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苦寺志之生苦

清远镇东,有路一条,宽阔坦荡,惯称大道,大道路旁有亭一间,人曰不留,可挡风雨。

清远镇北,有塘一洼,方圆半亩,名唤懒荷,懒荷溏上石桥一架,经年无名,日久斑驳。

清远镇西,有林一片,葱郁深远,谓之四方,四方林中有泉一眼,号之雾沼,四季常温。

清远镇南,有山一脉,巍峨连绵,取名翠峦,翠峦山下有庙一座,尊为八苦,百年有余。

八苦寺内师徒三人,方丈法号引灯,大和尚七盲,小和尚富贵。

1

风轻,花香,新茶苦,日光似凝。

“师父,天一热香客就少了。”富贵坐在树下纳凉,顺便看风月晒背。

“农忙时节,当然少了。”七盲摇着蒲扇,吹了吹杯中浮着的茶叶。

“是啊,活儿太忙了。”富贵眼看着七盲喝光了一壶茶,扭头撇了撇嘴,他又得去烧水了。

“不,是闲心少了。”七盲喝光最后一杯茶,用杯底碰了碰茶壶,看向富贵。

“难不成大多拜佛的香客都是有闲心才来的?”富贵起身提起茶壶。

“不,有事儿的更多。”七盲伸出蒲扇替风月扇了几下。

2

天阴滚雷云,雨前风骤停。刚入夏,雨就多了起来。

富贵望了许久的天,眼见着吹得蜡烛都立不稳的大风陡然间停了,厚云滚在头顶再不动,不由替殿下跪了有半个时辰的香客担忧起来,就是这时候往回走,只怕也是来不及了。

“施主,要下雨了,咱们往殿里去吧。”富贵疾步走下楼梯,说话间正和那香客相对而视,却是被那人吓了一愣。

瘦小的身子,一脸的麻点,看得人心上一揪,连脚步都顿了顿。

“施主,这雨眼看就要下来了。”富贵伸手搀扶住那香客,待得他站起来才发现,这人竟是只有一只脚,另一只脚踝处绑着厚厚的牛皮,走起路来很是艰难。

雨滴如斗,滴落成珠,跳珠连片,这雨刹那间就下了起来,转瞬便鼎沸滔滔如天池倾泻,一发不可收。

富贵也顾不得客套,背起香客便往殿上跑,待得进了大殿,衣衫已是湿了大半,屋外霎时雨声如鼓,积起了一层水洼,莫说是说话了,就是敲钟恐怕都要让雨声冲散了去。

大雨来得急,去得也是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雨势已小了不少。

“这么大的雨,怕山路难行,施主不若在殿里多坐一坐再走吧。”富贵扭头看向那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是泪流满面。

“施主……世事皆有因果,福祸总是相依,无论什么事还望施主放宽心,我佛慈悲,雨过总要天晴的。”富贵双手合十道,几年来,他已见过太多香客在佛前落泪,初时还曾怪佛祖石头心肠不肯渡人,今已了然世事无常、因果循环之理,不再是那旧日的蒙昧沙弥了。

那香客只是一味地哭,正直盛年的男子,哭得甚是可怜,因着太过用力连五官都扭曲了去,衣衫本就被雨淋了个半湿,这会儿更是因着抹泪连袖口都湿了透。

云舒雨住,长风再起时,富贵已诵完一段《药师经》,那男子仍旧跪在佛前抽泣,哭了太久,每吸一口气都要向后仰头,仿若不如此用力便要窒息过去。

富贵去拿自己的衣服来给他换,可等他回到殿前时,那香客已驻足在了山门前,遥遥对着大殿的方向拜了又拜,跛着脚下山去了,包着牛皮的残腿每一步都落得很是用力,像要把脚踝钉进地里一样。

3

晨曦微露,东方欲晓。

富贵照旧下山去帮四叔浇地,说起昨日的香客,才知道是镇里的兽医,替牛马看病很是高明,唤作曹大丰。

“大丰是个苦孩子……”四婶说起曹大丰也是连连叹气,恨不能抹起眼泪来。

据说曹大丰生下来没几个月,他娘就得了产后风去了,他爹三十岁上才得这么一个儿子,本该好生教养。可家里穷得一清二白,连只老鼠都留不住,直到了十岁上也是大字不识一个,饭都吃不上的家,哪有钱供他上私塾。

他爹却是要强,想家里能出个秀才,一狠心往山上去替人挖矿,留了儿子一个人在家,只留下半缸碎米,两把杂面,一走就是大半年。

这些米面哪里能撑得住吃,大丰便靠着往山上挖野菜番薯过活,吃饱是不能了,饿不死也就是了。好容易挺到他爹下山,当真攒下一笔钱,给孩子起了个学名唤作大丰,丰收的丰,准备来年开了春就让他去上学。

大丰正高兴呢,哪想大丰爹在山上累得狠了,得了痨病,连年都没过去,就闭了眼。大丰捏着准备上学的一小块碎银子,哭着往镇里棺材铺连赊带求地把他爹葬了。

十几岁的孩子,靠着街坊邻居有一顿没一顿地活着,过了一年多,个子长起来了,便也要往山里去找活儿干。邻居硬劝了下,可这年头除了矿上,哪还有收人多来钱快的活儿呢,大丰到底还是趁着夜偷跑了。

俗话说得好,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矿主不肯要他,他好说歹说算是留下了,哪想头一天下矿就出了事儿,前面人开山的斧子不知怎么就松了,一抬手斧头甩了出去,正落在大丰脚面上。就这么着,一天活儿也没干上,反倒在榻上躺了一个月,还折了一只脚去。

四婶说到这,也是连连叹气。眼见着日头上了来,还有草没除,便劝着富贵多喝些水,又卷着裤腿下地去了。

富贵一路诵着佛号,一路上山,到得山门前,仰头瞧着那“八苦寺”三个大字,心中感慨,正待叹气,就瞧见寺中走出一人,每走一步便要一停,高低摇晃,满目红肿,正是曹大丰。

“施主、施主可是有难事?不若说出来,且看小僧能否相助?”富贵慌忙上前道。

曹大丰抬眼看向富贵,连连摇头,顾自一步一停地走了,走了没几步却又突然回过头,问富贵:“小师父,菩萨灵吗?”

富贵被问得一怔,说道:“阿弥陀佛,且需看得施主所求为何……”本以为曹大丰会接着说下去,哪想他却是长叹一声,转身走了。

4

烛光满,夏月明,萤虫闪烁,木鱼声声。

“师父,菩萨灵吗?”富贵停了木鱼问。

“嗯?嗯。菩萨不昧因果,想来是灵的吧。”七盲端着酒杯靠在门前,大红的芍药开在月光下,蛙叫虫鸣好不热闹。

“想来?”富贵不解,莫不是师父也不知道?

“嗯,我没求过他。”七盲喝光了杯中酒。

富贵挠了挠头,他也没求过。

“师父,你说我求菩萨明早下雨,会下吗?”富贵起身靠了过来。

“不能,昨日才下过,明日再下,于稻米不利。”七盲往一侧挪了挪,任富贵坐下。

“我明白了,师父,你是说菩萨显灵重在因果,种如是因,得如是果,菩提萨埵,大慧大悲,大智大愿,灵与不灵需看所求为何,也要看所求之人因何而求,对吗,师父?”富贵恍然。

“嗯。”七盲应声,目光仍停在那芍药花的层层叠瓣上,空静佛院,红芍独立,酒香隐隐。

“师父,听说中原大寺的辩经会很是盛大,我若潜心修佛,菩萨会允我去上一次吗?”富贵歪着脑袋,不由神往。

“不能。”七盲答得利落。

“师父,是说我修行不够没有佛缘吗?”富贵一时沮丧,恨不能抓过七盲的酒饮上一杯。

“不,是没钱给你出路费。”七盲的话说完,富贵恨不能把整壶的酒都干了去,然却也只是收了腿脚往房中抄经去了,多抄几本经书换些香火钱才是正经。

5

踏青寻芳燃艾草,长丝彩线缠角粽。

端午时节,四婶一大早就送来了半盆的粽子,用凉水浸了,香糯可口。

因着早起踏青,寺里天蒙蒙亮便来了许多的香客,那曹大丰也在其中,他来得早,在大殿跪了好一阵子,也不见起身。待得富贵再瞧见的时候,他已和茶庄的黄老板一家有说有笑地同去绕塔上香了。

这一次他倒是没哭,看起来也很是欣喜。

可是不等下午,他又回了来,这一次哪里还有早间的喜乐,黑黄的脸上挂满颓丧,垂首塌肩,一步一晃地向大殿迈进,每一步都落得极为缓慢,残脚拖在地上连步子都懒怠抬起,整个人还不如地上的影子显得有生气。

“施主……”富贵抬起手却又不知是否该落在曹大丰的肩上,他看起来像是一碰就会倒下。

“小师父,我上辈子是不是一个祸国殃民的大恶人啊?听说那大宋朝有个大奸臣叫秦桧,你说我是不是就是他啊?在地狱里忏悔了几百年,这一世投胎为人了,又来接着赎罪啊?”曹大丰一脸哭相,却是一滴泪也没有,嘴唇抖着抽了一口气,连麻子都挤在了一起。

“施主何故这般想……”富贵试着扶他坐下,不想他却一时失力栽了下去,撞到佛前的铜磬,铿锵悠长,渡人心神,安人烦忧。

“这么想,才能让我这心里舒坦些啊……”曹大丰伸出袖子抹了抹眼睛,看着佛陀诉起了平生。

四婶说得对,曹大丰命苦。

当年被斧子砍了脚,得邻居帮衬着算是保住了命,好容易挨过了这场灾,也算遇上点好事儿,得镇里的老兽医心善,招了他去帮工,算是有口饭吃,还能学门手艺。哪想着刚学了点皮毛,就染上了牛痘,这种病得十个,死九个半。

曹大丰住的屋子简直就被人看成了黄泉口,老兽医也是不敢靠近,除了每日送些饭食到门口时问上一句是死是活,再没人搭理过。

本以为他曹大丰这一辈子的苦到这就算是受完了,哪想着,他成了那半个活命的人。等得他退了烧,身上的痘也破水结了痂,浑浑噩噩地走出屋子时,老兽医还以为自己见了鬼,本就瘦弱的曹大丰这会儿更是枯瘦如骨,脸上身上还尽是褐色的点子,破了的脓水黏在衣服上,看得人胃里上下翻腾。

“佛祖啊,老天爷啊,你怎么就不让我当初病死了一了百了呢?”曹大丰这句话里含着捶胸顿足的恨,可说出来却是轻飘飘的,好像不过是抱怨一句今早的粥熬得稀了。

曹大丰命大,镇里人都说他命硬,这种人就是所谓的天煞孤星,克爹死娘招惹祸端的主儿,越传越邪乎,传得老兽医都不敢再留他,不等出师就把他赶了出去。

仗着那点兽医的本事,也算是不至于饿死,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一过十几年,不是牛马,就是鸡狗,倒是谁也不嫌弃谁。

直到上个月,茶庄黄老板家的马生驹子,请了他去帮忙。

说起黄家,曹大丰原本因着往事而愤恨的眼霎时就软了下来,说不出是喜还是愁,“小姐瞧着那驹子,喜得跟什么似的,在马厩里站了半天,等得驹子站起来,笑得比那牡丹花还好看……我曹大丰这辈子没试过那么想让一个人高兴,只要她高兴我干什么都行……”

“可是我能干什么啊?我这副样子干什么能配得上她啊?”曹大丰越说越难过,到得说完这句话,人已是萎靡了去,只剩满目厌烦,不知是厌烦这世间,还是厌烦自己。

富贵长叹一口气,陡然明白了曹大丰心底的苦。

这一世的苦在遇见喜爱的人之前都还过得去,可等得遇见了,这心底的苦就再压不住了,化作悲化作愤,化作不公和卑微,扼住心底那根想要向上攀的藤,越绞越紧,越想越疼。

“施主,人生万象,不过梦幻泡影……”富贵劝了几句,却是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小师父,那你说,人生下来是为得什么啊?我这种人生得辛苦啊……”曹大丰抹了把眼泪,撑起身子,“小师父,你们佛家讲缘分,你我见了几面了,也算缘分。日后我若不来了,烦你替我念个经,讲个咒,让我下辈子生得体面些……我给你磕头了。”曹大丰的脑袋叩在地上,哐哐作响,每一下都叩得富贵手足无措。

“这位施主,你还有债未曾偿完,不若多加修行,回向众生积些福德的好。”不知何时,引灯大师和七盲站在了门前,两人的影子被日光拉得长长的,阳光打在殿前的石板上,越发显得殿内深沉清静。

“什么债?”曹大丰急问。

“往世之债。”引灯大师缓缓道,看向曹大丰的眼睛就像一对明灯,引得曹大丰激动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这一世的苦……我就知道……”曹大丰听得这个消息竟然显出几分欣喜来,以至连话都说不完整了。能知道自己的苦并非无端,无论因缘好恶,都让人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施主,这几本经书浅显易懂,你拿去每日诵读抄写便是。”引灯大师目送曹大丰一步一停地走了。

曹大丰的影子也被日头拉了长,不知不觉他已在大殿里说了两个时辰,但这会儿他的步子又和往常一样了,跛的那只脚重又落得有力,连肩膀都挺直了不少。

哪怕是为了赎罪也好,人总要有个活下去的理由。

6

月白风清,云淡星繁。

引灯大师仍在佛前诵经,自曹大丰走后便一直如此,连晚饭都未曾用过。

“师父,方丈怎么了?”富贵问七盲。

“自罚。”七盲抿了口茶,剩下的茶水放在风月面前,风月竟然也饮了个干净。

“为何自罚?方丈做了错事吗?”富贵惊诧。

“今儿那么大个诳语,你没听出来?”七盲觉得风月有趣,便又续了半杯给它。

“啊?曹施主那前世因果的事儿……”富贵叹了口气,他的确是当了真的。

“当下尚且混沌,谈何前世,论甚来生?不过是为着让他心下坦然些,好有个念头活着罢了,我佛讲的是大智慧,不是歪门邪道!”七盲眼见着风月把一杯茶喝了个底朝天,索性举着茶壶等在一旁,它喝一杯,他续一杯,一人一龟倒也不亦乐乎。

“唉……师父,曹施主当真是……”富贵仍是长叹,想起曹大丰这半生,换作自己,是不是也会想要一死百了?

“替人哀嗟非真慈悲,世间苦乐自有前缘,生而为人,不至愚痴无明,已是幸甚,且看自性如何修为吧。”七盲瞥了一眼富贵道。

“师父,活着一定会好吗?”富贵连连点头,却仍是忍不住想问。

“活着就一定不好吗?”七盲瞧着风月再喝不下去,这才提着茶壶回了房。

一阵风过,夹着夜半的花香,摄人如梦,心下空明,到让富贵没了睡意。

这一夜,丢了睡意的不止是富贵,还有风月,想是喝多了茶水,整整一夜也没回过沙盆里,来来回回地在长廊上走,爪子爬过木板的声音嘶啦了一整夜,吵得七盲也是辗转难眠……

编者注:本文为《八苦寺志》系列第九篇。欢迎收看:

志一《八苦寺志之聚散》

志二《八苦寺志之自误》

志三《八苦寺志之过往》

志四《八苦寺志之一念》

志五《八苦寺志之见惑》

志六《八苦寺志之我执》

志七《八苦寺志之机缘》

志八《八苦寺志之随顺》

志九《八苦寺志之生苦》

志十《八苦寺志之如来》

志十一《八苦寺志之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