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与龙沙

我叫张昊明,出生在关东一个名叫龙沙的小村子——

这个村子并不算大,大概只有三四十户人家。

村中人平日里的生活也跟其他的农村一般无二,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地种田,彼此相安无事。

据村里人说,龙沙的地理位置应该是在兴安岭脚下,但由于我在十四岁之前从未出过村子,故而也不清楚它是否地处偏僻。

但值得一提的是,平日里村中确实鲜有生人到访。

自我记事以来,有外人进村的次数大概用一只手便数得过来。

因而,于我的幼年记忆里,在龙沙村中活动来往的,一直都只有本村的人而已。

这件事如今细细寻思起来确实显得颇为奇怪,但奈何我那时年纪尚幼,整日只知在村里跑跳玩闹,因此从未对这事产生任何怀疑。

在一切都未发生之前,村里人都看似寻常,似乎每个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农户,唯一有些特别的,就只有一个叫钱老四的庄稼汉。

钱老四大约三十几岁的年纪,正值壮年,可却已经是一个鳏夫。

他住在靠近村口不远处的一座两间大的砖瓦房里,独自拉扯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儿生活。

之所以说钱老四特别,是因为打我一记事儿起,就对他这个人印象深刻。

说起来,我对钱老四的情感有些复杂,其中既有敬畏又有些崇拜。之所会如此,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钱老四会拳脚,一身功夫了得,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练家子。

钱老四的身材高大,目测有一米八左右,一张国字脸上生了一双铜铃般大小的豹眼,平日里总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抽冷子一瞧,那副尊容像极了庙里的守门金刚。

平时上地干活时,钱老四总习惯裸着上身,露出一身黝黑刚健的肌肉。站在田间地头里,远远看去,又高又壮,整个人就像座黑塔似的立在那儿。

我那时经常到大地里去放鸭子,偶尔路过他家的那几亩地,便会偷偷打量他,即吃惊又羡慕于他那健硕的身材。

豪不夸张地说,他的胳膊比我的大腿都要粗上好几圈。

我曾亲眼看见钱老四从地上捡起来一块青砖,用左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两头,就那么轻轻一掰,砖头“啪”地被掰成了两半儿,此人的气力由此可见一斑。

为了平时练功,钱老四特地在自家的院儿里砌了一道极为厚实的土墙,每日用来击打练拳。

有一次,我从他家院外路过,刚好看见他在院中练功。

只见他扎着马步,赤手握拳,不断出拳击打那面厚实的土墙,沙包大的拳头在那墙面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足有一寸深的拳印。

望着那一阵阵因拳击腾起灰尘,我心惊肉跳,嘴都慢慢张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形。

最后,我更是亲眼望见,钱老四蹬腿运气,全力一拳轰下去,那面土墙“嘭”地被打破了一个碗口那么大的窟窿。而钱老四收起马步,走到墙的对面,看着那面被自己打了个对穿的土墙,皱了皱眉,似乎对墙的脆弱有些不满。

当他从那窟窿往外看的时候,刚好看到了院外已经完全吓呆的我。

我望见他瞪着一双铜铃似的眼睛向我望来,只觉得浑身不自主地一抖,连招呼都没敢与他打,撒腿便跑,惹得钱老四在院中哈哈大笑。

我很羡慕钱老四有这么好的功夫,因此一直都希望能跟他学个一招半式。

怎奈我一见他便从心里打怵,更听说钱老四教人是要看天分根骨的,我对自己的天分也没什么信心,所以也就一直没敢提想学功夫的事儿。

直到我十岁那年——

一个傍黑天儿的晚上,我爷爷突然从后院的地窖里取出了两坛密封着的好酒,并将我叫到跟前儿,笑呵呵地问我是不是想学拳脚功夫啊。

我红着脸支支吾吾了半天,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我爷爷二话没说,拎着两坛子酒,就说要带我去钱老四家。

我跟着爷爷来到钱老四家的时候,他正在屋里指导他儿子钱铁柱练武。

铁柱比我大一岁,据说算是个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不然按照钱老四的脾气,就算铁柱是他儿子,钱老四也不可能将他的真功夫传给他。

铁柱从开始练功到那时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了,在他爹严苛的训练下,如今已经能把一套拳打的虎虎生风,看起来有模有样。

我在门口看得瞠目结舌,心里羡慕的不得了。

爷爷八成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把两坛子酒搁在地上,扭头笑眯眯地问我:“怎么样,五儿,想学吗?”

我想都没想就赶紧点点头,我咋可能不想学呢,看看铁柱那拳打的,威风凛凛的!看得我可不是一般的眼馋。可我冷不丁抬眼看见了屋里黑着一张脸的钱老四,心底不免又打起了鼓,我想学是想学,可这钱老四能收我吗?

正当我转着眼珠子瞎琢磨的时候,钱老四注意到了我跟我爷爷,紧忙迈着大步走到门口,极为恭敬客气对我爷爷道:“张爷,您来了!咋还在门外面站着呢?快进屋啊!”

我爷爷摆摆手,笑呵呵地让他不用客套。

将那两坛子酒拎在手里,爷爷拉着我迈步进屋,然后一屁股坐在钱老四他们家靠门口的那张炕的炕沿儿上,抬手就把我往前一推,对钱老四道:“老四,算算小五儿今年也十岁了,前些日子冯瞎子跟我说这小子也到了该学本事的岁数了,我琢磨着也是,就想让他先跟你学学功夫。”

钱老四听了爷爷的话,神情一肃,低头打量起我,继而轻轻叹了口气:“小五子都十岁了啊!也是,我家这小犊子都十一岁半了!”

不知为何,听了钱老四的感叹,爷爷在我身后陷入了一阵沉默,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老四啊,这些年也委屈你了!”

钱老四忙惶急道:“张爷,您说得什么话,要是没有您——”

似乎是知道钱老四要说些什么,爷爷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老四,那些事先不要提了,你帮我看看他的身子骨怎么样,能不能经得住你的功夫,如果他行你就教他,如果不行,那这几年你也帮我好好打打这小子的底子,我去外面找人教教他!”

钱老四看看我,再看看爷爷,极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时我对日后可能发生的事尚无所知,只道自己终于是有机会学功夫了,因而满心欢喜。兴奋之余,还偷偷对铁柱挤了挤眉,弄了弄眼。

钱老四一把将我拉到身前,极认真地围着我瞧了两圈,然后开始用他那双黑大的手从上到下一寸一寸地捏我的每一根骨头。

“诶呀,疼——”钱老四那双宽大的手掌可是能掰断转头的,捏在我的骨头上,顿时疼得我呲牙咧嘴。

爷爷微微皱眉,竟然罕有地瞪了我一眼,轻轻呵斥道:“忍着点儿!”

我见爷爷似乎有些生气的样子,于是咬紧后槽牙,强忍着疼,不再出声,只是脖子上的冷汗一股接一股地往下淌,脑袋里只觉得一阵阵地天旋地转。

我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像是被那一双铁手都捏碎了一般,一阵阵钻心的疼。

“啊——”我强忍了半天,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大叫了一声。

就在我这一声大叫之后,钱老四终于停了手,随后,那种断骨似的疼痛感便也陡然消失了。我整个人像虚脱了一般向后倒去,身后的钱老四一把将我扶住。说来也奇,就在他停手的几息之后,我这浑身上下不仅不疼了,而且还变得极为轻松舒坦。

我满心惊奇地回头望向钱老四,却见他那张黑脸上喜色盎然,只听他对我爷爷道:“张爷,这小子的根骨着实不错,是个好苗子,我这功夫,他受得起!”

爷爷欣慰地用手捋了捋胡子,把那两坛子酒提在手里,往钱老四面前一递:“那就好,那这几年就辛苦你了!这酒你收起来!”

钱老四慌忙拒绝。

爷爷摆摆手,拍拍那两坛子酒,开口道:“这酒跟你教不教他没关系,这是我从药篓子那里取的药,专门泡来给你治那内伤的,记得以后每天早中晚各喝一小口,估摸着再过几年,你那旧伤应该会好一些!”

说完,爷爷把那两坛酒塞进了钱老四怀里。

钱老四听了,眼眶子发红,当即放下怀中的两坛酒,拉过铁柱来,要跪下给我爷爷磕头。

我爷爷伸手扶住他,叹了口气:“你这是干啥!当初要不是因为我们家,你也不至于落得这么大的伤——行了,今儿个天也不早了,我先领五儿回去,明天早上再让他自己过来找你!”

钱老四连连说好,然后亲自送我跟爷爷出了院子。

从那以后,我便开始跟着钱老四学起了功夫,正式开启了我噩梦般的练武生活。

按规矩,我跟钱老四学功夫是需要磕头拜师的,可钱老四跟我爷爷说,他的功夫教我可以,可我不能拜他当师父。我爷爷似乎也知道这其中的难言之隐,就只笑呵呵地跟他说,你教就行。

这一教一学,一转眼,就是四年多。

这四年里,我可谓是吃尽了苦头,几乎每天都被钱老四安排的各种训练折磨得不似人形。

钱老四学的横练功夫。

所谓横练,说的通俗一点儿,就是强硬憋气吐气,排打抗打,比如硬气功。这种功夫是典型的外练筋骨皮,凭借不断强化肌肉的抗击打能力来增加自身的战斗力。说起来这种功夫在武行中其实是不被看好的,曾经就有武行泰斗说过,横练之法,虽可制敌,取一时之成效,而非拳术攻防之道的真谛,终难成正果。

然而钱老四的横练功夫又不同于普通横练,除却筋骨皮的外炼之法,他们这一门还有一种独有呼吸吐纳的功夫,这功夫讲究的是在练功时可因外力击打而张开人体的窍门,从窍门中集纳天地元气化为己气,再用此气来滋养肌体,修孕筋骨皮肉,以做到拳力生生不息。

钱老四这门横练功夫的精髓,便在于合理运用这种运气法门,精准地把握气在身体各部的流动,使其成为防御或者攻击的一大助力。当身体与气真正达到相济相融时,其拳脚威力,有万夫不当之能!

为了让我和铁柱练好功夫,钱老四要求我们每天早上五点就要起来跑步,从村头到村尾,来回跑二十趟,然后每天上午要用石锁练气力,下午便练拳术和吐纳之法。如此反复,四年如一日。

跟着钱老四学到两年多的时候,我发现钱老四除了拳脚刚猛以外,竟然还会一些偏门小道的功夫,这其中最拿手的绝活就是扔飞镖。飞刀也好,石子儿也罢,到了他的手里,那可真是指哪儿打哪儿。

我刚开始听铁柱跟我吹嘘这事儿的时候还不大相信,于是求着钱老四给我们露一手,当时钱老四正拿着锤子在院边钉木头,刚巧天上有一对儿麻雀飞过,钱老四只斜眼一瞧,“嗖”地一抬手,一根三寸长的铁钉子从他手里飞出去,两个麻雀,一个都没跑掉,像糖葫芦似地被那根钉子愣是串成了一串儿,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这随随便便的一手儿看得我是大呼过瘾,同时对钱老四的佩服更甚。

本来钱老四并不想教我们这门手艺,因为这是不入流的小道,是江湖上正经武行们瞧不起的玩意儿。可我跟铁柱都觉得有趣,觉得耍着威风,便吵着要学,他实在挨不过,只好教了我们一些手法和技巧,然后让我们自己到村口去练习。

钱老四本以为我们两个小孩也就是临时起了玩儿心,练上几天就会扔到一边儿去了。

但他没料到的是,自打他教了我们,我跟铁柱就在村口立了几块木板子,每天都会挤出个把时辰的时间往上面甩刀子,这一练就是整整两年!两年后,我们两个站在十几米开外,随随便便一甩手,刀刀都能稳稳地扎在木板上,而且几乎是例无虚发!

那时,用飞刀扎木板对我们来说已经小菜一碟,于是我俩就琢磨着得换个练法了。

这所谓的新练法,也是我们从钱老四那儿软磨硬泡问来的,就是在远处点上一根蜡,用飞刀打蜡烛的灯芯,刀过蜡灭算是到了功夫,而更厉害一筹的,叫刀过取火,就是让那飞刀准准地切断燃着的蜡芯的芯尖儿,让那火苗能够随着飞刀一起飞走而不灭,如果练到这个程度,那这扔飞刀的功夫就已经算得上是登堂入室了。

可铁柱跟我练了两个月打灯芯,就开始觉得枯燥,每天练上几下便跟我抱怨说整日打这些死物,真是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我就问他,那打啥有意思?

他拿着一把飞刀比比划划地跟我说:“打能动能跑的活物啊!”

我抬眼看看村口这片儿,大多都是生得极浅的草地,除了东边不远处有一片蒿草丛,近处连个茂密的树林子都没有,哪来的活物?

蚊子倒是有,还挺多,可这飞刀再厉害能打到蚊子?这不是扯犊子呢嘛!

铁柱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嘿嘿一笑,把手一伸,突然指向了村口不远处的那个柴草垛。

在我们关东的农村,冬天取暖和做饭都要用到大量的柴草,而这些柴草大部分都是秋天从地里割下来的苞米杆子或者葵花杆子,一堆一堆地摞成垛,堆在大地里,等入了冬,到天气转凉的时候,再用车拉回家去烧火。

我看铁柱给我指那柴草垛,心里顿时骇了一跳,再看他那笑嘻嘻的表情,一下子就知道他要拿来练手的活物是啥了。

那柴草垛里藏着一窝子老鼠,这还是之前我告诉他的呢!

但是——

这窝子老鼠可动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