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往黑暗去

微阴的天空中,鸢鸟和乌鸦成群的胡乱飞舞。迎面吹拂而来的风冷冰冰的。现在才早上八点多,所以行经134号车道的车辆并不多。

栉森秀一轻快地踩着变速脚踏车的踏板往前行。

相模湾今天也是风平浪静,层层海浪相叠拍打着海岸,激起了一波波白色的浪花。由于山风从左侧吹向海岸,所以,即使沿着海岸线骑车,也只能闻到些许海的味道。若是向后看,应该能够看到位在江之岛对面富士山隐约的山线。

每回和搬到东京都内的朋友见面,对方总是会说:“你拥有的通学专用道真是太奢侈了”之类的话。但是当走这条路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时,所有的感激之情都会荡然无存。眼前占据整个意识的,就是担心今天会不会迟到而已。

每当大腿肌肉一使力,就可感觉到尚未清醒的身体内有种血液来回循环的舒畅感。自秀一读中学开始,连续四年都是以自行车代步,说夸张点,功力几乎已经达到人车一体的境界。

秀一这辆宝贝的爱车,是三个月前新买的国际牌变速车,骨架是钛合金制,龙头则以碳纤材质制成的,可以吸收相当的撞击力。虽然这种钛合金制成的变速车只是基本款,但那市价也要二十四万五千元。

即使那家自小学起便有往来的自行车店已打了相当的折扣,但要整台买下来的话,打工所存的钱也就全泡汤了。所以最后秀一只购买了骨架和龙头,剩余的部分就用之前旧有的变速车零件来组装。

因为把烤漆费用也省下来的结果,最后的完成品有着贴有国际牌商标的金属骨架、黑色的坐垫,龙头上的把手还缠着黑色胶布,就外观上来说相当的不讨喜。不过,秀一对自行车帅气与否并不要求,他认为真正的价值在于骑乘时的感受。

最近,登山越野车受到相当的欢迎,但若是在柏油路上骑乘的话,还是变速车的性能比较好,平均时速相差至少五公里。除非要做越野比赛或者俯冲竞技,否则就越野车的避震器会消耗大量功率的缺点来看,实际上的性能也不过尔尔。肌肉所产生的宝贵能量,就连一尔格(“尔格”erg,为功的单位,1焦耳=10,000,000尔格。)也不该浪费,要全部转换成自行车的推进力才行,这就是秀一的信念。

秀一以极快的速度向前奔驰,但他的心跳脉搏数并不太高。这是因为有力的大腿四头肌反复收缩,像帮浦般地将血液运送至全身。脚,可以视为他的第二个心脏吧。要是继续不停的这样踩自行车踩下去,搞不好即使心脏停止跳动,脚也可以存活下去吧……

一瞬间,一个无厘头的想法闪过他的脑海。

因心脏坏死而脸色发青的一群人,骑着自行车持续奔驰在道路的模样,浮现在脑海当中。这些人看来跟某种生物神似。对了,就像因无法鼓动腮部,而必须不停游动以免窒息死掉的鲨鱼吧!

如果只要运动脚就能解决一切的话,身体移不移动也无所谓。一边踩着空中自行车,一边吃饭、上课、排泄、睡觉。慢吞吞的踩着踏板,迷迷糊糊的过日子,就像是连续飞了好几天的候鸟般,只有在快要碰触到海平面的一瞬间,方能获得霎那的眠寐……

秀一猛然恢复意识。

一辆蓝色的日产轿车擦身而过。

骑得这么快却沉溺在妄想中,难保不会发生惨烈的车祸。而现在,他的意识也依然还有一半沉睡着。于是秀一从鼻孔吸入大量的冷空气到肺里,提振自己的精神。

现在他刚好骑到稻村海岬的附近。眺望海面。虽然时间还这么早,但已有冲浪者来报道。看他们全神贯注的架势,可能是千里迢迢从外地来的吧。这么大清早的,想想还真是辛苦。

尽管如此,秀一还是想睡。他将快要打出的呵欠硬生生给憋了回去。看来昨天熬夜的后遗症已开始发作。

做完功课及Z会的函授作业题目、准备要上床时,已超过凌晨一点。然而,合眼不到一个小时,他便醒过来了。

早早放弃继续睡觉的念头,或许是因为不想再梦到相同的恶梦。秀一开始不安了起来,他光着脚,从寝室走到漆黑的走廊。尽头的房间,原本是祖父母的寝室,现在却是这个家里最忌讳的场所。

在静寂之中侧耳倾听,唯一能听到是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滴答声从玄关传上楼梯,响到二楼。

秀一下到一楼,在厨房喝了水,却仍无法镇定紧绷的神经。他突然非常想喝珍藏在车库的波本酒,于是走到车库去。原本只打算喝个半杯,却接连第二杯、第三杯,就在随意浏览地下网页之际。发现天边已开始泛白。

也就因为这样,一般都会在闹钟响时醒来的秀一,今天早上在神智不清的状态下,下意识地把闹钟给按掉了,要是遥香没有来叫醒他的话,准会继续抱着枕头睡回笼觉。

时间明明就比平常急迫,他却还是顽固地遵守长久以来的生活习惯,这才是问题所在。

在清晨兵荒马乱的时间里,母亲迅速地做出培根加双份煎蛋、两片土司、以及两杯咖啡的早餐。由于一大早就得做剧烈运动,不吃这么多,是挨不到午餐时间。而即使睡眠不足,食欲却丝毫没有减少。

他想起来了,今天早上用餐的时候,他同时侧耳倾听着二楼的动静。寂静无声,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

遥香先吃完饭,不耐烦地说:“哥哥,你要迟到了”,然后就出门了。

吃饱饭之后,秀一用小型牙刷,把每颗牙齿都仔细的刷干净,接着又用牙线剔牙、李斯德霖药水漱口,好不容易才将嘴里的酒臭味去除干净。

如果时间允许的话,秀一想跟要上班的母亲一起出门。即使时间很短暂,放母亲一个人留在家里仍让他不安。但如果真的要等母亲准备好才出门的话,那铁定会迟到的。他再次确认二楼的状况之后,才离开位在鹄沼的家。此刻,时间已相当紧迫了。

原以为自己能在七里滨附近追上江之电的“迟到电车”,但现在却连个影子也没看到。过了稻村海岬之后,江之电的电轨与并行的134号电道叉开,开始往山边走。所以其实秀一也搞不清楚是否追过了电车。

“迟到电车”到达由比滨车站的时间十八点四十一分,所以,绝对赶不上八点四十分开始的班会时间。在下雨天如果要搭乘江之电上学的话,就必须搭前一班自鹄沼发车、二十九分地达由比滨的电车才行。

骑过海岸皇宫饭店时,秀一习惯性地瞄了一眼手表,就在这一瞬间,困扰他的睡意一扫而空,八点三十七分只剩下三分钟而已!

秀一像竞赛中的自由车选手。听到最后一圈的提示铃声,卯足全力向前冲刺。

就在那一瞬间,有股奇异的感觉俘虏住秀一。他回想起在恶梦中拼命踩着脚踏板的感觉。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软趴趴的,毫无劲道。坚固强韧的骨架开始变形弯曲,金属的轮圈承受不住重量而被压垮,最后整个车向前翻滚,仿佛就要陷入地面一般……

但在现实里,品管优良的变速车,能够稳稳地承受秀一的脚力,顺利地加速。

当开始与周围车辆以不相上下的速度飞驰时,空气的阻力也会急速增加。秀一将身子向前倾,紧握着把手的上臂、背脊以及与风压相抗衡的腿部肌肉,会变得僵硬与紧张。

冲过镰仓海滨公园之后,几乎丝毫未减速的就直接左转。

在右前方,已经能够看见由比滨高中的米色校舍,而上课钟也刚好响起。

步行上学的学生们慌乱的冲进校门,一辆辆的自行车也依次被吸入校门里。秀一如风般的穿越其中。

他一头冲进停车场把自行车停好。在学校里面虽然不至于会遭窃,但毕竟是宝贝爱车,所以秀一如往常一样帮车子加上坚固的锁链,将其固定在铁架上。

拿起书包离开停车场之后,有许多学生把头探到窗户外,向这边看过来。对已置身于安全范围的人来说,观赏他人惊慌失措的模样更是觉得有趣。

往二年A班教室的方向看过去,也看到了同学们的脸。“无敌的”大门注意到秀一,举起左手指了指手表;纪子笑嘻嘻的模样,就连从远处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盖茨”像是迎接反败为胜的三垒指导员,兴奋地舞动着手臂。

都来到这里要是还迟到的话,只会让这些家伙更乐不可支。秀一混在几个学生之间,朝教室的方向冲刺。斜眼瞄了一下教职员休息室时,可以看到从窗户探出身子、朝这边看的老师身影。

秀一在造型呆板的铁制鞋柜前,用二秒的时间脱下鞋子、换上室内鞋,接着一鼓作气跑上楼梯,冲进二楼的教师。不想让人注意到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秀一故意放慢脚步,走向自己靠窗的座位。把书包放在不合现代高中生体格的矮小书桌上后,就直接趴倒在上面。

“大清早的就做铁人耐力赛的练习?”

坐在他隔壁的福原纪子戳了他的侧腹。指甲的感触异常尖锐,该不会是拿自动铅笔的前端戳他吧?

“没错,到稻村为止都是用游的。”秀一维持同样的姿势回嘴,座位的四周响起一片笑声。

教室的门喀拉喀拉地打开,“哈巴狗”导师犬饲博之走了进来。

班会时间开始了,不过看来并没啥大事要传达。一想到为了这没意义的班会时间拼死赶来,心头便感到一股莫名的空虚。

“哈巴狗”大概想谈些建设性的话题吧!大家差不多也该熟悉新班级了,但四月对同学来说是相当重要的一个月等等,他像念经般的把十分钟的班会时间念到剩下三分钟左右,就离开了教室了。

“哈巴狗”一走,教室马上就喧闹起来。

“栉森,千钧一发哪,难得看到你这么慌张。”

“盖茨”走到秀一的座位附近。他家在镰仓开了间酒店,本名是笈川伸介,不过现在已经没人叫这个名字了。他的造型和微软总裁比尔·盖茨一模一样。不管是眼睛或发型都十分传神,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在刻意模仿。

“干吗?‘盖茨’。”秀一故意强调最后的气音。

“你别再叫那个绰号了,特别是那个发音。”“盖茨”夸张地皱起脸来。

“拜你所赐,有些一年级的已经在乱传我是同性恋。”(“盖茨”的日文发音与“同性恋”近似。)

“在这个地球上,不管你去哪间高中,都注定会被取这个绰号的。”

“对了,‘101’进货了,要吗?”“盖茨”马上带入买卖的话题。

“三千八百元。”秀一开价,“盖茨”摇了摇头。

“四千五百元。”

“老主顾没有特别优惠吗?”

“别傻了。”

昨天晚上酒兴一来,喝得太凶,瓶中已所剩不多,况且“101”可是难以拿到手的上等货。秀一盘算一下本月的荷包后,也只能不甘愿的首肯。

“那我明天带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盖茨”露出满意的微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你们在交易毒品吗?”

纪子由来找碴了。

“我要买新发售的生发剂。”

“你的头发倒看不出来有秃头的倾向啊?”

这回她扯了秀一的头发。秀一火冒三丈,本想摸她胸部报复,来个以牙还牙,但想起她以前的模样后,决定不跟她计较。

“其实是新品牌的综合咖啡啦!”

“睁眼说瞎话,我一开始就知道了。‘盖茨’同学他家在卖酒对吧?”

“知道就别问!”

“你酒精中毒啦!”

“对了,拜托你别叫他‘盖茨’同学好吗?”

“为什么?”

“难道说像是‘四郎’、‘那鲁’、‘札’等绰号,也全都加上同学二字吗?”

“有什么问题吗?‘四郎’同学、‘那鲁’同学、‘札’同学?”

被举例的人,全位在听到纪子声音的范围内,照顺序一一板起了脸。

“你知道这些绰号的意义吗?”秀一有些意外的看着纪子的脸。

“意义?”

看来新加入的成员,对班上的事情还相当无知。不明就里的纪子愣住了。

纪子有双大眼睛,五官端正,一有这种表情时,更显得纯真可爱,因此班上也出现了好几个爱慕者。这个月初,秀一见到一年不见的纪子时,对她的改变感到相当吃惊。

“喂,有什么意义啊?”

“……改天再告诉你。”

正好教国语的日野原老师走进教室,秀一便面向前,拿出教科书和笔记,再也不理还在嘀咕的纪子。上课时集中所有注意力听课,以节省花在准备考试的时间,才是高明有效率的作法。

“最近大闹东京被捕的强盗自述道,只要有一根棒子,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也能连续跑好几公里。只要将棒子直摆在身体前,不管是田地或任何地方,他都能勇往向前冲。我在报纸上读到这则报道时,不禁感到一股爽快的战栗。”

“无敌的”大门被点到名,流畅地朗读着教科书。这家伙口齿清晰,外貌也称得上是万人迷,当个新闻播报员应该很称职。

“黑暗!置身其中我们什么也看不见。而更深更黑的黑暗,却以连续绵延的波动,不断地逼近过来。在这片黑暗之中,我甚至无法思考,只能任自己走向未知的深渊。啊!为什么会不断深入,无法自拔呢?当然即使不情愿的拖着脚,也必须走下去,因为除此之外无路可走。但那却是充满苦闷、不安、及恐怖情感的一步。为了毅然地踏出那一步,我们必须在心中召唤恶魔,让赤脚踩在荆棘之上!要拥有走向绝望的热情……”

在读《柠檬》时,作者梶井基次郎给人的印象,是个拥有近乎病态般纤细感受的文人。但本人的照片,却和日本史教科书中的伟丈夫近藤勇神似,实在难以联想。

“……在深沉的黑暗之中所品尝到的安心感,到底意味着什么呢?现在,没有一个人可以看得到我——现在,这巨大的黑暗与我结合成唯一不变的真理——难道这就是我心中那难以言喻的情感吗?”

《黑暗画卷》的文章,并没有用很难的字句,但却很难拿捕捉到它正确的涵意。

在课堂中,针对为什么会“不禁感到一股爽快的战栗”及“绝望的热情”所代表的意义,老师也煞有介事作了番说明,但是秀一并不太想深究它的意境。他怀疑这些解释真的恰当吗?作者不在,那又怎能确认作者真正的想法?即使八九不离十,结论大致正确,但将作品的内容单纯化,许多涵义也将因此丧失,作者的意图也遭矮化。

朝向黑暗之中……

A leap in the dark……

不知不觉间,秀一的脑子被课业以外的灰暗思考所占领。

他认为关键应该在技术层面上。如何使事情不败露行迹,甚至是如何不留下会被判决有罪的证据才是问题的重点。只要确信能全身而退,自己当然也敢放手一搏。

良心的谴责或内疚等等,不过是空洞的字眼而已。中学二年级暑假时读的《罪与罚》,以现代的日本生活现况来看,毫无真实性可言,既呆板又无聊。在类似的作品当中,江户川乱步的《心理试验》的内涵还比它高上几级。在这个社会里,对基督教的制式观念或是斯拉夫民族式的忧郁,能产生同感而加以理解的日本人能有几个?

若要拿同性质主题的作品比较,《菊花与刀》还有趣多了。如果照本尼迪特(“本尼迪克特”Ruth Fulton Benedict,1887-1948,美国人类学家,著有《菊花与刀:日本文化型模》一书。)的说法,西欧是“罪的文化”,而日本是“耻的文化”的话,那在日本即使犯罪,只要没被发现,就不算犯罪啰!也就是说,以民族性而言,这世界上最适合完全犯罪的民族,非日本人莫属了。

……而且,要干的话,现在是最有利的时期。等到三年后二十岁成年时,那可能会处以极刑。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在十七岁的现在犯罪,而少年法又突然临时修改的话,罪行也可能会大幅加重。

要是国会真的修改少年法的话,冲进国会闹事的少年犯罪者必定激增。

秀一想象着以“不知所措的法务省干部”为标题的记者会上,秃头的欧吉桑们不停的拿手帕擦汗的可笑情景。

……话说回来,已被揭发为前提而设计的计划,未免愚蠢。要干的话当然要以完全犯罪为目标。

放弃合理的判断、放任情绪而亮出刀子杀人的话,那跟浅野家那些莽夫也没两样。不为被留下来的人着想的话,这犯罪本身也毫无意义可言。(即《忠臣藏》的故事,日本世上知名的赤穗事件,赤穗浅野家的遗臣为主斩杀仇敌,事成后切腹自尽。)

秀一试着想象自己就被逮捕的情景,传播媒体一定会无视人权的死缠烂打吧,届时母亲跟遥香她们恐怕也无法在外头走动吧。而厚颜无耻的记者埋伏在校门口,硬将麦克风推向纪子、大门、甚至是“盖茨”……

还没做就想象最惨的下场的话,当然一开始就不会去玩火了。这是赌博,要有勇气一决胜负。既然要做,就非赢不可。

问题只在于有没有胆子冒这个险。

以及是否有胆量踏出走进黑暗的那一步。

宣告下课的铃声响起。秀一就这么沉溺在幻想中度过了五十分钟。也许是平常表现好的关系,很幸运的一次也没被点到。同学们在十分钟的休息时间里,上上厕所、或三五成群的聊天说话。但秀一仍维持在课堂中同样的姿势,持续坐在椅子上。

“喂,你没专心上课,在想别的事吧?”纪子靠着自己的桌子,俯看着秀一。

“五十分钟内没有一丝杂念,你当我是佛祖啊?”

“胡说八道,你明明就五十分钟都在发呆。……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连别人脑子里面在想什么都要检查吗?”

“告诉我有什么关系?”

“我大部分都在想很猥亵的事,想听吗?我可以钜细靡遗地告诉你哦!”

“说谎。”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的表情很恐怖。我不想看到你那么可怕的表情。”

秀一心想,不想看就别看啊!

“而且中途还奸笑一次,对吧?我第一次看到这么邪恶的笑容。”

大概是想到“不知所措的法务省干部”时,无意识的笑了出来吧!不过即使自己并不打算特意防范,但心里想的直接表现在脸上也不太好,今后的小心注意才行。

“我说你啊,该不会整整五十分钟都在看我的脸吧?”秀一说完后,纪子的耳根有点发红。

“……怎么可能!全班同学的脸我都在看!”

“要看就看黑板!”秀一用老套的方式将话题转成了笑话,但是总觉得有点尴尬。

意识到隔壁有监视的目光后,在第二到第四堂课为止,秀一努力地让自己看来像专注在课业上的用功学生。也因此,到了午休时间时,疲劳与空腹感倍增。

这一天秀一没有带便当,所以到合作社买了面包,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进食。今天他非常不希望被别人打搅,只想一个人安静地用餐。不过没多久却发现大门和纪子对坐着在教室内进食。秀一深觉“习惯”的可怕之处。

“栉森,你的表情相当严肃呢!”

“无敌的”大门像头牛在反刍般,以悠闲的表情,边吃着炒面面包边说话。从小学一年级起到现在,认识他也超过十年了,从没看过他皱过一次眉头。

“对啊对啊!今天上课时就一直是那样了。”

纪子将切成一口大小的春卷,一边用筷子往嘴里送,一边附和大门的说法。那春卷外表看起来好像很好吃,不过大概是冷冻食品。

“我牙痛。”

“你不是常炫耀自己从小到大没蛀过一颗牙吗?”

“我头痛。”

“宿醉啊?”

“你很烦耶!不管是谁至少都有一两个烦恼吧?不过像你们这种长着幸福脑袋瓜的人,恐怕另当别论吧。”

“你说幸福脑袋瓜是什么意思?”

纪子面有愠色。

“‘你们’的意思,该不会连我也算在内吧?”大门吃完面包后,一边将包装纸揉进纸袋,一边提出他的疑问。

纪子这回瞪向大门。

“那还用说,就算这个家伙有双重人格,我也不会对着她一个人说‘你们’……好痛!”秀一缩起被纪子踹中的腿,将剩下的可乐饼面包送进嘴里。

“不过,我并不是‘无敌’的大门。我既有烦恼,也有敌人。”难得大门脸上也出现复杂的表情。

“我很早之前就想问了,为什么你要叫他‘无敌’大门呢?”纪子像鱼虾吃饵般立刻把矛头转向这个话题。

“那是我命名的,在国中的时候。”秀一把咖啡牛奶的最后一口吸干时,纸盒也跟着扁掉变形。“他拥有不被任何人讨厌的特殊技能,所以这世上绝不会有他的敌人存在,因此命名为‘无敌的’大门。”

“拜栉森乱取名之赐,我可被害惨了!”大门接着说。“这个绰号不胫而走,传了开来,在我国中三年级的时候,别校的不良少年站在校门口问:喂!哪个家伙是‘无敌的’大门……”

“对对,有这回事。那家伙可厉害了,体重破百了对吧?武藏川相扑部应该来挖角才对。”

“真过分!”纪子瞪着秀一看。“大门同学太可怜了!”

“谁叫你取一个名实不符、狠角色专用的名字——大门刚?不过,好好的说明原委,对方也会理解吧?你不是说过,最后他挺同情你的遭遇的?”

“在让对方完全理解前。我可花费了不少心力。”

大门苦笑。秀一心想如果两人立场相反,他一定会气愤难平。这家伙果然是“无敌的”大门。

三人一如往常,几乎在同时将午餐吃完。秀一站起来的时候,纪子说:“我有事想问你。”

“干嘛突然这么见外?你一天问个三百回也毫不在意的不是吗?”

“嗯……这个嘛。”

看着吞吞吐吐的纪子,大门机灵地说:“我还有事,先走了。”接着便离开了教室。

“告白吗?我可把话说在前头,我没兴趣。”

“不是啦……”原以为会张牙舞爪反扑的纪子,却低声地说着:“是石冈同学的事。”

听到意料外的名字,秀一吃了一惊。

“最近他好像不太来学校。石冈同学是你的好朋友吧?”

“别说的那么恶心。”

“现在也是吗?”

“和他算是从小学认识的孽缘。”

纪子有点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我听说,石冈同学一年级时,在家引起大问题后,就不来学校上课。而……那件事听说是你教唆他做的。”

秀一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开始紧绷。“那你听到我教唆了他什么?”

“听说是家庭暴力,他揍了父母和哥哥……但是,对不起!那一定是别人乱造谣的,对吧?”纪子笑了一笑。“因为根本没理由要那么做,不是吗?”

秀一吭也不吭声,纪子的表情开始不安。

“问你莫名其妙的事,对不起,别生气哦,我真是个笨蛋。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嘛!”

“如果说有理由的话呢?”

“什么?”

“我教唆石冈引起家庭暴力一事,如果说有正当理由呢?”

纪子的笑容冻结了。“正当的理由……那种事情怎么可能会有什么正当的理由!”

“所以我说如果有呢?”

“别闹了,我很认真在问。”

“我也很认真回答。”

纪子的脸开始涨红,她撇开了脸,迳自地走出了教室。那一天她回到教室后,和秀一连一句话都不说,甚至故意不和他视线相交。

三点半的班会结束后,秀一拿起书包离开教室。他一上高中就加入了美术社,不过最近已快成为幽灵社员。

纪子已经先走一步了。从这个月起她也成了美术社的一员,她大概每天都会乖乖出席,认真地画着鲜艳缤纷的高彩度油画吧。

到社团露脸,也许是想向纪子解释刚才对话的内容,但心里有觉得似乎多此一举。

而且他今天有事非早点回去不可。

秀一骑着变速车,朝着和今早相反的方向走在134号车道上。沿海的栅栏彼端,非法丢弃堆成的垃圾山映入眼帘。塑料桶、棉被、以及生锈的自行车等等也被丢在这。特地跑老远来丢大型垃圾的人,到底是哪根筋有毛病啊?这些垃圾山正是卑劣人心的实际写照。

秀一将视线自海滨转回前方。此时风已变得相当强,才这个时间就吹起海风,未免早了些吧。

和早上不同,现在并没有赶时间的必要。秀一一边悠哉的踩着踏板,一边沉溺在思考中。

踏向黑暗中的一步……

秀一想到在国语课,自己还颇为认真地思索这件事时,不禁有种想苦笑的心情。

当然,这在现实上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只是想聊藉幻想来驱散郁闷的心情。

朝向黑暗的一步,那是走钢索的玩命行为。即使在下面张了一面少年法的安全网,失败的代价依旧太高。纵使完全犯罪能够成功,心理、精神上的负担,更是超出平常人的想象,烙在心上的烙印,恐怕这一生都不会消失。

秀一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苦笑。思考这问题,本身就是蠢事一件。

道路朝着稻村海岬方向攀高,因此背肌和腿部开始使劲。运动量虽不算大,但背上已微微渗出汗来。

话说回来,幻想和付诸实行,是完全不同层次的问题。反正在心里想想也不会害到人,搞不好还可以消除压力,有何不可?没错,消除压力、消除压力。就和石冈拓也那次的情形一样。……或许把这次也当作是补偿自己精神上的损失就可以了。

完全犯罪实在是困难重重。

越过坡顶后,进入下坡的自行车开始加速。

但是难道真的没有实行的可能吗?秀一开始质疑适才的想法。完全犯罪的例子真的那么稀少吗?

在推理故事的世界中,天网恢恢……这类的结局是屡见不鲜。搞不懂作家们是道德水准太高,还是习惯遵守“行恶的诡计必然曝光”的铁则。但实际上,也有不少犯罪者犯下重大案件后,躲过了罪刑而逃之夭夭的吧?

靠近江之岛时,秀一暂时中断了思考。今天云层颇厚,看不见富士山。

他在小动右转,离开了134号车道,沿着江之电的电轨平行骑了一会后,便登上缓坡。告别江之电骑到诹访神社前时,走转度过了江之岛附近的境川河口。

穿过几家商店后,秀一站起来骑车以登上一个陡坡,然后越过江之电鹄沼车站的平交道。

这条仿佛要组织外来者入侵的狭隘卷道,延伸于悠悠苍苍的松林及石砌的豪华宅邸之间。四周静悄悄地,几乎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秀一想起了过世的祖母曾经提过,鹄沼虽然是代表藤泽市的高级住宅区,但这里和镰仓不同,住在这的居民,大部分是在战后地价几近于零时移住于此的。所以,讨厌彼此干涉的“鹄沼人”特质大概也因此而产生。住在这里的人和附近的邻居互不往来,再加上和镰仓一样,最近住在鹄沼的老夫妇增多,也可能是本区安静的原因之一。

不过,现在也是世代交替的过渡期。栉森家的附近,就有一家人为了支付赠与税,将原有地分建成十七间的住屋出售。

不久之后,秀一回到了家。栉森家是相当老旧的木造建筑,不过占地将近有二百坪。秀一停下自行车,打开铁铸的黑色大门。接着又打开卷帘式铁门,将自己车牵进车库停好。把门拉下后,打开可以直通家中的门,然后把鞋子放好在玄关。秀一注意到玄关没有母亲和遥香的鞋子。

秀一如猫走路般,蹑手蹑脚地走上二楼,竖而倾听。

没有任何声音。

他走到走廊最里面的房间前,将耳朵贴在房门上。透过厚厚的一层木板,仍可以听到微弱的鼾声。

明明是极端厌恶的声音,但秀一仍听了好一会儿。听着听着,有种仿佛在下一瞬间对方便会起床的奇特感觉,让秀一不禁用力的握紧拳头。之后,他静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把书包丢下,坐在椅子前。

回到家不过几分钟,精神上就陷入极度的烦躁与不安之中。虽然想从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中解脱出来,却也知道自己无法轻易办到,因为这就是他的个性。面对问题时,绝不会选择逃避。以往不管碰上任何疑难杂症,他也是靠自己想出方法来解决问题的。

秀一思考着如何排除卡在栉森家喉头这根讨人厌的刺。在模拟想像中的完全犯罪时,他的情绪也逐渐安定下来。

可以的话,还是避免直接下手,这样对自己的心理卫生也较为健康。设好陷阱后,再请君入瓮才是上上之策。不必要求百分之百的成功率,像推理小说那种可能性的犯罪就可以了。

比如说,发生火灾如何?这栋年代久远的木造建筑,即使电线漏电走火,也不会有人觉得可疑吧。……不,比起电力系统,没把香烟熄灭就睡着而引起的火灾,实际上可能更容易设计。只要用能完全燃烧的材料制造出定时点火的装置便行了。设计越简单,就越不容易被人发觉。

比如说把点着的香烟,放在边宽较厚的烟灰缸上,让它保持平衡。点火的那一头放在内侧,烧了一段时间香烟变轻后,就会失去平衡掉下来。接着只要在那下面放置报纸的话,就能轻而易举的引起火灾,只要把易燃物不致引起怀疑的照顺序排好就可以了。

然后在白天三个人都出门在外的时候,圣洁的火焰便会将那醉得不省人事的人渣烧得干干净净。

不过,这个方法的致命缺点,就是无法制作时间较长的定时点火装置,再长也顶多只有几分钟而已吧!也就是说,必须在白天从学校偷偷地溜回家,把装置安排好后,再不被人发现地偷偷溜回到学校。

至于不在场证明,秀一更加具体的想了一遍,似乎也不是不可行。

不过,这个计划有个致命的难处,那就是祖父母所所建的这个家,至少有一部分非牺牲不可。这栋房子和隔壁邻居的间隔相当大,中间又有树叶挡着,火势应该不致延烧过去。但卷道狭小,消防队员无法在短时间内抢救成功的话,这栋房子也会被烧得一干二净。

秀一喜欢这个家。屋龄虽已有四十年,但应该能在维持五十年以上。坚固的梁柱、厚重的楼梯、以及黑得发亮的走廊,甚至是一片片的门板,都充满着小时候的回忆。而且,这个家烧掉的话,那一家三口要睡到哪才好?不行,此案否决。

看来,将重点摆在杀人后的尸体处理上,才是最可靠的方法。

突然出现的人即使突然消失,也没什么人会追根究底吧!其实这个情况是最安全的,因为只要没有尸体,警察也不会当作杀人事件来处理。登记在警局里的失踪人口档案难以计数,多一个没人关心的档案,相信他们也不会特别留意。

而尸体的处理方法也不是问题。在三更半夜,将尸体运到镰仓阿尔卑斯的谷户,深深的埋在地下,相信经过许多年也都不会有人发现。

所以这个计划,再把尸体运到后才开始掘洞是不行的。事前就必须选择人烟罕至的场所,在那挖一个够深的洞,然后盖上防水布,再加上些树叶来遮掩。好像有本书上写着,只要把尸体埋在深三公尺以上的洞里,这样一来,连警犬的嗅觉也无用武之地。把尸体丢进早挖好的洞里,再进行掩埋作业的话,那也可大幅缩短危险的作业时间。

而且,这个方法的好处是,在挖洞时若被人目击,那行动也可立即中止。反正人还没杀,能奈我何?

更何况镰仓附近古战场多,随便一挖也会挖出人骨。学校附近的和田塚便是如此。还有在简易裁判所旁计划要开发麦当劳时的工程也是,还闹到差点要被迫停工。所以再多挖出一两具白骨,也没什么可疑的。即使用同位素测定,也不一定能查出那人骨是新的吧!

不过。此案的瓶颈在于这之前的阶段。秀一咬了咬唇。结束对方的生命也许简单,但搬运尸体才是大问题。没有车子的话,一切都是空谈。

秀一想破了脑子,也找不出有效的方法。如果无法从这个家将尸体搬出去的话,只好把他骗出来再加以杀害。但是这么做的话,杀害方法会一下子变得极困难。

对方睡着的时候姑且不谈,从正面挑战的话,秀一也没有绝对能赢的自信。

在体力方面,他应该可以胜过对方。秀一虽然讨厌打架,但临场的判断迅速果决,所以从以前起就很少尝试挫败的滋味。再加上中学时又练过柔道,每天作息正常,绝对比生活糜烂、自甘堕落的家伙有体力。

但是由于体格上有压倒性的差异,因此还是得小心应付,想要确实击倒的话,还是出其不意或是从背后偷袭比较安全吧!电视连续剧里常出现站在人背后、将对方推到铁道上的剧情。不过,不被任何人看见而能顺利实行的地方,至少在这个地区找不到。

在思路处处碰壁之后,他想到了那把刀子的存在。

如此锐利的东西,要杀人应该轻如反掌。第一次拿在手上时,可能是不习惯的关系,在把玩时不小心把手指给割伤了。知道自己拥有那把刀的人,目前只有石冈一个。警方再怎么查,也找不到那把刀和自己的关联。

……不,再怎么说,那还是最差劲的方法。

就算是再低劣的人渣,只要被刺杀了,警察也必定会卯足全力调查。更何况最近在社会上刀子=少年犯罪的公式已经成形,所以早晚也会怀疑到自己的头上。

秀一叹了口气。思索完全犯罪的方法,比解决“大学必胜数学题”的D级问题还来得棘手。

在秀一陷入沉思之时,听到了玄关门锁被打开的声音。开门的人似乎害怕弄出声响来,小心翼翼地转动着喇叭锁。于是他出了房间,走下楼梯。

“哥哥?”是遥香担心害怕的声音。她站在门后往这边瞧,在确定来人是秀一之前,一直站在门外,不敢进门。

“还没五点呢。”秀一看了一下手表。“社团活动呢?”

“今天社团的顾问老师休息,所以大家决定早点走。”遥香松了口气,把鞋子脱掉,换上拖鞋。秀一不禁嘀咕起来。最近国中的田径队,只要老师没来就自动解散回家吗?

“在这种时候,你不会找朋友去泽腾走走,在外面混时间啊?去游戏中心。或是汉堡王之类的都可以啊!”

“嗯。我是考虑过,但是我想哥哥应该已经回来了。”

“笨蛋!如果我不在,那你要怎么办?”

“那就再出去就好了。”

背后的楼梯发出吱嚓的声响,遥香的脸上出现惊恐的表情。秀一迅速地回头。

没有人在那儿。发出声响是老建筑物常有的现象,大概是湿度的关系吧。

“我不是要吓你,不过那扇门一打开,没人能保证会发生什么事哦!”秀一以严厉的口吻说着,遥香沮丧地泄了气。

“嗯……”

“以后社团休息的话,就在图书馆做功课。绝对不可以在六点前回来。”

“嗯。”

看着遥香的表情,秀一语气缓和了下来。“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理由想早点回来?”

遥香低下了头。“如果妈妈早回来的话,我担心只有她一个人在家。”

“笨蛋,你不必担那个心。”

“可是……”

“就算你在,又能帮上什么忙?”

“……是没错啦。”

秀一叹了口气。再说下去也只是在欺负妹妹而已。“要不要来我的房间一起念书?”

“可以吗?”遥香的表情立刻开朗起来。

“你不是说数学不懂吗?我来教你。”

“嗯。”

“不过红茶得你来倒。”

“好啊。”遥香往二楼瞄了一下,然后就跟在秀一的后头走上楼梯。遥香的房间在秀一的隔壁,靠近内侧。她像飞回巢穴的山猫般,迅速的开门进入,然后反锁。

秀一暂时大开自己房间的房门。遥香把衣服换好后立刻出来,走到洗手间洗洗脸和手,接着便快速跑下楼梯走到厨房。

在这段时间,秀一把教科书和参考书拿在桌上,又替遥香把放在房间角落的玻璃桌和坐垫拿出来。

秀一发现也许是自己比较想和遥香一起也说不定。最近他一个人呆在房间或车库时,总在幻想各式各样的杀人计划,没有任何有建设性的活动。

遥香拿着托盘走上楼梯,用跟刚才截然不同的轻松语气说着:“我要进来喽!”放在玻璃桌上的托盘,有一个茶壶和两个杯子,及放着饼干的小玻璃碗。

“怎么会有这个?”秀一一边关上门,一边用下巴望向饼干。

“回来时买的,在学校附近的店。”

“哦……”秀一没再问为什么,他知道遥香也不想一个人独处。

接下来,两人一起度过一段家庭自习的时间。秀一把作业写完之后,拿起杯子喝口茶,开始教妹妹数学。

“……所以,只要在套进二次方程式的公式就可以了啊?”

“嗯。是啊……”

遥香以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听着。

“到这里为止,没有什么特别难的地方吧?”

“嗯。”

“可是你的表情看起来好像还没听懂。”

遥香犹豫了一阵子,才不好意思地说:“用分数除,数字为什么会变大?”

“什么?”秀一整个人都呆掉了。

“你看嘛,用除法时,答案都会比原来的数字小不是吗?为什么只有用分数除时会变大呢?很久以前我就不懂了……”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喂,那是小学程度的问题吧?”

“嗯。可是课堂只教计算的方法,并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

难以置信的事实叫秀一哑口无言,看来不从最基本开始教是不行了。

“也就是说,你还不是很了解分数除法的意义啰?”

“啊,可能是哦。”遥香很高兴的说着。秀一深深觉得日本的填鸭式教育真是漏洞百出。

“除法基本上有两种意义,你知道吗?”

“什么……?”

“假设你们班上有36个学生。”

“是39个。”

“假设是36个。”秀一严肃地说着。“为了准备园游会,必须分成9组,那一组有几人?”

“4人。”

“没错。36÷9=4……也就是将36分成9分。好,下一趟是体育课,要打棒球。棒球一队有9人,那可以分成几队?”

“4队。”

“答得好。”

“哥哥,你该不会觉得我很笨吧?”

“没这回事。那现在我们把它写成算式,36÷4=9没错吧?但是这一次并不是要把它分成9等分对吧?”

“嗯,没错……”遥香认真地思索着。

“这一回是要在36这个数字里,计算9这个数字可以数几次。”

“那第二个意义是?”

“比如说,5÷1/2=10,把5分成1/2等分,这么说也搞不清楚是什么意义吧?但解释成在5这个数字里,算1/2有几次,不就说得通吗?”

“啊,原来如此。”遥香的表情豁然开朗。

“所以在算分数的除法时,要用第二个意义来思考。”

秀一并不讨厌教人功课,而且借此也正好可以让他喘口气。遥香虽然面对讨厌的学科,但看起来倒也挺愉快的。这一段轻松和乐的幸福时刻,就像时光倒流般,回到麻烦尚未降临这个家之前一样的温馨……

遥香满脸微笑正想说些什么时,突然从最里头的房间传出用力甩开门的巨响。休闲的片刻幸福在瞬间冻结。

沉重的脚步声,含糊不清、令人不舒服的自言自语,还有不知羞耻、打开厕所门的小便声,以及吐痰间夹杂禽兽般嘶吼的声音等等,全都清楚地传入耳内。

遥香握着铅笔,低着头不发一语的忍耐着。

“别在意……不用理它。”秀一说完敲敲遥香的头,适才充实的满足感,早已烟消云散。

母亲友子在约三十分后回到了家。

“抱歉,我回来晚了。要打烊的时候,又有客人来了……”母亲用关怀的眼神看着来到玄关迎接的二人。

“没什么事吧?”

秀一知道母亲问什么。看到他点了头后,友子也松了口气。

“我马上做晚饭,等一下下就好。”友子拿着手提包直接进洗手间洗完手后,以不输给遥香的速度迅速地换好衣服,接着一边卷着袖口一边走进厨房。

友子在镰仓车站附近的进口家具店工作。从父母手中继承这家店的老板,是友子念短期大学时的好友,因此在店里缺人手的时候,她会过去帮手。曾经以美术大学为目标的友子,在美学上的天分颇高。目前以装横设计师为业,挑起一家三口的生计也绰绰有余。

晚餐约三十分钟左右便准备好了。在厨房里,三人围绕的餐桌上摆好的菜色种类,令人难以想象这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好的。

法式鲣鱼凉拌、麻婆豆腐、鳕鱼子与山葵及咖喱混合而成的三色意大利面、山芋汤……友子将自己的美感发挥到极限,不管任何料理都做得像杂志上的美食照片般精致。事实上,友子的才能之一便是做出“看起来”相当美味的料理。

以前被邀请到栉森家吃晚餐的客人,在看到摆在餐桌上琳琅满目的料理时,都不禁在心中发出赞叹之声。但满怀期待的笑脸在吃下第一口料理后,便会生硬的僵住。约慢了一拍之后,客人会口是心非说“好吃好吃”赞美个不停,然后将筷子伸向下道菜。

“好吃吗?”看着默默进食的孩子们,友子笑容满面地问道。

“眼睛在过年,眼睛在过年。”秀一回答道。

“味道怎样?”

“舌头是星期天。”

“哥哥你到底在说什么啊?”遥香一边喝喝这山芋汤,一边说着。

据媒体的报道,这个社会“孤食化”的现象急速发展,一家团聚吃晚饭的机会越来越少。不过在栉森家,大家聚在一起吃早饭和晚饭一事,是不成文规定。幸好镰仓不管哪家店都关得早,所以友子也可以配合晚餐时间早点回来。这段一家团聚的时间,对秀一来说非常的重要。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做任何牺牲,也要守住这段幸福的时刻。

坐在厨房内侧的遥香,突然停下了筷子。秀一顺着遥香冰冻的视线望去。

在入口处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穿着皱巴巴的衬衫和七分裤。因为日晒加上酒精的作用,一张脸像黑炭一样乌漆抹黑。所以站在走廊时,看起来像是只有一双眼睛在发光。

“什么事?”友子问道,但对方没有反应。

男人搔着他的啤酒肚,低头穿过高180公分的和式拉门上框。在厨房灯光的照射下,才清楚地看出男人的脸。

浓密的八字眉下,一双大眼眨也不眨地来回瞪着三个人瞧。由于他有黄疸的症状,让眼睛看来宛如放射出诡异的光芒。脸颊和鼻子病态般的泛红,细微的紫色血管散布在脸上。厚大的双唇间,看得见肮脏不整齐的牙齿及萎缩的牙龈。

“你要吃饭吗……”友子的声音在颤抖着。男人又靠近了一步。

秀一将椅子拉开站了起来,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用力缩起肚子,双手握拳。

遥香则吓得倒抽一口气,紧紧拉住秀一衬衫的下缘。

男人没把秀一放在眼里,用鼻子哼了一声,转向友子,用沙哑的声音说着“拿酒来。”

友子从橱柜中取出盒装的烧酎(“烧酎”是蒸馏酒的一种。)和玻璃杯,交给男人。

男人以理所当然的态度收下后,转身看了秀一一眼。秀一在瞬间因恐惧而全身僵硬。两人视线相交约一秒。接下来男人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离开了厨房。

男人即使离开了好一阵子,也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每个人都失去了食欲,精心烹调的料理,大半都浪费掉了。

过了一会,秀一将自己的碗盘拿到流理台,然后另外两人也跟着做。接着一如往常,友子开始清洗着碗盘,而遥香则帮忙将洗好的碗盘擦干。

“……刚才的烧酒。”秀一屈膝抱着自己的腿,坐在厨房的椅子上。“那是为他特地买的吗?”

友子不发一语,继续洗着盘子。

“没错吧?因为家里没人会喝。他有付自己的酒钱吗?”

友子没有回答。

“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他这么做?”

“你问为什么……?”

“再怎么说,他都不应该呆在这个家吧?你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不是吗?你们老早以前就离婚了不是吗?”

“话是没错,但是他说他没有地方可去。”

“你该不会打算让他一直呆下去吧?”

“当然不会啊。”

“不快点的话,搞不好他会永远呆在这,什么时候要赶他出去?”

“说赶出去也太夸张了……他什么时候会走我也不知道。过一阵子等他有地方可去……”

“有地方可去?你真的这么想吗?妈你到底有什么问题啊?”

“哥哥,别再说了。”遥香说话了。

秀一回过神来,看到遥香眼眶含着泪水,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自己。母亲友子背着自己低着头继续洗碗。但仔细一看,手上海绵搓洗的盘子从刚才起一直是同一个。

“……不要逼妈妈。”

秀一保持了一阵子的沉默,说了声“对不起”就离开了厨房。

对无力改变现状的自己,秀一感到厌恶,他原本无意把气泄到母亲身上的。

从楼梯上传来类似棒球转播的播报声。走上楼梯一看,最里侧的房间门并没有关紧,屋内的光成马蹄型从门缝里漏出。每靠近一步,吵杂声的分贝也越加强。观众的喧哗声,及播报员一个人兴致高昂的播报说明,听来就像是摔破东西时的声响般刺耳。

这家伙一定是从一楼的哪个房间里搬走了小型电视机。秀一感觉到腹部里一股狂暴的冲动,如赤红的火焰般燃烧起来。他现在就想冲进屋里将那个男人打成肉饼,踢出玄关之外……

不过他很清楚这是办不到的。

秀一在门前站了许久。

快想!努力地想!想出办法来!

什么才是最好的对策?什么才是保护家人最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