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Cool&The Gang 第二章 奥州龙与少壮虎

………………!!!——本多忠胜

我便是那最懂得任用忠胜之人!——德川家康

1

从扎比教团所在的九州内地一直往东,乃是著名的武田信玄所统治的甲斐国。

信州位于上田城极近地方,两名男子正在此上演一场激烈的剑戟之战。

其中一人身披犹如烈火的赤红铠甲,年纪尚轻。这青年虽武艺精悍,但一脸尽显忠厚淳朴,前额绑着一根与铠甲同样鲜红的头巾。全身颜色均用于与之搭配的鲜红色,似是在彰显他体内激流翻滚的热血斗魂。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他使用的武器。其手里所握的是战国乱世中应用广泛的十字枪,只是一般人要靠双手才能加以利用的这款武器,在这个一身鲜红装备的青年这里则用单手便能操纵自如。

而且还不止一把。毫不在意其长度和重量,他左手和右手各持一把,宛若飞舞抑或跃动,两把枪分秒不差地对敌人实施者连续不断的攻击。此乃世上为止罕见的“二枪流“。即便说战国天下地域广大,但能修得如此高超技艺的,想必也只有这青年一人。单从这个事实来看,便可断定此青年决非等闲之辈。

而他手操非同寻常的双枪用法委以较量的那个对手也正分毫不让地施展着自己的本领。

这一位亦是不亚于二枪流青年的年轻人。第一眼看去,首先印象深刻的就是他那有着强烈风格的装束。比起斩击更易于保护头部的头盔正前方,一个比头盔本身大出很多的新月形装饰,似在诉说着主人的个性。

此人面都神情坚毅,却又丝毫不显残暴性的精悍,右眼为一条黑色眼带所遮盖。眼带造就的阴影,使他的双眼看上去有如残存了理性的锐利,实在教人难以忘却。包裹他身体的是有着如晴朗天色一般的蓝色铠甲,与一身赤红的二枪流青年恰好形成鲜明对照。

和他双眼同样引人注目的恐怕就是悬挂在他腰间的日本刀了。而他手上拿的这把刀虽说也到达一个超越常规的长度,样子却并非奇怪形状。他从腰间拔出的每一把刀,上面当然都刻着独一无二的名称,但看起来和常人平素使用的刀没有任何区别。

每一把……?没错,他腰间的刀之所以引人注目,全在于其数量。

通常于战国乱世中生存、将战斗视作粮食的人们,除了常用的大刀以外一般都会随身携带被称作“腰刀“的小短刀。而到了近几年,传闻那些出身荒野没有学过正规剑法的人当中,有的也将两把刀同时置于身体两边以求重量均衡。

然而我们现在说到的这个人,其腰上刀的数量可不是两把三把那么小家子气,而是左右各挎三把,既总共达到了六把。

无论以多么优秀的身体能力见长,或者出生在身份多么高贵的家庭,以人类的腕力来说最多也就左右各持一把而已。就算是要进行多么高深的修炼,也应该只会减少刀的数量,从来没听说过还要增加的。一个双手只能操纵两把刀的人,却在腰上挎了三倍之多的数量,可想而知其装束是怎样一副另类的状态。

然而很快,那些凭粗略印象猜测“不过又一个凡夫俗子”的人便不得不立刻推翻自己的认识——这六把刀决不是用来装饰门面的。

证据就是目前此人与那位操纵两把枪的青年之间的决斗场面。

赤红铠甲者的双枪,撞击、横砍、斩杀,神速的突袭层出不穷;而这边的苍天铠甲者,时而以一刀截下迎面的一击,时而双手握刀抵挡其招,或单手紧抓三刀继而转化为反击,待恰当时机更是动员起全六刀,给予赤红对手措手不及的袭击。

他在左右两手的五指之间巧妙地各夹一刀,持有的仿佛是野兽的利爪,以单手同时操纵三刀,以便在战斗到达最激烈的时刻也能根据情况随机应变,灵活改变用刀的数量。当然,能够将这听上去决非现实的行动化为现实,此人的身手也必定不是常人所能企及的。

“身手果然不错嘛,不枉我千里迢迢从奥州跑来找你。”

“不胜荣幸。能与您这样的武士交手,在下也是高兴万分!”

不知双方的刀与枪究竟已经交锋到了何种程度?

彼此都把自己的血肉之躯放到了这亡命搏斗中,两人还能如此愉快地相互佩上两句。

“斗魂绝唱!——燃烧吧,吾之灵魂!”

尽管浑身为酷热所包围,仍然一边高声呐喊一边如活动自己手脚般轻松驾驭十字枪的赤红武者,名唤真田幸村。

“GET UP!OK、are you ready?——不要形成习惯了哟!”

操着一口潇洒的南蛮与,像兽爪一样轻松玩转六把刀的苍天武者,则为“奥州笔头”伊达政宗。

众生很快就会知道,这两名展开了一场胜负难料之战的男子,均已是于战国乱世之中声明远扬的英雄豪杰。

2

真田源二郎幸村,是这甲斐国领主“甲斐之虎”武田信玄麾下的一名武将。

世人皆知的武田军旗号“风林火山”,将其中一节“——侵攻如火”的语句化为了现实的热血男儿,在武田军之战中任何一个战场都身先士卒的便是这位真田幸村。基于其在战场上的活跃表现,主君武田信玄也破例抛开了年龄上的因素而对他信赖有加。特别是在与信玄的宿敌上杉谦信之间两度爆发的川中岛之战中,他正是两军上下战绩最为辉煌的一人。

在名将、豪杰云集的武田麾下众武将当中,以誓争一二的刚用个性见称的真田幸村,凭借其热血澎湃的斗志和操纵自如的十字枪,还被送与了“天霸绝枪”的别名。而被冠以“日本第一兵”的另一个别名,也如实地阐明了他真田幸村的实力。

由于实力和功绩均受到认可,真田幸村现在已被任命担当此甲斐国要所之一——上田城的护卫。而这上田城也同川中岛一样,成为了这个叫真田幸村的年轻武将扬名立万的舞台。

那是后来于本能寺溃败的尾张人氏、魔王织田信长尚在人世、即将往京城方向进军时的事了。

对此魔王自己也曾不得不有所畏惧,武田信玄面对织田信长欲称霸天下而开始大举进军的行为,自然是不可能沉默以待的。身为铁血将领的信玄清楚地知道,要是让织田信长进入京城,不仅会使自己亦想谋取天下的心愿变得遥不可及,对整个日本而言也绝不可能有半点好处。因此,虽和上杉谦信之间已然形成了宿敌的关系,与北条家也处于长年征战不断的紧张状态,但鉴于目前更加紧迫的形势,信玄主动邀上杉谦信及北条氏政召开三方会谈,向他们说明魔王织田信长入侵的危险性,最后以三方协同消灭信长、在此期间内停止交战为条件,暂时缔结了同盟关系。

借此断掉了后顾之忧的武田军,遂从直指京城的魔王身后展开追击,开始一路向西行军。

不料,此时却有人利用这一点,轻而易举地钻了武田军的空子。

甲斐与尾张之间,有一个叫做三河的小国。和甲斐及当时信长的支配领土相比,三河连它们的十几分之一都赶不上。但这个小国的领主·德川家康,却在有一天突然率军攻入无信玄留守的甲斐领土内,并转瞬之间就包围了称得上是其玄关口的上田城。而从那时开始对上田城负责守卫工作的,正是“天霸绝枪”真田幸村。

这场战斗从开战之初起,幸村所在的武田军就处于绝对不利的局势。

作为名将,武田信玄的慎重及胆识是被所有人承认的,但这时的他想必心思都放在了与北条、上杉的同盟事业上,更加连做梦都没想到如三河之流的小国会来跟以精锐强大著称的武田军作对。为了筹备与魔王之间的一大决战,信玄把本国领土内的主要兵力都纳入了行军当中,使得上田城的防守陷于极度薄弱的状态。不过他还是留了一个真田幸村充当最后的保险,大概是源于长年征战于战场而练就的第六感所致。但总的来说,此时的武田军在数量上相对于德川军压倒性地处于劣势。

而更让负责上田城护卫的武将和士兵们深感绝望的则是德川军中一名武将的存在。这个男人的名字叫做本多忠胜。

被天下人誉为“战国最强”的本多忠胜,引以为豪的便是远远超过七尺男儿、难以和普通人类联系起来的巨大身躯。他迄今为止尚未挨过一刀之伤的佳话,也在民间流传已广。

此外,这个本多忠胜还有一点为人津津乐道的地方,便是他的沉默寡言。

这沉默寡言的程度可谓是到了一定境界的。就连在战场上长年并肩作战的战友及随从,都从没听过忠胜哪怕发出叹一口气的声音。由于他是在太过于沉默,导致作为同僚的武将们中间开始出现“那家伙是忘记了张嘴的方法”的传闻。

不过,无论忠胜的沉默令他人觉得多么像个异类,他身为战国最强的武将在同僚们眼里都是有目共睹的,誓言对主君德川家康绝对忠诚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只要家康下达号令“给我上,忠胜!”,即使单枪匹马他也定会毫不犹豫地冲入敌阵,对在场的所有敌兵以身传教“死”字的意义;忠胜只要将他手里如同“削石机”般的枪一加挥动,那一带就会瞬间被血腥味和惨叫声所淹没。他带来的死亡狂澜印象实在够强,以致从那可怕漩涡中侥幸生还的人们均不约而同产生了脱离现实的幻觉。

“本多忠胜体内闪现出雷电的瞬间,周围的人全变成了焦黑一片。”

“本多忠胜身后喷射出火焰的瞬间,他的移动速度也达到了三倍。”

本多忠胜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赋予同伴无限的活力,给敌人埋下深深的恐怖和绝望。

古有今川义元及势力范围有所扩大的武田、上杉、北条,今有尾张织田信长君临的强国,地处众多国家重围之下的三河国,能够抵挡他国侵略守得自家江山,说是拜本多忠胜所赐也毫不为过。

……出现在留守武田军面前的便是这个本多忠胜,伴随着德川军远胜于己方的兵力。

接到这一通报后,负责守卫上田城的士兵及武将的士气顿时被打压到极限。于是,与德川军尚未交战,主张投降的意见就占了大多数。

“——诸位将士,拜托你们头脑清醒一点!”

敢于站出来对投降论提出异议的,不是别人,正是真田幸村。

“我们不是荣耀的武田军武士吗?还没交战就向敌人投降,那要如何向交付我们守卫任务的主公交代!?”

幸村的质问果然一针见血。“主公”——即主君武田信玄的大名一经搬出,列坐诸将的脸上全都显露出动摇的神色。但即使如此,还是没有一个人响应他的抵抗论。倒不是他们对信玄缺乏忠义之心,只因战国最强武士本多忠胜的传说已然凌驾于那份忠义,对他们的威慑力更显巨大。

一名武将埋着视线,不无小心地低声说道:

“……但是真田阁下,面对一场毫无胜算的战斗白白地出送死,这岂不是愚蠢至极吗?倒不如忍受一时的屈辱降伏于他们,待他日再夺取胜利……”

“你说什么!谁告诉你没有胜算了!”那名武将话音未落,幸村便毫不客气地将他顶了回去。

上田城的异变,估计很快就通报到了还在往西行军途中的信玄主力军队那边。这样一来,信玄应该会立刻中止前往京城的行军,带着全军返回上田城。不管他德川军人马何其众多,都不及信玄率领的主力军队声势浩大。

“也就是说,只需假以时日我们就能等到主公回来了。我方有充分的胜算,难道不是这样吗,诸位?”

此时幸村发表这番强烈的发言是有相应理由的。幸村一行负责守卫的上田城是相当于甲斐国家门口一样的地方,要是这里被德川军占领,便意味着朝京城进发中的信玄大军被断了后路。

此外,倘若上田城陷落,之后被入侵的就是几乎没有任何防备的甲斐国领土了。一片广大的肥沃土地近在眼前,德川家康怎可能只满足于单单夺取这一座城?

但听完幸村满腔热情的阐述,诸将沉重的腰身还是不见抬起来的迹象。幸村当然知道他们在畏惧什么,他心里很清楚,照这样下去,即使知道己方的胜算高达九成九之多,他们也决不会选择抵抗这条路。

“……我明白了。”幸村手执心爱的两把枪站起身来。

面对一齐投来疑问目光的诸将,幸村镇定地说道:

“我真田幸村,今天就要在这里让诸位心中的恐惧消失殆尽。“

“……什么意思?”

“他是人,我也是人,只要想想这一点,诸位就能意识到自己作为武士的心志了吧?”

说罢,真田幸村离开进行商议的天守阁,只身一人朝上田城城门方向走去。他纵身一跃坐到栓在城门旁边的爱马背上,悠然地对士兵们打了生招呼。

“不好意思,请帮我打开城门。”

被叫到的士兵不禁窘迫地对视了一下。这是理所当然的,德川军的人马正守候在门外,在现在这种状况下打开城门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守卫的士兵简直不敢想象。

然而幸村仍骑在马背上,再次对他们说道:

“只要打开够我一个人通行的宽度就可以了。我出去以后会立刻关上大门的,不会让敌兵靠近。快给我打开吧——拜托了,要知道我幸村的此番行动可是为了改变武田全军的命运。”

不管怎么说,要违抗鼎鼎有名的将士幸村的命令,身为门卫的士兵还没有被赋予这个权利。他们按照指示打开了上田城的城门,来不及反应遂见幸村骑着白马疾驰而去。

而另一方面,幸村离开后,留在天守阁的武将们仍继续着商谈。结论已经有了,剩下的就是决定以一副怎样的仪态去面见德川。但这终究会有损武士的荣耀与对主君的忠义表现,一时之间也得不出一个准确的意见。

察觉到商议遇到瓶颈的一名武将,在自天守阁向城下的德川军俯瞰之时,惊奇地发现从城里飞奔出一匹白马的身影。

“……啊!诸位!”

一群人很快围拢过来,武将手指着前方叫道:

“快看,那不是真田大人吗!?”

“是真的!但为什么真田大人会去到城外?”目睹此光景的诸将也不由发出感叹之声。

“莫不是表面上说出那么妄自尊大的话,背地里却先行一步去向德川军投降了吧?”

“真卑劣!”

“不,搞不好是打算自己一个人逃到安全的地方吧!”

但是,幸村当然不是想去投降,更不可能是临阵逃亡。

“闪开!闪开!都给我闪开!!”

话说幸村也是名号如雷贯耳的武田马队的一员。此刻的他正一边威慑般地对四周呼喊,一边灵巧地活动双腿驾驭着爱马,双手各持一把十字枪来回翻转,猛然冲向了德川的阵营。

“……什,什么!有人突袭!?……不会吧?还是单独一个人!”

此时,包围了上田城的德川家康正于自军大本营内,悠然等候着武田军自行选择投降的道路。因为家臣本多忠胜的英明与其具有的恐怖效应,他比任何人都要熟知。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

“我便是那最懂得任用忠胜之人!”

他很清楚,忠胜科技怕的压力当前,能毅然选择抵抗的有气节之人在这世上可屈指可数的。万一上田城诸将决定固守城池顽抗到底,他们也势必坚持不了多久。凭借忠胜超越人类智慧的武力,结果只可能是己方直接冲破城门,采用从正面进攻的方法攻陷上田城。忠胜就是德川家康夺取天下之战略的根基性存在,只要有他在,胜利就会长伴在自己左右。德川家康是如此坚定不移地相信这一点。

所以当他面对这个单枪匹马一路披荆斩棘、身穿赤红铠甲的年轻武者的身影时,才不禁大吃一惊连忙站起身来。

敌人的目标是自己的首级。

家康一瞬间便想到了这点。即便存在多么巨大的兵力差距,倘若失去了大将,全军毫无疑问会被一举击溃,这是战场上的常识。那名骑着白马、凭一己之力攻破德川阵营的赤红武者,想必也是抱着玉石俱焚的觉悟杀进来的。一系列思量很快在家康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你们在干什么!?用弓用刀什么都好,还不快去拦下那家伙!被区区一个人逼至大本营,三河武士的脸岂不丢光了!——起来啊,忠胜!”

当然,光凭一个人就想深入敌阵取得大将的首级,以常识来判断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如若可能的话,双方便失去了交战的意义,就算真有能将这化为可能的人存在,除了本多忠胜外也不会有其他人。而此时忠胜正端坐在家康近旁,面对孤身一人的武田武者的挑衅,也实在没什么好害怕的。——按理说应该是这样,但远远看着那年轻武者气势汹汹魄力逼人地杀将过来,霎那间不安和恐惧竟齐齐袭向家康,令人啊忍不住对身旁的忠胜发出求救的声音。

“………………!”

就像之前的无数次,忠胜回应着家康的叫声,睁开了眼睛。但仅是这一个动作,顿时驱走了家康内心滋生出的一丝不安。这样就算武田的那名年轻武者杀到了自己眼前,只要忠胜睁了眼便没什么可怕的了。

“好,杀!给我杀!让他见识一下三河武士的强大……”

家康指挥似的挥了挥手里的刀,对家臣们下达命令。然而这时,他往下挥动的手臂却不经意停在了空中。

“…………什么?”家康略微斜了下头,“那家伙到底在喊什么呢?”

只见远远从前方驰骋儿而来的年轻武者,一边如鬼神般挥舞着手中的枪,一边像出了什么大事一样高声叫喊着。

“远处的人仔细听着!近处的人就用你们的眼睑看!吾乃武田信玄旗下的真田源二郎幸村!特来恳求与被誉为战国最强武将的本多忠胜阁下交手!请问本多忠胜阁下肯不肯赏脸啊!?”

“………………!!”

“什么!”

自称叫真田幸村的年轻武者这番话让家康吃惊不小。光是单枪匹马冲入团团包围着上田城的德川军就显得无谋了,现在他更提出要求和为人人所恐惧的本多忠胜较量!

若这等举动都称不上是无谋,那到底要什么才叫无谋?

“有趣……那家伙很有趣。忠胜!”

家康脸上自然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忠胜则顺应他的呼唤把身子放低,让他一跃而跨到自己的肩上。

“好,该你上场了,忠胜。”

然后,站在忠胜的肩膀上,家康向全军大声发号施令:

“停——!!!”

随着总将的一声令下,正向幸村刺杀过去的士兵全都收回了长矛,预备放箭的士兵也垂下了手里的弓。

“忠胜现在要过去了,不想死的话就都给我让开!”

家康的这句话仿佛一个信号,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他和忠胜所在的大本营以及幸村之间的士兵立即向左右两边整齐地分开,他们中间遂出现了一条笔直的道路。

“好,走吧,忠胜!”

“……………………!”

背后喷着猛烈的火焰,如同在大地上爬行一般,本多忠胜载着家康在那条道路上疾驰开来。转瞬之间,他们就到达了真田幸村所在的位置。

本多忠胜突然踏着滚滚尘土飞奔到自己眼前,令武艺高强至此的真田幸村脸上也不禁浮现出惊讶之色。本多忠胜的巨大身躯以及因为产生的震慑力,无一不远远超出幸村的想象。而最让他感到惊异的是自己的想象和忠胜本尊的印象竟存在着这么大的差异。

根据平时听到的有关战国最强的传闻,幸村理所当然地将本多忠胜想象成是一名充斥着猛兽般危险气息的武将。就像幸村的主君武田信玄被比作“虎”,曾有过一次交手的那个统治奥州的男人被称作“龙”一样,既然人类也属于生物,那么在提高个人战斗力的训练中,总会滋生出一点儿近似于野兽的东西。幸村已然考虑到这个程度,而他自己也由人们用来和主君信玄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被称作“少壮虎”。

至少,不管是敌人还是同伴,幸村遇见过的众多有名武将全都具有这一气质。

但是现在,他却无法从眼前本多忠胜的巨大身躯上嗅到一丝一毫这种味道。没有威迫感?肯定不是这样。然而他传递给幸村的印象实在过于冰冷和无机质,感觉就像是在面对一尊形态取自神佛或者恶魔的巨大石像。

“……您就是本多忠胜阁下?”幸村仍旧骑在马背上,对出现在面前的巨人问道。

“………………!”

幸村的问话实际上并非询问,而是确认。但他并没得到忠胜的任何回应。反而是那站在忠胜肩上、像个孩子一样的小个子男人愉快地回答了他。

“那当然了,战国最强——本多忠胜在此参上!而我则是三河之主——德川家康!”

自称德川家康统帅的男人轻巧地从忠胜肩上跳下,用食指颇有威势地指向幸村的脸,以一副类似无赖的口气说道:

“你真的要跟忠胜比试一番吗?”

幸村静静地点头。

“还真是不要命哪,你这家伙。”

家康吃惊地摇了摇头,但那很快就浮现出满面笑容。

“不过,我倒挺欣赏你这样的,真田。不怕死的人并不招我讨厌。好,忠胜!就给我好好招待一下他吧!”

“……………………!!!”

德川家康的号令一下,本多忠胜的双眼顿时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红光。

“哦?忠胜,难得遇到这么一个强劲的对手,连你也兴奋起来了吗?”家康笑着,继而环顾了一眼埋伏在前后左右的本军士兵,大声喊道:“你们都不许擅自出手!这个叫真田的家伙要和忠胜单打独斗一决胜负!……但是真田,我可保证不了你能活着回去哦。”

“……非常感谢,家康阁下。”

幸村从马背上跳下来,手执两把十字枪对准本多忠胜。

“……真田幸村,前来讨教!”

幸村对战国最强的男人发起来挑战——!

——话说,这场单挑的始末究竟如何?

要从结果看来,本多忠胜背负的战国最强之名实在过于厚重了。

“燃烧吧,吾之枪!吾之灵魂!只要还剩一口气就拼杀到底!”

真田幸村把当时掌握的一切技术都使了出来,用尽浑身力气,却连本多忠胜的一点儿皮毛都没伤到。在忠胜无穷无尽的体力面前,操作常人恐怕都会有自知之明地不去跟他硬拼。那厚实强固的装甲,几乎所有攻击都落得了被其弹开的悲哀下场。

但是……

有那么一次。在幸村使出的几十几百下枪击中,的确有那么一次是看准本多忠胜的重大破绽获得成功了的。

当时,幸村的疲劳感已经达到了极限。而充斥他全身的还不仅仅是疲劳感。有好多次,在忠胜挥过来的巨枪的冲击下,他都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一种久久挥散不去的痛楚所袭击。

勉强只是躲过了致命的一击,然而幸村那早已沾满汗水、鲜血及泥浆的脸上,仍看不出丝毫愿意认输的神色。

不,从实质上说,幸村已经输了……但就在那时,他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那绝对是偶然的。

眼看忠胜挥动其凿岩机一般的巨枪发来一击,幸村连忙举起左手的枪用以阻挡。但由于疲劳,他的左手已经没有能吃忠胜一枪的握力了。像是抵抗却无法抵抗,幸村的枪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彻彻底底的绝命危机!

不过,有道是灾祸一转身便是福。正是这一瞬间,给幸村制造了一个堪称最大的好机会。

幸村此刻用以阻挡一击的抵抗力,恐怕比忠胜预料之中的还要微弱很多很多。

“……………………!!!”

忠胜挥下的凿岩机巨枪似乎并不满足于将幸村手中的枪打落在地,立刻顺势朝地面刺扎过去。不愧是被比喻成凿岩机的武器。

而这时,本多忠胜几乎毫无防备的侧面,没有然和征兆地暴露在了幸村眼前。

“忠胜小心!!”

从忠胜开始这场单挑以后,德川家康第一次发出了惊恐的叫声。

理所当然,真田幸村决不是会把送上门来的幸运女神赶走的傻瓜。

“呀喝!!!!!”

集中残留在体内的最后一股力量,真田幸村就着气势以剩下的右枪使出搏命一击。而这一燃烧着热血之魂的突袭,自然准确地击中了本多忠胜的侧腹部……

“……………………!!!”

“不、不会吧!忠胜?忠胜!!!”

可惜幸运女神对幸村的眷顾也只维持了那么一瞬间。

在于战国最强武将进行的这场长时间的单独较量中,就像左手的握力已经到达极限那样,被幸村右手所握的十字枪的耐久力,也正飞速向极限行进中。

十字枪被折断了,从其根部响起一个沉闷的声音。而幸村用尽全力使出的一击,却没能够贯穿忠胜的装甲。

真田幸村呆呆地看着只剩下根部的爱枪以及已空无一物的另一只手,本多忠胜则两眼红光地前去拔自己那把沉扎大地的凿岩机巨枪……

“……不愧是战国最强的武将,本多阁下。幸村我已经认识到自己不够成熟的地方了。”

目睹忠胜重新调整好态势的幸村,带着一丝疲惫的笑容淡淡说道。他知道自己的枪已然无法再使用,于是抬手将其扔向天空,接着翻身跃到奔至此地的白马背上。

“失去了武器,便意味着幸村失去了战术……但这条命并不是我幸村的东西,而是属于主公的!实在抱歉,我不该在这个地方对本多阁下出手。那么……”

“哈!?”

“——对不住了!”

德川军的士兵们全都惊呆了。

只见真田幸村骑的白马身子突然一转,竟向着上田城的方位飞驰而去。

“武、武田的武将逃跑啦!快阻止他!放箭!”

霎那间,被乘虚摆了一道的德川士兵如梦初醒般急忙各就各位,怒号声顿时响彻全军。像幸村刚刚杀到此地的时候那样,手持刀枪的德川士兵全都做好了准备,打算随时对幸村放出决定性的一击。

但幸村骑的白马并没因此停下来。失去了十字枪,于是他双手紧握缰绳,而马儿奔跑的速度也更加迅猛,远远看上去,他们仿佛已经实现了人马一体。

德川大军岂能眼睁睁地看着幸村驱马而逃!

意识到用刀已经阻止不了对方的弓兵们,立刻操起弓箭对准马背上的幸村拉紧了弦。

但箭最终没能如愿以偿脱离弓弦射出去。

“……好了,让他走。”是德川家康不紧不慢的声音。

“啊?为什么呀,家康大人!?敌人都攻到这里来了,我们却这样放他回去,那以后德川军的名师岂不是……!”

德川方的武将们个个神色紧张,家康却一边帮忠胜查看被幸村击中的部位,一边咯咯咯地笑起来。

“我中意那家伙。虽说跑来跟忠胜正面交手的行为的确有够蠢,但能在忠胜面前撑这么长时间,看来也不失为一名英雄豪杰。就这么把他杀掉的话,未免太可惜了吧!”

“……啊。但,但是……”

“还有,你们看这里。”说着,家康指了指忠胜的侧腹部。

“什么!忠胜阁下钢铁一般的皮肤竟然被划了一道伤!”

“怎么会有这种事!?不感相信!”

德川武将们不禁惊呼四起。

看着他们惊愕的样子,家康似有所满意地额首道:

“那家伙是这战国之世第一个让忠胜受伤的男人。作为赞赏,我们也应该在这里放他一马不是?呶,忠胜?”

“……………………!”

“是吗是吗,忠胜也和我是相同意见呀!若称忠胜为战国最强,那个叫真田幸村的家伙没准会是日本第一士兵哦。”

家康感叹着喃喃自语,目光投向前方。远远地,还能隐约看到幸村所骑白马的尾巴在空中留下流星般的残影,进而渐渐消失在上田城的城门中。

在与战国最强——本多忠胜的单独较量中得以生还的真田幸村,受到了上田城上下的热烈欢迎。当他飞奔出上田城时造成的绝望感,此刻在上田城武将和士兵们心中早已烟消云散。

“真田阁下!真田阁下!”

在商议之时主张投降最为强烈的那名武将,不失时机地上前给了下马的幸村一个亲热的拥抱。被紧紧抱住的幸村强忍着铠甲下的伤痛,对在场的同僚们说道:

“诸位将士,你们现在能明白了吧?就算是被誉为战国最强的本多忠胜,也绝对存在能够与他交手的对手。即便现在无法取胜,我们也应该在主公回来之前努力争取……”

“坚决拥护真田阁下!”一名武将不等幸村说完,便打断他的话热切地喊道,“这里所有的人当中,没有一个是目睹了真田阁下战斗后还毫无感想的窝囊废!大家已经决定紧随‘风林火山’之旗号,做好了在信玄公率军返回之前誓死战斗的心理准备!”

“好!诸位将士!”

我是人,本多忠胜也是人。向本多忠胜挑战,幸村只是想借此告诉同僚们这个事实。而现在他们总算是领会到这一点了。幸村回来以后,紧接着上田城便决定投入固守城池的战役中。

——于是从这天开始,一个月间,真田幸村和所有士兵都奋力坚守上田城,抵御着从四面包围而来的德川军强劲的攻势。

在这段时间,本多忠胜自然也曾数次出现,给上田城的防守带来巨大威胁,幸亏真田幸村积极地自愿充当这位战国最强武将的对手,才把人员伤亡降低到了最小限度。但与忠胜的战斗终归太过激烈,使幸村在防卫战期间已损失近一百把枪。由此可见他们之间曾进行多少次生死较量!

而每当上田城的士兵受挫,同伴们都会用一句话来互相勉励。

“德川有本多忠胜,武田也有真田幸村!没什么好怕的!”

就这样,尽管身处兵粮不足,连水都无法充分供给的残酷环境下,武田军仍意志顽强地继续战斗着。对德川进攻的抵御在维持了数日之后,幸村一行将士终于守住了上田城的城门。

一个月后,从西边返回的主力军对接触了包围。当在上田城面见信玄时,真田幸村已是一副极度疲劳、满身是伤且衣衫褴褛的模样,更严重的是还依法了脱水症状。

信玄则为自己忽视了德川家康的存在而惭愧不已,当即将最大功劳者真田幸村抱了起来。

“幸村!”

“主公!”

“幸村!”

“主公!”

面对主公的屈身想抱,真田幸村自然也是感动万分,瞬间更忘记了自己的状态,不顾早已干渴到极限的喉咙而竭力回应着信玄的话。

结果由于时间消耗过长,加上不堪魔王信长胁迫而屈服的北条单方面废弃了三国同盟,信玄率领的武田军西部远征不得已只好中止。但在这场战斗中,武田军真田幸村的声誉可谓得到了绝对的价值体现。

到此,便是上田城战役前半部分之始末。

而从那以后,信玄和幸村的君臣之交也便得比过去更加深厚坚固,且二人在精神上的契合度似乎也极为融洽。说起来他们原本就是武田军中风云人物,但在经历这件事之后,士兵中间更一时兴起用击拳来确认彼此的热血斗志,并以大喊二人的互称为标志。时不时便能听到军中传来这样的对应之声。

“幸村!”

“主公!”

“幸村!”

“主公!!”

现在,幸村依旧担负着上田城的守卫工作,所以很少有机会目睹如此光景。但二人只要有机会见面,也必然不忘如这般超越过君臣礼数,与对方来一次灵魂的相互碰撞。

另一方面,因放走真田幸村而导致自军错失胜利机会的德川家康,死于也并没悔恨得直跺脚。

白白奋战这么长时间,最后却被逼得只能撤退,在返回三河这条饱受徒劳感折磨的归途中,家康面对士气大挫的全军却表现出了誓不服输的大丈夫气概。

“大家不要这么消沉嘛,这次没能抓住胜利机会,说明现在这个时代还轮不到我出场。战乱还会持续下去,当时代对我召唤之时,我定会再度出现!只要有本多忠胜在,最后夺取天下之人必是我德川家康!”

“……………………!!”

德川家康这个人多被认为是本多忠胜的附属物,但若在败北后真能卷土重来而一统天下,那他该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3

“——Ha—Ha!我好高兴,真田幸村,你这简直就是一出华丽的dance嘛!?”

话说武田的少壮虎真田幸村,此刻正于上田城附近森林中的一块开阔之地,与一名嬉笑漫谈的男子进行着一场不为人知的激烈搏斗。他就是伊达政宗。

与将协助武田信玄夺取天下当作最高使命的真田幸村不同,这位伊达政宗是个不屑于屈居他人门下的清高之士。

伊达政宗拥有“奥州笔头”与“奥州龙”两大称号,实为执掌日本东北之地——奥州的领主。他虽与真田幸村年岁相当,这半生却是在万般苦难中度过的。

不难想象,失去一只眼睛对尚年幼的政宗来说会是一个多么沉重的身心打击,何况他又处在伊达家族继承人的立场。而在整个伊达家族当中,更有人认为失去右眼形象怪异的政宗不适合成为将来的族长。其中最激进的一部分人甚至派出暗杀者,妄图从物理上抹除政宗获得族长之位的可能。5岁的政宗才刚刚被天花夺取了右眼,接着又马上被卷入未来族长的地位之争乃至殃及自身性命的危机当中,这不是苦难是什么呢?

但是,不能准确认请命运对政宗而言意味着要付出更多的牺牲。而那已经是他迎来戴冠仪式时的事了。

当时的奥州还远远未到已平定的地步。显然日本全境从当时到现在都一直处于张鸥时期,奥州也如这战国乱世一样处于小规模纷争不断的状态。这块称不上广阔的土地上,却有着无数对伊达家族虎视眈眈的人,随时都在为谋得取其首级的机会而磨刀霍霍。

就在这种状况下,与之敌对的近邻领主畠山设计绑架了政宗的父亲。而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伊达政宗正同自己的亲信片仓小十郎出外打猎。接到通报后,政宗立刻调出军队前去营救绑架的父亲。

可是……

政宗一行人马好不容易追了上来,谁知畠山竟以刀架在父亲的脖子上为要挟,政宗被迫只能投降。只因坚持抵抗的话父亲必死无疑。

“太无耻了……我们要怎么办,政宗大人?”面对畠山的要求,一贯冷静的亲信片仓小十郎也不禁紧张起来。

这个叫片仓小十郎的男人从小便是政宗的心腹,但现在的情况即便是他也难以应付。

若想保住父亲的性命,政宗就得被捕,这意味着伊达军会被消灭;而如果选择了伊达军的安全,这帮贼人必将毫不留情地杀害父亲。作为一名侍奉伊达家族的家臣,要在这当中任选其一根本就办不到。

对小十郎的这一疑问,政宗一时也无法作答。而给出答案的,竟是其身为人质的父亲!

“——政宗!!”父亲奋力扭动身体挣脱堵嘴步,以近乎咆哮的声音呼喊着儿子的名字。

“杀了我吧!”

“你立于众人之上,应该知道要怎么选择!我的儿子!”

面对父亲的大声疾呼,当时的政宗漠无表情。少顷,他默默地从身旁随从手里接过了弓箭。

“政宗大人,还是由在下……”没等小十郎说完,政宗便回以“我自己来”,语音简短有力。然后瞄准父亲,拉紧了弓弦。

“——射啊!”

随着父亲的这声叫喊,政宗放开了拉弦的手。离弦的箭不偏不倚地正中父亲的心脏——政宗的父亲没哼一声便当场死去了。

紧接着,政宗对鸦雀无声注视着父亲死去的伊达家士兵们下令:

“大家上啊!让这帮无耻之徒直到地狱都不要忘了自己曾干过什么!”

没有了人质,畠山的部卒们顿时陷入慌乱,怎可能再是怒火中烧的伊达军的对手。将这群绑架父亲的凶犯杀得片甲不留之后,政宗在小十郎的陪同下,一言不发地走向父亲尸骸所在的地方。

“……你看,小十郎。”

政宗轻轻托起胸口还插着箭的父亲说道。尽管心脏已被箭刺穿,父亲脸上却不知为何还残留着一丝隐隐的微笑。

“真是了不起的人,对吧?……父亲大人,您是惟一一个有资格立于我之上的男人。”

说着,政宗将父亲的遗体抱在胸前,朝自军士兵等候着的方向走去。只有身旁的片仓小十郎能看到他左眼中晒落着泪滴,但他对谁都没提起这件事……

——小小年纪就失去一只眼睛,并不忧分说地被迫背负起弑父的宿命。在一生的最初阶段就遭受这么残酷的境遇,大多数人想必都会从此憎恨人世,悲叹上天为何待自己不公吧。就算身处众人之上的位置,估计最后也会选择放弃一切归隐山林的道路。

但伊达政宗没有变成这样。父亲死后,他坦然地接任了伊达家族的族长的一职。

也许是因为字啊日本领土内奥州属于远离中央的地区,所以伊达家的士兵及家臣们尽是些盗走军马偷跑出来的粗蛮人。但相较于语言更崇尚拳头说话的政宗,很快就获得了他们的忠诚和尊敬。

有了这群人的协助和片仓小十郎的从旁辅佐,当然再加上政宗发挥出自身的武略和统率力,后来她终于成功地实现了将奥州地区囊入一己之手,这一点连父亲当初也没有做到。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不堪纷乱的奥州统一大业,不知不觉有人开始用“奥州笔头”、“独眼龙”等外号来称呼政宗。

——话说回来,这位伊达政宗如今为何会出现在隶属武田领地的上田城附近,与真田幸村上演这么一出激战呢?究其原因,还要追溯到实现奥州统一那天他对亲信片仓小十郎说的话。

当晚,政宗与小十郎两人单独在一起举杯庆祝。

“恭喜,政宗大人。”

“Thanks 小十郎。——不过呢,我并不打算就当一个奥州这种小地方的领主。”

“……政宗大人的意思是?”

“你想,小十郎。龙的话是应该朝向天际不断攀升的,对吧?奥州笔头——伊达政宗从今时今日起,就要开始采取夺天下的行动了……小十郎,你会紧随我的脚步吧?”

不是织田信长,不是丰臣秀吉,也不是武田信玄,只有自己才是夺取日本天下之人。这就是伊达政宗如今的目标。对讨厌屈居他人门下的政宗来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选择。

不过政宗也深知,自己虽拥有才干和自信,但凭这些去和信长、秀吉及信玄他们相比,还远远没成熟到能够夺取天下的地步。这或许就是因年轻而摆脱不了的稚气吧。

事已至此,任谁也改变不了年龄的大小。

但光是这么傻傻地坐等自己的内心由幼稚变成熟,恐怕还等不到那个时候,这天下就已被其中一人抢先实现统一了。既然这样,不管采用多么强制性的手段,都必须尽早弥补自己不足的地方。而原本政宗也不是那种为了获得胜利,只会顽固地执着一条途径的死脑筋。

于是,为了超越自己的极限,他选择了采取战斗这一手段。

『当越过障碍之时,人类便得以成长。这层障碍越厚越高,人类就能走得越远。』

回想起来,幼年时代的疾病,父亲的死……这些事情把政宗不断推向一个又一个舞台,也让他的才干与日俱增。欠缺其中任何一件,都不会造就现在的这个政宗。或许在平定奥州的同时,地底下又在开始萌生新的异变也说不定。

这些与过去的经验旗鼓相当的试炼,都是为了迎接与真正的强者来一场赌上性命的战斗。

政宗是这么认为的。

而这个值得自己赌上性命的对手,伊达政宗已经遇到了。

他就是真田幸村。

“这样真的好吗,伊达政宗!?被誉为奥州龙、贵为一国一城之主的你,却独自一人跑到这种地方来挑起什么一对一的较量!”

真田幸村一边用枪猛烈地攻击对方一边叫道。尽管这样问,但他脸上仍挂着野心的笑容。

“Ha!这没什么好辩解的吧!”

手操六把刀的伊达政宗如此这般回应幸村。当然,他也是一脸兴奋的笑意。

“不过啊,只要还没打倒你,我夺取天下的伟业就没办法开始!”

老实说,政宗见到真田幸村,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在某个战场上,双方同样身处敌对阵营的会面。两人都比现在要年少,那时的政宗还没继承伊达家族族长的位子,幸村也尚未经历川中岛及上田城之战,都不是什么赫赫有名的人物。

互不知对方姓名就在战场上拔刀相见的两人,他们那作为年轻武者的身体在邂逅的瞬间,当即爆发出冲击的火花。无论政宗还是幸村,都对自己的实力怀着相当的自信。但他们都没想到,眼前出现的无名对手和自己竟是如此势均力敌。对政宗而言,幸村自由操纵两把十字枪的玩法充满了新鲜感,而幸村亦对六把刀已成身体一部分的政宗的英姿惊诧不已。

原来还有这样的男人存在啊。政宗不由感叹世间的广大。

不知不觉之间,幸村也意识到了自己过去是多么地骄傲自大。

结果,这两名年轻人的战斗因双方阵容均发出发出撤军信号,在没决出胜负的情况下而不得不中止。收刀之际,政宗忍不住对正准备驱马回营的幸村喊了一嗓子。

“Hey!你叫什么名字?”

“真田幸村!——你呢?”

“伊达政宗!真田幸村么……我记住了。下次见到我之前可别先死了啊!”

“你才是,自求多福吧。那么再会了,伊达政宗!”

就这样,两人在这里告别了对方。

之后过了不久,政宗便听到了有关幸村在川中岛的活跃以及和本多宗胜激斗的传闻,而幸村也得知那时与自己交手的年轻武者,竟然达成了奥州统一的伟业。

奥州实现统一的当天晚上,政宗的脑海里就已经浮现出了幸村的身影。

世间强者如此众多,却不一定是能促进彼此力量互为提高的对手。政宗和幸村实际交手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但就凭那短暂的时间,便让政宗认定幸村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而且,还有一场约定好的决斗在等着呢。

想为打破自己的壳而跨越障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行为了。

当然,就像幸村质问自己的话一样,从身为奥州之主的立场来看,也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行为了。如果让片仓小十郎知道了,那家伙肯定会大惊失色地加以制止:

“这太欠缺考虑了!请您想想自己的立场!”

但政宗确信这是件对自己很有必要的事。没有理由。所以他对小十郎及其他家臣什么都没说,独自一人离开了奥州城。

“——幸村你才是,这样做不要紧吗?敌国领主莽莽撞撞地只身闯过来,向同伴报告的话你便可以立下大功啊!”

“别把人看扁了!”

幸村边喊边使出神速的连续突击,枪头多次从政宗的头盔及铠甲上轻轻掠过。

“独眼龙!我真田幸村,从那天开始就一直衷心期待着和你再度交手!和你的决斗还是要一对一才行!”

“Ha!我真的没看走眼,你果然是最COOL的!”

政宗当然知道真田幸村不是那样的人,因此他才找到出入于上田城的商人,托其将决斗书交给幸村。不出他所料,幸村果然一个人来到了这里。而对幸村来说,倘若政宗真的饿是率军来访此地,他当然也不可能就这样来赴约。那样的话他也应该贯彻自己身为武田军武将的立场,带着军队前来迎击伊达军。万一就算失败了,损失的也只是自己的一条命。正是基于这样的状况,幸村才答应接受政宗的邀约。想必他也相信政宗是会一个人到这里来的。

“不错不错,我都高兴得颤抖起来了!”

“不愧是独眼龙……果然很强。不过,我马上就让你见识枪刺龙的本领!”

“Ha!有趣,那你就试试看吧!”

技巧方面政宗呈压倒性地处于上风,力道和长度方面则是幸村一方更有利。这场难分高下的较量,真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呢。

“……我真田幸村,很高兴能遇见你这独眼龙!”

“超越了你,我就可以向天下进军了!Come on!幸村!”

两人在不远的距离范围内一边同时喘着粗气一边与对手交谈着,每一方的脸上都汗如雨下。他们均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的体力已经快到极限了。

就用接下来的一击来定胜负吧!两名男子相互凝视着,同时将这坚定的决意传达给了对方。

“喝!伊·达·政·宗!!!”

“来吧,幸村!!!”

蓝色的雷电与红色的火焰,在四散的火花中互为交错。

“——政宗大人!危险!”

突然,从旁边传来一个人急切的呼喊声……

4

“……小十郎?”

伊达政宗顿时感到如置身于一片恍惚的混乱中。

“……小十郎,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一向以COOL作为信条的伊达政宗是极少出现这种状况的,但从这微颤的语音来看,此刻他心里的确已不复平静。

那正是政宗多达六把的刀与幸村的两把长枪相交接的关头。这时,背后却突如其来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也不知为什么,政宗当即鬼使神差地收起了刀,转身往后看去……

映入政宗眼里的是一个双膝跪在地面上、脸上一副痛苦表情的男人身影。他正是原本应该还在奥州留守的片仓小十郎!

面对一脸震惊的政宗的问话,小十郎艰难地露出了一丝微弱的笑容。

“……我是……龙的右眼……对吧……”他的嘴角还滴落着鲜红的液体,“……政宗大人……要做的事……自当……”

没等最后的几个字说出来,小十郎就体力不支地向前栽倒在地。

“小十郎!你怎么了!?振作一点!”

虽无法理解自己究竟身处一个怎样的环境下,但政宗仍快步朝倒下的小十郎奔去。

——政宗当然不可能知道。其实在他出城以后,小十郎就立刻紧跟着离开了奥州。

片仓小十郎素来有着“龙的右眼”之别称,在显示其作为“奥州龙”伊达政宗的军师身份的同时,也表明着他与政宗的同心同体。

曾在战场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真田幸村,平日里政宗也对小十郎谈过不少自己关于他的感想。结合政宗那个什么都没说就消失了踪影的举动,小十郎很快就想到他去了哪里。为了把他找回来,于是小十郎匆忙踏上了行程。

当小十郎找到政宗时,政宗已经和幸村展开了这场宿命的决斗。不用说,起初小十郎是打算制止政宗这一无谋而愚蠢的行为的。但他毕竟是“龙的右眼”。在悄然观战的过程中,不知何时他也逐渐站到了与主君的同一战线上,既认同政宗“超越了真田幸村,自己便朝成为夺天下之人的目标更近一步”的想法。

就这样,小十郎很快打消了阻止他们搏斗的念头。为了不影响政宗和幸村集中注意力,他躲进附近的一处草丛中默默看着两人的激战。当然,他坚信最后的胜利者会是政宗。

话说片仓小十郎也算是一名热血武将,刚才当政宗和幸村开始保持距离时,他也意识到这场单挑快要有结果了。只听政宗和幸村都互相大叫着对方的名字,同时迸发出一股最后一搏的气息,小十郎不禁在心中祈祷主君的胜利,紧握着双手也开始冒汗。

但就在这一瞬间,一个物体突然从他眼前飞速闪过!像是一根鞭子又像一把锐利的剑,却不知从哪个方位飞出并自然往前一伸,在空中划过一道光线,指向正要和幸村一决胜负的政宗后背直刺过去。

那物体到底是什么东西?操控它的袭击者又是谁?但现在没时间容他去多想。说时迟那时快,行动比意识先行作出反应的小十郎奋力向前一扑,将自己的身体堵在了飞来凶器与政宗后背之间,并大声呼喊着敬爱的主君的名字……

全身心都放在了与真田幸村的决斗中,政宗自然对这一系列异变毫不知情。当他急忙跑过去扶起小十郎的身体,才发现小十郎背上多了一道可怕的刺伤。目睹着那绽开的伤口和从中流淌的汩汩鲜血,政宗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如条件反射般,政宗抱着小十郎挪了挪身子。

和政宗同样一脸疑惑的真田幸村,突然大喊一声后跑到政宗他们那边。

“——在那儿!”

幸村冷眼盯着某个方向,手执一根长枪向前投掷出去。这时,所及之处响起一个有东西被刺中的沉闷声音。

“什么人!”定睛注视着枪投出的方位,幸村厉声喝道。

终于,从森林深处传来一个人的说话声。

“……真田幸村和伊达政宗。还以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除掉碍眼之人的好机会……没想到还是失手了啊……”

听上去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果然……将你们二人同时当成对手是不可能的……虽然很遗憾,但今天我就先告辞了……”

留下这最后一句话,漂浮在森林深处的危险气息瞬间消失了。

“可恶,被逃走了么……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幸村握着剩下的一把枪朝那声音的来源地追去,但很快就知道这不过是徒劳无功,只得怏怏地返回到政宗他们身边。

“政宗阁下,我看还是先找大夫……”正说着,眼前的景象却让幸村不由地住了口。

“……你想干嘛啊,政宗阁下?”幸村面无表情的问道。

“刚才那家伙不是你暗中指使的吗,真田幸村?”

“……你胡说什么。”幸村脸上顿时浮现出尴尬和受伤的表情,“这一位刚才不也在观察我们的决斗吗?”

“……但是,你投出去的枪没有击中那家伙。”政宗用刀顶着幸村的脖子正色道。

“你想说我是故意投不中的吗?摆脱你头脑冷静一点好不好,独眼龙阁下。我真田幸村,怎可能干出派人在战斗最高潮时从背后偷袭的卑劣行径……本人以真田六文钱的旗号发誓,绝无此事!而且这种一眼就被识破的演技,我幸村才不写于一试!”

“这种事在下怎么可能知道。”

但政宗的表情仍然没有缓和下来。

“……不过,这里是武田的领地吧。或许你确实不知道那家伙是谁,但也有可能是某个知道你我要比武的武田武将跑来充当了暗杀者。”

“不可能!”幸村斩钉截铁地答道。“武田军旗下的武将,次啊不会有人做出这么不知廉耻的事!”

“谁知道呢。”政宗讽刺地笑道,“假装让部下来跟人单挑,实际上却在背后搞鬼……不是信玄领主最喜欢干的虚伪勾当吗?”

“……你想侮辱我家主公大人?”

幸村的表情也随之一变。此前他脸上还带着对政宗的遭遇有所同情的神色,但当听他人口中言及敬爱的主公武田信玄之名,他的脸颊顷刻变得潮红,目光也透出了一丝凶险。

“脖子都被架在刀上了,要能做出什么的话你就试试看吧。”

“无论身处什么样的状况,我幸村都不会失去热血的斗志!”

两人都怀着满腔愤恨怒视着对方,互不相让。一股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息游荡在他们中间,厮杀的火种一触即发。

“请……请冷静一点……政宗大人……”

“小十郎!?”

第三人虚弱的话音顿时消除了政宗和幸村之间的紧张状态,仰卧在政宗膝上的片仓小十郎苏醒了。

“你……恢复意识了!?”

“……请放心……伤口应该没有看上去那么深……”被政宗抱在怀里,小十郎像报告似地对主君答道。

“……我被刺中的时候……真田幸村收起来剑……之后也并没攻击前来救助我的政宗大人……”小十郎喘着气解释道,“假如真田幸村是造成我背上伤口的幕后黑手……他肯定不会再政宗大人您毫无防备时什么都不做吧……”

政宗抬起头看向幸村,幸村倍感欣慰地点了点头,庆幸还有人能够通情达理。

“……是吗……是这样啊。”

政宗总算认同了小十郎的意见,将指向幸村脖子的三把刀收回腰间。接着对幸村略微低下了头:

“……这么胡乱怀疑你,不好意思了,幸村。”

“只要你明白就好了。”幸村脸上也终于露出了安心的微笑。

“……另外……还有一点……”相视一笑的两人下方,小十郎微喘着继续说道,“可以的话……最好早点……做好准备……啊,政宗……大人……”

“小,小十郎?喂,振作点!Holy-sit!Get up!小十郎!”

政宗和幸村慌张地看着对方。

“我马上叫大夫!请再忍耐一会,片仓阁下!”真田幸村说着,连忙起身朝上田城的方位飞奔而去。

小十郎完全昏迷了过去,留下一个人在原地看护着他的政宗,他使劲咬着嘴唇,狠狠地自言自语道:

“……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我一定不会就这么算了……可不要以为龙的尾巴是这么好踩的……”

5

——与此同时,濑户内海上,一场战役正将迎来最终的结局。

“……不是吧,我毛利水军居然会敌不过海盗?莫非本人的智慧之泉终于干竭了么……”

一艘于濑户内海怒涛中摇曳的船上,一名武将自嘲般地嘀咕道。他头上戴着的独特头盔,形状宛如朝廷大臣们所热衷的“乌纱帽”。光凭这奇异的头盔,所见者想必都会对此人的身份横加猜测。他就是中国地区(编注:该“中国”为日本地名,位于日本本州的西部,北面日本海,南临濑户内海)的霸主,自称“日轮所赐之子”的毛利元就。

但现在,这位“日轮所赐之子”正跪在自己的军船上,表情如黄昏的天色般暗沉阴郁。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片被斩杀的毛利士兵,而他尽管还待在自己的船上,眼前却赫然是形状有如鱼叉一般的巨枪,散发着冰冷光芒的枪尖正指着他。

用单手轻松地握着巨枪、毫不犹豫地剥夺了大国族长毛利元就的自由的,是个有着一头胜似日光下雪原的银发、左眼绑着大大眼带的伟岸男人。

“智慧之泉?”

这个不爽地皱着眉头的男人,当然就是西海之贵·长曾我部元亲。

“原来如此,也许你确实很聪明。”元亲仍皱着眉,“不过,现在船上就只剩下你一个人,恐怕也干不了什么吧。我不管你有多聪明,如果连这一点都不知道,还谈什么在海上作战的资格。”

“只会掠夺的无能野蛮海盗,居然对我说教?”

“……别忘了,你已经输给了这个野蛮的海盗。”

元亲的话正触到了毛利元就的痛处,敢怒不敢言的他只能恨恨地咬牙切齿。

——话说在四国,以濑户内海为主要根据地的长曾我部元亲和作为霸主盘踞中国地区的毛利元就,是因为什么会在濑户内海上交战起来的呢?

原因就是数月前在扎比教团本部发生的崩塌事件。

当天,扎比的南蛮城突然土崩瓦解,长曾我部元亲在千钧一发之际得以生还,但城楼的崩塌却令他的众多部下被埋在了瓦砾堆下。这个自己前来解救被洗脑部下的地方,最终却反而沦为了大批部下的葬身之地。

而作为把部下们带到此处的人,将他们引向了死亡,自己却得以苟活下来,元亲不禁陷入深深的自责。

当然在那种时间那种情况下,谁也没料到自己所在的城楼会如此无征兆地发生崩塌。从这个意义上,只能说那出悲剧的袭来是源于不可抗力。但是,话虽如此,元亲仍停止不了对自己的责备。

就在那一刻,元亲发誓要向夺走众多子民生命的人报仇。当时,直接导致这场灾难的正是扎比教团的教祖扎比无疑。就因为他拉下了设置在隐密处的机关,城楼才瞬间崩塌下来。

但此后扎比的行踪却一直杳无音信。是在崩塌事故中丢掉性命,还是一直好好地活着?没有人知道。后来元亲连同好不容易逃离死亡的部下以及被扎比教洗脑中解救出来的人一起,在化作瓦砾山的崩塌现场进行了一番搜寻,结果却没能找到扎比的尸体。

不过,在拉下机关的那一瞬间,扎比确实是有说过这样一段话:

“这,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这次真的地震了!?但,但是扎比,对这种事一点都不害怕!只要有爱就没关系,虽然没关系……救我啊,大哥!”

毫无疑问,扎比这个脑袋形状怪异的南蛮人;他的发音内容,起码元亲听到的里面买有一句是正经的。但从当时的情况下来看,就算是这么个骗子教祖也不可能有时间来说笑话,他对那个机关也应该是不了解才对。

那么罪魁祸首就另有其人了。而在城楼崩塌前,元亲清楚地听见扎比提到那人的姓名——他就是毛利元就。

统治着中国地区,将九州也纳入了视野范围内的毛利元就,为什么要出手帮忙建造扎比教团本部(即俗称的“扎比乐园”),却在其核心的南蛮城安上那样的陷阱?这些对长曾我部元亲来说原本无关痛痒的问题,现在则需要认真考虑一下了。只是为了给丧生的子民们报仇。

但话虽如此,毛利元就毕竟是被称作中国地区霸主的大名。平日里身居深宫的他,并不是元亲能轻易接近的对手。

于是元亲只得采取特殊手段。他伪装成普通的野蛮海盗,单方面对出海的毛利旗下军船发动攻击,制造了一系列沉船事件。

毛利军里自然也包括水军,而说道毛利水军,那是一支在西方也颇为有名的精锐水军。在遭受袭击后,他们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理,立即出动军队对元亲一行进行驱逐。

然而,长曾我部元亲可是生于还长于海的男人,他非常清楚海上的行动必须人少才会有好处。没有拘泥于袭击毛利军的海域那一个地方,在得知毛利正大举出动的消息后,元亲马上将活动地点转移到了别的海域。他对长久以来与出海人之间建立的情报网加以最大限度的发挥,致力于大情报战。比如有时候他会放出有海盗同时在多个海域兴风作浪的假消息,毛利水军遂为了确认消息真伪前去查探究竟,结果便因兵力分散而被逐个击破。

很明显,即便对手的战力被分散,要击沉以精锐着称的毛利军船也决非一件易事。但元亲的船好歹也是攻陷过扎比城,还以超巨型大炮为首、装载着各式机关兵器的最新锐船只。加上从扎比乐园的废墟中他们有收集了不少部件和资料,进而引入南蛮的技术,因此长曾我部元亲的机关兵器技术能力在短期内实现了飞跃性提高。

元亲率领的伪装成海盗的长曾我部军,在于毛利水军的数次较量中连战连胜。接着,终于成功诱使出已经麻木的毛利元就亲自前来讨伐。

面对毛利元就统领的毛利水军,元亲再次利用情报网,将其引至海浪潮最凶猛的海域。那片海域尽管看上去风平浪静,实际是却发生过好多次海上漩涡,当地的渔夫们,即使在晴空万里的日子也决不会踏足那里。

将船长时间停留在这样的海域上作战,已经不能简单地称之为困难了,这几乎等于是一种自杀行为。但元亲仍在此处守候毛利水军的到来。高风险=大转折,己方的危险越是增加,意味着到手的胜利也越大,长曾我部元亲很明白这一点。

而面对一无所知的毛利水军,就这样进入了元亲等待着的海域。霎那间——

正如元亲预见的那样,毛利水军的数十只船顿时在波涛的冲击下变得难以掌舵,陷入无法航行的状态。

曾凭一己之力穿越无数风暴。正因为如此,长曾我部军的男人们才能若无其事地真面这片海域,并做到自由地航行。不管接受了多少训练,只为作战而培养的士兵和只为作战而制造出来的军船,要想期望与长曾我部军一样的结果无疑是痴人说梦。只见激流翻滚的浪涛拨弄着毛利水军的军船彼此相撞,然后一只接一只地翻沉入海。

“就是现在!兄弟们冲啊!撑起我们的丰收旗!”

“哟嗬!!”

看准了这个好机会,元亲将自己的船与对方看上去像是旗舰的军船接弦,怀着为子民们报仇雪恨的决心,冲上头阵就是一番挥击砍杀。

接着——

此刻毛利水军的旗舰已被长曾我部军的士兵完全控制,而毛利元就也终于沦为了元亲的枪下傀儡。

“好耶!今天的浪潮也不错啊!”

“不要以为能在海上战胜我们!”

船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海盗们胜利的欢呼声。和往常一样,子民们齐声奏起了合唱: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

冷眼俯视着双膝跪地的毛利元就,元亲平静地说道:

“……哎,凭你决定跟我这个鬼找茬打架,就可见你引以为傲的智慧也不过如此啊。”

“……打架?”元亲的话让毛利元就表情为之一动,“我才没有想过要跟海盗找什么茬……”

“你没有我有。——扎比教那帮家伙,你知道的吧?”

令人惊异的是,听了这句话以后,毛利元就立刻对事情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他一边点头一边说道:

“这么说,报告里提到的对扎比教本部实施袭击的人就是你们了?”

“知道的话就早说啊。设在南蛮人那恶趣味城楼里的机关,是你干的好事吧?”

“没错。”

毫无发怵之感,元就轻易便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为什么要那样做?”

“什么为什么?”

“从扎比那家伙的话来看,你不是暗地里协助了扎比教本部的修建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在城里设置那种机关?”

“人总要有点深谋远虑嘛。”

“……啊?”

“你不明白吗?”

元就脸上闪过一丝冷笑。

“将成为累赘的人一举消灭,这才是上策,只要控制一下恶劣影响的波及范围就行了。如果不把那块地方给他们,说不定那帮家伙还会侵入我的领地。而且,只需要经历那么一下子,一切就都一了百了了。——就像你看到的那样。”

“……我不明白。”长曾我部元亲摇着头,“要是觉得碍事,率军讨伐他们不就可以了吗?何必故意带着笑脸去接近,然后再搞个突然袭击?”

“这全是为了保障我领土安定的深谋远虑啊。”毛利元就挺胸答道,“正所谓‘穷鼠啮猫,狗急跳墙’,本愿寺就是个好例子,被紧追不放的宗教家起身谋反,不容轻视啊。如果集中兵力试图歼灭他们,我这边也会造成大量人员伤亡吧。”

谈话间,毛利元就始终没有抬高自己的嗓门。这便是她对自己所作事情的正当性不抱丁点儿疑虑的证明。

“不损耗我的一兵一将而把那奇怪发型的教团歼灭,是最好的策略。而且这项策略还有一点好处,就是倘若他国领主与扎比教交战,为消灭他们而踏进了教团本部,这样还能顺便把那领主的军力也一并铲除。一石二鸟,岂不快哉?——当然了,我根本没想到会有什么海盗去中那圈套。”

“——我懂你的意思了。”听完元就的陈述,元亲说道,“但这种做法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从你身上我只感觉到冷血。”

元亲这样说,不仅仅是因为扎比教本部倒塌事件。比如数分钟钱的这场兵刃战,毛利元就就为了消灭元亲一行,竟不惜让己方士兵背着炸弹展开突袭。还不止这样。面对以元亲为首的长曾我部军的强大,眼见士兵们丧失威慑继而丢失士气,毛利元就居然冷酷地对他们痛下杀手!大有“为了保障我的安全,你们都去拼命吧”之意。

饱受毛利元就冷酷折磨的当然不只是毛利军的士兵们,受他统治的中国地区居民也无一不过着痛苦不堪的生活。仔细想想,即便元亲的名声再高,中国地区的渔夫们能放出那么多假消息,倾力协助元亲与毛利水军交战,想必也多少与这方面有关系。

但听了元亲的话,元就只是表情不变地轻笑一声。

“说什么漂亮话……你有了解我这个当政者什么?身为统治者需要的不是情义,所有的东西不过都是一枚棋子而已。”

“……你还真是个寂寞的男人。”

“——!”

“简直就是孤家寡人一样。”

这次,毛利元就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僵硬。

后者说是悲哀。

“……但是,不管你经历过什么,我的部下受你的策略所害而惨死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仇我一定要报的。”

“要……杀了我吗?”

“嗯。”元亲也毫不迟疑点下头,“杀死一个无抵抗能力的人虽然不合我的作风……但相比之下,消灭一个像你这样的领主,更能让这里的农民和渔夫们脸上回归神采吧。”

“……呵……那也没什么。”死到临头,毛利元就却无半点惧怕之色,从鼻子里哼地冷笑一声,“但杀了我的话,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说什么?”

元亲不由皱起眉。一瞬间,他以为毛利元就会终于露出可怜相开始求饶,但眼前的元就表现是如此平静,完全没有要求饶的迹象。

“什么意思?”

“被你所忌恨厌恶的我,却是守护西国的防护防洪提啊。”毛利元就静静地答道,“失去了我,这块土地定会受到侵略者大肆蹂躏吧。”

“……侵略者?”

从敌将口中蹦出的这个词汇是元亲未曾听到过的,令他颇感新鲜。奇妙的是,毛利元就的语气里充满了肯定和自信,怎么听都不像是在信口开河的样子。被这话里的内容和他的态度所吸引,元亲缓缓收回了指着他的枪头。

“……那些家伙是什么人?他们到底要大肆蹂躏什么?”

“那个嘛……”

毛利元就微微张开了口,却故意没说出下文。他确信元亲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自己的话这边,随即由刚才的跪姿猛地一个翻身,顺手捡起落在自己近旁的细长弯刀(可能是某一方士兵倒下后掉出来的)对元亲的脖颈奋力挥去,所及之处刀光一闪。

“……呵……呵呵……”

毛利元就抖着肩膀愉快地笑起来。每笑一下,他嘴里就吐出一股鲜红的液体。身体中央已被长曾我部元亲的巨枪刺穿,但他仍愉快地笑着。

“……说到底……我也……只是被掏在战国这个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吗……呵呵呵……”

大概是幸得处于站立姿势的优势,刚才那一间隙,就在毛利元就的白刃即将砍中元亲的脖子之际,元亲抢先给了毛利元就一击。但那真的只是毫厘之差,想到这儿,元亲不禁一身冷汗。但见毛利元就就即将闭合双眼,他急忙大声叫起来:

“毛利元就!你现在还不能死!刚才说的侵略者到底是什么人!?”

毛利元就几乎要完全垂下的眼睑再次微弱地抬起,注视着元亲的双瞳。他艰难地露出一个无力的微笑,说道: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呵呵……”

这便是名为毛利元就的男人,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长曾我部元亲将毛利元就的遗体轻轻放到甲板上平躺好。此人生前总是自称“日轮所赐之子”,浑身却分明透着的是与照耀天空的太阳完全相反的阴暗气质。但现在那张已死去的脸上,一如褪去了附身恶魔的影子,竟不可思议地泛起晴朗的柔光。

人类这种生物,或许就是一直在追求自己所没有的东西。毛利元就比谁都清楚自己是个性格灰暗忧郁的人,大概正是因为觉得讨厌,才用了最遥远的“日轮所赐之子”之类的名字来称呼自己吧。俯视着毛利元就与这名字颇为相符的遗容,长曾我部元亲静静地思索着。

然而待到回归现实,元亲的表情则与死后的毛利元就就形成了鲜明对比,倒显得愈发阴沉起来。仿佛在毛利元就失去生命的瞬间,那股子忧郁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很快就会知道么?”

元亲喃喃地回味着毛利元就的遗言。他又一种强烈的感觉,这句话绝对不是乞求饶命或者胡乱说说而已。

名为不安的巨大黑影,顿时给元亲的心笼罩上一层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