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中纳言

空气冰凉。

在这冰凉的空气中,仍隐约闻得到菊花香。

冬天的气息一天比一天深浓,目前已是清晨庭院会降霜的时期,惟有那隐约可闻的菊花香,在空气中留下秋日余韵。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上喝酒。下酒菜是烤蘑菇。

太阳刚下山,四周暮色苍茫。

式神蜜夜于方才点燃的火光,在灯台上摇曳不定。

每逢两人的酒杯空了,负责斟酒的是蜜虫。

“晴明啊,真是过得很快……”

博雅饮尽杯中酒,说。

“什么意思?”

晴明背倚柱子,端起酒杯送至唇边,问。

“我是说,时间过得很快……”

“是吗?”

蜜虫把酒倒入晴明和博雅的空酒杯。

“起初觉得夏天刚过,马上迎来秋天,等注意到时,秋天也即将结束。俗话说,年纪愈大,时间会过得愈快,晴明啊,这句话真是说的没错……”

“嗯。”

晴明点头,伸手去端刚盛满的酒杯。

“原本打算做这做那的,结果几乎一事无成,秋天就过了,你看,今年不是快结束了吗?晴明啊,人是不是就这样逐渐老去,然后死去呢……”

“大概吧……”

晴明掀动红唇低语,再将酒杯送至口边。

“不过,即便如此,那也并非坏事……”

晴明啜下少许酒,再将杯子搁回托盘。

“什么意思?”

“就像你说的,时间会移转,人也会老去,正因为如此,当人遇见自己喜爱的物事时,不是更会感慨万千吗……”

“你说的没错,晴明。所以人才会吟风咏月,陶醉于乐声中,起身而舞吧……”

“嗯,嗯……”

“大概也有人活得像此刻的菊花那般吧……”

“什么意思?”

“我是指,在这种万物皆移转、百花皆枯萎的状态中,不知在何处盛开,只隐约闻得其香……类似这种存在的人……”

“原来如此。”

“虽然我无法成为菊花香,但说不定有可能成为乐音。总有一天,人们会忘却源博雅这个人,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死了或仍活着,然后有某个人,不知道作曲人是我,而演奏我的曲子……这样应该就很好了吧……”

“这样确实很像你的为人。”

“晴明,你呢……”

“我吗?”

“你比较想留名,或是比较想发财呢……”

“唔……很难说。”

“你不清楚吗?”

“我只是依照我的本色,随心所欲地活着而已。名声或财富,都是之后擅自随之而来的东西,宛如一场浅梦。来的话,我接受,不来也无妨,两者都无可无不可……”

“是吗……”

“博雅,我啊,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喝酒,度过如此刻这般的时光……我就心满意足了。人活在这世上会遇到各式各样的事,但无论发生任何事,博雅啊,只要能拥有和你交杯换盏的时刻,我就十分满足了。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晴明一反常态地多嘴饶舌。

“晴明,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今天的你,很反常。”

“反常?”

“你从来不说这种话的。”

“大概被菊香醺醉了。”

晴明到此住嘴,无言地望向已昏暗的庭院。

“对了,晴明……”

博雅朝着晴明的侧脸,岔开话题。

“什么事?博雅。”

“你听人说过藤原忠常大人射中一头黑色大野猪这事吗?”

“唔,是半个月前发生的那件事吗?在北山射中的吧?”

“嗯。”

博雅点头,接着描述起来。

据说,北山出现了一头大野猪。

每天夜晚,大野猪会下山糟蹋农作物,甚至会闯入屋内吃掉该户人家储存的鱼干或青菜。有时更会咬走熟睡中的婴儿,吃进肚子。因是夜晚,没有人曾经清楚看见大野猪,但根据曾瞥到一眼的人说,是头全身长着黑毛的大野猪。

“既然如此,我去除掉吧……”

藤原忠常如此说。

忠常擅长射箭,至今为止,只要他瞄准猎物,无论天空飞翔的鸟,或地面爬行的虫,每一箭都能射中。

他本来就很喜欢行猎,猎得的野鹿或山猪更是不计其数。

忠常带着三名负责驱赶鸟兽的随从出了门。

夜晚——

一行人在据说那头山猪经常出没的村子里等待,果然不出所料,起初先听到树林下的草丛传出沙沙声,继而出现一头犊子般大小的野兽。

黑暗中,野兽的双眸闪闪发出红光。

“出现了……”

忠常把箭搭在弦上,拉弓射出。

放出的箭射中了野兽。

瞬间——

“齁汪汪汪!”

野兽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叫声。

刷!

刷!

随后,那头野兽再度冲进草丛,消失在澍林中。

之后,便不再有人看到那头野兽出现在北山,因此村人都说,野兽可能中箭受了重伤,死在山中了。

“可是,听说这三天来,忠常大人宅邱连续发生棘手难办的事,不是吗?”晴明道。

“正是啊,晴明。”

博雅说毕,咚一声把空酒杯搁在托盘上。

“这三天来,忠常大人宅邱连续发生两起家仆早上死在庭院里的事件。”

每次都是早上才被人发现尸体躺在庭院里,更可怕的是——

“鼻子、眼珠和脸上的肉都被吃得一干二净,连脑浆也被吃光,但其他部位都好好的。听说头部只剩头发和口中的舌头。”

肢体其他部位完整无缺,只有头部成为骷髅。

为何知道是被吃了——因为两具骷髅头上都留有野兽的咬痕。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和忠常大人射中那头野猪的事有关吗……”

“很难说,博雅,目前还不知道两者之间有无关系。”

“说的也是……”

“对了,有关基次大人在北山遭遇神隐那事,博雅,你听说了什么没有?”

“晴明,如果你说的是中纳言在原基次大人,那我听说了。”

“你听说了什么?”

“大约在十天前吧,基次中纳言大人不是到北山寻找药草吗……”

“是的。”

十天前——

在原基次带着两名随从,到山上摘取可以当药草的蘑菇。

至今为止,因为听说北山会出现一头大黑野猪,基次考虑到安全,一直没上山。但后来又听说藤原忠常用箭射中野猪,已经除害,因此基次便前往北山。

这季节,刚好可以在北山大量摘到一种名为冠茸(学名Mitrula paludosa,中文学名“湿生地杖菌”,“冠茸”为日文名,地舌菌科(Geoglossaceae),长于早夏至秋季。棍棒形真菌有闪闪发光的橙色头部,白色蕈柄呈圆柱形。表面光滑,黄色菌肉水分多且柔软。生长在苔藓间或树叶树条上。)的蘑菇,能治头痛。由于盛产时节即将结束,基次慌慌忙忙出门上山。

这位基次——虽然身分是可以进出宫廷的中纳言,但他对本草学深感兴趣,经常亲自去摘取药草,再亲手用药碾子磨碎、掺和,或揉成药丸,每逢自己生病时,总是自己开方配药服用。

听说他制的药比药师的处方更灵,而且接受了药师平大成、平中成两位大人的指导,医术早已远超过业余爱好者了。有时还特地请假,亲自上山摘取四季药草。

一行人搭牛车抵达半途,之后,基次亲自顺着山径上山。

包括两名随从,上山的人总计三名。

三人在树林中走着走着,立即发现冠茸。

“喔,找到了。”

“您看,那边也有。”

到处都是冠茸,三人忘我地忙着摘取。

等带去的笼子都盛满冠茸时,随从才发觉基次失踪了。

“基次大人!”

“中纳言大人!”

两名随从拼命呼叫,寻遍了四周,仍找不着基次的身影。

最后,天终于黑了。

“或许基次大人先下山了。”

“嗯,是啊,大人一定先回去了。”

两名随从好不容易才下了山,抵达牛车停留处时,仍不见基次踪影。

事情严重了。

第二天,宅邸的人雇了不少熟悉山里的人,在那一带的山谷或山脊搜寻,用尽所有方法找了三天,仍寻不到基次。

即便溪涧有水可以喝,但山中没有食物,于是众人都认为基次可能已经死了,尸体被山中的野兽吃掉,所以找了三天后便停止搜寻。

然而——

第五天傍晚,基次竟然回到自己的宅邸。

基次精神很好,虽然看上去有点疲累,不过他没有消瘦,而且面色丰润。

“基次大人,我们都担心得很。”

“太好了,平安无事……”

众人纷纷如此说。

“别担心,我很健康……”基次答。

可是,若有人问基次:

“您这几天都在哪儿过的呢?”

“这几天都在做什么呢?”

基次对这些问题均不作答。

“反正我已经平安回来了,这样不就行了?”

“我也莫名其妙。我在山中迷了路后,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到我熟悉的地方,之后好不容易才回来。”

基次的说明完全没头没脑。

即使他真的在山中徘徊了五天,也不可能如此有精神,但只要有人间及这点,基次总是答道:

“好了,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于是,宫中谣传道:

“基次那家伙,肯定是待在某个老相识的女人住处了吧。”

“大概和那个女人不欢而散,面子挂不住,所以才说不出到底待在哪里吧。”

“或许,对方身分很高,基次才不能说出对方是谁。”

这类谣传说得煞有介事。

然而,基次回来后,竟食欲不振,逐日消瘦下去。

脸色也日渐焦黄,有时会看似很痛苦地唉声叹气。

若有人问他:

“您在失踪的那五天期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基次也只是用袖子捂住嘴巴答:

“不,没事。什么都没发生。”

这正是基次的事件。

“晴明啊,基次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博雅问。

“我也猜不出。”晴明答。

“自古以来,不是常出现绝对不能说出详情,也不能告诉任何人的事吗?晴明。”

“是吗?”

“虽然不知是哪个时代,但你应该听过,有个在大峰山修行的僧人去了酒泉乡的故事……”

博雅开始描述。

僧人的名字没被记载下来,但据说那名僧人某天在爬大峰山时,中途迷了路。

他在以前从未见过的深谷中走着走着,最后抵达某村落。

僧人打算前去敲门,询问哪条路可通往高野或吉野,走着走着,竟然发现村中有一处涌泉。泉水喷涌不息,布置华丽,四周铺满石子,再仔细一看,喷出的泉水有点黄,而且很香。僧人立即伸手掬饮,喝了后,才发觉那是酒。

而且是美酒。

正当僧人又喝起来的时候:

“此处不是任何人能来的地方。”

他听到声音。

回头一看,原来村民站在四周,正望着僧人。

“我迷路了。”僧人答。

一名村民站出来,牵起僧人的手。

“随我来吧……”

僧人跟着村民进入一栋大房子。

房屋主人出来见客,看到僧人时,当下说:

“按惯例行事……”

僧人再度被人牵着手,带到房子后。

由于村人非常用力地握着僧人的手,僧人暗忖:对方一定是不想让自己逃走。

“你们打算杀我吗?”僧人问。

“是的。有外人闯进这个村落时,为了不让对方回去后乱传这里的事,我们都按惯例杀死对方。”

村民紧握着僧人的手,如此答。

“我绝对不会向别人提起村落的事。你能不能饶我一命……”僧人边哭边乞求。

“好吧。我就当作已经杀死你,饶你一命。听说杀了和尚,会被诅咒七世。但你绝对不能向任何人提起这村落的事。”

村民如此说,并指点僧人回去的路,之后放了僧人。

不料,僧人回到山下村庄后,竟到处向人说:

“我在山中发生了此等事。”

导致人人都得知该酒乡的存在。

结果,十名年轻村人来向僧人说:

“你带我们到那个村落去。”

“我要是去了,这回肯定会没命。”僧人答。

“我们都是身怀功夫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就被杀死……”

年轻人腰上都佩着长刀,并手持弓箭。

“你带我们去!”

众人威胁僧人。

听年轻人这么说,僧人也动了心。

毕竟那儿有取之不尽的酒泉。只要得到酒泉,村人应该可以发财,过得很富足。

于是,僧人带着年轻人进入大峰山。可是,十名年轻人和僧人均……

“他们都没再回来,晴明……”博雅说:“其他类似的事不也有很多吗?教人不许说出在当地的所见所闻,要是泄漏,那人一定没有好下场……”

“确实有。”

“基次大人是不是也遭遇了类似的事,所以才缄口不言呢……”

“你对这事感兴趣?”

“嗯,很感兴趣。”

“那么,等一下当事人会来这儿,到时候你亲口问对方不就好了……”

“基次大人要来这儿?”

“嗯。”

“我完全不知道。”

“今天中午,基次大人遣人过来,传话说,有事要和我商量,想见我一面。我们此刻吃的蘑菇,正是基次大人的使者那时带来的……”

“什么……”

“我已经回复,基次大人来访时,源博雅大人也在场,若不在意这点,请随时大驾光临。所以基次大人应该快到了……”

晴明说的没错,约莫半个时辰后,在原基次果然出现了。

“我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基次在窄廊上坐下后,开口道。

他看上去极为疲惫,脸颊也凹陷了。

“老实说,我仍在犹豫,不知该不该说出此事……”

基次无法抬脸正面望着晴明,垂着头说话。

“只是,这件事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因此我才亲自前来。我想,这种事应该和晴明大人商讨……不,应该说向晴明大人求救,才是最佳办法。来此之前,我明明下定决心,打算说出一切,可是,一旦真的来了,我反倒觉得更不安、更恐怖,或许口舌会不听指挥,说得结结巴巴,但我仍愿意说出一切。”

基次抹去额上流出的汗水,开始述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天——

基次确实摘了许多冠茸。

每摘下一棵,立即又发现另一棵,摘了另一棵,又马上看到第三棵。

如此摘着摘着,不知不觉中,基次发现自己和随从走散了,只剩自己一人。

到底该走哪条路才好呢?

山中树林本来就没有路。无论望向哪边,看到的景色都相同,基次根本分辨不出自己到底来自哪个方向。

是这边吗?

还是那边呢?

基次在树林中转来转去,结果走到更深的山里,完全手足无措。

不久,黄昏降临,四周逐渐暗下来。万一如此待到夜晚,很可能被野狼咬死。基次既不安又害怕,身心都即将耐不住时——

他看见火光。

朝着火光往前走,看到山中有一栋大房子。

基次暗中庆幸。

只要有房子,表示有人住,也可以问对方回去的路。而且,看情形,说不定可以借宿一夜。

“喂,喂……请问有人在吗?我名叫在原基次,因在山中迷了路,不知该怎么办。请问能不能让我借宿一夜呢……”

基次说毕,从屋内出现一名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女子。

“哎哟,您是人类吗……”

女子大吃一惊地问。

“我不是可疑怪物,我是普通人。”基次答。

“除非很特殊的情况,否则人类不可能来到此地。因为我们这儿结下人类不能跨进的结界……”女子说。

女子很美。

明明在这种深山中,那女子身上竟穿着搭配典雅得体的十二单衣,而且不知薰了什么香,衣服还传出高雅香味。

只是,双唇红得看似染上鲜血。

即便在火光中,基次仍能看清对方的嘴唇。

基次简单说明自己的状况,接着向对方说:

“据说,沉迷于某事的人,本身会化为草木、石子等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在摘取蘑菇时,眼中看不见其他物事,不知不觉中就化为大自然的一部分。或许正因如此,我才能通过结界来到此地吧。”

“蘑菇?”

“是。我很喜欢配药,这回也是为了找药草,在山中迷了路。”

“找药草?”女子双眼发光。

“是。”

“你现在身上有各种药草吗?”

“有。每次上山时,因为不知会受什么伤,我总是随身带着全套解毒、治伤之类的药。”

“既然如此,我或许能救您一命。”

女子突然说出出人意表的话。

“救、救我一命?”

“来此地的人,都会被我家主人杀死并吃掉。不过,您身上若带着灵药,能为我家主人疗伤的话,说不定可以活着回去。”

“你家主人是……”

“是我的丈夫,他前几天在山中受了重伤。只要您为他疗伤,我会帮您说情,让我丈夫饶了您一命。”

“拜托!拜托!”

基次合掌向女子乞求。

女子转身进了里屋,一会儿又出来。

“请您随我来……”

基次跟在女子身后进了屋,但屋内毫无其他人的动静。

不过,屋内昏暗处,不时传出沙沙、嘎吱、刷刷等声音,似乎有无数东西在移动。

女子手持灯火在前头带路,但愈进里屋,四周便愈昏暗,这点确实很奇怪。而且,愈往前行,一股臭味就愈是扑鼻而来,那臭味逐渐浓重。

是野兽的气味。

还伴随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血腥味。

前方有道帐幔,帐幔后铺着床,看似有人躺在床上。

那人身上盖着一条被子,被子高高鼓起,并能看见被子正在缓缓起伏着。

齁……

齁……

被子下发出不知是打鼾还是呻吟的声音。

女子故意把火光搁在远处,基次看不清床上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郎君,我刚才说的那位基次大人来了。”

女子说毕,床上传出嘶哑的声音。

“是人……是人的味道……”

被子发出沙沙声动起来。

“郎君,您不能吃掉这位大人。这位基次大人将为您疗伤。假如他治不好您的伤,到时候您再饱餐一顿,连他的骨头都任您吃掉,明白了吗……”

女子说毕,微微掀开被子。

因为女子没有掀开整条被子,基次只看得到一部分,不过隐约仍看到那人身体表面密密麻麻长着一层黑色兽毛。

再仔细一看,兽毛上插着一枝箭。

“这枝箭插进肉中,拔也拔不出,反倒令伤口更痛,所以只能保持原状。”女子说。

基次握着箭往上拔,箭滑溜地拔出了。原来伤口已溃烂,肉已经失去晈合箭的韧力。

拔出箭后,伤口涌出大量发臭的脓汁。

基次吩咐女子准备了布条,再用布条擦拭脓汁,最后给伤口涂上名为“忘痛膏”的药膏。

接着,敷上新布条。

“只要每天重复如此做,便能逐渐止痛,伤口也会愈合。”基次说。

果然如基次所说那般。

第二天、第三天,伤口渐渐复原,到了第四天,伤口愈合了。

“多亏您的治疗,伤口已经好多了。明天应该能让您回去。”女子说。

当晚,基次入寝后,突然听到声响,于是睁开双眼。

他在黑暗中侧耳静听,远处传来咯吱咯吱的沉重脚步声。

“我要吃,我要吃掉那男人……”

继而传来说话声。

“不行。那位大人是您的救命恩人。”

这回传来女子声。

“先吃掉那男人,之后,我再去找把我射伤的藤原忠常那些人,一个个吃掉他们。”

“不行。您不是说过,只要他治好您的伤,您会饶他一命吗?”

“可是,要是让那小子回去,他大概会说出我们的事。到时候,人们很可能会前来打破结界,打算杀我。”

“我会好好对他说,他就不会……”

女子说后,基次又听了一阵子“哞……呼……”之类从鼻子吸吐气息的声音,再过一会儿,鼻息音也消失了,接着传来脚步声逐渐远去的咯吱声。

直至早上,基次都无法安枕入睡,折腾一整夜,总算等到天明。

早上——

女子唤来基次,对基次说:

“我此刻就放您回去。我教您怎么回去。但是,您回去后,请千万不要提起这儿的事,也不要说出在这儿的所见所闻。”

“是、是。”

“倘若您失约,您必定会失去性命,明白了吗……”

“我绝对不会失约。我绝对不会说出这儿的事。”

据说,基次保证了好几次,才离开那栋房子。

“正因为我跟对方做了约定,所以始终没说出这件事。”

基次向晴明和博雅说。

“我想,那头中箭受伤的野兽,确实是藤原忠常大人射中的那头黑毛大野猪……”

“您今晚为何对我说出此事呢?”晴明问。

“即便对方是怪兽,我也不能不守诺言。就算他至今为止糟蹋了农作物,或吃掉孩子,只要他因受伤而改掉之前的恶行,那就再好不过了。况且,对方既然是野兽,就自该有野兽的法则吧?我不喜欢拿人类的法则套用在野兽身上……”

基次结结巴巴地说。

“忠常大人宅邸已经有两名下人被咬死了,我今晚才来向您说出此事。一定是那头野兽咬死的。到了这种地步,我不能只顾着保全自己的性命。可是对方是那种妖物,我想,大概只有晴明大人才能应付,因此我决定向晴明大人说出一切。我认为,晴明大人应该有能力守护我和忠常大人……”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晴明点头。

“唔……”博雅双臂交叉抱胸。

这时——

“你说了……”

庭院暗处传出低沉声音。

“基次,你再三保证绝不说出,此刻竟然还是说了……”

转头一看,庭院里边暗处,有两颗发出怪异亮光的红点。

就在已快枯萎的黄花败酱丛中。

“我回去后,会向主人报告,吃了忠常,下一个就是你……”

晴明起身。

“是谁?谁胆敢闯进我晴明宅邸?”

吱!

吱!

吱!

对方扬起一阵类似笑声的尖叫。

呼!

两颗红圆点晃动着,接着是一条大小如猫的黑影奔出,眨眼间即跃上墙头,消失于远处。

“晴、晴明大人……”

基次发出僵硬的声音。

“您不用担心。我会竭尽全力试试看。”

晴明举着灯火走下窄廊,来到庭院。

他走向方才发出红光的那两颗眼睛之处,望着该处,再走至黑影奔去的墙头,举高火光照看。

“蜜虫,蜜夜……”晴明呼唤。

“在。”

“在。”

蜜虫和蜜夜轻飘飘地出现在晴明身边。

“准备纸笔……”晴明道。

“我要写几封信,你们负责送信。”

晴明边说边走回窄廊。

“博雅大人,您愿意和我一起去吧?”晴明问。

“去哪里?”

“明天晚上,去忠常大人宅邸……”

“唔,唔。”

“您去吗?”

“唔,嗯。”

“那么,我们明晚出发。”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喂,晴明,事情到底变得怎么样了?”

博雅在黑暗中发问。

此处是藤原忠常大人宅邪里屋——

晴明和博雅坐在一面竖起的帐幔后。

两人在傍晚前来。

抵达宅邸,让下人传话后,忠常亲自出来迎客。

“太好了,太好了,源博雅大人,晴明大人,我正在等您二位前来。我已经按照您信中所吩咐,全都准备妥当了。”忠常说。

“那么,到时候,我会出声暗示,请您按照计划进行……”晴明道。

“明白了。”忠常点头。

之后,晴明和博雅便被领到此刻两人正坐着的帐幔后。

酒和下酒菜也都准备好了。

晴明和博雅躲在黑暗中,正在喝酒。

“博雅,再过一会儿,你自然会明白。”晴明说。

“晴明,我不要过一会儿才明白,我现在就想弄明白。”

“这样就不好玩了。”

“那是过一会儿的问题吧?我现在感到很不好玩。我觉得,我此刻不好玩的心情,在你看来,好像很好玩,这点令我感到不舒服。”

“哎,这样不是很好吗?”

“不好!说起来,你今晚要对付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弄清楚了没有?”

“大致。”

“你昨晚不是说,你不清楚吗……”

“我昨晚确实不清楚,后来大致得出答案了。”

“后来?”

“昨晚不是有个怪东西躲在庭院吗?”

“嗯。可是,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平日的话,那类怪物绝对不可能闯进你的宅邸啊?”

“没错。”

“那昨晚为何……”

“我估计可能会发生那种事,所以昨晚于事前解开了结界。”

“你故意解开结界?”

“嗯。基次大人来时,我就知道那东西也一起来到庭院了。”

“那你为何……”

“为了想查清我们将对付的对手到底是什么东西。”

“结果你明白了?”

“大致。我刚才不是说过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到庭院查看了那东西躲藏的那一带。”

“什么!?”

“地面和墙壁留有那家伙的足迹,而且那家伙躲藏的地方,长着黄花败酱,枝叶上黏着毛……”

“黏着什么毛?”博雅问。

“嘘!”晴明制止博雅,道:“快来了。”

“什么要来了?”

“它们已经聚在一起了。”

“到底是什么?”

“是它们,你没感觉吗?”

博雅听晴明如此说,在黑暗中睁大双眼,侧耳静听。

“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见……”

博雅说毕,接着又说:

“不,好像有某种声音……”

博雅缩着全身,打了个冷颤。

沙沙。

嘁嘁喳喳。

那声音很低缴。

说是声音,不如说比较接近气息。

黑暗中,有某种东西众在一起。

不止三、四只。也不止十、二十只。

大概有数百、数千的东西,在黑暗中群聚起来。

晴明站起,大喊:

“可以行动了。”

瞬间,地板下传出一阵喧哗。

接着,

吱、吱、吱、吱、吱、

吱、吱、吱、吱、吱、

哪、唧、唧、唧、唧、

唧、唧、唧、唧、唧、

地板下齐声响起聒噪声。

“走。”

晴明走到窄廊上。

这时,有几枝点燃的火把自屋顶掉落到庭院。

火把掉在地面,仍在燃烧。

“这、这是什么!?”

博雅倒吸了一口气。

地板下爬出数百、数千只老鼠,一只接着一只爬向庭院。

庭院大门已敞开,老鼠接二连三逃出大门。

忠常和其他家仆站在屋顶上,瞄准逃窜的老鼠一一射出箭矢。

地板下又不断传出好几只猫的叫声。

过一会儿,地板下爬出两只特别大的老鼠。

“就是那个!别让它逃走!快射!快射!”

屋顶上传来忠常的喊声。

虽然众人接连不断射箭,但那两只大老鼠仍勉强逃走了。

基次在前带路,晴明和博雅随后,三人走在树林内。

一行人后面又跟着忠常和一群手持弓箭、腰佩长刀的男人。

“原来如此……”博雅道:“你从对方留下的毛和足迹,判断出对方的真面目,所以才请忠常大人准备了猫……”

“博雅大人,正是如此……”

晴明边走边答。

原来宅邱的家仆们听到晴明的喊声后,立即一起将事前准备好的二十只猫抛进地板下。

同时,屋顶上的人也自屋顶抛下火把,借火把的亮光从屋顶向老鼠射箭。

“本来以为是黑毛大野猪,其实是大老鼠的化身。”

“您说的没错。”

因四周有其他人,晴明对博雅说话的口气比平常客气。

这时——

“我记得,应该是这里……”基次驻足道。

众人身在山上斜坡的树林中。

“是那里吧?”

众人顺着晴明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个人类可以弯身钻进的洞窟。

“不过,这不是房子……”基次问。

“我想,基次大人记忆中的房子,应该就是那洞窟……”

“真的?”

“是。”

晴明点燃火把,率先钻进洞窟。

有几只大小如猫的老鼠从晴明一行人脚边窜过,逃出洞窟。

再继续往深处走,可以看到地面滚落着无法数计的人骨和骷髅,一只身上中了好几箭的大公鼠躺在中央,已经断气了。

尸骸一旁,坐着一名身穿唐衣的女子,睁着两颗红眼睛,正望着晴明籼基次。

“你这家伙,我不甘心!那时果然应该吃掉你……”

女子以低沉的声音,徐徐地说。

“我救了你一条命,你也答应不透露,可是你竟然向众人说了……”

“是的,对不起。我不知该怎么向你赔罪……”

“算了,算了。是我太蠢,竟然信了人类说的话……”

女子说毕,往前例下。

基次奔过去,打算扶起女子,女子却伸出白皙的手,一把握住基次的手。

“哇!”

基次大叫出来,女子松开白皙的手,手便咕咚落地。

“活该!”

女子露出白色尖牙笑道。

接着闭上红眼睛。

身穿唐衣的巨大母鼠,背部也中了四枝箭,气绝身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