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车库

“请在这稍等一下。”

约二、三十岁左右的女性事务员,将秀一带到入口附近的小房间。这个房间看来只是将地板的一部分立起板子隔开分出来的。六叠(“叠”是计算榻榻米的单位,榻榻米一块即一叠,约六尺*三尺(180公分*90公分),两叠等于一坪。)大的空间里,放着细长的夹板木桌,及六张铝管制的椅子。与其说是用来接见委托人,还不如说像是洽商用的会议室。

“加纳律师马上就过来。”

秀一行了礼之后,就坐了下来。带着无框眼镜的事务员,用镜片后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后,就行礼把门关上。

秀一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服装。今天是星期日,但他特意穿着由比滨高中的制服前来。因为他算计着学校制服是对大人社会恭顺的标志,也容易博得别人的同情。

刚才的事务员对他似乎感到兴趣。毕竟高中生单独来拜访法律事务所,是相当罕见的。

秀一拿出裤子口袋里的手帕,擦掉肩膀及手腕上的水滴。鹄沼一早就下起阴郁的雨来,到了横滨也不见停。手帕一下子就湿透了。

“久等了。”敲门声响起后,一位约四十多岁的男性走进房间。秀一将湿透的手帕塞进口袋,站起身来。

“你好,敝姓加纳。”他递出的名片上写着“律师 加纳雅志”。

“您好,初次见面,我叫栉森秀一。”

“嗯,你是栉森青藏的孙子吧?”

“是的,祖父在四年前去世了。”

“是这样啊。你祖父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呢,是十年前左右的事了吧!接受他委托的时候,我才刚来这个事务所不久。”加纳律师示意要秀一坐着,然后他便在秀一的对面坐下。

他的身高可能比秀一还矮一些吧,有着浓密的眉毛及宽阔下颚的硬汉脸形,声音也沉稳有力。不过由他土灰的脸色及充满血丝的眼睛来看,就知道他工作上的慢性疲劳相当严重。油油的灰色头发,盖到了额头的部分,西装的领子散落着头皮屑。看来他忙得连注意仪容的时间都没有。

律师的事务想必相当繁重吧!今天事务所原本放假,但却为了配合别的委托人而特地开张。

秀一在祖父所遗留下的通讯录中看到了加纳律师的名字,于是立刻拨了电话。恰巧得知今天事务所上班一事,对他来说是莫大的幸运。因为平时要上课,光往返横滨花费的时间就够长了,根本无法前来。

“那你今天有什么法律上的问题要询问的?”

“希望你可以告诉我,如果有不相干的人任意赖在别人家不走,那要如何赶他出去?”

加纳律师的表情动了一下。“不相干的人?”

“我母亲离婚的前夫……以前再婚的对象。”

加纳律师点了点头,他似乎已预想到答案。“曾根隆司?”

“没错。”光听到都觉得反胃的名字,从律师的口中说出来,倒令人松了口气。这也许是烦恼为对方所理解,和专家同步的某种安心感使然吧。

不过反过来想,时间都已过了十年,他却能立刻报出对方的姓名,可见这个人有多难搞。

“果然没错。”

加纳律师将胳膊抱在胸前。秀一突然感到不安。

“在法律上那是叫违法入侵吗?反正就是非法占据我家的房间,应该可以把他赶出去吧?”

“是这样没错,不过……现在你家有你妈妈在吧?”

“对,包括我还有母亲、妹妹,共一家三口。”

“这么说,你母亲就是户长了。所以只要你母亲向法院提出控诉,就有可能要求对方离开家里。”

理所当然的回答。但目前就是因为这条路行不通,事情才无法解决。不过知道在危急的时候至少有法律可以当后盾这件事,至少让秀一心宽了点。

“不过,为什么会让曾根隆司进到你家呢?只要一开始斩钉截铁拒绝,之后要应付他应该也不难才是啊?”

“如果我在的时候,是绝不可能让他自玄关踏进屋里来的。遥香从学校回到家的时候,他突然出现,不讲道理、强行进入……”

“遥香是你的妹妹吗?”

“对,现在是中学二年级。平常她有社团活动,所以回来得比我晚,但是那天碰巧提早回家。”

“真的是碰巧而已吗?”加纳律师以锐利的眼神看着他。

“您是指什么?”

“曾根可能早料到那天你妹妹会提早回家吧!比如说,去学校观察个几次,那就能掌握住她的行踪了。”

秀一直觉全身快冒出冷汗了。到目前为止,他居然从未怀疑过这一点,实在是太不够谨慎了。那个男人在来到这个家之前,极可能在学校窥探遥香的一举一动,而且是好几次。

那么,他的行动只是想找到乘虚而入的机会而已吗?还是另有别的理由……难道那头猪对遥香有不轨的欲念?

“曾根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听到加纳律师的声音,秀一恢复了自我。

“十天前。”

“也就是四月初啰!那他自此之后就一直在你家?”

“是的。”

“你母亲为什么不叫曾根出去呢?”

“这个嘛……”秀一也不懂。为什么母亲不用更坚决的态度拒绝曾根呢?

“不过,母亲的确也很不愉快。从旁观察也知道她希望那个男人离开……”

秀一不知道如何说明,要怎么说才能让对方理解呢?他现在的说辞,听起来就像小孩反对夫妇破镜重圆,而找各种借口来加以破坏一样。

“这我可以想象得到。”

“什么?”

“为了调停你母亲和曾根的离婚问题,我也见过他几次。他的人格我很清楚,也不认为你母亲会想和他恢复夫妻关系。”

秀一认为来找加纳律师商谈是对的。对不知来龙去脉的人,得从头开始说明曾根的为人,也不会一开始就站在他的立场支持他。

“不论如何,这件事的关键在你母亲身上。必须有你母亲的委托,我才能有所行动。”

加纳律师已完全了解状况。

“我看还是叫你母亲亲自来一趟比较好,虽然你比实际年龄还成熟,但毕竟还是未成年的少年。也许我没有立场这么说,但是让那样的男人住在你家,对你或是你妹妹都不好。”

秀一点了点头。

“律师先生。今天来访的目的,其实还另有一件事想问您。”

“律师先生”虽然是对律师表示敬意的称法,但现在听起来却有些不协调的感觉。

“什么事?”

“十年前,我母亲和那男人离婚的来龙去脉,您可以告诉我吗?在那之前的事,如果您知道的话,是否也可以告诉我呢……”

“嗯,这个嘛。”

“当时我只有七岁。母亲也不太愿意提起以前的事。”

加纳律师抱起了胳膊。“不过你听这个要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不过听一听也许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秀一从制服的口袋拿出学生手册,让对方看过有贴着照片的学生证。“也许这个无法完全证明我的身份,但请您过目一下。”

加纳律师不禁苦笑一番。他一笑起来,眼尾便出现许多皱纹,出乎意料地给人一种老好人的印象。

“不用了,我并没有怀疑你的身份。好吧,我就告诉你大致的经过吧!”

有人敲了敲门,接着门被打开。刚才的事务员拿着托盘走了进来,把茶杯放在桌上后,举止优雅地行个礼,又安静地退出房间。秀一觉得她似乎在对着自己微笑示意,不过也有可能是自己想太多,套句纪子的说法,就是“被爱妄想症”在作祟吧!

“我知道的大概是这样吧……你的父亲是因为交通事故而去世的,对吗?”加纳律师边喝茶边说着。

“是的。”

“所以,你的母亲独自抚养着年幼的孩子。在友人的介绍下,她认识了曾根隆司这个人。他是不动产公司的营业员,一开始看来像是个和蔼可亲的好男人。”

秀一的脑海里朦胧地浮现出关于这个男人的记忆。西装笔挺,梳着三七分的整齐发型,不论何时都以笑脸迎人。四角形的大脸,配上好人的正字商标——八字眉,笑的时候也从不失礼地张开大嘴。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不张嘴笑也许是为了隐藏他齿列不整的牙齿也说不定。

那个男人弯下腰伸手要抱自己时,年幼的他立刻躲到母亲背后,当时在本能上便察觉到这个男人无法信任。他笑容满面,但眼神却令人不寒而栗。现在他的外形和从前毫无相似之处,但眼神依然不变。

“总之,离婚的交涉进展困难,我和你母亲谈了很多。我曾经问她为什么会和曾根这样的男人结婚。她那时的回答让人印象深刻,到现在我还记得。”

加纳律师似乎也想起了从前的事。“你母亲和曾根结婚的最大理由,就是因为和你的祖父栉森清藏处得不好。他是大正时代出生的人,为人处事相当严格,是连小地方也吹毛求疵的人。才刚结婚没多久,你母亲就觉得快被压得喘不过气,想尽早离开栉森家。但是清藏夫妻相当疼爱你这个孙子,要脱离户籍必须有理由。正好在那时,遇到看似会疼爱女性的曾根,也因此受骗上当。你母亲还说过:真是遭天谴了。”

秀一不好意思地把视线往下移。

“结婚生活当然惨不忍睹。曾根隆司这个男人,表面上看来温柔体贴,实际上是个懒鬼,除了常喝醉发酒疯外,还沉迷于赌博兼好女色,简直是无可救药。他常常翘班不工作,即使发了薪水也不贴补家用,反而盗用你母亲的存款。大白天就开始喝酒发酒疯,似乎也对你母亲及你使用过暴力。”

记忆又再度苏醒过来。这回比刚才还要鲜明清楚。

他从小学回到家时,看到曾根在六叠大的公寓小房间里喝酒,旁边倒着容量一公升的空酒瓶。那时的曾根像日本猴般满脸通红,两眼发直。

他虽然没看过发酒疯的人,但也灵敏的察觉到闪远点才是保身之道。于是秀一蹑手蹑脚的走进公寓,把书包放在自己的桌上后,打算立刻出去。

但下一瞬间,他突然察觉到危险欺身而近。回头一看,发现曾根站在眼前。他用凶狠的表情往下瞧着秀一,大声地吼着“回来连打声招呼都不会吗?”接着便用力的挥出拳头。

秀一被打飞了出去。他滚倒在地上,额头撞上了柱角,顿时血流不止。鲜血不断自两手间滴落的恐怖景象,比受伤的疼痛所给予的打击更大。

之后的事他也不记得了,但额头上仍淡淡的留下当时受伤的伤痕。

“你母亲下定决心要和他离婚的主要理由,也是担心你受伤害。她害怕再这么下去,搞不好哪天你会被他杀死。”

在小的时候,对秀一而言,曾根是恐怖的代名词,也因此总对他保持距离。而曾根则因为小孩不肯亲近他而加以虐待,形成了恶性循环。

尘封多年的记忆开始苏醒的同时,肾上腺素也跟着开始分泌。秀一心脏的鼓动加快,掌心也渗出了汗水。

在脑中浮现的下一个影像是书包。书包上“曾根秀一”这个令人作呕的名字上,“曾根”两字被涂掉了,是秀一在冲动之下拿奇异笔涂的。不过好死不死,偏偏让曾根给发现了,于是觉察到危险的秀一,立刻冲了出去。

秀一光着脚,屏息躲在公园的时候,看到母亲带着遥香来找他。于是三个人就这样搭上计程车,一路直奔住在鹄沼的祖父家。他还记得,由于长时间车子不停的摇晃,中途还停车让不舒服的遥香下车去吐。

大概是从那之后到今天为止,就一直住在这个家……

“你母亲带着你和你妹妹逃到清藏先生的家,而清藏先生则委托我处理这件事,让你母亲可以顺利离婚。在这之前,我也曾接受过他的委托,办过几件民事诉讼。”

秀一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把冷掉的茶一口气喝光。“那他们就立刻离婚了吗?”

“没有。刚才我也说过事情进展困难。不,应该说是相当棘手。”加纳律师脸上出现了复杂的表情。

“身为律师,我也许该更努力保护委托人。但在当时对付那样的人,我的手段实在有限。”

“他干了什么事吗?”

“是啊。但并不是明目张胆的使用暴力。他这人可狡猾了,绝不会做出让警察逮捕的犯罪行为。他不请自来的跑到你们在鹄沼的家,赖在玄关不断的恐吓怒骂。光这样就够吃不消了,他甚至还埋伏在你母亲必经的路上,因此她吓得几乎不敢出门。”

“是‘跟踪狂’。”

“这是现在的说法。”

“可是,最近不是常有在半径一百公尺内,禁止接近被害者的法院判决吗?”

“但是当时法律上并不认为这是一种犯罪。不过,我方努力地向法院陈述受害状况后,获得了‘有意不为’的临时处分命令。……所谓的有意不为命令,是针对某个人限制他的某种行为。在这里当然是禁止他接近栉森家。不过那男人实在太精明狡猾了,在事前就预料到会有这一招。在你们逃走之后,他也立刻搬离公寓,成了居无定所的状态,而他的工作也早就没了。”

“那是什么意思?”秀一听不懂这有何因果关系。

“意思就是说,法院的命令如果没送到对方手上,就无法产生效力。”

秀一花了点时间,才完全理解律师的说明。当他再次认识到自己想对抗的男人有多狡猾时,愕然无言以对。

“警察不介入民事事件,所以也不会干涉离婚调停中的夫妇问题。”

“那个男人对法律相当了解吗?”

“是啊!尤其是他特别清楚法律上的漏洞,有可能是接触到房地产的纠纷问题,而恰巧知道的吧!”加纳律师叹了口气。“如果没有性格刚毅的清藏先生在,事情不知道会发展成如何?”

“不过,离婚最后还是成立了啊?那家伙在最后关头死心了吗?”

“没有。”加纳律师摇了摇头。“在法院提起离婚诉讼的话,绝对能胜诉。但你的祖母栉森春女士,非常担心他会加害你们家里的人。所以,很遗憾的,最后是用钱解决。清藏夫妇把为了晚年生活而存在金融机构的存款及保险解约,给了曾根一大笔的和解费。因此离婚手续好不容易才完成。”

真是毫无天理。原本是我们这边该向他要求赡养费才对的啊!

但是,祖父也许认为宁愿吃亏当冤大头,也要和那男人彻底断绝关系吧!祖父母年轻时的牺牲奋斗,就是希望能舒适快乐的安养天年……但却为了媳妇及孙子们的幸福而放弃了。

秀一忆起祖父母晚年时的简朴生活,他记得他们从不出远门旅行,散步是唯一的休闲活动,嘴上总说没有地方比得上鹄沼和镰仓。

一家的幸福,是祖父母默默的牺牲所换来的。秀一在心中双手合十感谢。

而那个瘟神还是厚颜无耻地出现了。完全不把和祖父母的约定当回事……

突然,秀一注意到加纳律师正在看自己。可能是自己的表情相当恐怖吧!

秀一努力将绷紧的表情复原。

回到横滨车站时,雨仍然在下。这个时间,曾根隆司应该也来到了横滨“出差”。因此,秀一才敢让家里唱空城计。

一想到那个男人在离自己直线距离不远的地方走动,他的心情就立刻转坏。

从东海道本线换搭江之电回到家时,已接近黄昏时刻。厨房里,友子正在做白菜卷。这道菜完全不放有甜味的番茄酱,但也不放番茄泥,而是以番茄汁当汤底,加入大量的红酒焖煮,这是栉森家的独特做法。不只是外观好看,连味道也堪称一绝。大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香味随着蒸汽四溢。

友子看到回来的是秀一后,表情放轻松下来。果不其然,曾根还没回来。而遥香好像去了朋友家玩。

“你去哪里了?”友子开口问道。

“横滨。”秀一若无其事的回答。

“和朋友一起吗?”

“不,自己一个人。”

“哦。”友子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是去看电影了吗?”

“不,是和律师见面。”

秀一等待母亲的反应,但她并未感到讶异。

“是加纳律师。妈应该也很熟的吧?和那家伙离婚时你曾委托过他。”

友子默默地将一束香草叶放进锅里搅拌。

“我去问律师有什么对付他的方法。”

“……你有钱吗?咨询费很贵吧?”

“我准备了一些钱,但对方说不用,一毛钱也没拿。”

“为什么?”

“因为我还是高中生吧!”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是高中生就不用收费,那律师事务所早就撑不下去了吧?”

“那么,有可能是办之前的离婚调停时,觉得未尽全责才不收我钱吧!”

友子看着秀一。“什么意思?”

“最后是付钱了事的,不是吗?所以加纳律师可能有些内疚吧!”

友子在水槽洗了洗手,取下围裙。

“所以加纳律师说想和妈再谈一次。”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要赶他出去,一定要妈起诉他才行啊!”

“这样啊。”

秀一对母亲暧昧不明的态度感到不耐烦。“就‘这样啊’而已吗?主动地和加纳律师谈一谈啊,他说会帮忙的。”

“好吧,过一阵子我会考虑的。”

“过一阵子?”

“总之,现在还不到时候,再等一阵子吧!”

“为什么?加纳律师也说让他呆在家中,对遥香不好啊!”

“我知道。”

“知道又为什么不行动?妈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突然,肚子里一股怒气直冲上来。他知道不应该责备母亲,但话却自动地从嘴里闯了出来。“妈该不会是想和那家伙破镜重圆吧?”

话一出口,心想完了。但已经来不及了。

友子张大眼睛凝视着秀一。秀一心想这下铁定会被狠狠的刮一顿,但友子却不发一语地离开了厨房。

一股强烈的罪恶感袭向秀一。母亲的眼中并没有怒气,正因如此秀一才更后悔,因为在母亲的眼中,只有无限的悲伤及疲劳而已。

吃完晚饭后,秀一在书房里把一天该做的功课量完成后,就去了车库。

由于秀一的父亲就是因交通事故去世,所以友子没有买车的打算,去镰仓的店工作也一直是搭江之电的电车。

也因此,原本可以停放三辆小型车左右的大空间,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塞满杂物的巨大仓库。

国中一年级时,秀一试着挑战清理车库的艰辛任务。首先他花了一星期的时间,将还能使用的东西找出来,在车库办个小型的跳蚤市场,便宜地卖给同学或住附近的人。然后再用这笔钱,请区公所处理剩下的巨型垃圾。收支也几近平衡。接下来,又花了两天的时间,清扫内部顽强的污垢。水泥地板因长年堆积的尘埃而一片漆黑,秀一一开始也对它束手无策。判断一般的打扫方法太耗时间后,秀一决定采用稍稍大胆的手段。他把水管牵到车库,三个水龙头齐开、灌了一整天水。日积月累的大量灰尘,也渐渐地被冲走,在水泥地板重见天日之后,他把水流调整到约可淹过脚踝的流量,然后拿起刷子清洗地板。墙壁和天花板倒不算脏,最难对付的则属卷门的内侧。为了对付顽强的敌人,秀一也以大量的援军抗衡,在洗涤剂、刷子、及大水冲的连续攻击之下,终于也变得一干二净。

友子白天出去上班,所以无法看到秀一努力奋斗的模样。但是,在踏进焕然一新的车库时,也不禁发出赞叹之声。只是稍晚收到那个月的水费帐单后,倒是发了一顿脾气。

母亲在之前就答应他,只要将车库打扫干净,就可以自由使用。秀一在这之后的三年间,把许多东西搬进车库。像是无法放置在自己书房的巨大工作桌、躺椅、冰箱等等。这些东西大多是可回收的巨大垃圾,秀一捡回来在庭院清洗后,便拿进车库放。

也因此,现在即使在深夜里,他也可以毫无顾忌的拼装自行车、画画、改装电脑,自由的支配自己的时间。虽然可以自由到爱几点睡就几点睡,但熬夜的隔天早上为睡眠不足而苦的人还是自己。为了贯彻自己的行为自己负责的原则,他已尝过好几次苦果。

秀一把背靠在躺椅上,环视整个车库。

靠近卷门侧的天花板,用钩子悬吊着目前派不上用场的自行车骨架。在他正下方的空间放置的是现在在骑的国际牌变速车。

通向家中的出入口旁的墙壁上,挂着自己画的油画及水彩作品。他最擅长的是描绘以阴天及日落为主题的风景画。画架上也摆着一幅未完成的作品,主题是相模湾的落日,但觉得不甚满意而中途放弃。

秀一座位的里侧,排着两个长桌子。靠右侧的是电脑用的桌子。桌上放着三台主机(其中一个是空壳子)、两个荧幕、一台印表机及两个喇叭。

他把附近人家丢出来的餐桌的桌角切短10公分左右,然后在预定放置重物的桌面前侧放了厚约9公厘的垫子,靠外侧贴了软木塞的贴纸,当键盘的止滑垫兼滑鼠垫。

左侧则放置了厚实坚固的工作桌。除了有一整套的工具外,还有老虎钳、线锯及研磨机等,在桌子旁还有个小型的冰箱。

内侧的墙上用螺栓固定住三块长杉板,当作书棚兼CD架。上头除了交错放置着书及CD之外,还放上以前热衷一时的飞机模型及迷你怪兽当装饰。秀一启动电脑后,伸手拿下王菲的CD,放进光盘机内。

从电脑的喇叭里传出了清脆响亮的歌声。她悦耳美丽的高音,完全符合“亚洲歌姬”的称号。从粤语歌改为演唱北京语歌曲后,旋律中更添优雅与官能的余韵。虽然不论是粤语还是北京语歌词的内容他都不了解,唯一听得懂的只有重复出现的“我快乐”一句,他相当喜欢这句歌词。

把空的主机壳打开后,取出了偷藏在内的波本酒。黑灰色的标签是I.W.HARPER101的特征。101是酒精浓度50.5度乘以2后的数字。和酒精浓度40、最畅销的金色标签HARPER相比,还是101来得浓烈香醇。

将101倒进平底杯后,再从冰箱里拿出冰块和冷水出来,另倒进一个较大的玻璃杯里。喝一口101让嘴里充分享受过浓郁的酒香后,在喝冰水一口气灌进食道。秀一感受着波本酒如火热团块般缓缓抵达胃底的特有触感。

抽烟对身体有害,所以没打算去碰它。但适度的饮酒,却可以舒缓过度紧张的神经。不要过度的话,对身体也不会产生伤害,只要能控制得宜,即使未成年也可以饮酒。这是秀一的自我主张。

他瞧著书架上并列着的书九_九_藏_书_网本书背。大部分都是海内外的推理小说,正统派的小说虽然也多,不过从以前起,就特别喜爱别称“倒叙派”、以犯人为视点撰写的小说。

随手拿了几本书翻阅,也没发现什么可以当参考的段落。如果真的要实行的话,需要的应该不是小说,而是专门书才对吧!虽然有这个念头,但是具体上该找哪种专门书来读,却一点点子也没有。街头巷尾以“杀人手册”为标题的书充斥泛滥,但是真正能够使用的杀人指南可是一本也没有。

他想到可以用网路来检索看看。很久以前,秀一就把电话线从家中牵到车库了。

透过搜寻引擎的检索,他一边看着一些网站一边思考,慢慢地思路也整理出来。

有系统体系的“杀人学”既然不存在于任何一所大学的课程之中,那自己所需的知识就得从各自的计划中分别取得。但只有一样是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具备的知识。那就是法医学。

就如围棋或象棋等动脑游戏,为了正确预测出对方的下步棋,必须组织自己的全盘战术一样,要进行完全犯罪,必须事先了解警察搜查的手法。想到这里,秀一便连接法医学相关的网站检索,但未获得预期的资料。看来,只有直接去书店或图书馆寻找相关书籍了。

……话说回来,自己到底有多认真在调查这些事呢?

第三杯的101也已见底了,酒意让头脑变得有点昏沉。

绝不让那个男人继续胡作非为这一点是不会动摇的。

当然,为了这个目标,还是得先从合法的手段考虑起才行。总之先说服母亲和加纳律师谈过再说吧!

但是,如果最后只剩下“消灭”这个选择的话……

秀一叹了一口气。沉溺在不用负责任的幻想中也就罢了,在现实世界中,他不认为自己真的会去杀人。

搞到最后,玩弄荒唐无稽的计策,其实也不过像是“手淫”在聊以自慰罢了。

振作点!回归现实!现在要思考能解决问题的正确方法!

急躁的企求完美的解决方法,就和没有善恶之分的小孩没两样。想找捷径把曾根自眼前立刻剔除一事,是办不到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接受现实,朝着改善现状至尚能容忍的范围为目标才是。

那么要从曾根的魔掌下保护家人,现阶段的工作是什么呢?

一个想法在脑中成形。虽然不能根治问题,但搞不好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出现。

为了实行这个方案,首先得在网路上搜集资料才行。于是秀一回到搜寻引擎的网页,输入想得到的关键字,开始搜集情报。

就在精神开始集中于网路世界时,秀一突然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玄关附近传出了声响。是曾根。

到现在才大摇大摆的回来,今天一定是他的幸运日。要是他输了的话,身上大概也只剩下电车钱,不会弄到这么晚。看来大概是用赌博得来的横财,在城市近郊的小酒店,举杯庆祝了他亨通的狗屎运吧!

曾根用他自己擅自打来的备用钥匙开门进屋子。秀一竖起耳朵听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等了一会后,便关掉车库的灯,把门打开。

家中是一片漆黑,二楼的走廊则听得到曾根肆无忌惮的脚步声。坚固厚实的地板也被曾根超重量级的体重压得吱吱嘎嘎地作响。

母亲和遥香在床上也应该听得到这个声音。想象这两人受惊害怕的模样,秀一便觉得不忍。

曾根打开走廊尽头的房间门,走了进去。

秀一暂时等了一会,但在这之后曾根就没有任何动静。不多久,他惊天的呼声便传入秀一的耳中。

秀一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门前,轻轻的把门关起来,然后又悄悄地走下楼梯,回到车库。

一股怒气油然而生。

为什么每天得为了那人渣,过得这么不愉快呢?

这个世界有许多该死的人,就算消灭他们也不该遭到谴责。相反地,为这世界上的人扫除有害垃圾的义勇行为,才应该受到嘉奖表扬啊!

秀一看了一眼电脑荧幕,注意到画面仍连接着网站。他想起来刚才正在搜集情报,于是他再度回到跟医学相关的网页。

逐渐累积必要的知识后,秀一拟定了大致的计划。但问题在于如何拿到关键的药物。这个药品并不是非法毒品,但市面上并没有贩售,通常需要医师的处方签才能拿到手。

秀一想了不少方法,但看来还是得透过网站才找得到门路。

自从发生服用网路上贩卖的氰酸钾自杀的事件后,警方便开始严格取缔,要寻找非法贩卖药品的“药局”变得相当困难。以一般的检索方法,是无法找到网站的。

秀一试了“krac”、“krack”、“crack”、“warez”、“破豆”、“破豆子”、“青花鱼”等常用的黑话当关键字,列出可疑的网站、连结处、BBS等作为参考,再循线连接至网页或URL。

三个小时后,总算找到了一个网址。它是个人设立的网站,只有在固定的时间才能连上。

画面上以黑色的底打上红色的“K's Convenience Pharmacy”站名。不知道是谁在管理这个网站,但可以购买的药品,从褪黑激素、百忧解、落健等一般药物,到连听都没听过的药品等等,应有尽有。

秀一浏览着数量庞大的药品清单。“CLOUD9X”、“5-HPT”、“St. John's wort”……虽然里头不包含毒药或是影响中枢神经的镇静剂等药品,但却有许多需医师处方签才能买到,或日本国内禁止贩售的药品。

一个一个看下去也没完没了,于是秀一跳到以五十音为顺序的“sa”行。“海藻酸钠(Sodium alginate)口服液”、“Pilsicainide”、“ZANTAC药锭”、“免疫抑制剂(Cyclosporin)”……

接着终于找到了“氨基氰液”的名字。

秀一点选了“购买方法”。

看来在网上可以直接订货。选择了商品后,将钱汇入指定的银行户头,或以邮局汇款将现金寄到后,两三天内商品便会送到。

最后的说明还附上但书,若将其中部分药品在日本国内批给店家、买卖、转卖、转让等,将会触犯法律。

秀一陷入了沉思。可以信任这个网站到何种程度呢?买药必须先付款才行,如果对方没把商品送来就关闭网站的话,那亏可吃大了。

钱被吞掉的话,也只好自认倒霉。但麻烦的是在购买的时候,有可能被对方探知自己的电子邮件位置。而最致命的一点是要取得商品,也非告知对方自己的住址及姓名不可。

等可以克服这些问题时再来购买吧!秀一将“K's Convenience Pharmacy”登录在“我的最爱”里。

像这样的“地下”网页,通常一阵子没去注意,就会消失无踪。秀一点选了以前放在“我的最爱”的一个网址。他认为早该消失的网页,现在却在荧幕上显示了一张黑白的大头照。是一张仍带稚气的国中生的脸。

他便是曾犯下震惊全日本的刑事案件的少年犯。在网页上除了真实姓名以外,连住址及原籍地等个人资料都被登了出来。

少年法禁止媒体报道未成年犯的长相及真实姓名,但对于参加者全是传播者的网路社会而言,法律几乎无法限制他们的行动。即使一个一个破坏日本国内的网站,终究也是徒劳无功,因为只要躲到国外照样能生存下去。

对于即使犯下如此凶残的案件,但只因为是未成年,依然可以受到优厚的人权保护的日本法律,秀一一直抱持着疑问。既然敢干下这么大的案子,也活该该让所有的人知道他的长相。

不过,现在秀一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场看着这张照片。

这是警告。

失败的话,就像这样会被公开示众。

万一非得诉诸最终手段的话,无论如何都不能出错。

隔天星期一下课后,秀一匆忙地回到家,换上便服又立刻出门。他搭乘江之电在藤泽站下车换搭小田急线。

抵达新宿车站后,首先在车站的店里买了两种报纸,接着又在摊贩买了粗斜纹和印花的领带各一条,以及浅褐色的太阳眼镜。

出了新宿车站东口之后,找了一家卖便宜西装的服饰店。买了最常见的深蓝色西装一套,及能记忆形状的衬衫两件。接下来在鞋店买了和皮鞋款式相同的黑色休闲鞋。

然后他在文具店买了简易式印章。虽然哪个姓氏都可以,不过他在联想到自家住址“鹄沼松之冈”的地名后,便选了刻有“松冈”二字的印章。和到处都见得到的“佐藤”或“铃木”相比,“松冈”的姓氏还颇具真实性。隔壁有间药妆店,于是秀一走进去选购发胶。店里有喷雾、发胶、发蜡等各式各样的商品,他一时不知要选那种才好,但最后则挑了看起来最容易使用的慕丝。

他把买好的东西塞进体育袋中,这次则从新宿车站的西门离开。走到高楼大厦林立的街道后,便转进新宿中央大楼的地下厕所。这一带他以前曾经来过一次。

全身上下都换上了西装之后,秀一看着镜中的自己。嗯,还真是派头十足。接下来用慕丝把头发分成三七分,再戴上浅褐色的太阳眼镜。没有任何多余赘肉的脸,使他看起来略显年轻,但至少也不像个高中生。

接下来的工作,就需要点紧张感了。秀一走进一间咖啡馆,查阅报纸的广告栏。出租“私人信箱”的广告有好几个。秀一没有行动电话,所以使用店里的电话,大概先联络了四家。他先去看位在新宿的其中两间,剩下的两间在新桥和上野,可以的话,他希望可以在新宿就解决。

第一间店在西新宿的一间大楼里,正面一整片透明玻璃的店面设计,看起来像是间中介房屋的房地产公司。入口附近,排了一排小型附锁的柜子。一位带着眼镜的中年女性满脸微笑的站起来迎客。个人的使用费是一个月二千五百元。保管现金袋或柜子放不下的邮件,一件一天另收费二百元。

秀一听了相当满意,但在定契约时才知道问题没那么简单。它需要驾照或健保卡等证件来证明自己的身份。秀一坚持说今天是刚好没带证件出来,想试着拗看看,但对方的态度越来越冷淡,于是他便打消念头离开。

而第二件店和第一间形成完全的对比,它位在陆桥后歌舞伎町的一角,大楼中同样混杂着各式各样的店,但很明显的,店的属性也完全不同。

爬上勉强能通过一人的狭窄楼梯后,秀一在二楼搭上阴森森的货物用电梯。到了五楼后,看到了家庭式的公寓铁门上贴着一张纸,标示着用文字处理机打上的公司名称。

秀一敲了门进去后,一个叼着香烟、一脸穷酸相的男人从里头走了出来,下巴上还用OK绷贴住棉团,光看外表就给人一种信用不佳的感觉。入口处也排放了私人信箱的柜子,通道处异常狭小。

说明自己是刚才打电话的人后,秀一被带进了内室。房内只摆设着单调的不锈钢事务桌及两把椅子。桌上散置着杂志及铅笔,看来这个人刚才还在玩着填字游戏。

男人不发一语的指着墙壁上的使用说明。私人信箱的使用费是一个月五千元,比刚才的店还高出二倍,其他的费用也贵出许多。

秀一说要签约使用,对方便把契约书放在桌上。写上胡诌的住址及“松冈四郎”的名字后,接着盖上了刚才买的印章。交了半年份的使用费二万五千元后,秀一拿到了柜子钥匙。到最后对方都没有要求要看身份证明。

离开阴暗的大楼走到光明的户外后,秀一松了口气,不自觉地想打起哈欠来。

在当天的深夜,秀一迂回转折两次,连接上了“K's Convenience Pharmacy”。当然这样不能百分之百防止对方寻线探查到自己,但至少也有了安全的保障。

秀一照着网页上设计的格式,以假名订购药品,指定今天刚签订的私人信箱为寄送地址。

星期二,学校发生了点小插曲。

第四堂课是选修的美术课。学生们移动到美术教室画着自定的主题。大部分的人都选择较简单的石膏胸像素描,不过创作意欲旺盛的人,则选择描绘美术教室窗外的风景油画,秀一便是其中一人。

美术老师山田,别名“米洛舍维奇”,在课堂时间也忙着制作自己的个展作品,只要学生在他给的限期内将作品完成,上课中跑哪去他完全不在意。

由比滨高中的学生个性认真,就算老师的监督不周,也不至于翘课跑出去玩。最多是对单调的素描感到厌烦的学生,交头接耳的聊聊天,或是趁别班老师不注意时,溜回自己的教室。

从厕所回来时,秀一看到纪子拿着自己的画,右手还握着画笔。

“你可别在上面画上小叮当哪!”听到秀一的声音,纪子吓得回过头来,整个脸都涨红了。他知道纪子容易害羞脸红,但这有什么好紧张的。也许他真的打算在上面涂鸦也说不定。

“……只是看看而已。”

“我很了解你想拿来当范本的心情,但光模仿别人的作品是不会进步的。”

秀一眼睛快速的扫过纪子放回画架上的画。幸好发现得早,看来尚未遭到毒手。

“拜托,你的画根本不能参考好吗?”

“因为水准过高吗?”

“水准不错我倒是不否认。”

纪子把画笔几乎点到画布上,笔尖上还沾着浅褐色的颜料。秀一吓得几乎要闭上眼睛时,纪子将画笔转向指向窗户。“我眼睛没毛病的话,现在外头应该是晴天才对。”

“你眼睛有没有毛病我不知道,但今天不管谁都知道是好天气。”

“那为什么你的画里下着倾盆大雨呢?”

“米洛舍维奇”抬起头看向这边。纪子遮住了嘴,小声地说着。“到目前为止,美术课的时间没有一次下过雨哦!”

“是你记不清楚吧?”

“我记得很清楚!”

“米洛舍维奇”再度瞪过来。纪子沉默一会后,又展开追击。“被他看见了是绝对会生气的哦!”

“不要紧。反正‘米洛舍维奇’根本不会记得有没有下过雨。”

纪子本来又要扯开嗓子大声说话,但强忍了下来,看来她总算学乖了。她压着自己的声音,慢慢地说着。

“其他的话都是晴天,只有一张下雨,难道不奇怪吗?”

“……喂,先不说这件事了。”秀一想起某件事,打断她的话。“你不是不和我说话吗?”

自从石冈拓也的事后,纪子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我不记得我说过从此不说话的。”纪子看来有点难为情。秀一这下知道原来她想和好。

“哦,原来你想和好啊?”

纪子目瞪口呆,说了一句“……笨蛋!”然后生气地走开。

美术课结束后,秀一把画布挂在教室角落用铁线做成的架子上,再把画笔和调色盘清洗干净后,就回到了教室。

在去学校餐厅的途中,看到了纪子的背影。只有她一个人。因为是转学生,所以在班上也还没有特别好的朋友。

秀一从背后拍了她的肩膀。纪子回头露出诧异的神色,但立刻像刚被吊起的河豚般鼓起了脸。“干嘛?”

秀一本想说些出人意料的话题,但偏偏无法急中生智。

“去约会吧!”哎,真是一点创意都没有。秀一等待着纪子夸张的反应,但她却一反秀一的预测,皱着眉头直盯着他瞧。秀一不由得畏缩了起来。这回该不会真的惹毛她了吧?

“你说真的吗?”

一瞬间,秀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他转念一想,这大概是她配合着他的调子耍宝,打算把气氛抬高后,再吐槽让他难堪吧!

“当然是真的啊!”秀一装模作样笑嘻嘻地说着。

“什么时候?”

“我看就这个星期天,怎样?”

“……好啊。”纪子说完后,便回头快步离去。

秀一一个人呆在现场。就像自己设计了一场骗局,却被人将了一军一样。现在他的心情像是玩相扑时,被人绊住大腿内侧、倒栽葱地摔了出去一样。但是奇怪的是,秀一并不觉得后悔。心脏的鼓动也稍微加快。

天哪!怎么回事?我现在因为喜悦而心跳加速吗?秀一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意外。把纪子当成对象……

被大门拍了拍肩膀后,秀一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

这一周过得还算和平。

曾根每周一会到横滨出差,星期二至星期四则每天喝得烂醉如泥,而他二十四号以后的星期五、六、日三天会到平塚出差的事,秀一老早就知道了。

也因此,他在星期二到星期四间特别的警戒,但曾根并无明显的越轨动作。

友子大量购入便宜的纸盒装烧酎及干鱿鱼等下酒干货库存在家。曾根醒来后就牛饮,喝醉后又继续睡,过着相当“规律”的生活。

母亲该不会也在策划完全犯罪吧?看到这样的情形,秀一忍不住胡乱猜想。现在曾根的状态看来已离肝硬化不远,继续进行下去的话,哪天很有可能来个食道静脉瘤破裂,就下黄泉世界报到了。(不过收留他的黄泉世界,想必也会觉得倒霉吧!)

但话说回来,谁也没那耐性等到他自己暴毙。

好的曾根隆司就是死掉的曾根隆司,不过像这一个礼拜几乎丧失意识的曾根隆司,也可归为好的一类。

星期五时,秀一从学校回来后注意到曾根不在。果然如他所预测,今天曾根去了平塚。

秀一松了口气,放下书包,换上便服,搭电车去了藤泽,在钥匙店买遥香要的门锁。

回来后,一家三口正在吃晚饭时,听到了曾根回来的脚步声。看来他今天运气不顺。友子在他的房间准备了酒和食物,所以至少不用在厨房和他碰面。

到了十一点半,秀一溜去观察曾根的动静。鼾声大作,看来他已睡得不省人事。虽然秀一判断他不太可能是装样子,不过为求安心,还是再三叮咛遥香有事时,立刻用PHS联络,另外又吩咐她房间要上锁,绝对不能开门。交待完后秀一才出了门。

明天是这个月的第四个星期六,学校放假。在放假前一天的午夜零时到五点,秀一要在附近的便利商店打工。

名为“心连心”的便利商店,是中大型的连锁企业。曾经有一部分的人怀抱着梦想,加入连锁店开业,但最后只落得关门大吉的下场。因此这连锁店又别名“心碎”便利商店。讽刺的是,他的商标便是一把箭射穿两个重叠在一起的心。

秀一推测,不少店家惨淡经营的原因,在于净利的半额被拿来支付贵得吓人的营业权利金,但却得不到总公司的任何援助指导。

鹄沼店的状况也相当吃紧,但仍勉强支撑了下来。不过秀一轮值的大夜班,客人非常之少。负责人似乎也考虑过要缩短营业时间,怎奈契约白纸黑字束手缚脚,无法自作主张。不过话说回来,自己拿了比一般时段还高的薪水,工作又轻松,实在没资格抱怨。

“栉森,接下来就拜托你了。”神崎店长一边说着,一边脱下印着心型记号的围裙。

“是,我知道了。”环顾店内只有两位客人,其中一名上班族打扮的人在看着杂志,另一个穿着工作服、约五十岁左右的男性则在物色卖剩的便当。在这个时段客人就这么少,除了店员之外,没有任何客人。

“今晚又只有你一个人值班了。”

神崎露出了抱歉的神情。他上唇蓄了小胡子,现在也才四月而已,就已晒得颇黑。

“没关系的,反正工作也轻松。”

“我也跟老板说过好几次,大夜班只有一个人不安全,况且你又只有十七岁,本来就不能值夜班的……但是老板夫妇过度劳累,已经快撑不下去了,尤其老板娘的胶原病又不见起色。以现在的经营状况,实在不能再请工读生了。”

店长神崎慎太郎是秀一高中已毕业的学长,对学弟相当照顾。已经二十九岁了,但依然单身,冲浪是他的第二是生命。他一手拿着冲浪板,一边耍单车特技的技术,已臻神乎其技的境界。

“反正这附近也不会有强盗来抢劫便利商店。”

“说的也是,像我们这间赚不了几文钱的穷困商店,也不会有人想来洗劫。而且这附近又有Lowson、Sunkus、7-ELEVEN这些店在。”

“其实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商量一下……”秀一开口提出之前就想说的一件事。“我想休息一阵子。”

“为什么?”

“因为我家里出了点事,所以晚上想尽量呆在家里。”

“嗯,是吗?这可麻烦了,临时也找不到代替的人。”神崎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但只有一阵子应该不要紧吧?”

“嗯,不过店里的事可以完全放心交给你,而且你对电脑又行。”

便利商店的电脑软体使用的是Windows NT及98,使用方法有时还需要打工的秀一来指导店长及老板。

“你不能再考虑一下吗?你说看看你的烦恼是什么?也许我可以帮你解决。”

“……这个嘛。”

从以前起就一直受到神崎的照顾,硬拒绝他的拜托也未免太不讲情面。结果,那一晚决定暂时保留结论。

夜更深了,今天的客人比平常还少。闲得发慌。

工作手册上有规定在没客人的时候应该做什么事。不过手脚利落的秀一,早把店内的扫除及陈列商品等工作完成,所以已经没有事情可以让他做了。总公司的手册似乎没预料到会有这么闲的情形发生。

白白浪费时间的话,还不如来解个一、两题函授作业的问题集,但是监视用的CCTV摄影机正瞪着他瞧,所以他也不敢大胆造次。装设摄影机的理由,有一半是为了防止店员监守自盗或怠工。

算了,干脆来重新安排杂志的位置好了。放置杂志的书架,不只是对内,对外也具有展示功能,发挥一下对色彩的美感,来提高它的展示效果吧!秀一虽然觉得这是毫无意义的工作,也没有人会看,但总比站着发呆好多了。

拿起杂志的时候,他听到外面响起了吵杂的引擎声。窗外停着一辆大型的摩托车。骑在上面的男人,带着一顶全罩式的安全帽,穿着黑色的衬衫及牛仔裤。这个男人下了摩托车后,带着安全帽,走向这家店。

该不会是强盗吧?秀一小跑步回到了收银台。

自动门开了,男人带着安全帽进了店里。

“这位客人,”秀一开口说话的同时,也紧紧握住藏在柜台下的球棒。如果对方亮出刀子,他这边就以武器的长度优势先发制人。“在店内请取下安全帽。”

男人慢慢地转向秀一的方向取下安全帽,那是一张秀一相当熟悉的脸。稀疏的眉毛、双眼皮、以及略微下垂的眼睛、细尖的鼻梁,还有染成褐色的短发。

“……石冈。”秀一的手放开了金属球棒。石冈拓也一边走着,一边不客气地张望店里的摆设。

“怎么会到这来?好久不见了!”

“你手头拮据打起工来啦?”

“不可以吗?我可不像你,我家穷得很。”

石冈拓也没有笑出来。拿起“正宗,横滨中华街便当”及“北海之味、海胆、鲑鱼子井”仔细端详,接着摆出一幅也不过尔尔的表情,又把商品放回去。

这家伙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石冈的家在镰仓的尾原,骑车来这的话并不算远,但来这家便利商店购物的必然性几近于零。

“你最近都没去学校呢!”

“学校?去那里干嘛?”

“过我常在学校附近看见你。”

“……你看错人了。”

午休的时候,常在学校附近看见拓也黑色磁漆涂装的摩托车。本以为他是怀念学校的朋友才来的,但他却总是离得老远,所以也无法和他交谈。看来本人并不想谈这件事,因此秀一也不加以追问。

石冈拓也看也不看秀一一眼,径自在店里走来走去。秀一搞不清楚他到底来这做什么。但很明显的是,他绝对不是偶然经过,而是有目的才来这家店的。不过秀一没有追根究底,只是注视着他的行动。在这么晚的时间,他是唯一的客人,又是好久不见的同学,秀一心里反倒有些高兴。

“你看来满有精神的。”

拓也不发一语。从刚才起,他就不断地在店里四处晃动,没有一刻停下来。

“你家人也还好吧?”

拓也的动作在瞬间停了下来。

“……那些烂人!”他用着像要吐出嘴中秽物般的口吻骂道:“死光了老子才高兴!”

“是吗?不过要真全死了,你生活上也会不方便的。”

“如果可以杀掉他们的话多好。”拓也头一次和秀一视线相交。“要不是你那次多管闲事,我早就宰掉他们了……”

秀一毫不闪避对方挑衅的眼神。两人互相瞪视了一会后,拓也将视线转开。

“你现在还是和他们处不好吗?”

拓也转过身,故意漠视他的问题。

“那就再干一次看看嘛,像上次一样。”

“闭上你的鸟嘴!不要以为不是你家的事,就乱出馊主意!”拓也激动地大叫。

“你知道那次的事,让我吃了什么苦头吗……!”拓也打住了话。“喂!把‘那个’还我。”

“不行。”秀一冷淡的回答。

“你耍老子玩啊!那本来就是我的刀子啊!”

“不高兴的话就找警察报警啊!现在还给你太危险了。”

拓也发出象是东西堵在喉咙的怪声后,把手上拿着的商品用力扔在地上。包装的盒套破裂,奶油和布丁的碎片散了一地。

拓也戴上安全帽后,就直接离开了便利商店。

秀一注视着拓也骑着摩托车发出惊人的噪音消失之后,把散落在地上的残骸收拾干净,然后用收银台的机器查出商品的价钱,把钱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