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一只妖

1

从前有座山,山名虚途,别看这名字起得挺佛性,这山却一点都不佛性。

山里有个朝率寨,寨子里有个虎大王,修行千年,化为人形,在此作恶多年。

附近村民苦不堪言。

虎大王名为广白,生得是清雅俊逸,眉间一道朱砂痕,笑起来还有两颗虎牙,就像一个乖巧的富家少年。

可惜广白却不做这乖巧少年该做的事,偏要暗中给人找麻烦。

他平时也没什么事,闲得只好和其他山头的妖怪一起搓麻将,偶有小妖怪来报,山中哪哪哪来了个路人,虎妖便一拂衣袖,转瞬间赶至山林——给那路人使绊子。

只要进了这山林,倒霉事是一件接着一件,没有最邪乎只有更邪乎。

路人吓得腿一抖,手一抽,忙不迭下山去了。

山头小妖怪们笑得直打滚。

如此玩耍了没两年,大家都知道这山有古怪,渐渐的就不来了。广白撑着下巴瘫在桌子上,感慨妖生之无聊。

又没过多久,又有零星几人上山来,原来是些和尚道士,听闻此山有古怪,前来捉他来了。虽然是有些修为的凡人,但是普通法术却困他不住,广白嘴一咧,笑了。

又有玩的了。

于是广白手一挥,来了个加强版连环倒霉迷魂阵,众和尚道士吓坏了,跌得是七荤八素,破口大骂,下山找帮手去了。

一波又一波的和尚道士来骚扰,广白全天坐镇,坐在山顶啃着个苹果戏耍众人,感慨妖生果真充满了惊喜。

如此玩耍了两三年,名声渐渐散了开去,又是无人敢来了。广白瘫在桌子上,又是感慨妖生果真充满了转折。

2

这日,广白如往常一样躺在树上晒太阳,刚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一只小妖怪“咚咚咚”闯上山来:“启禀大王,山下来了个凡人!”

“凡人?”广白翻身而起,挑眉笑道,“走,去看看。”

许久不曾有凡人到此,谁不知道这山里有妖怪?走也走不得,打也打不过,以至于广白无聊了许多年,如今竟出现了凡人,可见这人是个不曾来过的。

广白勾勾唇角,这下得给他点见面礼!

思量间,对方已经来到半山腰。一众小妖怪趴在各处,正仔细认真地观察着那个凡人。广白眼眸微眯,在山下扫了两眼,便看到一人背着一个大背篓,吃力地往上爬,可那背篓也太大了,压得那人犹如一只纤细的蝼蚁。

关键还是个姑娘。

这下可难办了。

小妖怪觉得甚是不妥,凑到广白身边,低声道:“大王,欺负不?”

广白犹豫了,姑娘太弱,不好欺负啊,但又一瞅,啧,长得一般,遂答曰:“欺负。”

小妖怪得了令,故技重施。

走得好好的小姑娘脚下忽然多出了一条绳索,竟将她一下子倒吊了起来!

她是个怕高的,吓得是魂飞魄散,登时号啕大哭了起来。

边哭边求饶:“山……山里的大王爷爷……我我上有六十老父正等我回家救命,您行行好放我下……下来吧……”

小姑娘哭得是抽抽噎噎的,广白叹了口气,这下欺负得过头了,妖怪们也局促不安起来,嘀嘀咕咕互相埋怨。

可广白却发现了,这姑娘虽然还在抽泣,却已经没那么严重了,表情还略带疑惑与恐惧。广白也疑惑了,四处看了看,内心无语片刻。

原来是施法的小妖怪忘记设阵了!

“停,别吵了。”广白举起手,“那姑娘听见了。”

一众妖怪:“……”

“不可能!我施了法的!”使绊子的小妖怪难以置信。

“你自己试试?”广白微微一笑。

“那个什么……我我……”抽抽搭搭的声音传来,“我听见了……”

一众妖怪:“……”

这下好了,不仅没得意,反而被凡人发现了踪迹。广白瞪了那小妖怪一眼,随即赶到大树边,抄着手望了望那小姑娘。

然而小姑娘紧紧闭着眼,瘪着嘴抽着气,根本不看他。

小姑娘:“嗝。”

广白:“……”

竟是都打哭嗝了,广白很想笑,可小姑娘的脸已经通红了,他忍了忍还是忍下了。

背篓倒在他的脚边,周围撒了一圈的草药,广白伸手将草药捡起,挑了挑眉:“这是你的?”

“是。”小姑娘满脸通红,低声承认了,却又怕被对方认为是自己偷了东西,摆摆手激动地说,“我不是有意要闯您的地盘的,我我真的迫不得已……”说着说着竟然又哭了。

真是个哭包,可面对他这个大妖,居然又毫不畏惧。广白瞧她可怜,将她先放了下来,问道:“采药是要做什么?”

小姑娘说:“给我爹治病。”

广白了然,笑道:“那你可知,这山很恐怖的,万一你也回不去怎么办?”

“我不知道。”小姑娘道,“他们说九叶草只有这里有,也只有它能救我爹的病,我就来了。”

这草……广白可不曾听说过。

“他们说,这山里有个虎大王,霸占这草已经三十个年头了,没人敢来采。”小姑娘伸出三个手指头。

所以山下的人给他的人设竟然是霸道无理的妖怪?

广白将草都收拾了,这几十株草皆是九叶的,广白悠悠地道:“这么多草,你知道哪株才是吗?”

“不太知道,他们说可以帮我分辨,所以我都采了。”

“啧啧,那完了,这里没有一株是的。”稍后,广白又补了一句,“而且我从未听说过这草。”

小姑娘懵了,嘴瘪得更厉害了。

广白又说:“你怕是被骗来了。”

“那怎么办啊,我爹是不是没救了?”小姑娘一句话说完,又止不住哭。

这世上有许多的黑心人,恐怕小姑娘遇见的就是这种人。凡是黑心人,多半有所图,广白不清楚他们图什么,但既然让她遇见了自己,也许可以帮上一帮。

刚好,自己在这山里过了许多年了,还从未出去过。

广白笑了笑,露出一颗虎牙:“这样吧,为了赔罪,我帮你去看看病。”

3

小姑娘名叫秋枫,只因生在红枫满地时,便得了这个名字。她从遥远的皇城来,一走就是几个月,家里的病父托了乡亲照顾。

来时走了许久的路,回程时却只用了很短很短的时间。

广白将她欺负得太狠了,心里愧疚极了,只想好好帮她解决了问题,再回山去。路上询问了她家中情况,听完广白就沉默了。

离家三月有余,父亲重病,广白瞄了两眼因找到救命人而欢喜的秋枫,默默摇了摇头。

他很想告诉秋枫,你那父亲也许已经不在了。

但他不敢,这哭包听了又得嗷嗷。

皇城热闹至极,秋枫家却是在城外一处僻静乡野,周围除了山水,便是田地,走过许多田埂,到得一处木屋前。

只稍一眼,广白便知这屋子已经没人住了,恐怕秋枫走了多久,这屋子就空了多久。

“别进去了。”广白停在门口,淡声道。

秋枫不解:“为何,都到家门口了?”

广白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里面没人。”

话音刚落,秋枫果真脸色瞬变,三两步闯进门去,入眼灰尘满地,俨然是间许久没人住的屋子。

秋枫眼泪瞬间又下来了,哭喊着跑了出去。

广白望了望天,果真让他猜对了,估计接下来更糟。

询问了许多邻居,每个人都支支吾吾不肯说,终是到了最后一家,也是面对这些问题时一字不提。

广白默默地走到旁边地里,捡了块石头,默默地……捏碎了。

村民惊了,倒豆子一般将所有事情抖了出来。

秋老头埋在三里外的树下,已经去世三个月了。

原来秋枫走的第三天,就来了一些富家人士,趁着秋老头病重动不得,强行令其在转让田产的契约上按了手印。秋老头一口气上不来,一命呜呼了。

这些人平时霸道惯了,乡亲们无人敢上前阻拦,只好在人走后,将秋老头下葬。

这正是让秋枫去采药的人。

如此看来不仅是要霸占这些田产,更想让秋枫葬身山野。

这下回山可以说是又得延后了,总不能让姑娘一个人在这哭哭啼啼个没完?

广白拍了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秋枫,叹气道:“别哭了,本来就不好看,再哭下去可怎么办?”

话音未落,秋枫哭得更凶了。

“我也不想哭……可我很难受,你看不出来吗……”

谁说的,我知道你很难受。

广白心想,却忽然愣住了,他抬手摸摸自己的胸口,一时默然。

明明知道她很悲伤,可是秋枫会哭会痛,自己为何毫无感觉?难道天地间最平凡的亲情他都感受不到?

也是,自己又不知有父母是何滋味。

可居然连同情都做不到?

广白难以置信。

“别哭。我帮你报仇。”广白突然说道。

4

四野死寂。

已打过三更,皇城之中灯火甚微,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趴在高高的墙头上。

秋枫道:“不好吧……”

广白:“挺好的。”

秋枫:“不了吧,有点残忍。”

广白:“我是妖怪,残忍是我的代名词。”

秋枫:“不不不你是个好人。”

广白:“是妖。”

秋枫:“哦……还是不了吧,虽然他们逼死了我爹,可是……可是……”

秋枫挠了挠头,说不出那个词。

广白淡淡道:“不想让他们偿命?”

秋枫点了点头。广白盯着她看了一会,眼前少女的双眸闪闪发亮,一如往昔,不曾有一丝怨恨。

“行吧。”广白答道,“我答应你,不杀他们。”

秋枫猛点头,随即拉了广白一起下了墙头。

“你随便惩罚一下他们就好。”

言罢,秋枫蹦蹦跳跳走向回客栈的路,身影也依旧轻快,如那双明眸一般。

广白垂眸,低声应了。

他也曾有过仇人,心怀怨恨,一杀了之,泄了满腔怒火,爽快至极。他实在不懂,这种杀父之仇,不应是世间最深的仇恨?难道不应让其偿命?他是这样想的,可秋枫断断续续哭了五天,失魂落魄了三天,忽然便不想报仇了。

广白越来越不懂她了。

家人离世,田地被夺,秋枫已是无处可去,整日望着窗外发呆。广白远远地看着,只觉得她在伤心,觉得这个轻快的姑娘其实也没那么轻松。

吃饭时,广白也曾问过她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秋枫思考了半天,仍然不知。

广白只好陪着她,等她安排好一切,正所谓“送佛送到西,好妖做到底”嘛,反正他最不缺的便是时间。

为了给她调整心情,两人便每日在皇城中逛逛,偶尔偷偷溜到酷刑现场,常常能吓到胆小的秋枫,广白甚是满足。

果然还是欺负人最有趣。

虽然吓哭了很麻烦。

他也想好了,将秋枫安排好了就离开,可哪里有人会要一个柔弱的小姑娘?送进大户人家做丫头广白又不答应,这太委屈她了。

广白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如果实在安排不上,他就带秋枫回虚途山,反正山上有吃有玩,也算逍遥自在。

山上多个人也挺好的,那满山的小妖怪一个比一个丑,下不去眼,隔壁的白鹤虽然长得不错,可惜是个爷们儿。

阳气太重,阳气太重。

广白心里已盘算好,心情不错地睡了过去。

然而这日,广白一睁眼就发现秋枫不见了,好一番寻找,却在一间医馆里看见了她。

她正忙着给病人抓药,看起来手忙脚乱,却也没出岔子。

广白心情不错,这是找到去处了?

他刚想走进去看看,眼一瞥,瞥见了一白衣公子。

广白挑了挑眉。

再一看秋枫,眉角眼梢皆是笑意,那公子也温文尔雅,笑意浅浅。

扎眼,太扎眼了。

看来不是找到了去处,而是有了意中人!

而且这意中人,不正是前些日子他们在茶楼瞧见的那个少年?

好家伙,居然瞒着他了。

广白看看公子,又看看秋枫,再看看公子,还看看秋枫,猛然发现,原来秋枫也是一清秀的姑娘啊,只因那日长途跋涉,满脸灰土,显得不好看。

原来她也是个十六岁的姑娘了。

广白心一揪,觉得自己的白菜被拱了。

他扬扬衣袖,径直走进了医馆,一掀衣摆,在凳子上坐下了。

“看病。”

白衣公子稍敛笑意,用一种很客气的微笑问道:“阁下哪里不舒服?”

“眼睛不舒服。”

“眼睛?”公子抬了抬广白的眼皮,又把了把脉,迟疑道,“阁下一切正常,我未曾看出有病。”

“我眼睛疼。”

“疼?”公子又抬了抬广白的眼皮,愣是没看出毛病。

正待又询问,秋枫过来了,看到广白,欣喜地凑到他身边。

“你怎么来啦?”

太过分了,她说话这么开心的?

广白正待说话,那边公子抢道:“你父亲?”

广白:“……”

“不是不是。”秋枫连连摆手,“是我朋友,很好的人。”

广白:“……”

“原来是枫儿的朋友,幸会幸会。”公子施了一礼。

广白挑了挑眉,也道:“幸会。”

罢了又觉得少了点什么,笑道:“一早起来没见到枫儿,我便找来了,看看她做得如何。你们且不用管我,先忙吧。”

说罢自己寻摸到后院,磨磨蹭蹭找了一摇椅,将它摆在店门阳光处,面向那白衣的公子,面带微笑地躺了上去。

“这是监视我,还是?”白衣公子摇了摇头,好笑地看向秋枫,忽的一怔,因为他看见秋枫的脸很明显地红了。

白衣公子也瞬间懂了,手背抵着嘴,忍笑忍得难受。

“我想广白是误会了……”

言罢秋枫逃也一样跑进后院,收药材去了。

她是实在没想到,竟被误会了!

明明只是想找个活儿做,不想拖累他罢了。

广白心情不太好,觉得太阳也扎眼了些。晃了晃摇椅,忽然想起了些什么。

广白偏了偏头,轻轻地吹了口气,那气夹裹着升起的朝阳,遥遥地向西边流去。

5

刘员外家着了大火,那场火在黑夜中,将三里长街映得通红,一如傍晚时分满布天际的红霞。

无人知那火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是谁下的手,只是第二天一早起来,偌大的一个刘府已然变成了一座废墟。

家中财物、房屋燃烧殆尽,可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损失。

更离奇的是如此大的一场火,家仆竟无一伤亡,独独是那刘员外,被掉下的房梁压断了一条腿。

一时间满城风雨,官老爷调查了好一阵子,仍是一无所获。

只知道在一个多月前,刘员外逼死了城外的一个村民,村民女儿也不知所踪。没过多久,大火忽至,独独断了刘员外一条腿。

国师掐指一算,捋了把长须,只道此乃因果报应。

朝臣们提心吊胆,惴惴不安了好些日子。

秋枫撑着下巴暗暗惆怅,这的确是因果报应,可惜不是上天降罚,而是虎妖作祟。

医馆少有不忙时,等到秋枫清闲下来时,才想起已是很久未见广白了。最初他会躺在摇椅上晒太阳,像一只懒洋洋的大猫,慢慢地会出城去,直到日落方才回医馆接她。他本是山中大妖,呼吸间千里之外,秋枫偶尔会想,他出城去会做些什么?

想来想去,也不明了,也许会像在虚途山时,逗逗那些路人?

傍晚时,秋枫来到一处小院,这院子是广白买下给她安身的。父亲在世时,她过得很辛苦;父亲离世了,她反而过得很好了。而这一切,都得益于广白。

一个千年虎妖,无所不能的广白。

可广白总会离去,而不是一直陪伴自己。

算一算广白来到皇城,也已过了两月有余了。

“广白,在屋里吗?”

秋枫敲了敲他房间的门,等了片刻,也未见有人开门,心中沉了一下,慌忙将门一把推开了。

漫天红霞下,广白斜斜地靠在窗户旁,正抬头遥遥望向东方。

听见开门声,广白转过头来,一双金色的眸子望向她,却满眼阴影,仿佛幽幽沉静多年的深潭之水。

秋枫忽然觉得难以呼吸。

广白却咧嘴一笑,露出一颗虎牙,仿佛方才那沉郁的神情不曾存在过。

广白伸手招了招:“快来,看窗外。”

秋枫听罢走到窗边,一抬首,竟有一棵同红霞一样颜色的枫树映入眼中。

红霞似火,枫树也似火。秋枫也被惊艳到了,忍不住问道:“哇广白,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枫树?”

“城外有个老伯种了一片枫林,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弄来。”广白颇有些得意。

“你不会是偷的吧?”秋枫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广白笑了:“我买的,那老伯不肯卖,说枫林是他妻子留下的,我死缠烂打说了好久,他才肯卖一棵给我。”

秋枫想起前些日子,他每日出城许久才回,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竟是做这种事去了。

可现在不是枫叶红透的季节,这可未免也红得太过分了。

秋枫:“可现在才六月,这棵怎么红得这么厉害?”

广白又得意起来,手指不住地敲窗木,说道:“我施了法,它的时间比现在要快得多。”

秋枫想夸他聪明,一转头看向窗外,却发现那枫树居然在急速落叶。

“广白!”秋枫指了指窗外,乐不可支,“它落叶了!”

“啊!”

广白惊了。

枫叶落尽,广白方停了法术,整个人都蔫蔫的。

夜已至,两人站在窗口不再说话,直至月上中天。今夜是十五,月圆无缺,银辉洒落,更有细细凉风吹入屋中。

广白想起,来了皇城这么许久还有一个地方不曾去过,此时正是十五,月色甚好,当即便来了兴趣。

广白眨了眨眼:“走,带你去个地方。”

6

皇城。

皇宫。

秋枫只觉一阵夜风过耳,再睁眼已在宫墙旁。

秋枫悄悄地往外走了两步,一眼便看见了守卫,两个守卫打着瞌睡,想睡又不敢睡的样子实在滑稽。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居然敢来皇宫了。”秋枫打量了广白一眼。

广白挑了挑眉:“我胆子不是一向很大吗?”

说罢广白便抄着手,抬脚往宫门走去,秋枫一急,一把拉住了他,悄声道:“等等等等,还有守卫呢。”

“没事。我们光明正大走进去。”广白拉了她的袖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秋枫还在提心吊胆,走到一半便发现,那守卫完全没有发现他们,正杵着根枪发呆,再一看,月光映照的石砖上,也不曾有两条影子。

秋枫恍然大悟:“你不是说光明正大的进来吗,怎么隐身?”

“是光明正大啊。”广白唇角微弯,“这不是走的正门嘛。”

这番歪理,秋枫竟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

一路走过御花园与各座宫殿,最后飘飘然上了一座宫殿的屋顶,广白从袖中拿出不知从哪里顺来的酒,在屋顶稳稳地倒了两杯。

秋枫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喝酒:“我还小,不会。”

“小?你都十六岁了。”广白也不强迫她,两口将杯中酒饮尽。

许久不曾和广白这样出来逛逛,秋枫一时心情很好。广白不是个多话的人,只一杯一杯地迎着月光喝酒。妖或许不会醉,但秋枫还是觉得哪里不太正常。

秋枫想找他搭话,便问了刘员外的事,广白一笑,比了根手指道:“头一次去医馆那天,我就小小地放了一把火。”

秋枫:“你那把火,可是把什么都烧了。

广白耸耸肩:“你说的,小小地惩罚他一下,我就小小地放了把火。”

这下是把责任推在她身上了,秋枫用手撑着下巴,悠悠地道:“这世上坏人很多,我碰上了可能算是我倒霉吧,但我不想多一个人倒霉,所以才没让你帮我报仇。

“也许是命中注定吧,至少让我遇上了你,所以我现在依然还好好地活着。”

秋枫又道:“所以这世上还是好人多,比如你。”

广白一怔,又喝了口酒,耳根微微发红:“比之以前爱哭的那个秋枫,你可真是成熟太多了。还有,我是妖。”

“对对,是妖。”

“是,是妖。”一道沧桑沙哑的声音传上屋顶,广白脸色一变,长身而起,那声音却又气急败坏地道,“所以你们两个什么时候从我屋顶上下来?不要以为我年纪大打不过你。”

广白走近屋檐,向下一望,只见下面站着一个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两个人嘀嘀咕咕还没完了,要调情走远点啊,我还要看书的啊小伙子。”

“没,没有调情!”秋枫一听不对劲,支支吾吾地反驳,也不管下面是谁了。

“嘁。”老头又翻了个白眼,“你说没就没?快点走开走开。”

广白脸色依旧不好,他分明施了隐身术,这人却能一眼看穿,如此看来,此人修为不低。广白用温和的语气应道:“老前辈别气,我们这就走了。”转身拉着秋枫就下了屋顶。

那老头盯着他的背影,捋了把长胡子,缓缓地道:“年轻人不要急躁,该到的迟早会到,不该你做的尽量少做。小心惹祸上身。”

广白脚步一顿,闭了闭眼,再回头时,那人已消失在月色中,而屋内灯火通明。

“那人是谁?”秋枫也回头望着。

“应该是国师他老人家吧。”广白应道。

“那个说因果报应的?”

“对对。”广白笑着摸了摸秋枫的长发,“枫儿长大了,变聪明喽。”

7

广白回了虚途山。

次日踏着晨雾而返,到山底时,衣袍上的雾气还未散去。

去也瞬息间,来也瞬息间,却仿佛已过了百年。

若不是山里小妖怪问了那小姑娘的事处理得如何了,广白甚至怀疑自己并未去过皇城。广白现了眉间朱砂痕,边走边给小妖怪讲故事。

将短短的逼死秋老头事件扩写了七七四十九回,讲上了三天三夜。

妖怪们大呼过瘾,大王此去不亏!

人间可太复杂啦,奇奇怪怪的感情,奇奇怪怪的痛楚,奇奇怪怪的人心。

广白一颗心揪得生疼,仿佛有千斤重,闷得他难以呼吸,难受至极。

广白不禁感叹,还是虚途山好,虽说阳气重了点。

隔壁的白鹤听说他回来了,抽空来拜访了他,说是抽空,其实白鹤每天都空,只是沉迷于打麻将,打了半月才来拜访。

白鹤长得白净又柔弱,像一个书生。

白鹤喝了口茶,心情不错地问道:“听说广白兄救了个女子?”

“赢了?这么高兴啊。”广白应道。

“还好,赢了几件小玩物。”白鹤又喝了口茶,“听说因为愧疚又给她安家?”

广白:“……”

不愧是白鹤,转移话题失败。

白鹤还是喝了口茶:“你不会爱上那女子了吧?两个多月没回来了。”

广白:“谁嘴这么碎?”

“那就是承认喽?我猜的。”白鹤依依不饶,“其实大家都知道啦,你就别掖着了。”

广白歪倒在椅子上,觉得甚是丢人,含糊地反驳:“没有。我早就忘了她了。”

“报告大王——”

小妖怪“哒哒哒哒”闯了进来,广白一看不好,连忙挥了挥手,想让他退下,这时白鹤悠悠地道:“哎呀,让他说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广白:“……”

还真是有。广白头都大了。

白鹤:“说吧小旋风。”

那小旋风得了白鹤的令,禀道:“报告大王!在皇城的燕子回来了!”

广白一把捂住了脸,丢人,太丢人了。

白鹤眯眯眼:“哦?广白兄不是说,已经忘了嘛,怎么还监视人家啊。”

那小旋风又道:“燕子还说,看见那白衣公子成亲了!”

白鹤啧了一声:“惨哟!”

啊。广白的心好痛,他头一次感觉到妖生如此艰难。

也是头一次想狠狠打一顿白鹤。

白鹤又道:“广白兄,抢婚啊,我帮你砸轿子。”

白鹤激动极了,广白低垂眼眸,苦笑:“算了吧,凡妖有别,几十年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被拒绝了,白鹤又很失落:“没想到一个虎大王,居然胆子如此之小。”

胆子小吗?广白深深地沉思了起来,得出了结论:还行,没那姑娘胆小,至少没哭。

8

虚途山中,叶落又生,反反复复已过了三个春秋。

这三年中竟是都无人来过山里,广白又被白鹤拉去打麻将,心不在焉,输了许多东西。

广白无聊地趴在桌子上,将一个白瓷杯翻来覆去地戳弄了许久,这时一个小妖怪跑了进来,单膝下跪,朗声道:“报告大王!山下来了个凡人!”

凡人!

广白瞬间眼睛雪亮,一拂衣袖化作烟云消失不见。

白鹤啧啧道:“为情所困的男人真可怕。”

一语毕,也站了起来。

“我也看看去。”

山中来了个凡人,可惜不是女人,而是个年轻的道人。

广白只看了一眼,眉眼便毫无神采了。

“给你们了,打发下山。”广白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等一等。”那小道人突然发声了。

广白脚步一顿,回头望去。

那小道人挥了把拂尘,问:“你可是广白?听说你作恶多端,霸占这山已经三十个年头了,随我改邪归正吧。”

广白笑了,这年头什么人都想来找他的麻烦了,连个小道人也想收了他。

广白走了回来,边走边道:“你师承哪位仙人?”

“贫道是玄净道人门下弟子。师父遣我来拿你。”那道人一板一眼地回了。

“哦。”广白道,“既然你是玄净道人门下,以你师父那通天的本事,你应该也了解我。我且问你,我害过人吗?”

“不曾。”那小道人感觉到了棘手,“就是爱玩了些。”

“那就行了啊,我不曾害人,是好妖,你且回去吧。”广白理直气壮,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上山去。

那小道人没料到竟被如此反驳,又气又急,说话都带了颤音:“等等,你再考虑一下啊!跟我没坏处的!”

然而广白装听不见,上了山去。只有那白鹤,倚在树旁,这时啧啧叹道:“惨哟!这只老虎很难弄的,你放弃吧。哎你看我怎样,我不介意随你去。”

小道人瞥了一眼白鹤,一脸嫌弃:“不要。师父说白鹤不老实。”

白鹤很生气,明明虎妖更不老实。

广白回了寨子,刚进门,小妖怪又跑来了。

老实说,广白已经不想看到这个小妖怪了。

小妖怪:“报告大王!燕子回来了!”

“嗯。”广白声音低沉,“说了什么?”

“燕子说,秋枫姑娘去了!”

广白到得医馆时,只剩白衣公子在落泪。

他平生对自己的“一步千里之术”最感到骄傲,现在却再也难以自傲了。

他会一步千里,会救垂死之人,可燕子不会。

白衣公子医人半生,可医不了秋枫。

询问后才知,秋枫是一早就去了,躺在床上没了气息。

白衣公子说,她从去年冬天开始身子就极弱,怎么补都补不好,直至今日,悄无声息地去了。

记得当初,秋枫虽然满面灰土,可眼睛还是亮的,面庞还是软的,虽然爱哭,声音还是清亮的。

如今躺在床上,了无生气,眼神灰败,再也说不出话,身体薄弱得犹如那时摇摇落下的枯败枫叶。

广白头一次想要落泪,可不管再怎么心痛,也落不下一滴。

他只能这样站着,像个毫无感情的木头人。

恍惚间,广白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小道人还在山下坐着,白鹤依依不饶,小道人被唠叨得差点崩溃。

这时广白忽然从山下来了,失魂落魄,眼神暗沉。

“听说你们道家是会起死回生之术的?”

“是,是啊。”这虎妖眼神太吓人了,小道人勉强对视。

广白得到了回应,又道:“我跟你去,你帮我救一个人。”

小道人精神一振,白鹤也鹤躯一震。

9

小道人的洞府在极南之地,说是洞府,还真是洞府。

一间朴素的小庙建在了山崖里,周围云雾袅袅,山顶上有棵老松,活了几百年了,山顶上花花草草可不热闹。

山下青竹遍地,流水潺潺,也可说是风景秀丽。

可山崖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外面一团云雾,当真寡淡无聊至极。

广白躺在老松下啃苹果,想着小道人会不会无聊死。

将山中小妖托付给了白鹤,广白就随小道人来了这里。说是收服,然而广白在此依旧吃吃喝喝、玩玩闹闹,没有任何阻碍。

广白不知道收他来干吗,偶尔问起小道人,小道人便一脸委屈。

“我也不知道啊。师父让我做的。”

广白啃完一个苹果,又要伸手去摘,这时一转眼,忽见一片绯红夹在青绿之中,仔细看去,竟是几棵枫树叶红如火。

广白望了望自己手中的苹果,淡然一笑,原来已是秋季了,原来枫叶也红了。

这次不是用法术催的,是真的红了。

虽然只有几棵,可却红得扎眼,似那年皇城中的大火,似那小院中转瞬即逝的枫树。

他想,也许那人出生时,也是这般的红吧。

所以才得了如此名字——秋枫。

广白忽然觉得自己脸上有泪,抬手探去,竟是满指清泪。

走时未曾落过哪怕一滴泪,如今隔了许多日子,竟是悄然而至。

广白觉得嗓子哽得难受,很想大哭一场,可望着眼前的小道人他绝不能哭。

“那个……”小道人有些不好意思,“天上新来了位神仙,师父让我带你一起去道喜。”

广白毫无兴趣,冷淡地道:“哦。”

10

天上和小庙外一样,也是云雾袅袅,仙气飘飘的,唯一的不同便是天上比较富丽堂皇。

一座座神殿焕发着金光,晃得广白很难受。

新来的神仙叫红河,据说在天上很是受欢迎,几乎所有此时在天上的神仙,都来道喜了。

广白刚踏入红河殿,便看见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白胡子白头发,正在教训一个小辈。

广白一把拉住了身边的小道人,指着那老头问道:“那人是谁?”

“那是我师父啊。”小道人道,“我师父,玄净道人,你没见过他?”

“见是见过。”然而却不知他就是玄净道人!

那在殿中教训小辈的老头,正是那夜的国师!

广白恍然大悟,虽说猜到了这人不平凡,可居然如此不平凡。

随着小道人进了殿中,玄净道人也看到了他,伸手搂上了他的肩:“小伙子,又见面了,真巧。”

周围的神仙见玄净道人搂着个妖怪,纷纷凑了过来,好奇不已,嘀嘀咕咕,像极了他那一群小妖。

“不巧。”广白掰开他的手,“你算计我。”

玄净道人满脸震惊,仿佛心很痛:“我在帮你啊。”

“帮我什么?”广白问。

玄净道人又捋了把胡子:“你害了刘员外,虽说他是罪有应得,可还轮不到你来降罚,我让小缘儿收了你,可是在帮你免灾。”

广白挑了挑眉,想起了他那晚说的话。

“为什么,我们很熟?”

“哎不熟不熟,我看你顺眼,帮你一把。”玄净道人甚是满意自己的做法。

广白默然,神仙真的好随意啊。

这时殿内忽然闹哄哄了起来,一起往殿外挤,挤得广白差点歪倒,拽了把玄净道人的衣袍才站稳。

这一拽将玄净道人拽了进来,他一抬首,恰好看见了殿外那一抹绯红。

衣红似火,青丝扬扬,眼角眉梢满是笑意。

少了做凡人时的青涩羞怯,多了做仙人的神采与不凡。

正是秋枫!

或者说是红河仙人!

她就这样缓缓走入了殿中,脚步轻快,神采飞扬,犹如那山顶正盛的红枫。

广白一时竟不知这是秋枫还是红河,亦或者说,二者一人?

红河入了殿中,拱了拱手,笑道:“今日红河返回天宫,多谢各位仙家到此迎接!”

众位神仙一一还礼,广白仿若不知,只愣愣地看着红河。

红河走到玄净道人身边,施了一礼:“玄净道人,近来可好?”

“哎呀,老人家好得很。”玄净道人捋了把胡子,“就是有个人不太好啊。”

“哦?是这位背对着我不肯看我的人……啊不对,妖吗?”红河笑意盈盈,拍了拍广白的肩膀。

广白僵硬转身,面对红河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一时竟不知如何叫她。

是秋枫?

还是红河仙人?

“广白。”红河仙人轻轻地道,“近来可好?”

11

广白:“你到底有没有去救秋枫?”

小道人:“她已历尽凡劫,重返天宫,我怎么救啊。”

广白:“那就是你骗我来喽?”

“你自愿的啊……”小道人道,“而且悄悄告诉你,秋枫没和那白衣公子成亲,你的小妖怪报告错啦。”

广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