事作风来看,不像是光明正大之人,又如何与段成式扯上了干系?”

魏弘节摇头道:“具体缘由,某也不十分清楚。但若是出现危急情况的话,宋真人一定要尽力一试。”

正说着,便见到京兆府逻卒引陶疯子出来,魏弘节忙一扯宋忆微,二人闪到塑像后。宋忆微低声道:“原来魏郎不是找陶疯子问话,而是打算跟踪他。”

魏弘节道:“某曾经试着问过他话,但没有结果。先不妨看看这陶疯子要做些什么,都跟什么人来往。”

话音刚落,便有黑衣男子策马飞奔而过。那男子本伏在马上,到京兆府大门时,忽然起身,张弓搭箭,一支羽箭呼啸而出,径直射中陶疯子胸口。陶疯子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箭羽,神情古怪之极,又晃了几下身子,这才仰天倒下,恰好倒在京兆府大门前。

惊变忽起,逻卒一时不曾反应过来,尚在发愣。

魏弘节“哎哟”一声,忙道:“宋真人,你去救护陶疯子,某去追那凶手。”飞身上马,狂追上去。

他与黑衣男子相距不算太远,然追至西坊门时,这才看清马上空无一人,马鞍上仅一团黑衣裳。料想凶手途中脱下外袍后,便跳下马去,再以空马引开了自己。

一时对那凶手智计很是佩服——他若逃出光德坊,策马在大街上狂奔,跑出不远,便会被巡街的金吾卫士及武侯铺彍骑拦下,若敢不听令,金吾卫士便会直接以弓箭招呼。反倒是人留在坊中,浑水摸鱼,更容易逃脱。

恰在此时,唿哨声大作,西门坊卒听到动静,便迅即关上了坊门。

魏弘节心道:“凶手人肯定还在光德坊中,然就算四面坊门封闭,困住了他,某刚才未能看到其样貌,又如何能寻得到人?”

既无法可想,只得交代坊卒将空马送去京兆府,自己也调转马头回来原处。

京兆府大门前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内中混有两名水族侍从,见魏弘节牵马过来,还欲上前询问究竟。魏弘节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二人不可暴露身份。他勉强挤过人群,却被负责警戒的京兆府逻卒拦住。魏弘节忙指着正与京兆尹杨虞卿交谈的宋忆微道:“某跟宋真人是一起的。”

逻卒不敢擅作主张,奔过去请示了京兆尹杨虞卿,这才放魏弘节过去。

魏弘节早远远见到陶疯子尸体盖上了白布,知道其人已死,但走过其尸身时,心头还是一阵悸然,暗道:“是某害死了他。如果不是某请宋真人保他出来,他此刻还好好活在京兆府大狱中。”

杨虞卿招手叫道:“魏弘节,而今你也是红人了,你人到哪里,哪里就不消停。本府本来正要归家,偏偏你冒将出来,惹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转头命道:“来人,拿下魏弘节,带进府廨,本府要亲自审问。”

宋忆微忙道:“适才忆微已向尹君说明了经过,整件事情与魏弘节无关。”

杨虞卿道:“宋真人刚才一番解释,本府听得很明白。宋真人之前来为陶疯子作保,本府以为你只是动了恻隐之心,而今才知道是魏弘节托宋真人保释此人。结果陶疯子刚出京兆府大门,就被人一箭射死。自京兆立府以来,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宋真人想要本府相信魏弘节与此事无关,这怕是有些难度。”

宋忆微道:“那么就请尹君准予忆微一道上堂,忆微好歹也算是证人。”

杨虞卿微一沉吟,便点头允准。

魏弘节被带进莎厅。杨虞卿先问道:“魏弘节,是你自己老老实实交代事情经过呢,还是本府来发问?”

魏弘节道:“不敢有劳尹君发问,魏某愿意自己交代清楚。今日魏某被尹君下令关进京兆府狱,凑巧与那陶疯子关在同一间牢房中。”

当即说了陶疯子的古怪言语。又道:“回到善和坊后,魏某有些好奇,便与宋真人一道去探访了段成式。段成式并未听过陶疯子其人,但也想知道为什么这个陶疯子反复提到他的名字。魏某曾向陶疯子套过话,却不得其果,料想再问也是无用,便想先设法救他出来,再设法接近他。于是魏某请宋真人出面,到京兆府保了陶疯子出来。后面发生之事,尹君应该已经知道了。”又说了适才未能追及凶手的经过。

杨虞卿与段成式父亲段文昌交情深厚,听说事关段成式,这才脸色稍缓,问道:“段成式知道本府与他父亲段文昌相公交好,何以他自己不来找本府,反倒要你和宋真人出面?尤其是你魏弘节,你是郑注心腹,应该忙得很,何以做起了段成式的跑腿?”

宋忆微道:“段成式身患重病,一时出不得门。魏郎完全是好意,因为他向段成式提及陶疯子一事,觉得有必要查个清楚。”

杨虞卿道:“那本府就奇怪了,怎么这么一会儿工夫,就有人飞骑飞箭杀了陶疯子呢?魏弘节,你要问本府对你有没有成见,有。可是这件事,本府并没有先入为主。只有你和宋真人二人知道陶疯子即将出狱,如果不是你事先安排,何以陶疯子一出京兆府大门,便被人射杀?”

魏弘节不能提及自己被九头鸟严密监视一事,只得道:“这一节,魏某无法解释。但魏某斗胆请教尹君,魏某今日才在府狱中认识陶疯子,为什么要杀他?就算魏某有要杀他的动机,为什么要在京兆府大门前动手?魏某和宋真人人就在当场,就算魏某不顾及自己处境,又怎会当着宋真人的面杀人?”

杨虞卿道:“这么说,是有人要陷害你?”“嘿嘿”了两声,道:“这倒是稀奇。打狗要看主人面,你那位主人不是正当红吗?”

魏弘节也不理会对方的冷嘲热讽,只道:“这件事解释不通,确实如尹君所言,只有魏某和宋真人知道陶疯子即将出狱。”顿了顿,又道:“其实也不只魏某与宋真人,京兆府的胥吏、逻卒、差役,应该也有不少知道的。”

杨虞卿重重一拍案桌,怒道:“大胆!你是在暗示本府手下杀了陶疯子吗?”

宋忆微忙道:“请尹君息怒。不管怎样,这件事实在蹊跷,但却与魏弘节无关。段成式还在家中等待消息,时辰不早,请尹君先放魏弘节离去,有话明日再问不迟。”

杨虞卿听了魏弘节自辩,也料想他与陶疯子之死无干,便点了点头,道:“这次是看宋真人的面子。魏弘节,此案尚在调查之中,你要随时候召。”

魏弘节躬身道:“遵命。”料想光德坊坊门已经封禁,常人难以通行,又特意向杨虞卿索取了一纸公文。

杨虞卿道:“照你的判断,凶手人还在坊中,是吧?”

魏弘节道:“是。凶手将魏某引向西门,途中下马,不久后便有唿哨声,坊卒立即关了坊门,凶手既来不及从西门出去,更来不及折返回其他三门。”

杨虞卿道:“那好,本府会派人在坊中搜索可疑之人。你二人先去吧。”

出来京兆府,魏弘节道:“今日若不是有宋真人在,只怕某又难逃牢狱之灾。”

他见侍从包仓尚等在京兆府外,便招手叫其过来,问道:“跟踪某的人如何了?”

侍从包仓道:“魏郎和宋真人离开善和坊后,一前一后有两名跟踪者。刚才有人在京兆府大门前被射死后,有一人当即离开,海峰跟过去了,人还没回来。魏郎被带进京兆府后,剩下那人等了一小会儿,便也转身走了。白大跟上去了,人也还没回来。”

魏弘节道:“那人以为某会被京兆尹扣押,所以才放心离开,去找他同伴商量,他一定还会回来。你先留在这里,一是接应白大和海峰,二是看那人会不会与京兆府的人联系。”

侍从包仓躬身应命,旋即退开。

宋忆微问道:“杀死陶疯子的凶手,跟监视魏郎的人有干系吗?”

魏弘节道:“这可不好说。”

他心中其实早认定是九头鸟派人射杀了陶疯子,除了九头鸟,谁还能有这么灵通的耳目?一定是宋忆微进京兆府保释陶疯子时,安插在京兆府的内线将消息及时通知九头鸟,九头鸟抢先布置,竟在陶疯子出门时将其射死。

如此看来,无论陶疯子是真疯假疯,他必然跟九头鸟有很大干系。九头鸟怕其泄露秘密,遂干脆杀人灭口。只是偌大个京城,九头鸟消息传递如此迅速,应对如此之快,想想便觉得可惊可怖。

宋忆微安慰道:“不要紧,只要忆微与魏郎一路寻找下去,总能查到真相。”

魏弘节回想适才之事,深感自责与灰心,摇头道:“对方耳目众多,某等处处受制于人,怕是难以追查下去。”

宋忆微道:“魏郎,忆微有个法子,或许能引蛇出洞,不必你费心寻找。”

恰在此时,夜鼓声“咚咚”响了起来。

次日一早,魏弘节尚未起身,便有侍从在门外叫道:“魏郎快些起来,京兆尹有请。”

魏弘节一惊,忙命侍从去知会借宿在隔壁令狐河东第中的宋忆微,自己穿好衣衫,匆忙出来,正好遇到郑注在庭院中散步,不禁一愣,道:“弘节昨晚回来时不见郑相公,当时已经夜禁,还以为郑相公会留宿在神策军中。”

郑注道:“老夫是半夜回来的。”又问道:“何以京兆尹一大早派逻卒来召你?”

魏弘节便说了陶疯子之事。郑注凝思半晌,随即笑道:“有趣,这京城越来越有趣了。”忽然收敛笑容,问道:“当街射杀陶疯子一事,会不会是茅汇所为?”

魏弘节一怔,问道:“郑相公如何会怀疑茅汇?”

郑注笑道:“在京兆府门前杀人,是公然与官府作对。之前茅汇行嫁祸之计,想挑起左、右神策军相斗,也是公然与朝廷作对。老夫在想,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胆大包天的人?除了茅汇,还有别人吗?”

魏弘节只觉得郑注话中饶有深意,因对方极其精明,不敢胡乱应答,只垂手站在一边。

郑注挥手道:“你去吧,别让京兆尹久等,这位杨京兆,正巴不得找老夫的茬儿呢。”

魏弘节应了一声,匆忙出来,果见一名京兆府逻卒正等在门前。他料想宋忆微尚未起身,也不及等她,便先随逻卒朝京兆府赶来。

光德坊尚未完全解除封禁,进去容易出来难,行人出去均要受到严厉盘查,以至坊门处堵了许许多多的人。

入来东门时,魏弘节一眼便看到了侍从包仓,似是排队等着出坊。魏弘节见其神色,便先下马,过去问道:“可是出了事?”

包仓点头道:“昨夜出了大事。”

昨日夜鼓响后,魏弘节便与宋忆微匆忙离开光德坊,赶在夜禁前返回了善和坊。水族侍从包仓遵魏弘节之命,继续留在京兆府附近。不久,果见监视者又重新回来,但却不见跟踪其人的水族侍从白大。监视者到京兆府门前对门吏说了几句什么,那门吏匆忙进去。不久,有一名胥吏打扮的人出来,跟监视者耳语一番,监视者随即离开。

包仓担心白大出了意外,便紧随其后,不想跟出一段,便被巡街坊卒拦下盘问,等到脱身之时,早已不见了监视者踪迹。包仓四下找寻一番,不得其人踪迹,只得重新回来京兆府,以便接应另外两名同伴白大、海峰。

子时过后,仍不见二人回来。包仓正忧心之时,忽见京兆府出动大批逻卒、差役,领头坊卒还牵着一只黄狗,一行人往北而去。

包仓一时惊疑不定,料想京兆府半夜出动,是为搜寻白日射杀陶疯子的凶手,便仍等在原处。

过了一个多时辰,京兆府大队人马回来,队伍中多了四名被捆绑的男子,其中二人正是一路跟踪监视魏弘节的男子。更有两名伤者被担架抬着,远远望去,似乎就是白大、海峰。包仓大吃一惊,却不敢上前询问,于是只等在坊门前,预备等解禁后赶回善和坊,先行禀报魏弘节。

魏弘节闻言也是大吃了一惊,又见包仓一夜未睡,双眼通红,脸色惨淡如纸,显是疲累之极,忙令他先回水族歇息,自己随逻卒入来京兆府。

京兆尹杨虞卿正在伏案批写公文,见逻卒引魏弘节进来,便放下手中毫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起身道:“为了陶疯子一案,本府可是未曾回家,且一宿没睡,这都是你魏弘节惹出来的事。”

魏弘节躬身道:“尹君教训得是,若不是魏某一时好奇,陶疯子现下人应该还好好活在府狱中。”

杨虞卿哼了一声,道:“你知道就好。”

又道:“昨日你走后,本府仔细回想你的话,觉得有些道理,也开始疑心是京兆府内部泄露了消息。要光是陶疯子一案,本府也不会那般上心,可有人在本府眼皮底下做手脚、安插眼线,是可忍,孰不可忍!”

原来昨日魏弘节、宋忆微离开后,坊卒方方将空马及衣衫呈报给杨虞卿。杨虞卿早已听魏弘节描述过大致情形,当即道:“凶手里面必然穿了一件别的颜色的衣裳,他脱掉黑衣,跃下马去,用空马引开魏弘节,自己则装扮成行人,便可从容脱险。”

坊卒方方闻言笑道:“凶手人不是还在光德坊吗?就算换了衣裳,只需请老赖帮忙,闻上一闻,便知他的去处。”

杨虞卿大奇问道:“老赖是谁?京兆竟有此等能人吗?”

方方看长官误会,忙告道:“老赖不是人,是某家黄狗。尹君该知道,狗鼻子再灵不过,老赖又特别灵性。”

杨虞卿大喜过望,当即命方方将老赖牵来。又想到京兆府内可能有凶手眼线,遂秘而不扬,佯装留署处理别的公务。到半夜时,忽然调派人手,也不说目的,只让坊卒方方与大黄狗老赖带队,一路往西北方向而来。

光德坊西北隅是织户聚居处,即便到夜半时分,也依旧有人捣练(“练”是一种丝织品,刚刚织成时质地坚硬,必须经过煮熟、漂白,再用杵捣,才能变得柔软洁白。“捣练”意为捣洗煮过的熟绢。今美国波士顿博物馆存有唐人张萱名作《捣练图》(宋徽宗摹本),此图描绘了唐代城市妇女在捣练、络线、熨平、缝制劳动操作时的情景,是生动而真实的历史记录。)不止。所谓“长安月,捣练声”,即指这一带,听起来诗情画意,其实不然,平常人嫌吵,都不愿意靠近。

大黄狗老赖径直引队伍来到一处民宅。那宅子灯火尚明,内中亦有动静。然四周捣练阵阵,附到门上仔细凝听,方能发觉。众逻卒闯进去时,宅中有四名男子,梁下还倒吊着两名男子,正受刑讯拷打。

说到这里,杨虞卿有意停了下来,问道:“怎么,魏郎一点也不关心那两名男子是谁?”

魏弘节忙道:“那两人应该是郑府侍从,一人名叫白大,一人名叫海峰。多谢尹君及时派人解救,魏某感激不尽。”

杨虞卿“哈”了一声,道:“当真是水族侍从?本府还以为是犯人胡乱招供呢。”

逻卒将人带回后,杨虞卿立即升堂问案,先命人带上白大、海峰,询问二人姓名。二人均不愿开口,也不肯说出身份来历。杨虞卿见他二人刚刚受过酷刑,体力消耗极大,便命人带二人下去歇息。又命带上那处民宅的宅主庄胜,询问究竟。

庄胜称受刑讯的两名男子是另外三人带来的,他根本不知其事,仅是将宅子借给那三人使用。

杨虞卿便下令将庄胜杖责二十,又正色告道:“你可有听过新官上任三把火?本府刚刚坐上这京兆尹的位子,正要雷厉风行地整顿京师,你不说实话,明日一早便将你当街杖死在留杯亭塑像下。”

京兆府不同于其他地方州县,不受逐级上诉的约束,经京兆尹审理,证实证据确凿后,有权当堂将案犯处死。

庄胜忙道:“某确实只是提供宅子。那个叫王旺财的,是某熟人,时常会来借某宅子用。事后会给某一笔钱,所以某从不多管闲事,他叫某做什么,某就做什么。”

杨虞卿问道:“那两名被刑讯的男子,又是什么人?”

庄胜道:“听说是郑注幕僚魏弘节手下侍从,不过那也是王旺财他们几个猜的。那两人嘴巴很硬,被灌了一肚子水,挨了许多打,都没有招承自己身份。”

杨虞卿愈发惊奇,问道:“魏弘节手下侍从怎么会卷入其中?”

庄胜道:“这个嘛,某也不知道。先是王旺财引他那个叫沈京的朋友来到家中,说是要在某这里借住几天,那某就好好招待呗。他二人低声说话时,忽然发现了什么,一起冲了出去,然后就抓进来一名男子。某几人合力将他绑起来,倒吊在房梁下,王旺财和他朋友开始拷打那男子,但那男子死活不肯开口。后来又有人来,称是王旺财的朋友,名叫初七。他三人说了一番话,又一起冲了出去,又捉进来一名男子,如法炮制将他倒吊起来拷问。天黑后,初七离开了,一个时辰后又回来,三人嘀咕一阵,便开始合力拷打那两名男子。再之后,某听到狗叫声,还未回过神来,京兆府的人就冲进来了。”

魏弘节听完杨虞卿转述,心道:“王旺财一定是监视跟踪某的人之一。那个叫沈京的,一定就是射杀陶疯子的凶手。事情发生后,王旺财离开,是赶去接应沈京,将其送到庄胜家中躲藏。侍从海峰跟了过去,结果被对方抓住。后来某被带入京兆府,监视者初七以为某会被京兆尹扣押,于是暂时离开,去与王旺财、沈京会合。侍从白大跟了过去,结果也被对方捉住。后来初七离开,是回京兆府与内线会面。他离开时,包仓跟了上去,途中却跟丢了。若不是京兆尹用那坊卒方方的奇计,一举突袭了庄胜住处,只怕海峰、白大二人性命难保。”

一念及此,心中好生感激,当即朝杨虞卿深深下拜,道:“多谢尹君及时解救了两名侍从。”

杨虞卿摆手道:“无需道谢,这是本府职责所在。魏郎若是真的心怀感激,就老老实实告诉本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弘节问道:“尹君可有讯问沈京等三人?”

杨虞卿道:“一一问过了,而且动了重刑,没有一个人肯开口。”

魏弘节心道:“那三人一定是九头鸟的人,知道规矩,所以宁死也不会开口。而庄胜只是外人,倒是可以设法从他身上打开缺口。”

杨虞卿又道:“不过本府手下在庄胜家中搜出了一副弓箭,羽箭与射死陶疯子的箭支相近,庄胜称那是沈京之物,看起来这个叫沈京的,就是射死陶疯子的凶手。”

魏弘节料想今日不说实话,难以从京兆府带走海峰、白大二人,遂告道:“魏某曾得人提醒,说是有人在暗中跟踪监视某行踪,所以某也安排了侍从进行反监视。适才尹君提及的王旺财、初七,应该就是监视者。但陶疯子忽遭人射杀一事,实出某意外。”

杨虞卿问道:“这些人为什么要监视魏郎?”

魏弘节苦笑道:“老实说,某也不知道。”

杨虞卿捋了捋胡须,思忖道:“该不会那貌不惊人的陶疯子本是个关键人物,譬如知悉秘密宝藏之类,魏郎凑巧跟他同过牢,旁人以为你知道了什么,遂暗中监视你。”

魏弘节道:“如果这样,对方为何又要在陶疯子出狱时将其射杀呢?留着他,套问宝藏秘密不是更好吗?”

杨虞卿“嗯”了一声,又道:“那就是因为陶疯子身上有什么秘密,旁人怕他告诉了你,所以派人监视魏郎。又见到魏郎去接陶疯子出狱,担心陶疯子跟你走到一起,所以抢先杀他灭口。”

魏弘节道:“这番解释听起来倒顺理成章。”又问道:“尹君可否让某见见庄胜?”

杨虞卿奇道:“明明沈京是射杀陶疯子的凶手,王旺财、初七才是跟踪监视你的人,你何以要见庄胜?”

魏弘节道:“那三人都不会开口吐实的,尹君用刑罚都未能撬开他们的嘴,某又何必白费唇舌?庄胜虽是外人,但他长久为王旺财等人提供场所便利,必定看到了很多事,这些都是有用信息。还望尹君能行个方便。”

杨虞卿踌躇道:“魏郎涉案甚深,本府本不该让你去见案犯,但这件事既是因陶疯子提及段成式而起,看在段文昌老友分上,本府就破个例。”挥手叫道:“来人,带魏弘节去府狱见庄胜。”

话音刚落,狱长便直奔入厅,仓皇禀报道:“尹君,案犯庄胜死了。”

杨虞卿霍然起身,问道:“死了?怎么死的?”

狱长道:“目下尚不清楚。下臣亲自检视,他身上除了刑伤,并无他伤。”

杨虞卿怒道:“本府不是一再交代你要将那四人分开关押,好好看管,没本府命令,不准人探视吗?”

狱长忙道:“下臣都是按尹君吩咐办的,庄胜手足均上了械具,双手锁在木枷中,根本不可能自杀,可他人就是死了。似乎……似乎是中毒而死。”

魏弘节心道:“这必定是那内线所为,某早该料到的。”一时之间,深为后悔。

杨虞卿斥退狱长,见魏弘节神色惊疑不定,狐疑问道:“魏郎该不会跟本府想的一样吧?”

魏弘节道:“某手下侍从包仓见到初七与京兆府内线会面,某刚才真该带包仓来,让他当面指认那人。”

忽有逻卒进来禀报道:“宋真人在厅外求见,说是有急事要见尹君和魏弘节。”

杨虞卿忙命请她进来。魏弘节一眼便看到宋忆微手上尽是鲜血,大吃一惊,忙迎上去问道:“宋真人受伤了吗?是谁伤了你?”

宋忆微忙道:“不是忆微的血。”又叫道:“魏郎……”

魏弘节见其神色古怪,问道:“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宋忆微迟疑道:“你手下侍从包仓……他适才在善和坊大街上被人刺死了。”

魏弘节脸色陡变,拔腿便往外跑去。

杨虞卿皱眉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宋忆微道:“忆微听说尹君一早派人召魏弘节来京兆府,便也打算过来看看。出门时,见到包仓捧腹倚树而立,似是不大对劲,便叫了他一声,他不曾回应。忆微过去查看时,才发现他腹部中了一刀。某扶他坐下,想为他救治,却已是来不及。”

又告道:“长安县令孟琯当时刚好穿行善和坊,听说出了事,便停了下来,目下他人正在现场处理。”

杨虞卿面色阴沉,冷笑道:“这些人好生厉害。”

宋忆微奇道:“什么人好生厉害?”

杨虞卿敬重她医术高明,治病救人,不取分文,便大致说了昨晚发生之事。

宋忆微沉吟道:“这么说,尹君已经捉住了射死陶疯子的凶手?”

杨虞卿未及回答,便有逻卒奔进来告道:“魏弘节在府狱闹事,非要强闯进去见昨晚逮到的案犯。”

杨虞卿怔了一怔,道:“本府还以为他赶回善和坊了,原来是去府狱找那三人算账。”挥手命道:“将魏弘节和那三名案犯都带到大堂来。”

过了一会儿,逻卒将魏弘节几人带到堂外。杨虞卿命人先带魏弘节进来。宋忆微见魏弘节双臂被逻卒执住,脸色阴沉,情绪十分不好,先上前劝道:“人死不能复生,魏郎先冷静些。”

魏弘节恨声道:“陶疯子和包仓都是因为某而死,你让某如何冷静?”

宋忆微道:“王建先生待忆微若女,忆微也刚刚失去了亲人。”

一旁杨虞卿听到,忙问道:“王建先生只是失踪,宋真人何以称失去亲人?是暗示他已不在人世吗?”

宋忆微自知失言,忙道:“王建先生既老且病,最多只有一月性命,而今莫名失踪,人受不住折腾,怕是凶多吉少。”

杨虞卿遂不再多问,走到魏弘节面前,令逻卒退下,道:“实话告诉魏郎说,本府对你和你主子郑注都没什么好感,但这些人目无法纪,公然在大街上行凶杀人,可是有些过了。”当即下令将王旺财三人提到堂上。

王旺财三人均受过重刑,且披枷戴锁,步履蹒跚,行走极其困难。逻卒不得不一一左右搀扶住,拖进堂中,掼到地上。

杨虞卿问道:“你们三人仍不肯招承出幕后主使吗?”见王旺财三人不应,便命逻卒先将沈京拖出去,当街杖死。

京兆府权力极大,所判死刑案不必逐级上报复核,可以当场行刑。然杨虞卿仅过堂一次,未得口供,便下令处死案犯,王旺才等人均大吃一惊,不由得面面相觑。行刑逻卒却是毫不迟疑,发一声喊,便将沈京拖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便听到外面呼喝喧哗不已,显是行人见到当街杀人,围到京兆府大门看热闹。又过了两刻工夫,有逻卒进来报道:“案犯沈京已被活活杖死,正陈尸于京兆府大门前示众。”

杨虞卿点了点头,目光在王旺财和初七身上来回游移。王旺财冷汗直冒,又转头去看魏弘节,似是希望他开口求情。

杨虞卿道:“你看魏弘节做什么?”

王旺财道:“某……某没看他……”

杨虞卿遂道:“来人,把这个叫王旺财的拖出去行杖,以重杖打死。”

王旺财很不服气,忙叫道:“为什么要先杀某?”

杨虞卿道:“就是要先杀你!拖出去!”

王旺财忙挣扎叫道:“魏弘节,你答应了……”

魏弘节大怒道:“某答应了什么?你同党以空马引开某,留下了自己衣衫,被京兆尹手下寻到,这才追踪到庄胜住处,是你们自己找死。”

又走到初七面前,扬手扇了对方两耳光,喝道:“说,你在京兆府的内线是谁?”

他已料到必是京兆府内线杀了包仓。昨夜京兆府突袭庄胜住处,逮住沈京等人,还意外救出了两名水族侍从,效率不可谓不高。而对于九头鸟而言,出了这等大事,京兆府内线必要想办法善后,除掉嘴巴不严的庄胜是第一步,继续监视魏弘节则是第二步。

推测起来,魏弘节早上赶来光德坊,在东坊门与包仓交谈的一幕,已尽落入内线之眼。偏偏魏弘节料想虽然京兆府胥吏众多,但那内线与初七公然在京兆府大门会面,必有门吏、差役看见,当可从这些证人口中追踪其身份。又怜惜手下人辛苦,便令包仓先回去歇息。如此,反而给了京兆府内线可乘之机,在包仓返回善和坊后暗算了他。若是魏弘节当时稍微严厉些,令包仓随自己前往京兆府指认内线,当可避过一劫。

初七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一语未毕,便又被魏弘节扇了两耳光。

魏弘节还要再动手,却被逻卒拖开。

杨虞卿一拍桌案,命道:“来人,将魏弘节锁了。”

魏弘节闻言一怔。宋忆微也是惊讶异常,忙求情道:“魏郎伤痛侍从新亡,才一时情绪激动,在公堂上有冲动之举,还望尹君多多体谅,高抬贵手。”

杨虞卿道:“宋真人没听到王旺财刚才所言吗,魏弘节跟这些人……或者说这些人的幕后主使认识,他涉案极深,这次本府可不能轻易放他走。”

逻卒取来手铐脚镣,锁了魏弘节手脚。魏弘节倒是未加反抗,只恨恨将头扭到一边。

杨虞卿道:“再来人,杀了这初七。”

逻卒轰然应命,将初七拖出去行杖。

王旺财刚略略松了口气,忽又听到杨虞卿叫自己名字,登时又全身绷紧起来。

杨虞卿喝问道:“你到底招不招?”

王旺财锐气已泄,踌躇了一会儿,才道:“不是某不肯招,某要是招了,也是死路一条。”

杨虞卿道:“本府瞧你模样,不过是个京师闲汉。人们都说近年来长安有三大恶:中使、闲汉和神策军军士。小小市井闲汉,竟能与宦官、神策军相提并论,还排位在神策军前,想来必有过人之处吧。但就你个人而言,有何能耐呢?哪怕一名最普通的神策军军士,也能将你踩在脚下。所以本府猜测,京师百姓怕的不是你个人,而是一群闲汉,对不对?”

王旺财未及回答,便有逻卒进来报道:“神策军中候秦诚求见。”

杨虞卿道:“哈,看,说曹操曹操便到。王旺财,本府不知道你和你同党跟魏弘节有什么恩怨,但你总该知道他是郑注心腹吧。你不给他面子,总该给当朝第一红人郑注面子吧。就算你不给郑注面子,总该给右神策军中尉王守澄面子吧。目下你同党杀了郑府侍从,神策军军将寻上门,一定是为你而来。你说本府是交你出去,还是不交你出去呢?”

王旺财汗如雨下,不敢回答。

杨虞卿道:“请秦中候进来。”

秦诚大踏步进来,却是一身便服打扮。他见魏弘节被锁拿在一旁,极是惊讶,还待询问究竟,宋忆微朝他使了个眼色,他便不再吭声,径直上前向杨虞卿见礼。

杨虞卿问道:“秦中候是右神策军王大将军心腹,忽然驾临杨某这小小京兆府,有何贵干?”

秦诚转头看了魏弘节一眼,道:“下臣奉王大将军之命,前来协助魏弘节办事。听说他一早被杨京兆召来京兆府,所以下臣也赶了过来。”

杨虞卿道:“哦,郑府很缺人手吗,竟然要出动神策军协助?”

秦诚道:“具体原委,下臣也不得而知。这是王大将军原话,只说是魏弘节可能需要帮手,下臣只是奉命行事。”又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京兆府大门前正在杖决犯人,这里又是这般情形。”

杨虞卿道:“发生了大事。”却不述说事情经过,只神神秘秘地问道:“秦中候,你可有听过京师三大恶?”

秦诚一怔,随即答道:“听说过,三大恶是中使、闲汉和神策军军士。”

杨虞卿笑道:“这王旺财就是个闲汉,看,他排名还在你秦中候之前。”

秦诚闻之拂然不悦,道:“请尹君慎言。确实有神策军军士为害京师,但并非全部神策军都是如此。”

杨虞卿笑道:“秦中候没明白本府的话,本府的意思是,该轮到神策军来治治闲汉了。”

秦诚道:“地方治安不是长安、万年二县及京兆府职责所在吗?”

魏弘节见杨虞卿夹杂不清,明明想利用神策军办案,却又不肯明言,生怕降低了身份,遂插口道:“这王旺财在京兆府的同党,杀了某手下包仓。”

秦诚“啊”了一声,道:“某刚刚在善和坊看到包仓遇害,不明究竟,所以才来京兆府寻魏郎,原来是这样。”

这才恍然大悟,当即上前,抓住王旺财衣领,冷笑道:“你还真了不起,竟敢跟神策军作对。”又转身恳请道:“请尹君准许下臣将王旺财带回右军军营审讯。”

杨虞卿不置可否,只道:“听说你们神策军地牢刑罚十分厉害,进到那里的犯人,均是九死一生,没有不招供的。这王旺财嘛……”

秦诚忙道:“尹君不是已经预备当街杖死王旺财了吗?不妨再让他多活一日,尝尝神策军刑罚的厉害。”

杨虞卿沉吟道:“那好,本府就给秦中候一个面子,把王旺财交给你。一日后,秦中候出够气了,再将人还回京兆府。”

秦诚躬身道:“多谢尹君成全。”

刚好逻卒进来禀报已将初七杖毙,杨虞卿又道:“还有一事需要叮嘱,秦中候带走的是活人,到时也要将活人还给本府。”

秦诚笑道:“尹君放心,下臣保证王旺财再回到这里时,人还有气。不过他身上是否会少些什么,比如胳膊、腿什么的,下臣可就不能保证了。”

王旺财脸色如土,虽然有求饶之意,然嘴唇反复翕张蠕动,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秦诚又为难地道:“下臣本是奉命来协助魏弘节,目下看来,魏弘节似乎是做错了什么事,尹君要将他扣押在这里。下臣若就此返回军营,要如何向王大将军交代?”

杨虞卿道:“不是本府不给秦中候面子,实是魏弘节……”

宋忆微上前几步,低声道:“尹君要的是真相,扣下魏弘节,他也不会吐实,不妨放他离开。忆微以个人名义向尹君保证,忆微会紧紧跟在他身边,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也会将结果及时告知尹君。”

杨虞卿愕然道:“宋真人何以坚持要涉入此事?”

宋忆微道:“尹君忘了吗,魏弘节跟王建先生失踪大有干系。王建先生是家师毛仙翁挚友,忆微素来敬之若父。那些人……忆微是说王旺财和同党,以目下情形来看,他们极可能就是绑架了王建先生的人,忆微比尹君更想知道真相。”

杨虞卿道:“可本府看宋真人模样,并不如何忧心如焚。”

宋忆微道:“那是因为忆微知道王建先生极有可能已不在人世。尹君当知道王建先生还有另一重身份,神策军中尉王守澄义弟。不管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绑架了他,会留着他性命,给他机会向王守澄述说真相吗?那可是灭族之大祸。”

她的声音渐渐哽咽,顿了顿,又道:“无论怎样,忆微发誓要找到那些人,还王建先生一个公道,而魏弘节就是最好的线索。”

杨虞卿微一踌躇,即道:“好,既然宋真人这般说,本府也不能不通情达理。”

宋忆微道:“多谢尹君成全。既然秦诚开了口,尹君不妨做个顺水人情。”

杨虞卿当即道:“既然秦中候出面,本府也不能不给面子。不过魏弘节涉入此案极深,不是嫌犯,也是关键证人,秦中候同时带走了案犯及证人,最后可要给本府一个交代。”

秦诚道:“那是当然。”

杨虞卿遂命人开了魏弘节手足械具。秦诚则叫进来几名神策军军士,命他们将王旺财带走。王旺财极不情愿,几次望向杨虞卿,但始终还是没有开口求饶。

出来莎厅,魏弘节先去接白大、海峰两名侍从。宋忆微趁此空隙,将昨晚发生之事告诉了秦诚。秦诚惊愕交加,却只是踌躇不语。

宋忆微问道:“秦中候当真是奉命来协助魏弘节吗?”

秦诚点了点头,道:“昨日郑注郑相公来到军营找王大将军,二人密语到深夜,郑注相公方才离去。某昨晚不当值,人不在军中,这些也是某听旁人说的。今日一早某刚到军营,王大将军便将某叫去,称魏弘节可能需要人手,命某率一队军士,都换上便服,前去善和坊协助。”

宋忆微道:“听起来,似乎是王守澄要派秦中候来对付茅汇。”

秦诚大吃一惊,问道:“宋真人如何会知道茅汇?”

宋忆微道:“忆微见过茅汇啊,他为王师文之事主动来华阳观找某。再则说,昨日魏弘节向郑注解释经过时,忆微也在场。”

又正色道:“秦中候,忆微听说你曾托付你妻子程夫人为魏弘节寻觅相好,以魏弘节之为人,能到这个地步,料想你二人交情匪浅,忆微不相信魏弘节没有告诉你事情真相。秦中候也大可放心,魏弘节没有违背承诺,这些事不是魏弘节告诉某的,而是忆微自己猜到的。”

刚好魏弘节过来,见秦诚不断打量宋忆微,满脸惑色,猜到究竟,便道:“宋真人聪明绝顶,好多事情她都自己猜到了。而今她坚持要介入进来,好为王建先生讨个公道,某也不能拒绝。”

秦诚道:“可是……”

魏弘节道:“宋真人已经知道是茅汇杀了王建先生,可她也猜到茅汇是受人胁迫,所以一心要找到真凶。”

秦诚忙将魏弘节拉到一旁,低声问道:“你信得过宋忆微吗?”

魏弘节道:“当然。她已经知道某和茅汇曾是游侠成员,不过你切莫暴露身份。”又道:“某已经请你手下先将白大、海峰二人送回善和坊了,这就走吧。”

秦诚道:“那好,某等先回神策军军营吧。”

宋忆微听闻,奇道:“秦中候当真要带王旺财回神策军地牢审讯吗?”

秦诚道:“有什么不妥吗?杨京兆愿意让某带走王旺财,除了想用神策军的名头威吓对方外,还因为京兆府中有其内应吧?”

宋忆微道:“秦中候如何知道神策军中就没有内应?”

这话倒并非危言耸听,神策军多有商家子弟挂名,只要出得起钱,便可以入籍神策军。

秦诚迟疑道:“那么去水族?”

不待魏弘节回答,宋忆微便抢先道:“忆微有个提议,不妨去令狐河东第。”

秦诚很是吃惊,道:“河东第主人令狐滈最好事不过,兼之他是吏部尚书令狐楚之孙,去他那里,岂不自惹麻烦?”

魏弘节道:“令狐滈去扬州游玩了。河东第大宅除了仆人、侍从外,只有段成式一人,他也算是知情者,倒是方便。”

宋忆微道:“而且这件事的源头是陶疯子,那陶疯子一再提及段成式,之后便被王旺财同伙射杀。或许王旺财见了段成式本人,主动招供也说不准。”

秦诚摇头道:“如果段成式不是段文昌段相公之子,平素又闲散怡然,某一定会认为他跟那些人大有干系。”他见魏弘节也默许前去令狐河东第,便不再反对。

为了避人耳目,秦诚命人先雇了一辆大车,去掉王旺财身上枷锁,只将其双手反绑,口中塞以木丸,头上套了黑布套,从京兆府小西门带出,塞入车中,自己与魏弘节等人骑马跟在车后,一行人遂往善和坊而来。

长安县令孟琯已处理完包仓一案,尸首也已抬去长寿坊长安县廨。魏弘节向宋忆微打听了包仓倒地之处,先行下马,在那棵槐树下久久徘徊,不愿离去。

秦诚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某与宋真人先进去吧。”先与宋忆微进去见段成式,道明来意。

段成式起初没听明白,愣了半晌,才道:“秦中候是想借令狐的宅子作公堂,在这里审问案犯吗?”

宋忆微道:“段郎忘了忆微昨晚跟你商议的引蛇出洞吗?本来某等还在谋划当中,京兆尹便将这王旺财主动送上门来,正好是天赐良机。”

段成式遂点头道:“陶疯子一案因忆微和某而起,忆微和某当然不能拒绝二位的要求。虽说这里是令狐滈的宅子,忆微和某是以客代主,但以忆微和某与令狐的交情,他日后知道,也不会怪罪。秦中候,你这就叫人带那王旺财进来吧。”

秦诚便命人将王旺财提了进来。王旺财头上布套和口中木丸一被取下,便四下张望打量,极是纳罕,问道:“不是说要去神策军军营吗?”

秦诚笑道:“原来你这么想去神策军军营。平常人听到神策军三个字就魂飞魄散,你倒是难得。”

王旺财忙道:“不是……某是说……”

段成式道:“你叫王旺财对吧?你可认得某?”

王旺财抬头看了他一眼,微一迟疑,即答道:“你是段成式段公子。”

段成式奇道:“你当真认得段某?段某可是从来没见过你。”

王旺财道:“段公子去过西市好多趟,某没事时总去西市闲逛,曾见过段公子几次。”

秦诚问道:“段公子可有自报家门?可有在脑门上贴了一张字条,写着‘某叫段成式’?”

王旺财道:“没有……”

秦诚道:“那你如何知道他就是段成式?”

王旺财愣了一下,才道:“也是听旁人说的。”

秦诚冷笑道:“只怕是你早对段公子有所留意吧。”

王旺财还待辩解,但刚一张口,便又及时止住,随即垂首不语。

段成式又问道:“你既然时常在西市闲逛,可认得一名落井而死的醉汉?”

他态度温和,言语委婉,总令人感到舒畅,王旺财随口答道:“商旭吗?认得。他只知道喝酒,总是误事,结果最终还是死在了酒上。”

秦诚道:“误事?误谁的事?”

王旺财呆了一呆,忙低下头去。

正好魏弘节进来,秦诚便将他拉到一旁,低声告道:“有段成式在场,审问颇具奇效。现下看来,之前有一名落井而死的醉汉也是九头鸟成员。”

魏弘节沉吟道:“某听段成式提过此事,说是醉汉跟他提了空空儿涉入武元衡遇刺案,等段成式再去西市找他时,他已经因醉酒而落井淹死了。”又说了自己怀疑九头鸟中有游侠成员一事。

秦诚起初觉得匪夷所思,然细细一想,似乎只有如此解释,才能说得通。当初游侠解散,大概有四成成员选择退隐山林,六成以各种身份留在朝中任职。他脑海中将所有人过了一遍,似乎许多人都有可能,却又都不像。

魏弘节似是猜中秦诚所想,道:“某也反复思虑过,有好几个人都有可能加入九头鸟,但都不可能违背铁律。”

当日若不是茅汇及时出现,盲秀才必定同时杀死魏弘节及王建。九头鸟中既有游侠成员,却未予阻止,与手足相残无异。

秦诚道:“或许那人未能及时得知盲秀才捉了你,当然也谈不上阻止。”

魏弘节叹道:“要是老大在这里就好了,他当日在场,与盲秀才有一番正面交锋,或许能猜到那人是谁。”

又听到段成式问道:“你可认得一个叫陶疯子的人?他也时常出现在西市。”

王旺财忍不住笑道:“段公子不是明摆着套话吗?陶疯子昨日在京兆府大门前被人射死,某也在场,亲眼看到了他的尸体。”

段成式道:“这么说,早在那之前,你已经认得陶疯子了?”

王旺财自知失语,又见段成式表面和蔼可亲,其实精明异常,稍不留神,就被他抓住了言语中的漏洞,便决定不再开口。

段成式道:“你跟凶手沈京一党,这是确认无疑的事,你能否告诉某,沈京为什么要射杀陶疯子吗?”

王旺财干脆地道:“不能。”

又转头看了秦诚和魏弘节一眼,道:“某看你们几个都不像是那种会滥用刑罚的人,适才在京兆府抬出神策军的名头,应该也只是装样子吓吓人,所以某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魏弘节冷笑道:“不错,某等是不会拿你怎么样,但某等出其不意带你来这里,你同党会不会觉得意外呢?会不会认为你见到段成式后极可能吐露真相,派人来杀你灭口呢?”

王旺财昂然道:“若同伴要杀某灭口,早在入府狱时便动手了。”

魏弘节道:“原来内应是在押送犯人入府狱途中动的手,多谢你告知。”

又道:“不错,你同党原先是对你有信心,可沈京、初七已受杖而死,目下尸首在京兆府大门前示众,三人只剩下你一人,你既没有被关入京兆府大狱,也没有被押去神策军军营,而是带来了这里,你说你同党会怎么想?”

王旺财脸色惨白,额头汗珠滚滚而下,但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开口,秦诚遂命人带他下去关押。

段成式问道:“当真会有人来杀王旺财灭口吗?”

魏弘节点了点头,道:“一定会。段公子,你愿意冒险吗?”

段成式未及回答,便有仆人进来报道:“门外有人指名找魏郎,说是徐氏酒肆的伙计。”

魏弘节道:“某出去看看。”

出来一看,却见茅汇一身伙计打扮,站在门前。魏弘节愕然道:“你如何打扮成这样?”

茅汇苦笑道:“某而今是徐氏酒肆的伙计戴茂,不打扮成这样,还能怎样?”

魏弘节道:“哦,你答应了王清晨,要在长乐坊徐氏酒肆服役三个月,看来已经开始履行承诺了。”又问道:“徐氏酒肆消息最灵通不过,你是听到风声,来找某的吗?”

茅汇点点头,道:“某听说昨夜京兆府……”

一语未毕,便见秦诚率人跨门而出。正愕然间,秦诚挥手道:“围住了!若对方胆敢反抗,立即射杀。”

魏弘节道:“秦诚,你这是……”

秦诚拱手道:“魏郎莫怪,秦某也只是奉命行事。”上前一步,低声告道:“王大将军和郑注郑相公早料到茅汇还会再来找你,所以密令某跟在你身边,专等茅汇上门。”

魏弘节道:“你……”

秦诚道:“来人,将这人绑了。”又走到茅汇面前,道:“某与你虽是旧识,但某有军令在身,万望莫怪。”

茅汇点点头,反手就缚。又有军士取过一个黑色布套,套在茅汇头上。

魏弘节忙问道:“你带他去哪里?”

秦诚道:“某奉有严令,一旦捉住茅汇,立即交给郑注郑相公。”见魏弘节抬脚欲走,忙举手拦住,道:“你不必回去水族,去也是白去。郑注相公有过吩咐,你尽可以调派郑府人手,继续办你的事,但他暂时不会见你。”

魏弘节一时瞠目结舌,答不上话来,秦诚趁机引人押了茅汇离去。

宋忆微已闻声而出,问道:“秦中候带走的人是谁?”

魏弘节道:“茅汇。”

宋忆微“啊”了一声,正待追上前去,却被魏弘节扯住衣袖。魏弘节道:“原来郑注郑相公早已识破某在说谎,却隐忍不发,佯装相信了某的说辞,反过来还利用某诱捕了茅汇。”

宋忆微道:“忆微去求见郑注,他应该会同意见某。”

魏弘节忙道:“茅汇暂时不会有性命危险,宋真人不必急在一时。”

宋忆微凝视着他,道:“魏郎是怕忆微去火上浇油,敦促郑注杀了茅汇吧?”

魏弘节叹了口气,道:“当真什么都瞒不过宋真人。茅汇杀了王建先生,是他动的手。宋真人现下赶过去,一定会当面质问茅汇是否真有其事,依他性子,也会立即承认。万一宋真人恼怒之下……”

宋忆微踌躇许久,才道:“忆微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动手杀人的勇气,但人为悲愤驱动时,会做出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来。”顿了顿,又问道:“忆微如果杀了茅汇,魏郎会恨某吗?”

魏弘节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过头去,以沉默相应。

宋忆微道:“就算谈不上恨,日后也再难以相处了,是吧?那么为了魏郎,忆微愿意放弃再见茅汇。”

魏弘节一怔之间,宋忆微已施然转身,重新进去河东第大宅。

魏弘节立在原处,一时思绪如潮。他自是知道郑注有意收服茅汇,甚至不会计较其杀死王建之罪,但他也知道茅汇绝不会同意为郑注效力,因而其人命运难卜。郑注擅长迎合人心,既是茅汇于他无用,权衡利弊,对他最有利的,便是将茅汇送到神策军,交给中尉王守澄。如此,茅汇必是死路一条,虽然不会公开典刑,却会死得极其惨烈,怕是王守澄会将神策军地牢中最最残酷的酷刑都用在他身上。

本来魏弘节出面求情的话,或许郑注还会网开一面,但之前魏弘节装作痛恨茅汇杀死王建,已将求情途径堵死。郑注甚至瞒过魏弘节,改用秦诚来抓捕茅汇。秦诚大概也是身不由己,如同之前茅汇不得已杀死王建一样。

忽有一名水族侍从经过,魏弘节便招手叫他过来,吩咐了几句,那侍从躬身应命而去。

重新进来客厅时,堂中只剩下段成式一人。魏弘节忙问道:“宋真人呢?”

段成式道:“去柴房为王旺财疗伤了。宋真人说他在京兆府受过重刑,不处理伤口的话,怕会感染。”又迟疑问道:“适才宋真人说秦中候当着魏郎的面带走了茅汇,可有其事?”

魏弘节点了点头,不愿意多提,只道:“秦诚说是来协助某,原来只是要等候机会捉拿茅汇。而今他已完成任务,大概也不会再回来。某一会儿从水族调派一些侍从过来,与贵府侍从一道,负责周围巡视警戒,以防王旺财同党前来。”

段成式只是略知其事,虽然满腹狐疑,然见魏弘节满脸沮丧之色,便不再多问,应道:“府中上下人等,任凭魏郎差遣。”

等了小半个时辰,才有数名水族侍从赶将过来。魏弘节已巡视完河东第内外,便根据建筑结构布防,将人手重点安排在关押王旺财的柴房附近。

刚好宋忆微从柴房出来,见魏弘节人在外面,便问道:“可有来自水族的消息?”

魏弘节道:“某刚刚在大门前,看到秦诚押着茅汇经过,料想是要将他解押到神策军军营。某想上前阻拦,秦诚却朝某摇了摇头,虽然满脸愧疚之情,用意却很明显,是让某不要令他为难。”

宋忆微大吃一惊,道:“若是茅汇落入王守澄之手,他还有活路吗?只怕今夜便会死在地牢之中。”忙道:“忆微这就去求见郑注,设法为茅汇求情。”

魏弘节扯住她衣袖,不解地问道:“宋真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跟茅汇毫无关系,他又杀了你关爱的人,你该恨他才对。”

宋忆微跺脚道:“你不明白吗?”见魏弘节依然是一脸懵懂,登时大为恼恨,拨开他的手,甩袖去了。

魏弘节原地发了好一会儿愣,这才会意过来,心道:“宋真人是为了某,她知道某跟茅汇亲若手足,不愿意看到某因为茅汇无端送命而神伤。”一念及此,慌忙追将出来。

到庭院时,正好遇到宋忆微悻悻回来,无奈告道:“忆微刚出大门,便遇到了水族侍从,说是郑注刚刚出了门,被翰林学士李训派人叫走了。”又道:“不如忆微陪魏郎赶去神策军军营,求王守澄手下留情。好在右军军营距离善和坊不远,应该还来得及。”

魏弘节摇头道:“王守澄肯以正眼看某,不过是看郑注郑相公的面子,而今茅汇是被郑注相公擒住,某还去求情,王守澄会理会吗?他既知某与茅汇是旧识,恼恨之下,不当场将某扣下才怪。宋真人,你的好意某心领了,你实不必再牵扯进去。”

又道:“王建先生那件事后,茅汇便有必死之心,预备让某将他交给官府,某不愿意这么做,所以他才编了那套谎话。想不到郑注相公早已识破,茅汇终究还是难逃一死,或许这是他的命。但是秦诚,某实在料不到……”越想越是气愤,拔脚便往外走去。

宋忆微忙叫道:“魏郎要去哪里?”

魏弘节道:“去神策军军营。”

宋忆微道:“魏郎自己也说了,王守澄不但不会接纳,还会扣下你,万一他狂怒之下欲对魏郎不利,你不是自己去送死吗?”

魏弘节道:“某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茅汇死。”

他大步流星,脚下极快,瞬间便出了大门。宋忆微追将出来,叫道:“那这里该怎么办?”

魏弘节一怔,不由自主地顿住身形。恰在此时,一名侍从过来禀报道:“魏郎,如你所料,四周有可疑人出现。”

宋忆微扯住魏弘节,道:“如果魏郎坚持要去神策军军营,那么忆微便与你一起去。”

魏弘节哪肯让她随自己去冒险,只得道:“某不去了。宋真人说得对,某甩手一走,这里无人主事,王旺财同党便会趁机而入,宋真人你和段成式都可能有危险。”

宋忆微道:“那些人当真敢公然闯进来这里吗?”

魏弘节踌躇道:“应该会。关键是他们在暗处,某等在明处,他们知道某人在这里,认得某等的样子,某等却对他们一无所知。某只知道他们会来,却不知道怎样来,什么时候来,局面于某方很是不利。这样,宋真人先进去陪段成式,某再四下巡视安排一下。”

到下午时,秦诚竟又折返回来,依旧是一身便服,却是不肯再进河东第大门,大概心怀愧意,不好意思进去。魏弘节本不欲见他,可又牵挂茅汇生死,赶将出来,冷冷打量着他。

秦诚不敢直视魏弘节双眼,将头转开,道:“王大将军有令,他已知你与茅汇串谋,本该立即逮捕你入神策军军营讯问,但因郑注郑相公为你求情,称你正在设法弥补,寻找害死王建先生的幕后主谋,王大将军遂命你戴罪立功。他还称不会立即杀了茅汇,但日日会用刑罚拷打其人,令其生不如死,若是你真能找到罪魁祸首,另当别论。”

言外之意,若是魏弘节能设法瓦解九头鸟,王守澄或许会放茅汇一条生路。

魏弘节意外之极,虽然略略舒了一口气,但想到茅汇正备受酷刑折磨,心中怒气又生,将秦诚扯到一旁,质问道:“不说别的,多年前你便与茅汇是马球球友,何以能做出这种事来?”

秦诚道:“某身为神策军军将,长官命令大如天,有得选吗?”

魏弘节道:“怎么没得选?”

秦诚见左右无人,遂低声道:“郑注早已识破了你的谎言!他明知某多年前便与茅汇相识,而今与你交情也不错,却偏偏派某利用你抓捕茅汇。你想想看,某若有异样,某三个人便都搭进去了,到时连个能出面求情的人都不剩了。”

魏弘节冷笑道:“什么三个人都搭进去,你只会为自己考虑。”

秦诚也火了,脸色一沉,怒道:“你和茅汇都是孤家寡人,只有某有家有室,某还有瑟儿,是不是要为自己、为她多考虑一点?”

魏弘节一时噎住,竟答不上来。

秦诚也不愿多说,遂拱手道:“秦某尚有军令在身,还望魏郎体谅。”自引人去了。

魏弘节悻悻进来,将秦诚之语告知给宋忆微与段成式。宋忆微道:“这么说,茅汇还有一线生机?”

魏弘节点头道:“所以某得格外打起精神,利用好王旺财这个机会。”

有水族侍从进来报道:“秦中候手下到了,说是奉命听从魏郎调遣。”

魏弘节还待拒绝,段成式忙道:“河东第宅子前后三进,可不算小,这里正缺人手,秦诚也是好意。”

魏弘节想了想,道:“那好,就让他们在外围警戒吧。”

侍从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魏弘节又道:“之前某与对方打过交道,那些人行事极其狠辣。段公子,一旦有事发生,可否劳烦你照顾宋真人?”

宋忆微先笑道:“段郎有伤在身,行动不便,不该是忆微照顾他吗?”

段成式忙道:“那是一定的。”又苦笑道:“虽然段某也不明白何以成了对方的不可动之人。”

侍从又进来报道:“门外有名小道士求见宋真人,说是华阳观来的。某让他进来,他有些怕生,说只愿意在门外等。”

宋忆微道:“是了,忆微昨晚一夜未归,想来是妹妹担心了。忆微先出去一下。”

出门一看,果见门前站着一名十四五岁的小道士,但却是生面孔。

宋忆微恍然有所醒悟时,那小道士已凑上前来,告道:“小宋真人而今在某等手上,只要宋真人肯帮忙杀了王旺财,小宋真人自可平安回去华阳观,包管不会少一根头发。”

宋忆微又惊又怒,道:“你们……”

小道士袖出一物,往宋忆微眼前一晃,道:“这是小宋真人的桃木发簪,宋真人应该认得的。一方是王旺财,于宋真人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一方是心爱的妹妹,宋真人自己权衡。如果过了今晚王旺财还没死,宋真人就等着为令妹收尸吧。”

宋忆微咬咬牙,道:“好,某答应你。不过你们得确保清秋平安无事。”

小道士道:“还是跟聪明人打交道爽快。”又道:“令狐河东第中也有某等内线,宋真人可不要试图向魏弘节等人通风报信,一旦宋真人有所异动,令妹便是性命不保,宋真人可要想清楚了。”

宋忆微点了点头,正色道:“你放心,宋忆微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杀死王旺财。”

进来厅堂,宋忆微见魏弘节与段成式均干坐在堂中,也无甚交谈,便道:“段郎不是有午睡的习惯吗?忆微扶你回房歇息吧。”

段成式道:“也好,枯坐在这里等坏人上门,总是有些乏味。”

宋忆微遂携了药匣,送段成式入来后院,又为他换过药,这才离开。她没有返回厅堂,而是直接赶来柴房,向门外侍从告道:“该为里面的人换药了。”

侍从忙道:“宋真人不必费心,不过是个将死的囚犯而已。况且魏郎有过交代,在事情解决前,任何人不能靠近柴房。”

宋忆微心道:“柴房戒备森严,根本不可能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接近。如若白天不尽快解决王旺财,入夜后某再来,岂不更加可疑?”

便道:“某是医师,医者父母心,对方是囚犯也好,是乞丐也好,在某眼中都是一样的,都是病人。麻烦小哥让开,让某进去。”

侍从却甚是坚决,道:“不行。”

宋忆微道:“那好,某去请魏弘节过来,让他评评这个理。”

侍从一时迟疑起来,刚好柴房有动静传出,宋忆微忙道:“应该是他伤口疼得厉害,快让某进去看看。”

侍从与同伴交换一下眼色,勉强道:“那好,某就让宋真人进去,不过宋真人切莫声张。”

王旺财双手反缚,头上套着黑布套,倚墙而坐。宋忆微来到他面前蹲下,道:“某是之前来过的宋忆微,又来为你换药了。”

王旺财口中塞了木丸,无法出声,只能“呜呜”相应。

宋忆微从药匣中取出一枝铜管,旋开上段,露出一截闪闪发亮的尖锥。她紧紧握在手中,又有所犹豫,然想到妹妹宋清秋已落入歹人之手,便狠了狠心,低声道:“抱歉了,某也是不得已。”直朝王旺财颈间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