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亚者如醉 曲者如折

“然京师并未就此太平,风波依然不止。长安流言纷纷,盛传宠臣郑注为文宗皇帝炼制金丹,须用小儿心肝,皇帝为此下密旨暗中逮捕小儿。一时满城风雨,街肆汹汹。凡是有小孩的人家,均将孩子藏在家中,不敢让其出门。文宗皇帝听到风声,极为生气。郑注颇不自安,竟不敢出门。”

宋忆微手握尖锥,直刺向王旺财脖颈。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那王旺财却不知如何挣脱了绑索,竟掉过手来,捉住了宋忆微的手腕。

宋忆微猝不及防,尖叫一声,一时未能挣脱对方掌握,忙朝外叫道:“快来人,犯人挣脱了。”

王旺财闻言,便松开了手。宋忆微惊慌之下,非但未能及时起身,反倒跌坐在地上。

一名侍从闻声进来,却不上前擒拿王旺财,而是将宋忆微拖开。王旺财则自行脱下头罩,却不是之前宋忆微见过的王旺财,而是茅汇。

宋忆微愈发惊奇,愕然道:“你……茅郎你不是被带去神策军军营了吗?”

茅汇挖出口中布团,轻轻叹了口气,似有难言之隐,挥手令侍从先退出去,问道:“宋真人为何要杀王旺财灭口?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入了九头鸟之手?”

宋忆微奇道:“九头鸟?王旺财和他同党的组织,原来就叫九头鸟吗?”

茅汇正色道:“宋真人,目下大敌当前,望你将实情告知,某好及时安排应对之策。”

宋忆微道:“他们……那些人捉了某妹妹宋清秋,说是忆微如果不杀了王旺财,他们就会杀了清秋。还说河东第宅子里面也有他们的人,忆微如果敢向魏弘节透露风声,他们就会立即知道,到时清秋性命不保。”

茅汇微一沉吟,即道:“那好,请宋真人先出去,佯装受惊。如果有自称是九头鸟内应的人来找你,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你就说你刚才要下手时,王旺财忽然挣脱了束缚,你吓了一跳,遂未能得手,就照适才发生的真实情形说。”

宋忆微道:“然后呢?”

茅汇道:“然后,宋真人仍然要想方设法进来柴房。如果河东第中真有九头鸟的人,必会设法引开侍从注意力,为宋真人制造机会,你可趁机进来柴房……”

宋忆微道:“可柴房中的人是你茅汇呀。”

茅汇道:“王旺财人也在这里,就藏在柴垛后。”

宋忆微闻言,不由自主地朝柴垛望去。

茅汇道:“宋真人不必担心,王旺财服了迷药,人已没有知觉。”又道:“宋真人下次再进来这里,茅某会帮你杀了王旺财,以相救令妹。”

宋忆微极是意外,问道:“茅郎愿意为忆微杀了王旺财?”

茅汇点了点头,道:“茅某的行事原则是,能救一人是一人。况且王旺财即便不死在这里,也会死在京兆府,他早死一刻,便能救得一人,有何不可?”

宋忆微惊愕之余,也很是气愤,问道:“这是茅郎与魏弘节事先安排好的计谋吗?亏得忆微还那么为他担心。”

茅汇摇头道:“魏弘节不知道茅某人在这里,他是真以为茅某被押去了神策军军营。这一切,是出于郑注的安排。”

原来秦诚将茅汇押到水族后,即赶去书房禀报。郑注听报抓住了茅汇,颇为意外,道:“没想到这般快,秦中候果真能干得很。”

秦诚摇头道:“下臣奉命办事,不过是茅汇凑巧出现,能有什么功劳?”

郑注又问道:“听说秦中候与茅汇昔日是马球球友,你捉了昔日旧交,可有内疚之心?”

秦诚道:“下臣心里确实不好过。但下臣是神策军军将,食朝廷俸禄,理当遵奉军令。”

郑注点头道:“很好,老夫就料到你秦诚不会徇私。若是换作魏弘节,他定会私下纵茅汇逃走。”命人将茅汇带进书房,又命侍从、军士尽数退出。

秦诚迟疑道:“茅汇武艺高强,郑相公还是留个人在身边比较好。”

郑注道:“无妨。”

秦诚闻言,便躬身退了出去。

郑注先走到茅汇背后,亲自解开他手上绑缚。茅汇也不意外,自行取下头上布套,垂手而立。

郑注问道:“怎么,茅郎没什么可说的吗?老夫早年跟随李愬将军时,便听过你的名字,而后因武昭一案,茅郎声名远扬,侠义为天下人敬仰,老夫也是仰慕已久。今日算是第一次见面,连一句寒暄都没有吗?”

茅汇便躬身行礼,道:“茅汇见过郑相公。”

郑注道:“老夫知道是茅郎杀了王建,却是不得已而为之,猜测起来,应该是为了救魏弘节。后来你二人联合编了一套谎话来骗老夫,老夫还差点就相信了。”

又有意问道:“茅郎到底杀了人,而且杀的不是普通人,而今要如何收场?”

茅汇道:“郑相公不是已经承诺了魏弘节,说要按下此案吗?”

郑注道:“不错,老夫已经请王大将军出面游说,不日便会有诏令下达,令京兆尹不得再过问此案。”

又道:“想来魏弘节已经将全部经过情形告诉了茅郎,老夫也就不再拐弯抹角,茅郎可愿意像魏弘节一样,为老夫效力?”

茅汇道:“怕是要令郑相公失望了,这个绝不可能。茅汇才疏学浅不说,且有一段伤心往事,不愿意再卷入官场之事。”

郑注笑道:“这般干脆,一点回旋余地也没有吗?”又问道:“那么茅郎认为老夫接下来会怎么做?”

茅汇道:“郑相公应该会将茅某送交神策军,交由右军中尉王守澄处置。”

郑注笑道:“不错,正该如此。”到门前叫秦诚进来,命道:“你在军士中挑一个跟茅汇身材相近的人,换上茅汇的衣衫,将他绑起来,头上套上布袋。你再带一队人,亲自押解他去右神策军军营,交给王大将军讯问。”

秦诚一时未能反应过来,问道:“下臣愚钝,郑相公刚才这番话,小臣没能听得明白,还望郑相公明示。”

郑注笑道:“怎么,老夫说得不够明白吗?”

特意走到茅汇面前,道:“你不肯为老夫所用,王大将军也想要你死,老夫将你送去神策军军营,确实能讨他欢心。但你死了,既不能令王建复生,对老夫和王大将军也没有任何实际益处。老夫找人假扮成你,命秦诚押去神策军中,对外宣称王大将军已将你拷打致死。如此,你重新回到暗处,便可从容帮助魏弘节对付那些人。”

茅汇大为不解,且惊且奇,问道:“郑相公何以要这般大费周章,连魏弘节都瞒过?”

郑注道:“老夫已经猜到你和魏弘节那套谎话,细节如将绑架王建嫁祸他人之类都是真事,唯独关于你茅汇之事是假。老夫很想看看,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在暗中捣乱,还敢挑起左、右神策军相斗。”

又道:“至于秘而不张嘛,能令堂堂茅汇和魏弘节屈服,对方必定非同小可。你二人在明,对方在暗,局面于你等不利,必须得扭转过来。茅郎虽无法言明真相,但毕竟是知情者,将你重新转回暗处,会大大有利。茅郎死了,对方以为只剩下魏弘节一人,容易对付,自会放松警惕。而成功的诀窍,往往在于出其不意。”

茅汇听在耳中,大为佩服,只是不便公然开口称赞对方,便自行脱下衣衫。秦诚也忙出去挑选军士。

郑注又笑道:“那么就烦请茅郎再委屈一下,假扮成水族侍从,去隔壁令狐河东第襄助魏弘节吧。”

宋忆微听完经过,得知郑注也有铲除九头鸟之意,心下略宽,道:“那好,忆微这就出去,依茅郎之计行事。”

茅汇又叫道:“宋真人,你千万不可对魏弘节透露实情。如果九头鸟没有虚张声势,就是真的在河东第中安排了内应,他是首要被监视之人。”

宋忆微道:“忆微明白,魏弘节既担心茅郎你安危,又痛恨秦诚出卖旧友,真情流露,尽落入内应之眼中,对方才会愈发放松警惕。”

离开柴房,宋忆微便径直回来客堂,魏弘节正在堂中徘徊,见她进来,忙迎上来问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宋忆微道:“嗯,忆微给段成式换完药,见后院蔷薇开得甚艳,便多留了一会儿。”

魏弘节见她闷闷不乐,料想是因目下之事,便道:“其实宋真人不一定非要留在这里,要不某派侍从送你回华阳观吧。”

宋忆微摇头道:“这种时候,忆微怎能离开?”忽上前扑入魏弘节怀中,低声道:“魏郎,忆微和你都是可怜人。”

魏弘节见她真情流露,忙伸手揽住她的纤腰,安慰道:“不要怕,有某在,一定能保护宋真人周全。”

宋忆微昂起头来,道:“而今魏郎已因茅汇一事得罪了郑注,何不就此离开他?忆微愿意与魏郎一道离开京师,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隐居起来。”

魏弘节大为意外,踌躇了许久,才道:“宋真人对魏某的好,魏某绝不会忘记。可做人做事要有始有终,某辅佐郑注,完全出于公心,就算因事得罪了他,也不会就此离开。等到朝廷出兵收复河湟的那一天……”

宋忆微忽然将魏弘节推开,道:“某哪有对你好?是你巴巴地买了两块丝帛,送去华阳观讨好于忆微。”

魏弘节道:“好好地生什么气?”

宋忆微冷笑道:“某就生气了,你又能怎样?”竟走上前来,扬手扇了魏弘节一耳光,又迅即转身出去。

魏弘节尚觉莫名其妙,忽听到背后有人道:“魏郎不解佳人心思,挨这一巴掌,是应该的。”回头一看,却是段成式。

段氏行动迟缓,魏弘节忙上前扶其坐下。段成式笑道:“今日不知怎的,根本睡不着,段某便重新出来,结果正好看到刚才那一幕。”

魏弘节很是难堪,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段成式笑道:“魏郎不必尴尬,段某羡慕你还来不及。不怕魏郎笑话,段某和温庭筠都对宋真人有好感,尤其是某,之前没少往华阳观跑,却想不到宋真人已有了心上人,就是魏郎你。”

魏弘节支支吾吾地道:“那个……不是段公子想的那样……”

段成式笑道:“段某不是有意偷听,但魏郎和宋真人适才一番对话,段某都听到了。魏郎胸怀大志,但收复河湟之事,即便在中兴之主宪宗皇帝手中也未能实现,魏郎何以相信郑注能做到?”

魏弘节道:“某知道世人都看不起郑注相公,嫌弃他江湖郎中出身,又做过一些令人不齿之事。但而今他有心改过,单是收复河湟一事,他曾乔装去见过自敦煌归来的杜湛,详细询问了当地情形,很是感慨,一再跟某提到河西汉民‘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足见真诚。至于能不能做到,至少郑注相公愿意为之努力。而朝中又有几人如此呢?‘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

段成式当即肃然起敬,直身拱手道:“是段某浅薄。自今日起,段某绝不敢对郑注相公有半字不敬,对魏郎也当刮目相看。”

话音刚落,便听到外面有嘈杂之声。魏弘节忙道:“请段公子留在这里,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开。”

魏弘节匆忙出来,欲查看究竟。有侍从过来禀报道:“秦中候手下故意滋事,跟咱们水族一干人起了冲突,不过也就是闹了一会儿,现下没事了。”

魏弘节心道:“秦诚素来驭下甚严,再说天下人尽知王守澄对郑注言听计从,神策军如何敢向水族侍从挑事?”

骤然醒悟过来,忙道:“那些神策军是假的,是歹人假扮的。快,快去暗中通知咱们自己人,先佯作不知,再趁机将对方都拿下了。”

侍从难以置信,问道:“人是假的吗?某看他们腰间都挂着神策军腰牌呢。”

魏弘节跺脚道:“之前秦诚和手下都奉命换了便服,腰牌自然也收了起来。这些人腰间公然挂着腰牌,反倒更能证明他们是假的。”

侍从恍然大悟,忙不迭地去了。

魏弘节径直朝柴房赶来,途中遇到巡逻侍从,忙问道:“可有发现异常之处?”

侍从迟疑了下,告道:“适才见到宋真人引着一名神策军士往柴房那边去了。”

魏弘节大吃一惊,不及多问,忙朝柴房赶来。到门前时,却见一名男子腰间挂着神策军腰牌,正与几名侍从吵嘴。

魏弘节早已取兵刃在手,走上前去,一言不发,倒转刀背,击打在那男子后颈上,命道:“将他绑起来。”

侍从面面相觑,却不肯动手。

魏弘节怒道:“怎么,没听到某的命令吗?”

宋忆微闻声而出,见魏弘节乍然出现,满脸惊异之色。而魏弘节看到宋忆微手中握着一柄尚在滴血的尖锥,更是惊诧,愣了一愣,才问道:“你……你杀了王旺财吗?”

宋忆微不答,指着地上的男子问道:“魏郎为什么打晕了他?”

魏弘节道:“他是歹人假扮,并非真的秦诚手下。宋真人你……”

宋忆微大急,抛下尖锥,上前捶打魏弘节胸口,道:“若是你因此害死了清秋,忆微跟你没完。”

魏弘节不明所以,忽见茅汇现身在柴房门前,惊讶得嘴都合不拢,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茅汇简短地道:“郑注命某假扮成王旺财,好暗中策应于你。”

魏弘节怔了一怔,这才会意过来,当即叹道:“郑注相公的心思,可实在让人猜不透。”转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尖锥,问道:“那这血……”

茅汇道:“是王旺财的血,是某杀了他。”

又告道:“九头鸟捉了小宋真人,以此要挟宋真人来杀王旺财。被你打晕的这个人,是九头鸟的人,是特意来为宋真人制造机会,也是来当场确认王旺财之死的。某实在料不到你竟这般快便识破了他的伪装。”

宋忆微跺脚道:“现下该怎么办?这人刚刚说了,他要亲眼看到王旺财死了,去向头领禀报,那些人才会放清秋回去。”

茅汇未及回答,已有水族侍从赶来,躬身禀报道:“按照魏郎的吩咐,已将那些假神策军尽数拿下了。只有门外两人望风逃走。某怕宅子中人手不够,没敢去追,只呼叫了巡街坊卒。”

魏弘节点了点头,指着地上的男子道:“你们先看着他,等他醒了就叫某出来。”

随即与茅汇和宋忆微一道进来柴房,瞥了一眼王旺财的尸体,道:“某有个法子,应该能挽回局面。对方不过是想要王旺财死,一会儿某割下他首级,等外面那人醒了,便随他去见头领。”

茅汇大为惊异,道:“对方已有三名手下因你而死,你送上门去,他岂会放过你?”

魏弘节道:“对方思虑周密,除了以小宋真人要挟宋真人外,竟然还能想到派人假扮神策军混入令狐河东,想来对方也在附近安排了人手监视。某派人拿下这些假神策军士,对方必然已经知晓。很快就要夜禁,若是不能及时将王旺财首级送去,怕是小宋真人性命难保。”

茅汇微一思忖,刚要开口,魏弘节摆手道:“你不能去,也不能再露面。郑注相公以奇计将你转入暗处,这是你的优势。对方以为你必然死在了神策军中,也不会再来要挟你做那两件未完之事。”

宋忆微听到二人对谈,大惑不解,问道:“为什么不能等外面那人醒了,将王旺财首级交给他带回去?”

魏弘节与茅汇相视一眼,茅汇道:“就算这样,对方也未必会放令妹走。”

魏弘节见宋忆微仍是不解,遂解释道:“其实对方知道王旺财被带进河东第后,未必会吐实,而某等将王旺财带来这里,其实也有意引对方上钩,如此,等于王旺财成了一场博弈的中心。对方要让某知道他的厉害,而今某既识破了那些假神策军的伪装,等于对方输了一场。”

宋忆微依然一脸疑惑,道:“可是对方要杀王旺财,虽然不是忆微亲手杀了他,但王旺财人确实死了呀。”

茅汇道:“小魏适才将那人打晕,表明他已经或是即将发现对方以小宋真人要挟宋真人杀人一事。如此,对方还是输了一招。”

宋忆微沉吟道:“虽然忆微不是很明白二位所称博弈的微妙之处,但如果一定要有人去送王旺财首级,也应该是忆微去。”

魏弘节道:“宋真人不能去。”

宋忆微奇道:“为什么?”

魏弘节道:“一是对方行事狠毒,宋真人若见过他样貌,不知他会怎样对付你。二来嘛,某既已知晓宋真人杀了王旺财,却任凭你就此离去,对方岂不觉得奇怪?”

宋忆微问道:“魏郎去,不是更奇怪吗?”

魏弘节道:“某能解释,对方一听就会明白。”

宋忆微问道:“怎么解释?”

魏弘节忽然红了脸,便朝茅汇使了个眼色,自己拔出兵刃来。茅汇遂挺身挡在宋忆微面前,道:“宋真人,一会儿会有碍观瞻,请你转过身去。”

宋忆微料想魏弘节是要割下王旺财首级,却还是坚持道:“不行,清秋是某妹妹,忆微不能让魏郎去送死,还是某去。”

魏弘节道:“这件事因某而起,当然是某去。”

盲秀才本要将魏弘节与王建先生一道杀死,却被茅汇搅乱。盲秀才怕茅汇所言是真,留了后招,不得已放走了魏弘节,但一直怀恨在心。那陶疯子未必有多大关系,但盲秀才却立即设下计谋射杀了他,其实是要让魏弘节和茅汇知道他的厉害。而最令盲秀才得意之处,是魏弘节、茅汇二人明明知道是九头鸟所为,却被之前承诺约束,无法对旁人言明真相,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而魏、茅自己也会时时受到官府及郑注怀疑。

不想京兆尹杨虞卿颇有能耐,竟在昨夜捉到了盲秀才手下沈京等人,甚至今日便将沈京、初七二人杖死。盲秀才本就狂妄自大,又见魏弘节公然将王旺财带入了令狐河东第,愈发恼恨,遂决意放手一搏。

宋忆微却不同意,摇头道:“不,究其根源,这一系列事件,其实是因忆微而起。”

直言告道:“当日华阳观,忆微和妹妹清秋设宴为家师及王建先生饯行。某在席间弹唱了杜仲阳的《金缕衣》,王建先生这才与家师谈及杜仲阳,越论其人,便越想见她一面。王建先生说,他尚有最后一个心愿未了,就是想看看这位传奇妇人是何等模样,还想将其从泥潭中解救出来。家师认为杜仲阳牵涉朝廷机密,干系太大,便分析了一番利害,劝王建先生打消念头。王建先生当场答应,并如期离开了京师,不想后来还是忍不住折返回长安,这才有了后来之事。”叹了口气,道:“如果不是忆微一时心血来潮……”

魏弘节忙道:“宋真人无需自责,事情与你无干。王建先生事前打听了许多关于杜仲阳的事,一些内幕消息极为机密,就连某也不知道。他曾与宋若宪女学士长久交谈,估计也是在向对方探听宫廷秘闻。王建先生禀性好奇,就算没有宋真人弹唱《金缕衣》一事,他还是会去找杜仲阳。”

宋忆微听了,这才略略觉得宽慰,又叹息道:“可惜王建先生到死,还是未能见杜仲阳一面。”

忽想到一事,又告道:“京兆尹一早派人随车夫单大到平康坊看过,原来王建先生去的不是名妓景悦住处,而是一条外观看起来与景悦住处差不多的巷子。”

茅汇点头道:“这一节,王建先生跟某提过,他事先中了迷药,人迷迷糊糊,神志不清,全靠同行者搀扶引路。车夫知他身患重病,也以为他只是身体不舒服,竟未起疑。”

魏弘节走到王旺财尸体旁,正预备割下其首级,忽有侍从在门外叫道:“魏郎,你在里面吗?”

魏弘节隔门应道:“什么事?”

侍从报道:“小宋真人到了,要立即见宋真人。”

宋忆微大吃一惊,急忙抢出门去,问道:“你说的小宋真人,是某妹妹宋清秋吗?”

侍从道:“是啊。小宋真人与宋真人一道在水族做过客,某认得她的。”

宋忆微忙问道:“清秋她人可还好?”

侍从摸了摸头,道:“小宋真人有水族侍从护送陪同着,没什么不好啊。”

宋忆微一时不明所以,急忙赶去客厅。

魏弘节却未就此离开,问道:“秦诚是不是事先便已经知道这件事?某是指郑注相公欲将你转入暗处之事。”

茅汇不愿点破秦诚也是后来才知郑注计谋,只告道:“之前既已决定由某来为九头鸟顶罪,某便猜到王守澄会派秦诚来追捕某,某反复叮嘱过他,一定要遵从军令,不能手软。这不单是为了他,也是为了瑟儿。”

魏弘节信以为真,当即叹道:“秦诚瞒得某好苦,装模作样跟真的一样。”虽然有些恼怒,却又长舒一口气,庆幸秦诚没有真的背叛老友。

茅汇道:“你是这里的首领人物,赶快去问明小宋真人如何脱险,再处理正事吧。”

魏弘节道:“那你呢?”

茅汇道:“某仍然换回侍从装束,暗中协助你,等这里事了,再作打算。”

魏弘节道:“你还预备回徐氏酒肆做伙计吗?”

茅汇摇了摇头,道:“某猜神策军军营已传出某被王守澄刑讯而死的消息,既是如此,某便做某的第二回死人好了。”又道:“不过你放心,在与九头鸟恩怨了结之前,某不会离开京师。”

魏弘节点了点头,先出来柴房,见适才被他打晕的男子依然未醒,便命侍从将他绑了,与之前就擒的假神策军士们关押在一起,等候发落,自己则赶来客厅。

宋忆微正与宋清秋抱头痛哭。魏弘节一时插不上话,便招手叫过侍从,问道:“是你陪小宋真人来这里的吗?”

侍从点了点头,道:“适才郑注相公刚刚回来水族,便有一名老道士陪着小宋真人到来,说是要见宋真人。郑相公见小宋真人面色不对,便问怎么回事。小宋真人说她被歹人绑架了,歹人要以她为质,要挟宋真人,似乎事情跟魏郎你有关。”

原来盲秀才手下将宋清秋从华阳观带走时,正好被观中的一名老道士看到。那老道士不知何时入观,无名无姓,平日住在药师殿旁的一间石房中,从不与人言语,旁人都称他为哑巴道士,也不知是真的哑巴,还是不愿意说话。

哑巴道士见宋清秋神色仓皇,又被人强行推搡上了观外的马车,便起了疑心,一路尾随马车来到东市。车子到东升客栈门前停下,宋清秋被带了进去。盲秀才早已等在小间中,先说了一番仰慕宋清秋已久的话,甚至还骂了曾到华阳观发酒疯的令狐滈几句,这才告知只要宋忆微办好事,就会放宋清秋离开。

宋清秋不知对方来历,见盲秀才表面和颜悦色,但神态中却有一股戾气,很是害怕。正不知所措时,外面忽然起了嘈杂之声,盲秀才遂起身出去。

只听到外面打斗叫唤之声不止。不一会儿,哑巴道士闯了进来,伸手一挥,两名看守未及拔刀,便即倒地。

宋清秋见状惊愕不已,问道:“哑巴道长,你怎么会在这里?”

哑巴道士一言不发,携了她便走。出来小房一看,只见大堂地上躺了不少人,要么捧腹,要么抱肩,“哎唷”呼痛不止。

离开东升客栈后,哑巴道士忽然开口问道:“你姊姊人呢?某送你去见她。”

宋清秋愕然道:“原来哑巴道长不是真的哑巴。”

她已从盲秀才口中大略得知事情跟魏弘节有关,便实话道:“姊姊应该是在水族郑注相公那里。”

哑巴道士遂护送她来到善和坊水族,将她交给侍从后,便自行离去,途中再无只言片语。

魏弘节听完侍从转述的大致情形,忙问道:“郑注相公人呢?”

侍从道:“郑相公听小宋真人述说了经过后,问明歹人在东市东升客栈,便交代某护送小宋真人过来,自己则匆忙出去了。”

魏弘节心道:“郑注相公一定是赶去右军军营找王守澄,欲引神策军查抄东升客栈。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那盲秀才自诩机敏过人,不过他也确实是诡计多端,却不想败在了一个无名道士手下。”

又想到京师卧虎藏龙之地,不知多少籍籍无名之辈,均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当年游侠组织正盛之时,各个成员都有伪装的身份,或是小吏,或是歌伎,或开酒肆,或卖汤饼,均隐匿于人群之中,不露痕迹。无事之时,与寻常人无异,一旦有事,则是一飞冲天。一时感慨不已。

忽又有侍从进来禀报道:“魏郎,坊卒禀报说,那两名逃走的假神策军军士逃进了王氏宅第。”

魏弘节皱眉道:“怎么又是王氏宅第?”

侍从道:“估计是因为那处宅子是凶宅,外人不能进去吧。坊卒已经呼叫了金吾卫士,把守住了宅第出口,但因为不能进去搜查,所以来请魏郎示下。”

魏弘节一时沉吟不语。

侍从心中也有很重的疑虑,又问道:“上次郑注相公遇刺事件,风传跟左神策军有关。虽然左军韦中尉极力辩解并无其事,但谁信呢?当初他还公然在左军军营设下鸿门宴,想杀郑注相公呢。上次郑注相公也是不愿意贸然与左军冲突,这才息事宁人,没有追究行刺事件。适才那些假神策军,挂的都是左军腰牌。王氏宅第的主人王处有,刚好也是左军军将。这次事件,会不会又跟左军有关?”

魏弘节道:“先守住王氏宅第出口,不准人出入。立即派人去左军军营求见韦中尉,就说有人假冒左军军士,逃进了王家大宅,请他示下。”

侍从问道:“不派人去知会郑注相公和王大将军吗?”

魏弘节道:“郑注相公和王大将军应该赶去东市办事了。先派人赶赴左军军营,某不信这次左军韦元素韦中尉还只限于口头解释。”

侍从躬身应命而去。

魏弘节见宋氏姊妹情绪稍平,这才上前安慰,道:“小宋真人受惊了,这件事都怪魏某,某这里先向你赔个不是。”

宋清秋性情娴雅,虽不明究竟,可也不愿意多问,只道:“关魏郎什么事,要怪就怪那些歹人。”

段成式道:“这里有魏郎主事,当无大碍,不如段某送二位宋真人到后院歇息。”

话音刚落,便见宅子的真正主人令狐楚大踏步进来,后面紧跟着幕僚李商隐及一名中年武官。

段成式极是意外,忙欲上前迎接,刚一迈脚,便是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魏弘节忙将他扶起,问道:“段公子可是伤势发作?”

段成式摇头道:“没事,某只是突然有些不舒服。”勉强定了定神,上前两步,欠身行礼,道:“成式不知令狐相公驾到……”

令狐楚摆手道:“贤侄身上有伤,不必多礼。”又急促地道:“成式,老夫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令尊段文昌段相公半月前在西川节度使任上去世了。”

段成式一时难以相信,问道:“相公说什么?”

令狐楚道:“令尊大人在成都府过世了,消息今日才传到京师。”

段成式“啊”了一声,身子摇晃了几下,便往一旁倒去。李商隐眼疾手快,抢上前扶住他,低声劝道:“段兄,你素来心胸开阔,某所认识的这些年轻文士,某只服你一人。你当知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节哀顺便吧。”

段成式脸色惨白,大粒大粒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全身发抖不止,又颤声道:“某……某不信……”

魏弘节觉得情形不对,上前一看,即叫道:“宋真人,你快过来看看,段公子似乎是中了毒。”

宋忆微匆匆过来一看,忙道:“段公子确实是中了毒。快,快把他抱回房去。”

魏弘节便将段成式抱回后院卧房。宋忆微提着药匣进来,道:“请大家都出去,某要为段郎施治。”

魏弘节问道:“段公子人高马大,重量不轻,宋真人不需要人从旁协助吗?不如某留下吧。”

宋忆微没有回答,只转头看了魏弘节一眼,魏弘节只好道:“都出去吧。”

宋忆微又道:“妹妹,这里场面不会很好看,你也出去吧。”

宋清秋应了一声,紧随魏弘节挪步出来,却见令狐楚与李商隐人也在庭院中。

令狐楚命道:“商隐,你陪小宋真人去园子里逛逛。”又招手叫道:“魏郎,请你过来,老夫有几句话要问你。”

魏弘节遂过去行礼,道:“魏弘节见过令狐相公,相公直接叫某名字便是。”

令狐楚点了点头,道:“你还算有礼貌,不像有些人,稍微有点后台,眼睛就长到头顶去了。”又问道:“你们水族这么多侍从在河东第做什么?”

魏弘节道:“这个嘛,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某这就把人撤走。”

令狐楚道:“不必急在一时,老夫还没问完话呢。你们这么多人在河东第忙前忙后,是不是跟之前段成式遇刺一事有关?”

魏弘节微一迟疑,即道:“多少有点儿干系。”

令狐楚“嗯”了一声,又道:“有人告诉老夫,说是段成式喜欢在寒江阁上远眺,无意中看到了水族宅中的许多秘事,因而有人想要他死。魏郎,你实话告诉老夫,可是真有其事?”

魏弘节吓了一跳,忙道:“令狐相公何等身份的人,怎会相信这等匪夷所思的流言?某不会为郑注相公脸上贴金,但段公子这件事,决计与他无干。”

令狐楚沉声反问道:“果真无干吗?”

魏弘节道:“行刺段成式者,与早先行刺郑注相公者为同一刺客,这一节,宋真人也可以作证。”

令狐楚道:“可老夫听说是这么回事,是郑注自己派刺客假意行刺他自己,好为日后行刺段成式作掩饰,不然何以当日神策军军士云集水族,刺客竟能轻易逃脱?何以事后郑注也不再追究此事?”

魏弘节一时语怔,半晌才道:“令狐相公听到的流言,竟与市井坊间流传的版本大不相同,也是奇怪得紧。敢问令狐相公是从哪里听来的?”

令狐楚道:“不管老夫从哪里听来的,若是仅仅行刺郑注倒也罢了,多少个版本,归根到底只有一个,就是他郑注仇家太多。但竟有同一刺客先后行刺郑注、段成式,魏郎作何解释?”

魏弘节摇头道:“某不能解释,但某可以肯定地回答令狐相公,两次事件均与郑注相公无干。”

令狐楚点了点头,道:“魏郎救了段成式性命,他是段文昌独子,魏郎等于是段文昌恩人,也等于是令狐楚的恩人,魏郎的话,老夫信得过。这件事,既然成式自己不愿意追究,也就算了。不过,令狐河东第与水族虽是邻居,却素无往来,还望魏郎自重,日后不要再入令狐寒舍。”

后半句等于是下了逐客令。魏弘节自为郑注效力以来,虽然早有应对各种冷嘲热讽的心理准备,但被令狐楚这样地位身份的人公然驱逐,还是大感无趣,一时脸红到脖子根儿,勉强压制住怒气,躬身道:“令狐相公之命,魏某自当遵从。不过宋真人尚在室内为段公子驱毒,段公子中毒一事,也甚为蹊跷,可否容魏某多留片刻,等到段公子无碍后,某再离开不迟。”

令狐楚森然道:“怎么,魏郎认为令狐氏没有能力保护段成式和宋真人吗?”

魏弘节碰了个钉子,躬身道:“不敢。”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出来后院,魏弘节招手叫过侍从,命令将所有人撤走,擒获的假神策军士连同王旺财尸体,先就近送往京兆府。又见时辰不早,夜禁将至,正待先去王氏宅第查看究竟时,忽有人自河东第中追了出来,叫道:“郎君请留步!你便是郑注相公心腹幕僚魏弘节魏郎吗?”

回头一看,却是一名中年武官。魏弘节曾见到对方与李商隐一道紧随在令狐楚身后,当即道:“某是魏弘节,相公是……”

那中年男子道:“某是岭南节度使王茂元。”

王茂元父亲王栖曜参加过“安史之乱”讨伐叛军的战斗,王茂元出身将门,自幼从父征战,以勇略知名,太和中累迁至岭南节度使。魏弘节既跟在郑注身边,熟知朝中人事,多次听过王茂元的名字,忙抱拳道:“原来是岭帅王相公,幸会。”

王茂元道:“某这次是专程入朝面圣,刚刚在朝中听说段文昌新殁,其独生爱子段成式又遇刺受伤,某因与段氏有旧,特随令狐楚来善和坊探访。本想当面抚慰段成式一番,却不料话还没说上一句,他人便倒下了。”

见魏弘节神色颇不耐烦,一旁尚有水族侍从等着禀事,遂省去了准备好的客套话,直言道:“王某人在岭南,也听到了许多关于郑注郑相公的奇事,心中很是仰慕。好不容易这次有机会进京,希望能有缘拜见。魏郎是郑注郑相公跟前红人,不知可否方便代为引见?”

魏弘节正色道:“郑注相公礼贤下士,最好结纳四方宾客。更何况王相公贵为岭南节度使,根本无须某引见,直接上门拜会即可。”

这倒并非魏弘节推托之词,郑注声名败坏,因而远比旁人更注重结交朝臣。可惜正直人士不愿自毁清誉,多不愿与其来往。像王茂元这等身份的人登门,一定会令郑注倍觉荣光。

王茂元听了先是一怔,随即拱手道:“多谢魏郎指点。不日之内,王某自当携重礼登门拜访。”

等王茂元离开,魏弘节这才招手叫过等在一旁的侍从,问道:“你大概已经知道小宋真人脱险经历了吧?”

那侍从正是茅汇,点头道:“某听侍从简略提了。”

又问道:“郑注大概已经亲自赶往神策军军营,去与王守澄商议处置东升客栈一事了吧?”

魏弘节点了点头,见左右无人,又低声道:“还有一事,某尚要与你商议。”大致说了自己怀疑九头鸟组织中有游侠成员,并曾将此事告诉了秦诚,他也认为极有可能是真有其事。

茅汇恍然大悟,道:“难怪盲秀才说他知道当年是谁匿名揭发了某和武昭的秘密身份。”

魏弘节道:“就是某甲吧?某早说了,一定是游侠自己人做的。”

茅汇道:“那晚某为了救你,将你的游侠身份告诉了盲秀才,他回答道:‘他竟然没有告诉某。’原来‘他’指的是某甲。”

魏弘节不明其意,问道:“什么意思?”

茅汇道:“盲秀才知道这个人,也就是你口中的某甲曾是游侠,所以他称他知道谁匿名揭发了某和武昭。盲秀才后来那句话,某一度以为‘他’是指你,以为他说他刑讯过你,你始终没有招承过什么,更不要说透露自己曾经的游侠身份。现下才明白,那个‘他’是指某甲。盲秀才的意思是,某甲没有向他透露你曾是游侠成员。”

魏弘节踌躇道:“这可有些奇怪。”

不独魏弘节觉得奇怪,茅汇亦深感纳罕——某甲当年匿名揭发了他和武昭,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当初李逢吉、李训叔侄得势,茅、武二人本就处于劣势,匿名揭发信一出,瞬间成两败俱伤的局面。莫非某甲不惜违反铁律,针对的只是李逢吉、李训叔侄,武昭、茅汇仅仅是连带伤害?

茅汇沉吟道:“违反铁律不是小事,一旦外泄,会被昔日游侠成员联合追杀,从此在世间再无立足之地。而且当年游侠选人极为严格,人品排在第一,武功只是其次。某相信某甲加入了九头鸟,但某不信他会匿名揭发某和武昭。”

魏弘节道:“连盲秀才都称当年是某甲揭发你,你还要为他说话吗?”

茅汇道:“或许盲秀才只是知道某甲曾是游侠,至于某与武昭的游侠身份,是后来被人匿名揭发的,所以他想当然地以为某甲揭发了某,但未必真的就是某甲所为。”

魏弘节冷笑道:“你总是将人往好处想。除了游侠自己人,还会有谁知道你的身份?”

正好有侍从过来禀报道:“魏郎,王家娘子王清晨回来了。因魏郎说过,不准人进出王家大宅,金吾卫士当场拦下了她,那边现下起了冲突。”

魏弘节冷笑道:“起了冲突怎么了?莫非她仗着自己兄长是长安首富,要跟官兵动手?”转头看了茅汇一眼,道:“在得到左军中尉韦元素回复前,谁也不能进出宅子!”

侍从得令,便躬身去了。

茅汇这才得知有假神策军士逃进了王家大宅,忙问道:“你派人去左军军营请见左军中尉韦元素了?”

魏弘节道:“不应该这样吗?某没有立即下令冲进宅子搜人,已经是给足了王氏及左神策军面子,也是看在王清晨曾经救过你的份上。”

茅汇“嗨”了一声,忙道:“你有所不知,王清晨也是九头鸟的人。”

魏弘节惊愕交加,见茅汇拔腿欲走,忙拉住他手臂,道:“别去!”

茅汇道:“她到底救过某。”

魏弘节瞬息便已会意过来,道:“王清晨救你也是为了利用你,不然哪有后来盲秀才手下拦截你之事?”

又劝道:“老大,人各有命。九头鸟做的事,滥杀无辜、绑人为质之类,你都亲眼看到了。而今你已经再死一次,这是郑注相公为你制造的大好机会,你该好好利用,不要逼某强留下你。”

茅汇沉思片刻,即道:“好,这次某听你的。但某求你一件事……”

魏弘节道:“不用你开口,某自会去做。她好歹救过你,既是你的恩人,某会代你还清这份恩情的。”

茅汇道:“甚好。”

魏弘节道:“不过你也要帮某一件事。”朝令狐河东第指了指,道:“段成式莫名中了毒,某怀疑内中大有蹊跷,偏偏令狐楚反感于某,将某赶了出来。”

茅汇奇道:“令狐楚看起来也是老谋深算之人,竟如此不给郑注面子吗?”

魏弘节无奈摇了摇头,又道:“对了,令狐楚还提了段成式遇刺一事。”大概说了令狐楚称有人怀疑段成式遇刺跟郑注有关之语。

茅汇沉吟道:“以令狐楚之为人,不会没来由说这样一番话,他一定听到了什么。”

魏弘节道:“先不管这些,宋氏姊妹都还在里面,那李商隐只是个弱质书生,一旦令狐楚离去,她二人和段成式便无人依靠,你帮某暗中照料他们,再设法查明段成式中毒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见茅汇点头同意,又道:“某派侍从引你回水族,你换身衣衫,再到西园,从那里翻墙过去。”

与茅汇分手,魏弘节便赶来王氏宅第。却见王清晨正令侍从与金吾卫士纠缠,自己欲趁机强冲进去。魏弘节忙上前拦住,正色道:“娘子不能进去。”

王清晨道:“某非得进去不可。”忽压低声音道:“魏郎与茅汇是至交,对吧?茅汇被抓去神策军军营了,某要去救他,你让某进去,某得去取件关键物事。有了它,某便可以令右军中尉王守澄就范。”

魏弘节虽然大感意外,但口中仍然道:“来不及了,茅汇已经死了。”

王清晨一呆,问道:“茅汇死了吗?”

魏弘节点头道:“适才右军有人来报,茅汇未能受得住酷刑,已被折磨而死。”

王清晨却是不信,道:“茅汇死了,你魏弘节如何还能这般泰然自若?”

魏弘节怒道:“娘子以为某该怎样?某又能怎样?”一时间,情绪骤然爆发,长久以来因投靠郑注而受的委屈如泉涌而出,泪水亦夺眶而下。

王清晨一时愣住,好半晌,才喃喃问道:“茅郎真的死了吗?”

魏弘节抹了抹眼泪,道:“本来王守澄要拿茅汇性命来要挟某办事,没打算立即杀死他,但也不想他过得太轻松,却不想其手下军士用刑过度,茅汇没能挺住……”

王清晨仍是不能相信,道:“不行,某要去救茅郎。魏郎,你让某进去,某要去取那件物事。”

魏弘节不肯让她通过,劝道:“看在娘子救过茅汇的分上,某劝你一句,你快些逃走吧。”

王清晨愕然道:“这是清晨的家,魏郎不让主人进去不说,还劝某逃走,到底是何缘故?”

魏弘节道:“娘子不知道吗,适才有假神策军士逃入了你家宅第。那两名军士,腰间挂的是左军腰牌。”

王清晨冷笑道:“那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某哥哥就是左军军将,某会这般傻,派自己手下冒充左军军士吗?”

魏弘节道:“娘子大可这般解释。可既有前事,这次可没这么容易蒙混过去了。如果有人冲进去搜查,会不会搜到娘子适才所称的关键物事呢?”

王清晨脸色大变,低下头去,抚弄衣襟不止,显然内心极是不安。

魏弘节道:“某念在娘子救过茅汇一次,才对你说这些。因绑架宋清秋一事,东升客栈已然暴露,而今郑注相公亲自率领神策军赶去处理,九头鸟瓦解在即。某如果是娘子,就会趁还有机会,赶快逃走。”

王清晨“啊”了一声,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言外之意,无非是意外魏氏竟已知道她也是九头鸟成员。

她却不肯就此离开,凝视魏弘节许久,才问道:“你会不会为茅汇报仇?”

魏弘节摇头道:“某不知道该如何报仇。”

王清晨道:“那么你会不会离开郑注?是他,将茅汇交到王守澄手上。”

魏弘节道:“茅汇杀了王建,所以王守澄要杀他为王建报仇。但茅汇是受人所逼,才得不已杀了王建,如果一定要报仇的话,某会去找盲秀才。”

王清晨道:“好,一定会如你所愿。”

魏弘节尚在愕然之时,她已跳下台阶,招手呼叫侍从,道:“既然有家归不得,跟这些人多纠缠亦是无用,咱们先回长乐坊徐氏酒肆吧。”甚至将原先留守宅子的侍从也一并带走。

夜鼓便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鼓声止歇时,左神策军第二号人物中护军仇士良率大批左神策军军士赶到,同行的还有金吾卫将军李贞素。

仇士良翻身下马,先过来与魏弘节招呼,客气地道:“许久不见,魏郎近来可好?”略作寒暄,才提及正事,道:“韦中尉命某率军前来,与金吾卫李将军一道进去王氏宅第搜索。韦中尉有令,果真是左军军将或军士犯事,决不姑息。”

魏弘节道:“甚好。魏某并无公职,不便私入民宅,某就在这里恭候,仇护军、李将军,你二位请自便。”

仇士良笑道:“魏郎不会是真的相信凶宅一说吧?”

魏弘节笑而不答,当真率侍从让到一边。仇士良便命手下军士冲入王宅。军士虽然得令,但却面面相觑,迟疑不动,显然心中多少还是相信“凶宅”一说。

左军都虞侯金沙河是仇士良义子,骂道:“没用的东西!”拔出兵刃,当先冲了进去。神策军士这才纷纷上前,护着仇士良进了宅子。金吾卫将军李贞素则有意无意地打量了魏弘节一番,这才率军跟入。

天色黑定时,金吾卫军士押着两名五花大绑的男子出来。早有坊卒和水族侍从等在门前,辨认后告道:“先前逃走的就是这两人。”

李贞素问道:“依魏郎看,要如何处置这两人?”

魏弘节道:“不妨等仇护军出来后再说。”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仇士良方与金沙河引军出来,指着两名假神策军军士道:“立即送去右军军营,交给王大将军拷问。”

那两人闻言大骇,慌忙跪下道:“不劳动刑,某等愿意招供,是王清晨指使某二人假扮成神策军去杀王旺财的。”

众人均大为意外,李贞素特意问道:“你们说的王清晨,是王氏宅第主人王处有的妹妹吗?”

魏弘节亦是极为诧异。在他看来,这两名假神策军军士都是盲秀才的人,之所以逃入王家大宅,是因为二人知道王清晨也是九头鸟头目,更以为王氏凶宅能够提供有效的庇护。他适才也与王清晨面对面交谈过,似乎她还不知道有假冒军士逃入王家大宅一事。料想这两名假神策军军士事先受了盲秀才指使,一旦被捕,便主动供出王清晨来。甚至可能假冒军士逃入王家大宅也是故意为之。可盲秀才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要有意暴露王清晨呢?

仇士良问道:“王清晨人呢?”

魏弘节答道:“王清晨刚才回来过,某坚持不让她进去,她便走了,说是要返回长乐坊徐氏酒肆。”

仇士良遂道:“仍然将这两人押去右军军营。”又道:“李将军,目下已经夜禁,神策军出入不如金吾卫方便,王清晨那边,就由李将军处置吧。”

他说的也是事实,城防素由金吾卫负责,即便是神策军夜间执行公务,也会不时受到盘问。李贞素遂点头道:“也好,某这就亲自带人去长乐坊逮捕王清晨。”

送走李贞素,仇士良问道:“魏郎是要回水族吗?某正好有事欲见郑注相公,某与魏郎一道过去如何?”

魏弘节道:“郑注相公外出办事,尚未回来。”

仇士良笑道:“善和坊发生了大事,郑相公今夜总会回来的,某愿意与魏郎一道等候。”

魏弘节不明白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不能拒绝,只好点头同意。

等了一个多时辰,郑注由小舅子魏逢护送,姗姗归来,听说左军中护军仇士良尚在堂上等候,不及更衣,急赶来客厅见客。

见过礼后,仇士良道:“某有一件机密大事,要单独向郑相公禀报。”

魏弘节听说,便欲退出。郑注摆手道:“弘节是老夫心腹,仇护军但说无妨。”

仇士良微一迟疑,便从怀中掏出四本册子,告道:“这是仇某义子金沙河从王清晨房中一个秘密机关中搜到的。”

郑注起初不解,接过册子,略略一翻,当即脸色大变,收册入怀,向仇士良深深一揖,道:“郑注深感仇护军大恩大德。”

仇士良忙举手虚扶,笑道:“这可不敢当。郑相公是天子面前的宠臣,能为郑相公尽点力,是仇某的莫大荣幸。”

郑注笑道:“仇护军放心,不出多久,仇护军,便该改叫仇中尉了。”

仇士良大喜过望,连连拱手道:“果真如此,仇某必定不忘郑相公提携之恩。”

郑注道:“好说好说,彼此彼此。”

二人相视一笑,仇士良遂拱手告辞。

送走仇士良,郑注引魏弘节入来书房。刚刚坐下,郑注脸色便是一沉,一拍桌案,喝道:“魏弘节,你可知道,你今日差点误了大事!”

魏弘节从未见过郑注发火,不明所以,垂首道:“弘节不知有何过错,请郑相公明示。”

郑注从怀中掏出册子,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魏弘节道:“仇护军适才说过,这是他从王清晨房中一个秘密机关中搜到的物证。”

郑注道:“这册子里面记录了诸多权贵阴事,其中记录最多的就是王大将军及老夫本人,这一本,满满的都是。”

魏弘节“啊”了一声,心道:“这一定就是王清晨一再提及的关键物事。”

表面却不动声色,道:“郑相公是怪弘节没有亲自入宅搜查,以至这些册子先行落入仇士良之手吗?弘节如何能事先知道王清晨房中会有这些册子?”

郑注骤然醒悟,又一拍案桌,道:“是了,仇士良又如何知道王清晨房中会有秘密机关,机关中藏有这些册子?”

踌躇许久,才道:“现下看来,左军中也有深谋远虑之辈。这中护军仇士良,以前老夫没特别留意过,现下看来,他可比韦元素厉害多了。”又问道:“那些先后在东升客栈及平康坊暗中监视杜仲阳的人,会不会是仇士良手下?”

魏弘节一怔,随即摇头道:“这某可说不好。”

心中却道:“之前派人在王氏宅第外监视,一度跟踪运酒车到城外,结果却被盲秀才手下除掉的那些人,会不会也是仇士良的手下?他大概早发现了端倪,不然如何能知道王清晨房中有秘密机关?”

郑注摇头道:“左、右神策军不和,是众人皆知之事,原来左军内部,也不大和睦。”

取过一本册子,大致翻了翻,又指给魏弘节看,道:“你看,这里记录的是枢密使及左军首脑人物秘事,但有两页被撕掉了。”

魏弘节道:“这痕迹是新的,莫非是仇士良所为?”

郑注点了点头,道:“仇士良撕去的一定是关于他本人的记录,但他还是将余下册子交给了某,还算识相。”又问道:“隔壁河东第情形如何了?”

魏弘节道:“小宋真人安然归来后,一切便迎刃而解。某派人将捉住的假神策军士连同王旺财尸首就近送去了京兆府。这期间,只出了一件蹊跷的事,段成式忽然中了毒。”

郑注奇道:“是中了毒,还是听到他父亲死讯后急怒攻心所致?老夫听说西川节度使段文昌死了,而且死得甚为诡异。当今圣上派人前去蜀地恩赐衣服,段文昌欣喜万状,跪地迎接时,忽然倒地死去。”

魏弘节道:“段成式是中了毒。幸好宋真人在场,及时援救,现下还不知道结果如何。”

郑注沉吟道:“这可怪了,为什么总有人想要段成式死?”

魏弘节不提令狐楚一度怀疑郑注牵涉段成式遇刺之事,只问道:“东升客栈那边……”

郑注道:“东升客栈及附近几家店,已经被王大将军派军查封。上上下下,均被逮捕到神策军军营。已经有人在重刑下开了口,听说是个叫九头鸟的组织,头领名叫种芒,绰号盲秀才,表面身份是个卖肉的。不过他人已经望风而逃了,目下正在通缉追捕中。”又道:“这些,你应该早已经知道了吧?”

魏弘节遂道:“弘节当日被盲秀才捉住,经茅汇营救才得脱险,但却被迫答应为盲秀才保守秘密。茅汇也是被其胁迫,不得已杀了王建先生。”

郑注道:“这个盲秀才,还真算得上号人物。他自己大概也料不到,苦心经营的一切,竟因一名老道士而败。”又问道:“茅汇人呢?他已经走了吗?”

魏弘节道:“弘节怕河东第有事,托了他去隔壁暗中照顾。”

郑注道:“甚好。茅汇这件事……”

魏弘节忙深深作了一揖,道:“多谢郑相公,没有将真的茅汇交给王大将军。”

郑注笑道:“老夫也是费了一大番口舌,才说服王大将军放过茅汇,你能明白老夫的苦心就好。”将册子尽数收入怀中,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又朝门外叫道:“魏逢还在外面吗?备马,准备出门。”

魏弘节问道:“夜这般深了,郑相公还要去哪里?”

郑注道:“某得去神策军军营面见王大将军,之后几日,老夫可能都会留在神策军中。水族这边,就由你主事。”

魏弘节久在郑注身边,知其心意,料想必是要去与王守澄商议如何利用新得秘册对付左神策军中尉韦元素。他对这类争权夺势的互相争斗甚为反感,但料想郑注不将左军打败收服不会罢休,也不多问,只应道:“遵命。”

送走郑注,魏弘节正欲派人去隔壁河东第打听段成式状况,便有仆人求见,告道:“段公子已经醒了,宋真人说他已无大碍。”

魏弘节问道:“是宋真人叫你来报信的吗?”

仆人道:“是。宋真人说她有些疲累,今晚还要陪小宋真人,明日再来找魏郎叙话。”

“长安夜夜家家月,几处笙歌几处愁。”这一晚,是个极不平静的夜,多少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次日一早,魏弘节正在园中活动筋骨,侍从报称有人在大门外求见,出来一看,却是令狐楚幕僚李商隐。魏弘节大为惊奇,问道:“李公子找某有事吗?”

李商隐也不多寒暄,只道:“令狐相公有请。”

魏弘节奇道:“令狐相公吗?昨日令狐相公还明令不准魏某再踏入令狐河东第一步。”

李商隐道:“段成式昨夜跟令狐相公有一番彻夜长谈,曾几次提及魏郎,具体涉及内容,某也不是很清楚。想来令狐相公一早请魏郎过去相会,应该跟段兄之言有关。”

魏弘节忙问道:“段公子病情可好些了?”

李商隐道:“段兄一早已乘车离开了京师,赶赴蜀地奔丧了。”

魏弘节惊道:“段公子有伤在身,又新中了毒,身子虚弱,就这样上路了吗?”

李商隐道:“令狐相公和某也劝阻过,但段兄不肯听从。宋真人担心他余毒未尽,一路随他去了,说是护送他出京兆府后,再行返回长安。”

又道:“魏郎放心,令狐相公派了精干人手相随,等段兄出了京兆府,便会有专人护送宋真人返回京师,不会有事。”

魏弘节脸一红,道:“某有什么不放心的。”料想茅汇既未来招呼,必已暗中尾随段成式车驾而去,遂随李商隐来河东第拜见令狐楚。

令狐楚面色发黑,大约因为年事已高,又一夜未睡之缘故,见魏弘节入来,便招手命他入座。

李商隐又告道:“小宋真人要回华阳观,晚生去送她一程。”

令狐楚点点头,道:“你去吧。你送小宋真人回去后,便直接去官署,不必再来这里接某。”

李商隐应了一声,欠身退出。

魏弘节却不敢就座,只垂手问道:“令狐相公召魏某前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令狐楚道:“听说魏郎素有收复河湟之志,可是真有其事?”

魏弘节料想必是段成式对令狐楚提及其事,一时不知对方用意,不敢应声。

令狐楚又道:“想必魏郎也听过,令狐氏先人世居敦煌,老夫自己,也长年在边州生活过。”

忆及边塞风光,顿生豪气,又曼声吟道:“少小边州惯放狂,骣骑蕃马射黄羊。如今年事无筋力,犹倚营门数雁行。”

顿了顿,又道:“家本清河住五城,须凭弓箭得功名。等闲飞鞚秋原上,独向寒云试射声。”

魏弘节接口道:“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

又道:“霜满中庭月过楼,金尊玉柱对清秋。当年称意须为乐,不到天明未肯休。”

他二人所诵诗句,均为令狐楚所作。

令狐楚很是惊奇,道:“想不到魏郎竟也读过老夫的诗作。”叹了口气,道:“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老夫老了,是没有年轻时的志向和勇气了,但愿世上能多一些魏郎这样的人。”

魏弘节道:“令狐相公过誉,魏某愧不敢当。”

令狐楚叹息一阵,又道:“成式赴成都奔丧了。他这一去,怕是好几年都不会再回京师了。滈儿随温庭筠去了扬州,乐不思蜀,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这处宅子成了空宅,怕是会就此荒废。魏郎,老夫将这处宅子相送与你,如何?”

魏弘节大感意外,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慌忙推却道:“这处宅子位处善和坊中心,是坊中最好的地段,魏某哪里受得起?”

令狐楚道:“听说魏郎在京师并无固定住处,向来都只是住在水族客馆中,这宅子反正再也用不着,不如送给魏郎,也免得荒废了可惜。”

魏弘节忙道:“既然令狐相公不打算再住,何不交于牙人行出租或是售卖?”

令狐楚摇了摇头,大手一挥,道:“就这么决定了。不过老夫有个条件,寒江阁的书,你不能动。”

魏弘节摆手道:“这个万万使不得。”

令狐楚道:“魏郎既心怀大志,总要有个落脚之处。老夫诚意相赠,你如果不肯接受,就是不给令狐楚面子。”又问道:“莫非因为老夫昨日一番话太过严厉,魏郎怀恨在心?”

魏弘节道:“不敢。”见对方坚持,忽想到茅汇也没有固定住所,便道:“那好,魏某就暂时借住在这里,等令狐公子从扬州回来,某再搬出去不迟。”

令狐楚不应,只道:“老夫会将原先府中的下人都撤走,好方便魏郎行事。”

魏弘节莫名其妙,问道:“行什么事?”

令狐楚不答,只道:“老夫还有公务要办,这就动身赶去官署。魏郎,咱们再会吧。”

送走令狐楚,魏弘节回身打量着河东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成了这处宅子的主人。忽想到令狐楚昨日称郑注与段成式遇刺相干的一番话,心道:“莫非令狐楚心中疑虑未消,不愿意旁人再因为莅临水族而遭祸,所以干脆将宅子送给了某?”

一时难以猜透其中关窍,便预备等茅汇回来再说。

回来水族时,有侍从上前禀报道:“秦中候手下在客堂等候,说是有要紧事要找魏郎。”

魏弘节心道:“是了,秦诚昨日离开后,就再没来过。目下发生了这么多事,他有军职在身,大概也忙得脱不开身。”

然赶来客堂一看,魏弘节不由得大吃了一惊,那神策军军士打扮的男子并非秦诚手下,而是正受通缉的盲秀才。

魏弘节“哈”了一声,道:“当真是稀客光临,这可实在让人想不到。”

盲秀才解下佩刀,丢到地上,示意不会反抗,又解开外甲,却见其肚腹要害处中了一刀,四周衣衫已为鲜血浸透。

魏弘节一惊,问道:“你受了重伤?”

盲秀才点了点头,道:“盲秀才已无反抗之力,且命在旦夕,魏郎不介意的话,某便坐下来说话。”

魏弘节问道:“是谁伤了你?”

盲秀才道:“王清晨和她手下侍从。”

魏弘节奇道:“你二人不都是九头鸟的人吗,何以要自相残杀?”

盲秀才道:“某二人虽都是九头鸟头领,但素来各行其事,各为首脑,井水不犯河水。不想因为一个茅汇,王清晨竟然来求某。”

原来王清晨自幼便喜欢茅汇,为其风度、酒量倾倒,上次在善和坊王氏宅第与茅汇意外重逢后,愈发认定是天赐良缘。只是料想以茅汇之精明,早晚会发现她的秘密身份,便一心想将他收入九头鸟组织,好时时能在一起。

然在明确茅汇心意前,王清晨不能暴露自己,遂备下厚礼,请盲秀才出面。但盲秀才并未能收服茅汇,最终只逼迫对方答应了办三件事。王清晨得知后大为不满,认为盲秀才不但没有帮到忙,反而还打算利用茅汇为他自己办事。不过二人并未就此反目。

之后又有王建、魏弘节及陶疯子事件。王清晨等人责怪盲秀才不该贸然绑架王建和魏弘节,毕竟二人身份非同一般。

盲秀才却反唇相讥,认为祸因全在王清晨。如果不是她坚持要将茅汇收入九头鸟,他根本不会与茅汇见面,茅汇也不能知悉九头鸟秘密,更不要说及时赶到东市东升客栈阻止他处死魏弘节。当日若是将魏弘节与王建一道杀死,便不会有后来陶疯子之事,旁人也均会怀疑是左神策军所为,根本不会暴露九头鸟。

王清晨听后大怒,当场与盲秀才吵了起来。还是旁人居中劝阻,方才没有进一步恶化到动手的局面。

后来王清晨认为盲秀才必会牵累整个九头鸟组织,与某人暗中商议,建议将其清除。某人认为同门不该相残,还是应该再给盲秀才善后的机会。不想此番谈话被人泄露给了盲秀才,盲秀才当即决意反击,于是安排心腹可靠之人去处理王旺财一事,告知一旦事泄,便逃进王家大宅,一旦被捕,便坚称是受王清晨指使。

世间之事,总有许多离奇巧合,计划得再巧妙,也不能事事尽如人意。王清晨尚未被故意败露,盲秀才倒先现了形。他素以东市为家,事发后也未逃离东市,而是藏匿在相熟的店铺中。今日发生了一件事,颇令他伤心,这才决定离开长安。他一身神策军军士打扮,又有早已暗中准备好的腰牌、文书等,本以为能顺利逃离险境,不想人还未出东市,便在巷口撞到王清晨,猝不及防,被她刺了一刀。

盲秀才见自己伤在要害,料想这次无论如何是撑不过去了,便勉强上马,赶来善和坊见魏弘节,欲告诉他一件事。

魏弘节听了大致经过,惊讶异常,问道:“盲秀才冒险赶来,到底是要告诉某什么事?”

盲秀才道:“是关于魏郎表妹程瑟儿之事。”

魏弘节大惊失色,先去掩了门窗,这才问道:“你如何知道瑟儿是某表妹?你可有对她怎样?”

忽想到之前盲秀才曾有绑架女道士宋清秋之举,登时心惊肉跳,急欲召侍从赶赴东市查看。

盲秀才道:“等一下!先听某说完……是瑟儿告诉盲秀才,魏郎你是她表哥。”

魏弘节惊愕万状,道:“你认得瑟儿?”

盲秀才道:“盲秀才与瑟儿同在东市做生意,如何会不认得?她也时不时来某店铺买肉。只是某竟不知瑟儿是你表妹,早知道的话,当初某便不会那样对你。”

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承认道:“某喜欢瑟儿已经很久了。昨日东升客栈被那老道士搅乱后,某料想败露在即,便收拾了行囊,躲进了瑟儿的绸缎铺。”

魏弘节“啊”了一声,道:“你……你竟然利用瑟儿。”

盲秀才笑道:“瑟儿听说某是在逃避官兵追捕后,还是毫不犹豫地收留了某,并且立即放了伙计长假,打发他们归家。魏郎,你大概没想到这一节吧。”

魏弘节怒道:“某只知道,一旦你行踪败露,瑟儿也会受牵累,你竟然还敢说喜欢她。你要喜欢她,就该离她远远的。”

盲秀才摇头道:“某不会牵累瑟儿,某只想趁最后这个机会,将真相告诉她。”

魏弘节一怔,问道:“什么真相?”

盲秀才道:“她丈夫秦诚的真面目。”

魏弘节当即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盲秀才笑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秦诚当年与茅汇是马球球友,且时常结伴到长乐坊徐氏酒肆饮酒……”

“嘿嘿”两声,道:“某猜王清晨就是这么喜欢上茅汇的吧。”

提了一口气,又续道:“秦诚与茅汇交情不浅,秦诚却亲手抓捕了茅汇,将其置于死地,如此人品,实不配做瑟儿的丈夫。而且他心中也还有别的女人,时常背着瑟儿出去与其私会。”

魏弘节一时顾不上询问与秦诚私会的女子是谁,忙问道:“你将这些都告诉瑟儿了?”

盲秀才点头道:“不但告诉了瑟儿,某还将一本小册子交给了她,那是某手下监视秦诚的记录,里面详细记载了他与乐人沈翘翘私会的时间,地点多是在乐官尉迟璋家中,或是在安兴坊乐官院。一般是沈翘翘先至,秦诚后至,少则半个时辰,多则半天。这几年来,两人见面不下数十次,最近一月,愈发频繁,基本隔两天便要见一次面。”

魏弘节不由得暗暗心惊,忙问道:“瑟儿看后怎么说?”

盲秀才道:“瑟儿一言不发地跑了出去。快要夜禁时,她人才回来,满脸泪痕,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某问她去了哪里,她说去了右神策军军营,原来某说的是真的,当真是秦诚亲自抓了茅汇,而且茅汇受不住酷刑,已经死在右军地牢中。某告诉他说,你现下该相信某的话了,秦诚就是一个人模人样的伪君子。瑟儿只是一言不发,坐在那里默默流泪。”

又笑道:“你说巧也不巧,刚好这时秦诚便来了。瑟儿听到他在外面拍门叫唤,便先让某藏起来,这才开门让他进来。”

秦诚进来后,见妻子眼睛红肿,哭得像个泪人儿,很是惊讶,问道:“出了什么事?”

程瑟儿问道:“真的是你捉了茅大哥,并将他押进右神策军军营吗?”

秦诚道:“是。不过……”

他尚未及解释,程瑟儿便上前扇了他一耳光。刚好此时有军士来叫秦诚,说是盲秀才手下供出了更多地点,需要一一前往搜查。

秦诚遂道:“等某回来,再解释给你听。”

程瑟儿也不理睬,秦诚一时劝慰不及,便自引军去了。程瑟儿关好门,叫出盲秀才,道:“瑟儿有一事要托付种郎。”

盲秀才本名种芒,闻言忙道:“娘子是不是想要秦诚死?虽然要冒些风险,但某一定会为你办到。”

程瑟儿摇了摇头,道:“秦诚这个人,在瑟儿心目中已经死了,不用再管他。”

又道:“郑注心腹幕僚魏弘节是瑟儿表哥,种郎明日一早去善和坊找他,请他设法将茅大哥好好安葬。”

盲秀才大为意外,这才知道魏弘节竟是程瑟儿表兄,虽然明知自己去找魏氏是自寻死路,仍满口答应。

魏弘节这才明白经过,道:“原来你来找某,是受瑟儿所托。”又问道:“为何瑟儿自己不来?”

盲秀才长叹一声,道:“瑟儿她来不了了。昨夜她在内室上吊自杀了。”

魏弘节大为震撼,问道:“你说什么?怎么会……”

盲秀才道:“某也是早上晨鼓响后才发现的,将她解下来时,她的身子早已冰凉。某又是惊愕又是难过,料想她是对秦诚太过失望,这才轻生寻了短见。”

魏弘节气急,上前将盲秀才一脚踢翻在地,怒道:“你……你害死了瑟儿。”

盲秀才艰难地爬起身来,叹道:“某也很是后悔,也许不该操之过急,将秦诚与乐人沈翘翘多次私会之事告诉瑟儿的。”

顿了顿,又恨恨道:“虽然起因是某,但其实是秦诚害死了瑟儿,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魏弘节怒道:“秦诚与其他女子相会,瑟儿固然伤心,但她真正在意的是茅汇,她以为是秦诚害死了茅汇,但其实茅汇没有死。”

一时气急败坏,又上前一脚将盲秀才踢倒,拔腿便朝外走去。

盲秀才忙叫道:“瑟儿人已经死了,你现下赶去东市又有什么用?不妨听某把话说完。”

魏弘节怒道:“你害死了瑟儿,还有什么话说?”

盲秀才问道:“茅汇人在哪里?”

魏弘节心头一凛,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下说出了茅汇未死的真相,势必会被盲秀才利用,迟疑了下,才道:“他人不在京师。”

盲秀才道:“你该知道,茅汇曾答应过某,要为某做三件事。第一件事,杀死王建,他做到了。目下某要提第二件、第三件事,第二件事,某要他杀了王清晨。第三件事,某要他杀了秦诚。”

魏弘节摇头道:“这不可能。”

盲秀才道:“你替某转告茅汇,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希望他能信守大丈夫承诺。”

魏弘节拔出腰刀,走到盲秀才面前,冷笑道:“不错,茅汇是大丈夫。可是某又没答应要为你做事,所以某不会将你的要求转告茅汇。”

盲秀才一怔,随即笑道:“不错,你魏弘节不必为某做事,这是某失策了。”又道:“那就这样吧,该死的人,总会死的,不该死的人,最终也会死,殊途同归罢了。”

魏弘节道:“还有一事,某要问你,九头鸟中,可有游侠成员?他是谁?”

盲秀才笑道:“怎么,现下轮到你堂堂魏弘节来求盲秀才了?实话告诉你,九头鸟虽不及你们游侠那般风光,但也有原则,某绝不会出卖自己人。”

魏弘节道:“你不是出卖了王清晨吗?你有意让你手下逃入王家大宅,好令王氏现形。”

盲秀才道:“那是王清晨不义在先,竟然想除掉某,以保全她自己。”见魏弘节手抚兵刃,便笑道:“动手吧,送某一程。该死的总会死的,某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魏弘节哼了一声,即扬刀出鞘,直刺入盲秀才胸口。他曾是职业刺客,杀人快、狠、准,这一刀直入心脏,只在闪电之间,盲秀才哼都没哼一声,当即毙命。

魏弘节走到门前,叫过侍从,道:“里面那人就是九头鸟首领盲秀才,也是害死王建先生的罪魁祸首。你们把他的尸体送去右神策军,交给王大将军处置。”

侍从虽然惊愕,却也不敢多问,躬身领命。

魏弘节翻身上马,直朝东市驰来。却见程氏绸缎铺门大开着,进来内室一看——梁上尚挂着白绫,秦诚跪在地上,半抱着程瑟儿,神情呆滞。

秦诚听到动静,转过头来,见来者是魏弘节,便凄然道:“小魏,瑟儿死了。”

又道:“某奉命捉拿茅汇时,也是百般犹豫,直到想到瑟儿,这才下了狠心,却想不到她竟然因此恨上了某。”

魏弘节这才明白之前茅汇是在为秦诚打掩护,秦诚率军围捕茅汇时,根本不知道郑注的计划。心下大忿,当即上前,将秦诚一把推开,喝道:“滚开,你不配抱着瑟儿。”又自己抱起表妹,将其放在墙边卧榻上。

秦诚又是惘然又是茫然,喃喃道:“会不会是瑟儿真以为茅汇死了,以为是某害死了他,一时想不开,所以才轻生?”又追悔莫及,道:“昨日某及时跟瑟儿解释清楚就好了。”

魏弘节顺手捡起枕边的纸册,略略一翻,即转身甩在秦诚脸上,怒道:“你当瑟儿想不开全是因为老大吗?你自己看看。”

秦诚大惑不解,捡起纸册,翻开一看,登时满脸通红。

魏弘节冷笑道:“看来是真有其事了!姓秦的,魏弘节今日跟你一刀两断,自此恩断义绝,落地有声,绝无反悔。某会派人来安排瑟儿后事,你再敢碰她一根手指头,某即便不能杀你,也非砍下你双手不可。”

当日长安城中发生重大事件,文宗皇帝紧急召枢密使杨承和、王践言及左神策军中尉韦元素入宫。三名大宦官进了大明宫,没有见到皇帝,却被早已等候多时的右神策军中尉王守澄逮捕。随后,右军大批将士驰入左军军营,将韦元素心腹将领王处有等人尽数逮捕。同日被捕的还有女学士宋若宪、驸马都尉沈立义等。

诸人未被移交司法机构,只关押在右神策军军营,由右军中尉王守澄逐一审讯。王守澄出示的证据是几本小册子,诸人一见之下,便大惊失色,均磕头服罪。在神策军大狱,未经刑讯即认罪求饶,这可是十分罕见的事。王守澄很是满意,遂未大开杀戒,只将杨承和、王践言、韦元素及亲信王处有等流放岭南,岭南为烟瘴之地,号称“人间地狱”,等于变相判了死刑。果然养尊处优者如王处有,到岭南不久,便因环境恶劣死在了当地。驸马都尉沈立义流放柳州,唯独女学士宋若宪赐死,据说是因其历经数朝,知悉宫廷机密太多的缘故。

经此一案,右神策军大获全胜,左军虽然任命了新中尉仇士良,然其人资历远远不及韦元素、王践言、杨承和等人,左军再也难以与右军争锋。

于文宗皇帝而言,最大的收获是白得了一大笔财富。长安首富王处有因是左神策军中尉韦元素心腹,亦因此而败,其巨额家产均被充公,国库充盈了不少,因而即便王处有之妹王清晨在逃,也只是小事一桩了。

然京师并未就此太平,风波依然不止。京兆尹杨虞卿上疏告发万年县尉郑洪装死,内幕涉及郑注幕僚魏弘节,然魏弘节非但不肯到京兆府聆讯,还藏了起来。之前还有陶疯子一案,杨虞卿称已经揪出了京兆府中的歹人内线,也涉及魏弘节,但因其人不肯现身,导致案情迟迟没有进展。

杨虞卿奏疏递上去没过几天,长安流言纷纷,盛传宠臣郑注为文宗皇帝炼制金丹,须用小儿心肝,皇帝为此下密旨暗中逮捕小儿。

一时满城风雨,街肆汹汹。凡是有小孩的人家,均将孩子藏在家中,不敢让其出门。文宗皇帝听到风声,极为生气。郑注颇不自安,竟不敢出门。

吏部侍郎李固言(李固言:字仲枢,赵郡(今河北赵县)人。元和六年(811年),李固言入京参加进士科考试,住在表亲柳氏家中。表兄弟见其憨厚,便想嘲弄他。当时,举子为求登科,有“行卷”之说,即将自己的佳作呈教于达官贵人,求他们赏识,提高声誉,以便中第。表兄弟有意指点李固言去拜见许孟容,许孟容官职低微,其实根本不是“行卷”的理想人选。许孟容见李固言性本质朴,主动说明了情况。然世事难料,次年,许孟容升兵部侍郎,正好出任主考官,便取李固言为状元。李固言有口吃的毛病,平常不善言辞,然而每每议事论政则头头是道,一反常态,言辞清晰,很有条理。段成式《酉阳杂俎》中记有他中状元之前的奇遇。)告发是京兆尹杨虞卿侍从暗中散布消息,只因杨氏厌恶郑注得势。李固言是朝中著名的老实人,从不谋取私利,且与牛、李两派均无干系,不涉党争,他的举报,当然是可信的。文宗皇帝勃然大怒,立即诏命金吾卫士逮捕杨虞卿,下御史台狱,预备将其处死。杨虞卿妻族为大唐宗室,颇有势力,其家人竟然组织起来,一起到御史台静坐抗议,局面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宰相李宗闵出面营救,上奏文宗皇帝,为杨虞卿求情。文宗皇帝恨死“小儿心肝”一说,由此也开始厌恶李宗闵。

之前郑注得势后,因不满宰相李德裕执政,遂援引李宗闵入朝,意在以牛党制衡李党,果然设法将李德裕排挤出朝。另一宰相路隋进言为李德裕鸣不平,郑注又设法将路隋罢相,出为镇海节度使。然郑注亲自引荐的新宰相李宗闵亦看不起他,对一江湖郎中竟能横行于朝中而深感不满,且拒绝了郑氏请为两省之官的要求。郑注怀恨在心,此刻见李宗闵因为杨虞卿求情而得罪了文宗皇帝,便趁机请右神策军中尉王守澄出面,将一份宋若宪亲笔书写的供状递到文宗皇帝案前——

原来李宗闵为吏部侍郎时,曾以驸马都尉沈立义为中间人,以重金交结女学士宋若宪和枢密使杨承和。文宗皇帝怒极,当即下诏将李宗闵罢相,贬出京师。

京兆尹杨虞卿为文宗皇帝忌恨,一力为他说话的宰相李宗闵又被贬出朝,他本人本已必死无疑,但其好友“三头名士”张又新(杨虞卿妻子李氏是李齐运(唐宗室,唐太宗李世民曾孙,蒋王李恽之孙,唐德宗时任京兆尹)之女,有德无容。杨虞卿从不介意,对妻子相敬如宾。张又新是“三头名士”,年少成名,曾经对杨虞卿说:“某年少成美名,不忧仕矣。唯得美室,平生之望斯足。”意思是只想娶个绝世美女做妻子。杨虞卿回答道:“一定要这样。”后张又新果真娶到美女,但完婚之后,又开始不满意。杨虞卿总用笏板触他,劝道:“君何太痴!”张又新很是气愤。杨虞卿便问道:“你夫人比某夫人如何?”张又新道:“漂亮很多。”杨虞卿道:“你某求名做官经历相同,某得丑妇,你却与某不同,得了个漂亮妻子。”张又新这才大笑起来,于是为诗曰:“牡丹一朵值千金,将谓从来色最深。今日满栏开似雪,一生辜负看花心。”)曾为李逢吉故吏,与新宰相李训交好,昔日二人曾同列八关十六子(李逢吉在朝中任宰相时,内结中官,外扇朝士,立朋党以沮度。其党有张又新﹑李续﹑张权舆﹑刘栖楚﹑李虞﹑程昔范﹑姜洽及李训八人,而傅会者又八人,皆任要剧,号“八关十六子”。),出面为其说情。李训便陪张又新去见郑注,郑注思虑之后,同意居中斡旋。不日,杨虞卿被释放出狱,被贬虔州司马,再贬虔州司户,且很快死于贬所,死因颇为可疑。

不日,翰林学士李训拜相。李训曾因武昭一案遭受流放之刑,后虽遇赦,但毕竟曾是罪人之身,且其不光彩的经历极为人诟病,此番返朝后迅即得势,全靠郑注及王守澄援引。当然李训也在二人身上下了不少功夫,花费不菲,其行贿所用巨额财富均由其叔李逢吉提供。李训拜相后,还欲引李逢吉还朝,可惜李逢吉患上足疾,不能行走,再也难以入朝,最终只以司徒致仕,不久后即病逝。

郑注将李训一手扶上宰相之位,他自己虽因出身难以为相,却也擢升为工部尚书,充翰林学士。文宗皇帝亲自于九仙门召见,并当面赐以告身(告身:委任官职的文凭。唐制,凡授官者自各种途径出身者以至公卿皆给以凭信,加盖文为“尚书吏部告身之印”印信,称为告身,武官由兵部授给。据明人王世贞《委宛余编》:“唐时将相告身用金花五色绫纸,至宋则用织成花绫,以品次有差。”白居易有《妻初授邑号告身》一诗:“弘农旧县授新封,钿轴金泥诰一通。我转官阶常自愧,君加邑号有何功。花笺印了排窠湿,锦褾装来耀手红。倚得身名便慵堕,日高犹睡绿窗中。”),郑注遂得以以文学大臣的身份充任皇帝近侍,荣耀无比。

自此,李训、郑注联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二人把持朝政,又知文宗皇帝厌恶先后罢相出朝的李德裕、李宗闵,凡不附己者,皆指为二李党羽,逐出朝去。朝中人人骇栗,再也无人能与其争锋,就连大宦官王守澄也不及其风头之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