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从某处开始,民宅和路灯的光完全消失了,我不得不暂时在一片漆黑中前进。起初还因为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笔直走而惶惶不安,不过眼睛很快就习惯了。

不可思议的是,月光和其他光源都消失后,周围看起来反而更亮了。若有微弱的灯光,黑暗的部分会显得更浓重。这说不定是对人生的隐喻——不知是否因为脑子闲得慌,我竟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些无用的东西。

人,越抱着不该有的微弱希望,失败时的绝望就越深。

此外,这还可以看作是对病态的现代文明的象征。如同随着电灯的发明,黑暗却愈深一般。随着高雅文化的发展,人类会愈发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恶与病,被排除在文化框架之外的东西逐渐被看作是犯罪甚至病态。

我不着边际地想着,终于想起了姐姐……为什么姐姐只爱同性?为什么非得有那种麻烦的性格?小时候的我完全不能理解,只觉得她普普通通地和男人恋爱结婚不就好了?这多简单,为什么她做不到?现在想来,认为男女间的婚姻才算正常的想法是受文明毒害的结果。

所谓婚姻,不过是为确保留下后代而发明的繁殖系统。并不是说夫妇伴侣的共同生活理念是骗人的,可还是有美化的成分在其中。倘若爱真的是人类最重要的东西,同性间的婚姻也应当被允许,难道不是吗?现实制度却不为同性情侣提供任何保障,好像在威胁人们:想要人权,就得生孩子!

随着电灯的发明,黑暗愈深;随着婚姻的制度化,同性恋者被视作异类。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刚才读了《茴香果实之酒》的影响。走着走着,我与想依赖现成婚姻制度也依赖不了、只得自己开拓道路的敦子和扶美产生了共鸣。

同时,我与另一个陌生的自己打了个照面。至今我一直认为自己对姐姐未曾抱任何偏见。无论父母怎样敌视姐姐,我都自负地认为自己是她的战友。可仔细想想,那不过是将对姐姐的恋慕和对她的理解混为一谈。

一直以来,包括现在,我都把姐姐看作异常人。虽不愿承认,也恐怕是事实。或者,我怨恨着无法把男性作为性爱对象的她?因为只要我生理上是男人,就不得不被排除在姐姐的视线外。我不想承认这个事实吗?

《茴香果实之酒》上刊登的作者黑白近照出现在脑海。月镇季里子笼罩着独特神秘氛围的容貌似乎正从黑暗中浮现出来,这不禁激起了我想虐待她的欲望,令我自己都战栗不已。

接着我很快明白,那并非对她的欲望。其实是嫉妒,只因她可能是姐姐美保在这世上唯一爱的人。我无可救药地嫉妒着她。

电灯的光亮终于进入视野,这个瞬间我回过神,停住脚步。再走下去,恐怕会一发不可收拾。思考刹不住车,直至到达妄想的领域。我就地站了一会儿,调整呼吸。差不多该让精神恢复常态了,可似乎为时已晚。就算冷静了一些,潘多拉的盒子也已经打开了。

要是生为女孩就好了。我从懂事起就这么想了,准确说,是从知道姐姐是同性恋起。可我害怕承认这个愿望,因为害怕会一点点迷失自己,直至坠入无尽深渊。为何非得自己变成女性?让姐姐变“正常”不是更简单?抱着这种卑劣想法的我……

这哪叫没有偏见!卑劣的我根本不可能理解姐姐。不仅如此,我恐怕还有一种傲慢的期待,指望自己对姐姐的单纯感情总有一天能矫正她。我心里某处很清楚,自认为自己的感情很单纯这点本身就很傲慢。反正自己的感情是一张永恒虚无的空头支票,所以……

所以,一直……一直封印着自己的感情。为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

我非常清楚地知道,这是因为读了《茴香果实之酒》。月镇季里子的面孔再次浮现在脑中,我的敌意没有刚才那么强烈了,但我依然憎恨着她。

怎么搞的,居然被素未谋面的人如此左右心情。

我再次迈开步伐,抛开脑中的月镇季里子。只是一个劲儿地……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