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生活

葛若文自床上跃起,一看闹钟,已经九点半,她不相信这样大的悲剧可以发生在她身上,今早八时四十五分有一个关乎她事业荣衰的会议,而她居然睡过了头。www.miaokanw.com

她原本要向公司最大客户发表明年度计划书,大老板会在旁观察她的工作能力以便决定她是否升职。

这一升表示她的头顶上司由十一位降至四位,不知看了多少睑色。

而她睡过了头!

若文惨叫起来,眼泪四射,怎么可能,自小她永远比闹钟早醒十分钟,她不是那种疲懒得没有明天的人。

若文大喊,真是天亡我也。

正心急如焚,热锅上蚂蚁似团团转没法子,她忽尔听得一阵铃声。

这是什么?

铃声连绵不停。

若文的灵魂渐渐被它唤醒,这一次她真正自床上跃起,睁大双眼,挥一挥额角的汗,第一件事便是把闹钟抓过来看。

六点半。

她摇摇闹钟,不相信,又取过手表看。

六点半。

她松下一口气,原来刚才那个是噩梦,有得救,她死不了。

经过这样一吓,一颗心咚咚跳,委曲不过,若文怔怔地落下泪来。

虽然是自由社会,衣食住行一样不缺,若文却觉得做人不容易,做人好辛苦。

也不能尽情痛哭,待会儿肿着双目去上班,成何体统。

若文淋一个冷水浴,一边吹干头发,一边喝咖啡看早报。

多年来习惯三四件事一起做节省时间。

若文化一个淡妆,穿上一套雪白蓝边金纽扣的香奈儿针织套装,看看镜子,自觉声色艺都及格,便开车去上班。

到了公司,才八点正。

那噩梦总算渐渐淡忘。

但若文心底有股哀愁,挥之不去。

生命活一天少一天,总有比这个更高质的生活方式吧。

已经没有空作如此深入的思考了。

诸同仁开始操作,若文指挥起来。

八点四十五分,贵宾莅临,会议开始。

若文色若春晓般站出来,已经叫人暗暗喝一声采,接着口齿伶俐,妙语如珠,清脆玲珑地讲解了她的计划,握要,有力,却不予客户任何逼迫感。

她的大老板在会议开始后十五分钟便决定给她升职,加薪百分之五十,提供私人办公室,以及必要时,房屋津贴。

她的客户心里罕纳:为什么我们公司没有这样高质的员工?

计划平平,并不见得超级出色,但是经葛若文包装,便有不可抗拒的魅力,客户决定采用。

事实上,客户在会议之后便签下合同。

这宗大生意会带给公司荣誉及进账,老板马上笑开颜地说:「若文,待会儿一起午餐。」

若文应了一声。

到这个时候,紧绷的神经才舒展开来,若文倒在沙发椅上,吸一支烟,喝一杯咖啡。

她情愿吃一只苹果当午餐。

奇怪,她把办公室生活处理得这样妥当,成绩斐然,但是她却完全不喜欢这一套,她甚至乎厌倦这一切。

丢下烟,若文到洗手间去补妆,终有一天,她扑粉的时候想,这块脸会褪色,一定有更好的办法使脸色红润吧。像足够的运动,像充分的睡眠,像愉快的心情,但现在,只能靠化妆品。

一位初级女职员看到她,不胜羡慕地过来说:「葛小姐,你真本事。」

若文茫然转过头来,陪一个笑,客气地说:「是吗,太过奖了。」教养与涵养告诉她,千万不能嚣张。

那位小姐说:「下月起葛小姐你可以用高级职员的洗手间了。」

葛若文没想到这个。

不止一次,不耐烦的同事抱怨初级职员不顾卫生,终于,她有机会去一睹高级职员是否注意清洁。

洗手都分阶级,夫复何言。

若文补完口红。出去随老板到私人会所午饭。

又要能做,又要耐看,还得陪客吃饭。

累累累。难难难。

两点半,老板们还坐着聊天,若文识趣,先退下来,乐得轻松。

挤进电梯,忽尔听得有人在她耳畔说:「我知道你想追求理想生活。」

若文一呆,抬起头,过一刻,四边张望,谁,谁同她说话。

谁知道她心底的渴望?

若文继而讪笑,怕只是站在她后边的人与友人说话,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电梯停住,大家匆匆忙忙往外走。

若文又听见有人说:「……你想追求理想生活吗?」

若文忍无可忍,霍地转过身子,发觉她身后站着一名俊朗的年轻人。

那青年看见若文的脸,也一怔,心想,好一张秀丽的面孔。

若文心底犹疑,是他吗,说话的会是他?

只见他与同伴打一个招呼,他同伴向他摆摆手离去。

他往前走两步,见那标致的女郎仍然呆站在那里,踌躇,转头看她。

这时候,若文刚刚也转过身子,两人对望片刻,是若文先尴尬的笑了。

那年轻人松口气,过去打招呼,「有没有人介绍过我俩?」

若文摇摇头,「没有人。」

「我们以前有没有见过面?」

「也没有。」

「那么让我介绍自己,我叫刘迎新,这是我的卡片。」

若文与他握手,「你好。」

她是一个非常谨慎的独身女,绝不与人乱打关系,趁势混在人群中走脱。

这才想起,她忘记报上姓名。

可惜。

那位刘迎新先生可能有理想生活的秘诀。

这是漫长的一天,回到家,若文放一缸热水,加进浴盐,跳进去,浸了半小时。

彼得打完电话来轮到欧阳,然之后是小李。

都给若文推掉。

都是些言语无味的家伙。

为工作强颜欢笑还能自圆其说,同他们在一起,心不在焉,双目无神,简直是受罪。

穿着毛巾裕袍坐在露台上抽烟,她在日记上这样子写:什么叫做理想生活?不用吃得太好穿得太好住得太好,但必需自由自在,不感到任何压力,不做工作的奴隶,不受名利支配,有志同道合的伴侣,活泼可爱的孩子,丰衣足食,已经算是理想。

若文吁出一口气,差远呢,不知要努力到几时。

这种理想生活状若至平凡至朴素,实际上没有多少个人做得到。

等到有能力之时,又泥足深陷,恋恋风尘,始终堕在红尘中,不能超生。

但愿有个志同道合的人。

当然,若文不是不明白,不做金钱的奴隶,非要以毒攻毒,拥有许多金钱才行,还有,不为名利支配,也得有若干名利才能说这样的话。

夜深,若文丢掉烟蒂,入房睡觉。

有一件事不用担心,她无暇失眠。

睡醒,不管三七廿一,跳起来便用冷水敷睑,半晌才想起是周末,不用上班。

在门口找来报纸一看,果然,若文立即抛却一切再去仆倒床上。

一朵花一样的人已经神经衰弱了。

若文深深替自己不值。

电话铃响起来,若文不想听,叫着「走开走开」。

铃声恒久持续着,绝不气馁。

这当然不会是她那些男朋友,那些人,每个号码响五下,没有接听,马上拨另外一个,务使有人来听为止,谁都不要紧,只要肯出来消磨一个下午,搂搂抱抱,喝酒聊天。

这样有耐心而忠诚的电话,一定由她姐姐如文打来。

果然不错,姐姐叫她中午去吃自助餐。

「我不来了,谁叫你住得那么远,又不预约。」

「小姐,我找你三天,找得到吗。」

「我不来。」

「一定要来,两个外甥女等着见你。」

「我不来。」

「若文,工作要与娱乐并重。」

「咄,什么娱乐,一家大小弄个烧烤会就叫娱乐,闷死人。」若文蔑视姐姐。

「去你的,你还想酒池肉林呢。」

「我不来。」

「我叫姐夫来接你好不好。」

「不用,我才不开门,再见。」

若文把电话插头拔掉,埋头苦睡。

也许一睡醒已经白发萧萧,也顾不得了。

门铃约在四十五分钟之后响起来。

姐夫来了。

这可爱的老好人,总是受如文支配得团团转。

若文不忍心,挣扎着去开门,「来了,来了,稍等。」摸到眼镜戴上,开门一看,立刻推上。

门外站的不是姐夫曾易生。

那人问:「是葛若文吗,你姐夫吩咐我来接你。」

陌生人,该死,派来一个陌生人。

若文蹬足,这可怎么办。

「你能在门外等十分钟吗。」

「没问题。」

「劳驾你。」

人家一定以为家里有什么不可见人不可告人之事。

若文讨厌姐姐干涉她已经不够理想的生活。

梳洗更衣无论如何非廿分钟不办,她再度拉开大门时并没有期望那人仍在门口。

若文是意外了,那个年轻人正坐在石级处读报纸,看见她愉快地招呼。

他十分高兴地伸出手来,「我们是见过的,记得吗?」

若文皱眉,摇摇头。

「我叫刘迎新,你有我的卡片。」

若文想起来了,他是理想生活先生。

「你好吗,」她的态度有显著转变,「你认识我姐夫曾易生?」

「易生是我大学里的师兄,」他笑笑,「那天你在人群中消失,我还以为没有机会可以再见面。」

今日她脂粉不施,看上去年轻好几年。

若文打量他,穿牛仔裤白汗衫的他,也较昨日更自在洒脱。

他们两人之间的两次见面,机会率占几分之几?也许只得千亿分之一。

若文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取过外套,与刘迎新出门。

他车子开得很好,不徐不疾,很有分寸,这样速度,适合一家大小。

忽然脸红了,大小,谁大谁小?

小刘在旁见她无故飞红脸颊,不禁引起遐思。

两人都没有讲话,车子驶抵郊外小洋房。

若文终于说:「昨天,在电梯里。」她措词有点困难。

「怎么样,可是挤到你了?」

「不,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