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鬼

秋。阴历十月前后。

清劲的凉风吹过外廊,源博雅坐在外廊内喝酒。

对面坐着穿白色狩衣的安倍晴明,他和博雅一样,也不时把酒杯端到唇边。

晴明微红的双唇,总是给人带笑的印象。或许他的舌尖总含着甘甜的蜜,所以才会浮现这样的笑容。

夜里,燃亮的灯盏放在一旁。可能是为了防风,外面套了一个竹子框架的纸糊的筒子。

下酒菜是烧烤的蘑菇和鱼干。

月色如水,遍洒庭院。

黑夜里,有芒草、黄花龙芽、桔梗在风中轻摇的感觉。

现在已经没有夏天那种浓烈的草味了,虽然仍有湿意,但某种干爽的气味已经溶在风里。一两只秋虫在草丛中鸣唱。

满月之夜。

“哎,晴明——”博雅放下杯子,向晴明说话。

“什么?”晴明送酒到唇边的动作中途停下,回应道。

“不知不觉间,时日真的就转换了啊……”

“你说什么?”

“季节嘛。直到前不久,还天天喊‘热呀热呀’的,在晚上还要打蚊子,可现在呢,蚊子一只也看不见了。吵得那么厉害的蝉,现在也无声无息啦。”

“噢。”

“只有秋虫鸣叫了,而且,声势也比前一阵子差多了。”

“的确如此。”

“人的心情,哈,也不过如此吧,晴明。”

“‘不过如此’的意思是……”

“我是说,人的心情嘛,也像季节一样会转换的吧。”

“你怎么啦,博雅?”晴明微微一笑,说道,“你今天有点怪嘛。”

“季节转换之际,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

“没错,因为你大概就是这种状况吧。”

“好啦,晴明,别拿我开玩笑。我今天确实有许多感受。”

“哦?”

“你听说了吗?高野的寿海僧都出家啦。”

“哦,这是……”

“我昨晚值夜时,听藤原景直大人说的。这件事给我很大的震动。”

“是怎么回事?”

“寿海僧都原是石见国的国司(即地方长官。)。”

“噢。”

“他原来住在京城里,但被任命为石见国的国司后,就搬到那边去了。那时候,他把母亲、妻子也带去了,在那边一起生活……”

“哦。”

“母亲也好,妻子也好,在寿海眼里,大家相处得都不错……”

“哦。”

“但是,据说有一个晚上出事了。”

博雅的声音低了下来。

“在一个房间里,母亲和妻子高高兴兴地下着围棋。寿海大人偶尔从旁走过,看见了她们的身影……”

“身影?”

“那里正好有隔扇,因为灯火在那一头,所以将母亲和妻子两人下棋的影子映在隔扇上了……”

“哦。”

“寿海大人看见那影子时,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

“映在隔扇上的两人头发倒竖,变成了蛇,还互相噬咬呢。”

“哦。”

“真是可怕。表面上友好地下着棋,其实心里都憎恨着对方,这种念头把映在隔扇上的发影变成了蛇,缠斗不休。”

实在是令人感伤啊……

“寿海大人将所有财物分给母亲和妻子,自己一袭缁衣出家了,到了高野。”

“原来是这么回事。”

“人啊,即便此刻春风得意,难保别处就不在酝酿什么事情了。于是,也就有像寿海大人这样的,自己在盛极之时,就毅然撒手,舍弃一切出家了。”

“哦。”

“话说回来,不过是映在隔扇上的头发,竟会让人看起来是蛇的模样,这种事也会有吧。”

“博雅,人的头发的确有很大的咒力,但在寿海大人这件事上,也不能只责怪母亲和妻子两人吧。”

“哦?”

“因为人往往在无意中,就在自己心里下了咒再去看待周围的事物。”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晴明?”

“也就是说,可能寿海大人老早就有出家之念,一直想找一个契机。他也可能不自觉地将内心映照在隔扇上,把它看成那个样子了。”

“到底是哪一种情况呢?”

“我也弄不清楚。因为即便去问寿海大人,他也说不清这么复杂的事吧。”

“哦……”博雅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端起酒杯。

“博雅,今晚要陪我吗?”

“陪你?现在这样还不是陪你吗?”

“不是在这里。今晚,我稍后就要去一个地方。我是问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

“上哪儿去?”

“去一个女人那里。”

“女人?”

“在靠近四条的堀川,有一所房子里住着一位名叫贵子的女人。”

“去她那里?”

“对。”

“喂喂,晴明,找女人还带一个男的,太不识趣了吧?要去你自己去嘛。”

“嘿,博雅,我可不是去泡女人。”

“为别的事吗,晴明?”

“我今晚是为正经事才去那女人的地方。”

“正经事?”

“唔,你听着,博雅。离出发还有一点时间。现在你听完我说的事,再决定去与不去也不迟。”

“姑且听听吧。”

“为什么这样说?”

“原先听你说要去找女人,我想,嘿,你也跟平常人有共同之处吗?安倍晴明也有找女人的时候啊。”

“因为不是那么回事,所以失望了?”

“咳,并不是失望。”

“那么,不是那么回事,太好了?”

“别问我这样的问题。”

博雅生气似的抿着嘴,移开视线。

晴明微微一笑,说道:

“好吧,博雅,你听着……”

他又把酒杯端到红红的唇边。

有个男子叫纪远助。

他是美浓国人,长期以来,一直在四条堀川的某家当值夜的人。

应召进京时,他的妻子细女也一起来了。

这位远助平时住在四条堀川的大宅,但也勤找机会回到西京自家,和细女一起度过。

大宅的主人是个身份尊贵的女子,名叫贵子。

有一次,远助奉女主人贵子之命,出门到大津去办事。时限给了三天,但办完事情却不需要花那么多时间。到了第二天早上,任务已经完成。

本来可以在大津再过一晚,第二天再返回大宅,但他宁愿当天急急赶回京城,这样一来,就可以在自己家里和细女共度良宵了。这样一想,远助就决定返回京城。

到离京城不远的鸭川桥附近时,忽然有人跟他打招呼。

“哎……”

是女人的声音。回头一看,桥头站着一名身穿蒙头衣(古时贵妇人出门穿的衣服。)的女子。

“咦……”

刚才上桥时,原以为没有人呢,可现在那里分明站着一名女子。看来是自己赶得太急了,没有发现站在一边的女子。

夕阳西下,四周暮色渐浓。远助问那女子:“您有什么事吗?”

“是的。”女子点点头,说道,“我以前跟你的主人贵子小姐有过一些交情。”

“啊……”远助心想,这女子以前和自己的主人贵子相熟,这没有什么。可是,她怎么知道我在贵子家里做事呢?

于是远助就这样问了那女子,女子答道:

“我好几次路过那大宅子,那时候见过你的模样。”

说来也有道理。

“两天前,偶尔看见你过桥往东边去,不像是出远门的打扮,所以想你两三天就会回来,就在这里等你。”

噢,原来如此。

“那,您等我有什么事吗?”

“是的。”

女子穿的是蒙头衣,她的脸完全看不见。远助只能看到她白净的下巴和红红的嘴唇。那红唇嫣然一笑。

“有件东西要托你带给贵子小姐……”

女子的手离开蒙头衣,伸入怀中,取出用漂亮的绢布包着的信匣子似的东西。

“我想请你回去之后,把这个交给贵子小姐。”

“您为什么不自己给她呢?”

这女子似乎在此专候了整整两天,有这工夫的话,她自己上大宅去也足可走一个来回了——远助这样想。

“因为某些原因,我不能在那所宅子露面。有劳了。”

她把东西硬塞到远助手上。远助只好顺势接下来。

“麻烦你了。”女子深鞠一躬。

“请问您的姓名?”

远助这么一问,女子答道:“我现在不能说,等贵子小姐打开那个匣子之后,她就会明白的。”

女子又说:“只有一点我要声明,把匣子交给贵子小姐之前,请千万不要中途打开。要是打开了,对你很不好的……”

话里有一种不祥的味道。收下这样的匣子,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

远助想还给对方,话未出口,对方先说了:“那就拜托了!”

女子深深鞠躬,已经背转身去。

远助无奈地往前走了几步,心中不明所以,心想还是拒绝为好。回头望去,那女子却已不见踪影。

傍晚的时间已经过去,夜色渐浓。没有法子了。远助只好抱起匣子赶路。

幸好快到满月的月亮升上东面的天空,借月光走夜路,在半夜之前就到了家。

妻子细女见了远助满心欢喜,但见丈夫提着个绢布包裹,便问道:“咦,这是什么?”

远助慌忙答道:“不不,没有什么,你不要管它。”

说着,远助把匣子放在杂物房的架子上。

远助因为旅途劳累已沉入梦乡,而他的妻子却牵挂着那个匣子,无法入睡。

她原本就是个妒心极强的女人,这下子更认定那匣子必是丈夫在旅途中为某个女人买的。用这么漂亮的绢布包着,里面究竟是什么呢?她越想越生气,翻来覆去睡不着。

细女最后拿定主意,她爬起来,点上灯,来到杂物房,把灯放在架子上空的地方,取下匣子。解开绢布,里面是个镶嵌了美丽的螺钿花纹的漆盒。

细女一下子热血涌上头,她打开了盒盖——

“唰!”

盒子里有东西在动,一个可怖的黑色东西从盒子里向外蹿。

“哎呀!”

她不禁大喊一声,声音大得吵醒了远助。她的丈夫赶紧起来看个究竟。

远助来到杂物房,只见妻子细女吓瘫在那里,全身瑟瑟发抖。

“怎么啦?”

对于远助的问话,妻子只能像鲤鱼那样,嘴巴一张一合,手指着地上的某一处。借着灯火,远助看清地上的那个地方,只见那里有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有某种东西爬过的鲜红血痕。

远助追踪着血迹,出了杂物房,来到外廊,那血迹穿过板房的空隙,到外面去了。他已经没有勇气再追下去了。

返回杂物房看看,细女好不容易才能说出话来。

“我打开那匣、匣子,从里面……蹿出了好可怕的东西……”

“出来什么了?”

“不知道呀。因为惊慌失措,没有看清楚。”

她已经气息奄奄。

远助看看架子上,打开了盖子的匣子还放在那里。他取过这惹事的匣子,窥探里面的情况。

刚看了一眼,他“哇!”地大叫一声,把匣子抛到一边。

借着灯火看得很清楚,里面放的是一双连眼睑一起剜出的眼睛,以及带阴毛割下的阴茎。

“嗬……”

一直在听故事的博雅,喉咙深处情不自禁地发出声音。

“那是昨天晚上的事。”晴明说道。

“昨晚?”

“对。到了早上,远助慌忙赶回大宅,向贵子小姐汇报整件事,交上了那个匣子。”

“然后呢?”

“然后贵子小姐就来叫我——情况就是这样。”

“那你今晚要去见的女人是……”

“就是贵子小姐。”

“原来如此。”

博雅点点头,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但是,你白天为什么不去呢?”

“贵子小姐是傍晚告知此事的,只比你来得稍早一点点而已。”

“哦。”

“我对派来的人说了,我有朋友要来,稍后吃过饭就和他一起来。”

“‘一起来’?晴明,这位要和你一起去的人是……”

“就是你嘛,博雅。”

“是我?”

“对。”

“哦。”

“你不去?”

“不,我没有说不去。”

“那不就行了吗。可能有很多事还要请你帮忙。”

“帮忙?用得上我吗?”

“嗯,可能会吧。”

“是吗?”

“你不去?”

“唔,嗯。”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他们的牛车前往四条堀川的那所大宅。

没有带随从和赶车的人,大黑牛拉着载有晴明和博雅的车子,四平八稳地在月光下走着。

“哎,晴明——”

博雅舒适地随着牛车轻轻颠着,对晴明说话。

“什么事?”

“那个在鸭川桥出现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嘛……”

“原本是人的时候,恐怕也很不一般吧……”

“噢,应该是吧。”

“她是鬼吗?”

“这事可急不得。”

晴明的语气很平静。

“但是,从匣子里蹿出来的黑糊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听你说的时候,我感到不寒而栗。”

“总会弄清楚的。稍后见了贵子小姐,听她介绍就会明白了……”

“嗯。”博雅点点头,掀起帘子朝外面看。

车子走动着,碾过路上的小石子和凹凸不平处,发出轻微的声音。清幽的月光,把车子的黑影浓重地投射到地面。

牛车到达大宅。晴明和博雅立即被领到贵子的寝室。整座宅子充满了骚动不安的气氛。

各房间里的侍女都压低声音说话,她们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呼吸紧张。庭院里燃起了几堆篝火,外廊内各处也点着灯。在院子的篝火周围,可以看见一两名担任警戒的武士。

被带到房间后,晴明和博雅并坐,与贵子相对。

贵子是个年约二十四五、肤色白净的女子,长着一双丹凤眼。

贵子身旁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妇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不过,她眼中也偶尔显出不安的神色。从迎入晴明和博雅、众人退出后她仍留在室内的情况来看,这位老妇人应该是很受贵子信赖的人。

晴明郑重其事地向贵子致意,然后介绍了博雅,又说:

“许多事情都要请他帮忙,所以就一起过来了。能告诉我的事情,也全都可以让博雅知道。”

“明白了。”贵子低头致意。

“这一位是……”

贵子望望身边的老妇人。

“我叫浮舟。贵子小姐自小是喝我的奶水长大的。”

老妇人也低头致意。她在贵子身边是可以理解的。

“家里好像骚动不安的样子啊。”晴明环顾四周,说道。

“约半个时辰之前,有一名侍女出事了……”贵子压低声音说。她显得有点惊魂未定。灯光在她的脸庞上晃动,照着她苍白的脸色,明显是因惊吓失去了血色。

“发生了什么事?”

“她在外廊内走动的时候,脚被一个黏糊糊的东西缠住了。”

“啊!”

侍女发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其他人闻声赶到时,缠绕在侍女脚上的东西已经不见了。但赤脚上已经血迹斑斑。

“我们来得正是时候,看来情况比预想的发展得还快。”

晴明说话时已经尽量控制情绪,声音里还是显出几分兴奋。耳力敏感的人,恐怕听得出里面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

不过,贵子倒是没有察觉晴明声音里这种色彩。

“看来,在远助家里打开匣子时,逃掉的那个黑色东西已经到这里来了……”

“当然可以这么看,但在确认之前,还是先请介绍一下情况吧。”

“好的。”

“您看过匣子里的东西吗?”

“……”

“怎么样?”

“我看了。”贵子小声说道。

“匣子还在这里吗?”

“是的。”

“可以让我看看吗?”

“好。”贵子点点头,瞥一眼老妇人。老妇人点点头,默默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很快,老妇人手上捧着绢布包裹的匣子回来了。

“那就请吧。”她说着把匣子放在晴明面前,“请看吧。”

晴明解开绢布,取出匣子,打开盖子。贵子低下头,抬起右手,用袖口遮住视线。

晴明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匣子里的东西,问道:“博雅,你看吗?”

“哦……”

博雅点点头,膝行而前,探看匣子里面的东西。他随即迅速移开视线,退回原来的位置,额头渗出颗颗小汗珠。

“这里面的东西,您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我明白……”贵子声音僵硬。

“是谁的器官?”

贵子伏下脸,几度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她下定决心似的抬头看着晴明,脸上现出一种决然的神色。

她用挑战似的目光盯着晴明,一咬牙说了出来:

“是藤原康范大人身上的。”

“眼睛呢?”

“眼睛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也是康范大人的吧。”

贵子神色黯然。

“是住在二条大道大宅的藤原康范大人吗?”

“是的。”

“听说他三四天前失踪了,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

“藤原康范大人一向来此相会,是吧。”

“是。”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您能想到什么线索吗?”

在晴明发问的时候,贵子膝前“滴答”一声落下了什么东西。

是一滴鲜红的血。

“呜哇!”

贵子不觉抬头仰望,“啪!”地又一样东西落下来,覆盖在她脸上——是一大把乌黑的长发。

贵子仰面就倒,甚至没有喊叫一声,身体痛苦地扭动起来。她撕扯着要扒掉黑发,但扒不掉。

“贵子小姐!”

老妇人扑上来抓住黑发,想把它从贵子的脸上揪掉,但揪不掉。因为她很用力,把贵子的脸都提了起来。她用脚踩着贵子的胸口再揪,把贵子弄得更加痛苦不堪。

“不行,已经粘在脸上了。”晴明说道,“只管用力揪的话,贵子小姐的脸就会连皮带肉被扯下来。”

“可、可是……”

“是皮的缘故。不单是头发的问题。这是连带着人的头皮扯下来的头发。现在是因为皮的部分蒙在了贵子小姐的脸上。”

“那、那如何是好,晴明大人?”

老妇人手足无措地望着晴明。

贵子的眼、鼻、口都被堵塞了,无法呼吸。她在地板上痛苦地扭动着身体,自己用手揪着那把头发要将它弄掉,但无济于事。

“博雅!”

晴明站起来,俯视着贵子,对博雅大喊道:“你按住贵子小姐,让她动不了,再用手试着用力拔那头发,好吗?”

“是!”博雅答应一声,按住挣扎翻滚的贵子,右手伸向那把头发。

“刷!”忽然,头发动了起来,缠住博雅的右手,把他的右腕和下臂都缠绕起来。

“怎、怎么办?”博雅求助地望着晴明。

“让贵子小姐不要动!”

晴明边说边绕到贵子头部的后方,双手将她的头捧起。

“晴明,贵子小姐不能呼吸,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博雅的声音近于哀号。

“晴明!”

晴明抱着贵子的头部。

“呜……”

贵子咬着牙,从中挤出声音来。僵持之中,她忽然瘫软,不动弹了。

“晴明!”

“啊?”

“怎么啦?”

“不行了,贵子小姐……”

“她怎么了?”

“死了。”

晴明的声音仿佛是从咽喉里绞出来的苦汁。

“什么?!”

“对不起。我失手了……”

“你怎么会……”博雅刚说到这里,只听喇地一声响,蒙在贵子脸上的头发脱落了。

博雅怔怔地站立起来。晴明将贵子的头搁在自己膝上,注视着捧在手中的贵子的脸。脸上血迹斑斑,但并非贵子的血。

那把长长的头发,从博雅的右臂缓缓垂下。

那原本是连皮带肉从人的头盖骨上扯脱的头皮,现在啪嗒一声,整团掉到了地上。

晴明左手抓起落在地板上的女人头发,站起来,用右手拿起燃烧的烛台,迈开大步。

“你上哪儿去,晴明?”

“过来,博雅!”

“晴明,你要干什么?都已经没用啦。贵子小姐已经死了啊。”

晴明不予理会,走出外廊,将右手所持的烛台挨近左手握着的女人头发。

等火烧到头发,晴明将燃烧起来的头发丢到庭院里。

女人的头发在庭院的泥地上熊熊燃烧。它竟像有生命似的竖立起来,火头摆来摆去,像身体在扭动。发束边扭动边被火焰吞噬。烧肉和烧头发的难闻臭味扩散到夜间的空气中。

不一会儿,头发烧尽,火也熄灭了。

“好了,回去吧,博雅。”

“回、回哪里?”

“到贵子小姐那里。”

“贵子小姐那里?”

“对。”晴明自顾自起身便走。

在刚才的房间里,贵子仰卧在织锦包边的草席上,老妇人抚着她的胸口痛哭不已。

“乳娘,请不要哭。”

晴明说着,在老妇人身边蹲下,将老妇人挡开,然后抱起贵子的身体,用膝盖轻轻顶着她的后背。

这时——

“啊……”

从贵子唇间吐出一口气。她睁开了闭着的双眼。

“我、我……”

贵子环顾左右,似乎不知发生过什么事。她盯着抱着自己的男子的脸,说出一句话:“晴明大人……”

“贵子小姐!”

“晴明!”

老妇人和博雅一齐大叫起来。

“不用再担心了。一切都结束了。稍后我再告诉您刚才发生过的事,现在您得好好休息。”

晴明说着,望一眼老妇人。

“请为小姐拿一杯暖开水,然后预备床铺……”

“是,是。”

尽管不明白眼前的一切,老妇人还是欢喜地答应着,站了起来。

“哎,晴明,到底是怎么回事?”

博雅说这句话时,二人已在牛车上了。

“该出手时就出手嘛,博雅。”

晴明看着博雅,愉快地微笑着。

“我可是完全摸不着头脑。晴明,你得给我讲清楚刚才的事情。”

“没问题,没问题。”晴明笑着抬起一只手,说道,“当时,我对你说:贵子小姐死了。其实那是骗你的。”

“说谎?”

“对。”

“你竟然骗我啊,晴明!”

“对不起。但也不是欺骗你啦。我是骗那把头发。”

“什么?”

“只有认定贵子小姐已死,那束头发才会脱离贵子小姐的脸呀。”

“……”

“我当时抱着贵子小姐的头,其实我是用手指压住她头上的血管。”

“血管?”

“对。血管被压住一会儿之后,人就会有一阵子没有呼吸。”

“……”

“不过,心脏还是跳动的。所以就有必要让那束头发缠在你的胳膊上。这样一来,那束头发感觉到的就是你的心跳了。它就很难察觉贵子小姐的心脏还在跳动。”

“贵子小姐死了,这话是你说的呀,晴明……”

“不这样说的话,那束头发就不会放开贵子小姐。你相信了我说的话,所以那束头发也上当受骗了。这是你的功劳呀,博雅。”

“……就算你这么说,我心里头也高兴不起来。”

“当时刻不容缓啊。在那里预备什么咒呀、符啊之类的东西,再念起来,贵子小姐可真要死掉了。用火去烧的话,就会连贵子小姐的头发也烧着……”

“对。”

“是你的功劳啊,博雅。”

“哦。”

“幸好有你在。”

“晴明,你要去贵子小姐家时说过需要我,难道从一开始你就打算……”

“怎么可能嘛。那时可没有想到这个地步。因为当时我连头发的事也不知道。”

“那倒也是。”

博雅似乎还有些不平,斗气似的嘟着嘴。

“那倒也是……晴明,接下来你要到哪里去?”

“不知道。”

“不知道?”

“对啊。”

“为什么?”

“你问它!”晴明将右手举至博雅面前。

“是什么?”

“看不见?是这个。”

食指和拇指并拢着,像捏着什么东西,捏合的指头向上。

博雅掀起帘子,让月光照入车内。

晴明将右手置于月光中,食指和拇指夹住的东西是——

“这是……”

博雅喊叫起来。那是一根细小的头发。发梢正好弯向牛车前进的方向,仿佛前方有把头发吸引过去的磁力般的东西。

“在点火之前,我藏起了一根头发。这根头发会给我们带路的……”

“我们要去哪里?”

“去这头发的主人——下咒让头发置贵子小姐于死地的家伙那里。”

月亮大幅偏西的时刻,牛车停了下来。

听得见河流的水声。晴明和博雅下了牛车。

京城东端——鸭川桥的桥头。

抬头望去,满月已西斜,挨近山顶。向桥上望去,只见桥头站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身上散发着朦胧的青光。

晴明慢慢走近那个人影。

是一个穿蒙头衣、只露出嘴巴的女子。

“贵子小姐已经死了。被你的头发绞死的。”

晴明平静地说道。

只见这女子的红唇向左右两边吊起,露出白色的牙齿。

“太高兴了……”女子的嘴唇微笑着说道。

“可以告诉我事出何因吗?”

晴明这么一问,那女子开始慢慢叙述起来。

“四年以前,我一直在藤原康范大人管治的远江国,是康范大人的女人。然而,康范大人回京城去了……”

女子低着头,淡淡地说。

“尽管信誓旦旦地说一到京城,就叫我过去。可自他回京以后,过了一年、两年、三年,还是没有音信。转眼间第四年了,风闻康范大人有了新的女人,因为一心到她那里去……”

说话中间,不知是由于愤怒还是伤心,女子上下牙磕碰着,开始发出小小的咯咯声。

“岂有此理,康范!”

女子唇间的牙齿突出,但随即又恢复原样。

“我打算弄清楚康范大人的真实心意,就在第四年,也就是今年的春天,独自离开故乡。但我途中得了病,仅有的旅费用完了。十天前我从旅馆发了信给他。”

康范来了。不知何故他独身一人,连随从也没有带。

康范一见女子,便握着她的手,潸然泪下。

“啊,让你受苦了。”

康范说一起去京城吧,女子便像霍然病愈似的,拼命也要赶路,终于来到鸭川河边时,已是晚上。

早一刻抵达京城也好——

脚步匆匆的女子心中只有这个念头。然而,冷不防康范竟从身后拔刀,劈向先踏上鸭川桥的女子。

被刀砍中,女子这才明白了康范的心意:正好在这个没有人影的地方,把碍事的自己弄死,抛尸河中,然后逃之夭夭……他是为此才单独行动的吧。正好在夜间来到这里,也是一开始就想好了的。

康范以为第一刀便已将女子置于死地,于是背靠着桥,打算先平静一下心情。此时,苏醒过来的女子夺过康范的长刀,一下扎中他的胸膛,杀死了他。

康范是死了,但女子也身负重伤,将不久于人世了。

“我当时想,自己要变成生灵,附在那个仍活着的康范的新欢身上,杀死她……”

女子的牙齿又咯咯地响起来。

“我把康范的阴茎割下来,剜下眼珠,自己嘛,也这样把头皮……”

女子一下子脱掉蒙头衣。

“啊!”博雅喊叫起来。女子自眉以上的头皮被彻底剥离了,剩下的头盖骨清晰可见。

“黑发凝聚着我的心念,终于附在那女人身上,杀死了她。”

女子的眼睛吊起,牙齿从嘴巴里凸显出来。

“哈哈……”

女子向天上的月亮喊叫:

“太高兴啦……”

“太伤心啦……”

“太高兴啦……”

“太伤心啦……”

女子越喊叫,身体变得越单薄。

“高兴啊……伤心啊……”

她消失了。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晴明忽然说话了:

“结束啦,博雅。”

“哦……”

博雅点着头,但眼睛还是盯着女子消失的地方,没有动身的意思。

凉飕飕的秋风吹着两个人。

据说后来在鸭川桥下打捞时,从河底找到了藤原康范的尸体,以及一具没有头皮的女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