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第二手札

海滨近海岸边上并排着二十多株,树皮漆黑相当壮阔的山樱,新学年一开始,山樱便与紧黏着褐色身躯的嫩叶,一齐以蔚蓝海洋为背景,开着绚烂的花朵,不久后,到了落英缤纷的时节,飘落的花瓣便会大量散落到大海,漂浮在海面上,乘着波浪,再度打回海滨岸上。

甚少用功準备应考的我,不知不觉地竟顺利进入这所──有樱花海滨当成校园的东北某中学。所以在我的中学制帽徽章与制服钮扣上,便有了樱花为图样而绽放其上。

由于家中有一位远房亲戚就住在这所中学附近,因此,父亲为我选择了这所有海水、樱花的中学。我,寄住在此,离学校很近,我都是在听到早晨礼钟鸣响后才跑步到学校,相当懒惰的中学生,但儘管如此,藉着耍宝、搞笑,倒也日复一日获得不少人的喜爱。

虽然这是我自出生以来首度离乡背井,但我却认为比起待在故乡,异乡更是个轻鬆自在的地方。其中的缘由,或许也能解释成我搞笑的工夫已逐渐炉火纯青,不再需要像以前那样下工夫欺骗他人的缘故。

但换个角度,不论是对什么样的天才或是贵为上帝之子的耶稣而言,双亲与外人面前,故乡与异乡之间,其中所无法抹灭的演技难易度差别,都是不曾存在的吧?对戏子而言,最难演的场所应该是故乡的剧情吧,而且当所有的远亲近邻通通聚在一起坐在房间里,就算再怎么有名的演员,其演技也无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吧!

但我却一路演来相当成功。这些老奸巨猾的人,就算离开家乡,连万分之一出错的机率都不会有的。

我对人们的恐惧,在心底与日俱增蠢蠢欲动着,但在现实里,演技却日渐成长,在教室里我总是让同学们笑得合不拢嘴,连老师也感叹说道这个班级要是没有大庭叶藏这号人物,应该是个好班级了,但双手却兀自抿嘴而笑。甚至声洪如雷的教官,我都能轻轻鬆鬆地让他忍不住笑。

我不是已经把自己的真面目隐藏好了嘛!正当要鬆一口气的同时,却出乎意料地被人从背后捅一刀。

那不外是个会在背后扯人后腿的男孩子,在班上身材最瘦小、脸色苍白,穿的似乎是兄长留下来的旧衣服,两个袖子像圣德太子的水袖一样长过头,他连普通的课业都跟不上,军训或体操课也老是站在一旁看而已,像个白痴似的学生。连我也大意地认为,没有必要对这样的同学加以提防、警戒。

某一天,体操课之时,这位学生(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他的姓氏,只记得他的名字是竹一。)这位竹一同学如同往常在旁边站着看,我们其他人则被老师要求作单槓练习。当时的我,尽可能摆出严肃的表情,双眼盯着单槓,大叫一声跳起来,然后就这样像跳远似地往前方飞去,噗咚跌坐在沙地里。完完全全,如同我所算计的。结果这惹来全体同学一阵哄堂大笑,当我也苦笑着从地上爬起拍拭掉裤子上的泥沙时,竹一同学不知何时已来到我的身后,低声地嗫嚅道:

“故意的啦!故意的。”

我很震惊。故意失败跌倒这件事,别人看穿也就算了,我完全没想到会被竹一看穿。

我彷彿感觉看到眼前的世界一瞬间被地狱般孽障之火所笼罩而猛烈燃烧了,要使尽全身力量才能压抑住想要放声大叫、快要发狂的心情。

往后,日复一日,我都处在不安与恐惧中。

表面上我仍然悲哀得表演着搞笑、引众人发笑,但转瞬间却又会在不经意中长吁短歎,不论做什么都会被竹一识破,他肯定会对每个人张扬,只要想到这一点,额头就会冒出阵阵冷汗,像疯子似怪异眼神不时四处张望着。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早、午、晚,一整天不离竹一,无时无刻地监视他有没有把我的秘密走漏出去。在他身边时,我想要下工夫努力不让自己的搞笑带有所谓的做作,让他认定这是实实在在的,若有机会,还想和他结为独一无二的至交。我甚至还想到,若一切都不可行的话,那就只有祈祷他快快死掉。但,我却没有对他兴起任何一丝丝的杀意。

活到现在,虽然曾有几度想要被别人杀害的念头,但自己动手杀人一事,我却想都没想过。因为对于那些我所恐惧的对象,我脑中反而只会希望让他们拥有幸福。

一开始,为了要拢络对方,我常常会在脸上摆出如基督徒般亲切的虚伪笑容,脑袋呈三十度微微向左倾,轻轻地抱住他窄小的肩膀,用安抚猫儿般娇滴滴的声音,请他到我寄住的家中游玩,但他却老是流露出茫然的眼神、沉默不语。

可是,有一天放学后,那时大概是初夏时间吧!突如其来下起一阵雷阵雨,当同学们还在烦恼着该怎么回家时,我却因为家住得近而气定神闲地準备往外飞奔而去,突然间,我看到竹一孤伶伶站在木屐鞋柜的阴影下。

走吧!我回家会借把伞给你!我嘴里说着,一手拉着畏缩的竹一同学,一起在滂沱大雨中奔跑着,回到家,我请阿姨将我们两人的上衣弄乾,然后邀请竹一同学到我二楼的房间来。

这一次,我成功了。

这个家里有五十余岁的阿姨,三十多岁、带着眼镜、身材高大、却病恹恹的大姊姊。(大姊姊本来嫁了,但后来又回到娘家。我跟着这家的人一起唤她作大姊姊。)还有一位最近高中刚毕业,与大姊不同,身材矮小、脸圆圆;叫作阿节的妹妹,一共三个人。店里虽然摆着一些文房四宝、运动器材零卖,可是主要收入却是来自逝世的老当家所建造,遗留下来五、六栋长屋的房租。

“耳朵痛。”竹一同学站着道。

“淋了雨,耳朵都会痛的嘛!”我仔细一瞧,两边的耳朵都流了脓。脓水不断涌出耳壳外。

“这可糟了,很痛吧?”我夸张地表现出惊讶的模样,“真对不起,我不该强拉着你淋雨的。”

我操着女性用语般的词彙亲切地道歉,然后到楼下拿棉花与酒精来,让竹一同学枕着我的膝盖上躺下,小心翼翼地帮他清理耳朵。竹一自己,好像也很难得地没发现我伪善的毒计般,“你啊,一定会迷死那些女生的。”他躺在我的膝盖上,无知地说着一些恭维的话。

然而,一直到后来我才发觉,这恐怕是竹一同学毫无意识般、可怕的恶魔预言。迷恋、被迷恋,这种话相当下流、不正经,总有种得意洋洋的感觉,就算再怎么严肃的场合,只要有任何一句这样的话语溢于言表,感觉起来便像是眼看着深幽的尊贵屏障自此崩坏,徒留不知好歹般的心情。但,若非使用“被迷恋的痛苦”这样的俗话,而是以“被爱的不安”这种文学语词,就未必会摧毁得了那深幽的尊贵屏障,这真是件奇妙的事。

竹一同学让我照顾着他那流脓的耳朵,嘴里则说着你会是个万人迷之类愚蠢的恭维,当时的我,也只是红着脸笑着,什么也答不出来,但事实上,心中隐隐有一部份认同了他的说法吧!不过,若是下笔写到自己对于“迷死那些女生”这句粗的话语中所衍生出来洋洋得意的气氛也有着赞同的意味,这则几乎连单口相声中年轻丈夫的台词都称不上,而是表现出愚蠢的感动,我如此不正经、得意洋洋的心情,万万不是因为“有一部份认同了他的说法”的关係。

对我来说,女人比男人还难以理解好几倍。我的家族中,女性比男性多,亲戚中也有许多女孩子,还有先前所说的“有罪”女侍等等,从我小时候开始,虽不至于说完全和女孩子玩在一起,但实际上的确是以如履薄冰的心情,一路与她们相处过来。有时候几乎完全摸不着头绪,宛若身陷五里雾中,一不小心踩到老虎尾巴,反被咬一口,而这伤口近似受到男性的鞭打,如内出血般极度不快地直攻心口,难以痊癒。

女人走到面前会不理不睬,又或女人在人前表现出轻视、残酷;但四下无人时,又会紧紧抱住你。还有,女人会像死去般地深深沉睡着,难道女人是为了睡眠而活着的嘛!这些我对女性的种种观察,都是自小就开始获取。但同样身为人类,女人与男人感觉起来倒像两个完全相异的生物,而且这个无法理解、不可轻忽的生物,奇妙地照顾着我。不论是“被迷恋”这个字眼,或是“被喜欢”这个字眼,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合适,倒不如说是“被照顾”,可能还比较能够说明实际状况。

女人比男人更吃搞笑这一套。每次我说笑时,男人并不是每次都笑得人仰马翻,而且对于男人,我也深知若太过得意表现过了头反而惨遭失败,因此我一定会注意适可而止。但女人就不知道何谓适度,老是不断地要求我再多表演一点,而我则配合着一次又一次的安可,直到汗流浃背。其实,她们常常在笑。到底,女人还是比男人更能享受多余的快乐。

在这个家,从中学时代便照顾着我的姊姊或妹妹,无论是谁,只要一有空,就会来到我二楼的房间,我则每次都跳起来般地吓一大跳,然后,一个劲地感到害怕。

“在唸书吗?”

“没有。”我微笑地阖上书本。

“今天在学校啊,来了个叫混大少的地理老师。”一开口所流洩出来的句子,净是不经意的笑话。

“阿叶,戴这眼镜看看。”

某天晚上,妹妹阿节与大姊一同到我的房间玩,让我表现了许多爆笑的事后,结果她这么道。

“为什么?”

“别管这么多,就戴上嘛!大姊,眼镜借一下。”她老是用这样火爆的命令口吻说话。我这个小丑,只好乖乖地把眼镜戴上。突然间,两个人爆出一串笑声。

“好像呢!”

“好像洛依德。”

当时有一位名叫哈咯.洛依德(Harold Lloyd,一八九三─一九七一,美国着名哑剧喜剧演员)的外国喜剧演员,在日本相当受欢迎。

“各位,”我站起来举起一只手,

“这次,我要为所有日本的影迷朋友们……”

我试着打着招呼,更让她们捧腹大笑。之后,只要镇上电影院有播出洛依德的电影,我都会去看,并且偷偷地研究他的表情。

另外,某个秋夜,我躺着看书时,大姊像只鸟儿般迅速飞奔到我房间,倏地倒在我的棉被旁哭泣。

“阿叶,救救我,你办得到对吧?还是一起离开这个家好了!救我!救救我!”

她嘴里透露着激动,复又哭了起来。但,就我而言,从女人身上发现她们的这种态度并不是第一次了,因此对于大姊过度激动的话语也不觉惊讶,反而对其中的陈腐乏味感到有趣,我迅速地从被窝爬出来,剥起桌上的柿子,剥了一片给大姊。大姊哽咽地吃着柿子道:

“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书?借我吧?”

我从书架中挑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给她。

“多谢了。”

大姊羞赧地笑笑走出房门,但不只是大姊,女人啊,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活着呢?对我来说,思索这件事,感觉会比搜寻过去的回忆还要来得複杂、麻烦以及心情恶劣。不过,当我碰到女孩子这样突然掩面哭泣地跑出去时,自孩提以来的经验看来,我只知道拿了些甜的东西给她,她吃了之后心情自然就会开朗了。

还有,妹妹阿节还会带朋友们到我房间,我也是一如往常公平以对,让她们笑得心花怒放,等到朋友回去了,阿节就会说起那些朋友们的坏话。那人是不良少女,小心点喔!她老是对我说着这种话。如此一来,虽然不特地带人来比较清静些,但託她的福,光临我房间的客人也变得几乎都是女孩子了。

但是,这还是称不上实现了竹一同学客套话中的“被迷恋”。

总之,我不过是个日本东北的洛依德罢了。竹一同学无知的客套话会成为不祥的预言,活生生地扭转呈现出不吉利的面貌,这都是过了数年后的事。

竹一同学送给我一个重要的礼物。

“这是妖怪的画喔!”

不知何时,竹一同学到我二楼的房间玩时,手上拿了一幅彩色版的卷头画,得意地展示给我看,对我这么说明着。

咦?我这么想着。在那一瞬间,我的终点似乎被决定了,事后我才思及如此。

我是知道的。我知道那不过是一张普通的梵谷自画像。在我们少年时代时,日本十分流行法国所谓印象派画作,西画鉴定的第一步大概都是从这部份下手,因此像是梵谷、高更、赛尚、雷诺瓦等人的画,就算是乡下的中学生,大概都能看图片辨认出来。像我自己也看了许多梵谷的彩色版作品,下笔之有趣、色彩之鲜艳,在在都让我觉得充满趣味,但是,妖怪的画,这倒是我从未想过的事。

“那,这些如何呢?难不成也是妖怪吗?”

我从书架里拿出莫迪里亚尼(Amedo Modigliani,一八八四─一九二○,生于义大利颇富名望的犹太裔中产阶级,后赴法国展开艺术生涯,为着名画家、雕塑家。巴黎立体主义画派代表人物。描绘人物的性格特徵,多为脖子细长面容憔悴。《阿丽丝肖像》、《新郎和新娘》、《带项链的洛罗特》等作品。)的画册,让竹一同学看一幅肌肤晒得赤铜的裸女画。

“了不起!”竹一同学圆睁着双眼感叹着。

“好像地狱的马。”

“果然是妖怪吗?”

“我也想画这种妖怪的画。”

惧怕人类的人,反而会更希望能亲眼目睹恐怖的妖怪:神经质、纤细敏感的人,则会祈求着比暴风雨更强大的力量。

啊!这些画家们,在称为人类的妖怪伤害威胁下,转而相信幻影,在自然的白昼中,妖怪历历在目,而且他们用揶揄的姿态蒙蔽了这一点,努力地表现出旁人眼中的模样,正如竹一所言,毅然画出“妖怪的画”,这其中隐含着自己未来的伙伴啊!我兴奋地眼泪都快流了下来。

“我也要画!我也要画妖怪的画、画地狱的马!”不知何故,我压抑着激动的声音,这么对竹一说着。

从小学开始,不论是画画或看画我都很喜欢。但自己所画的画却不像我写的文章那样颇受好评。因为压根不相信人们的词彙话语,作文这种东西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娱乐大伙用的招呼语一样,从小学、中学一路走来,逗老师们开心用而已。

但对我来说,只有画画(漫画又另当别论)才能正经八百地以年幼的自我风格,在对象的表现上灌注苦心。

学校画画的临摹範本不但无聊,老师的画又拙劣,所以自己才不得不胡乱地亲自尝试各式各样的表现方法。

进入中学后,我拥有全套的油画工具,但就算再怎么追求印象派的画风,我所画的画,也全部像千代纸摺出来的纸娃娃一般地平板,一点也不像样。然而,藉由竹一的言语,我发现,一直以来自己对绘画的心理準备可说是完全弄错了。

将认为美的事物,原封不动、绝美地努力表现出来,这是天真、也是愚蠢。名人巨匠们,将不起眼的小东西,经由主观意识美丽地创造出来,又或是碰上丑得让人作呕的,也不隐藏自身的兴趣,浸淫在表现的喜悦中,总归一句话,他们不会受旁人思想的左右,我从竹一同学的身上学到了这一点。我开始瞒着平常来访的女客人们,一点一点地开始製作自画像。

我也会画出灰暗到让人吓一大跳的画作,但这才是隐藏在胸口下的真正自我。

表面上生气蓬勃地笑着,要不就让人笑着,实际上,我拥有这么一颗阴暗的心,也是没办法的,我心中隐隐如此肯定着。但这幅画,除了竹一以外,我不会让任何人看。我讨厌他人看穿自己搞笑背后的阴暗而突然对自己保持警戒,另外我还担心着,或许别人根本没发现这才是真正的我,还以为是什么新的搞笑内容而哈哈大笑着,这比什么都来得痛苦难堪,因此这幅画总是迅速地被收进抽屉的最深处。

还有,在学校的美术课时间,我也隐瞒着“妖怪式的手法”,以美丽平庸的笔触画着往常唯美的事物。

我不但只有对竹一,才能毫不在意地表现出自己脆弱的神经,而且也能安心地让竹一看我最新的自画像,我被大大地夸讚一番,复又继续画了两、三张妖怪的画,我再度得到了竹一的另一个预言了。

“你啊,会画出伟大的画作。”

被迷恋的预言、画出伟大之作的预言,藉着愚蠢的竹一同学,这两项预言深深地刻印在我身上,不久,我来到了东京。

虽然我想进入美术学校,但父亲却打算让我进入高等学校,最后当个官员。他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而一个藉口也说不出的我,只能茫然地听从。四年级时就去考考看吧!他这么告诉我,加上我已经厌倦了那个樱花与海洋的学校,没到升上五年级,四年级一唸完后,我就考上东京的高中,很快地开始我的外宿生活了。但因屈服于那边的髒乱与粗鲁,我严肃地请医生帮我写了一份肺病诊断书,从宿舍搬出来,移住到父亲位于上野樱木町的别院。

对于团体生活这档事,我怎么也办不到。而且,青春的感动,年轻人的骄傲等等词彙,在我耳里都会激起阵阵寒意,对于这种高校精神,我是完全没辙。我甚至还觉得教室和宿舍看起来就像被扭曲的性慾般的垃圾堆,自己极近完美的搞笑功夫,在那里完全派不上用场。

父亲没有开会的时候,一个月大概只有一週到两週会住在这个家里,因此,父亲不在的时候,这座相当宽广的家园里,只有一对老佣人夫妇和我三人。我常常请假不去上学,也没心情去看看东京的名胜(我好像连明治神宫、楠正成的铜像、泉岳寺的四十七士墓都没去看看就结束了东京生活),在家里可待上一整天,有时读读书,有时画些画。父亲若是来到东京,我就会每天早上急急忙忙地去上学,但却是绕到本乡千駄木町的西画家安田新太郎的画塾,花上三、四个小时练习素描。自从脱离了高中的学生宿舍后,就算去学校上课,我也老觉得自己像个特别的旁听生一样,或许是自己的偏见吧!但是我愈来愈懒得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似地上学去。对我而言,小学、中学、高中一路走来,我无法理解何谓荣誉心地过完学生生活,甚至一次也没记起过学校校歌。

不久之后,我从画塾里的某个学生身上,知道了烟、酒、妓女、当铺以及左派思想。虽然凑巧,但事实就是如此。

那名学生名叫堀木正雄,出生东京下町,长我六岁,听说毕业于私立美术学校,由于家中没有画室,所以来到画塾继续学西画。

“借我五元好吗?”

我们只是互打个照面,至今一句话都没说过。我连忙地掏出五块钱。

“太好了,我们去喝一杯吧!我请你!算你好狗运。”

我婉拒不了,硬被他带到画塾附近,位于蓬莱町的憩茶店,这就是我和堀木认识的开始。

“之前我看过你,吶!你那腼腆的微笑正是一个有前途的艺术家才会有的特殊表情啊!为我俩的相识乾一杯吧!阿绢那家伙是个美男子对吧?你可别被他迷倒了,都是因为那家伙的关係,我只能遗憾地当第二美男子了。”

堀木肤色微黑、长相端正,在学画者中难得一见地穿着整齐的西装,领带的花色也属朴素,头髮则抹上髮蜡,分毫不差地中分着。

我在不熟识的地方老会两手害怕地一会儿交迭在胸前,一会儿又放下,脸上净是堆满了羞涩的微笑,但两三杯黄汤下肚后,奇妙地感觉到一股被解放的轻鬆。

“我本来一直想要去读美术学校……”

“别去,很无聊。那种地方啊,无趣的很。学校嘛,真是枯燥无趣。我们的老师就在大自然当中!要对自然抱怀着热情啊!”

然而,我对他所说的话却感觉不到任何敬意。这个傻瓜,画起画来肯定也很糟,不过可能会是个好玩伴吧!我这么想着。总之,生平头一遭,我见识到了真正的都市废物。就算和自己有着不同的形体,但从完全脱离人世间汲汲营营、迷失方向这点看来,两人还真是同类吧!他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娱乐着他人,而完全未曾发现搞笑的悲惨,这是与我的本质相异的一点。

只要玩在一起就好了,就当成酒肉朋友一样往来!我心里如此想着,轻视着他,甚至还耻于与他交朋友呢!但在与他同行中,到头来却是自己被他击溃了。

在刚开始时,我可是一股脑儿觉得这名男子是好人,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连害怕人类的自己都完全撤下心防,心想着难得结识到一位熟东京的朋友。老实说,若是我独自搭电车,便觉得车掌好可怕;就算到歌舞伎町座,站在正门口铺着绯红绒布地毯,楼梯两侧正在招呼的小姐们也让我觉得好可怕;走进餐厅里,我觉得默默站在自己身后,等着自己吃完的空盘的男服务生也好可怕;特别是连付帐时,啊!自己的手势真笨拙!当买了东西要掏钱时,不是出于吝啬,而是因为过多的紧张、过多的羞愧和过多的不安与恐惧下,觉得头晕目眩、世界顿时一片漆黑,感觉几近发狂,别说是杀价,有时还会忘记拿回零钱,甚至常常连买好的物品都忘了拿走。因此,我无法独自走在东京街头,束手无策下,只能日复一日地在家虚渡。

若将银包交给堀木掌管,一同出游,堀木会大大杀价,而且他还是个玩乐高手,能把微薄的金钱发挥到最大效用。另外,他会对高价物敬而远之,利用电车、巴士、小汽船等等,展现出以最短时间到达目的地的手法。

清早从妓院回家的途中,他会顺道走进某某日式小馆泡个晨澡,吃个汤豆腐并浅酌几杯,这样便宜归便宜,但却很享受,他实地演练地教导着我。还告诉我路边摊的牛肉饭、烤小鸟等东西,虽然价格低廉,却营养丰富,还向我保证地解释迅速消除醉意的最佳方法就是倒挂着。总之,他让我对付钱这回事,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不安与害怕。

与堀木往来所得救的,还有堀木他完全漠视倾听者烦恼,一个劲儿地涌出热情(或者可以说他的热情就是无视于对方的立场),一整天不断地说着无聊的事,完全不曾有过两人走累了无话说,尴尬地陷入沉默的恐惧。我与人交谈时,总是对可怕的冷场保持警戒,生性沉默寡言的我,于是就会率先拚命地说笑话,不过现在这个堀木傻子,在毫无意识下自行胜任这个小丑的角色,我连回答都不用,只是耳朵听过,偶尔笑答几句就行了。

酒、烟、妓女,这是每个人都可以用来掩饰可怕人类的好方法,就算只是一时而已。不久,连我也有所体认。为了追求这些方式,我甚至还抱着倾家蕩产也在所不惜的想法。

对我来说,妓女这种角色,既非人类也非女性,看起来倒像蠢疯子,在她的胸怀里,我反而能完全地放心、沉沉地进入梦乡。其实根本一点慾念也没有,悲哀得很。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一种同类的亲切感,那些妓女们总是对我表现出不少自然的好感。毫无算计的好感、不带压逼的好感、对于可能就此别过两不相欠的好感,我还曾在某些夜晚里,在这些似蠢似狂的妓女们身上,看见圣母玛丽亚的光辉呢!

不过,我是为了逃脱对人的恐惧,祈求一夜好眠而去找她们的,在与“同类”的妓女们玩乐中,不知不觉地,身边总是飘蕩着某种不祥的气氛,这是我先前完全未预料到的“随赠附录”,但渐渐这个“附录”慢慢鲜明地浮上表面,被堀木指摘而出,一阵愕然与憎厌感涌上心头。就外表看来,若以俗气的说法而言,我是藉着这些妓女进行我对女人的学习,而且最近有着明显地精进。

听说藉着妓女学习与女人的相处是最困难,也是唯一有效的方式,而我,已经带有“女性专家”的气息,女性们则会依本能循线嗅察而来。如此卑贱猥亵、不名誉的气氛以“随赠附录”之姿降临己身,这看来比自己一夜好眠更加引人注目。

堀木也曾半带恭维地说出这种话,不过连我自己也曾因此感到郁闷。例如,我不但记得曾从咖啡店的女孩手中收到稚拙的情书;还有位于樱木町住处旁的邻居将军府上那年约二十岁的女儿,每早到了我要上学的时间,明明没什么事,却会化着淡妆在她家大门前进进出出;去吃牛肉饭时,就算我什么都没说,那里的女侍也会……特别照顾;我时常光顾的香菸店,女孩递给我的香菸盒里有着些许不同;还有,去看歌舞妓时邻座的女人、在深夜电车中因酒醉而睡着时、突然接获故乡亲戚之女寄来之思慕信、我不在家时不知道是谁家姑娘送来亲手特製的洋娃娃……,但因我极度消极,不管是哪一位,都仅止于此,没有进一步发展,但某种让女孩们作作梦的气氛却围绕在我身体里的某一处,这不是自吹自擂吹嘘着自己情史,而是不容被否定的事实。

被堀木这种人点出这一点,我感到一种受辱般的苦涩,同时连去找妓女享受这档事,都因此变得索然无味了。

堀木再度出于爱慕虚荣、追求新潮。(我想不出堀木除了这点外,还会有其他的理由)某天,他带我去参加一个共产主义的读书会(好像叫R.S什么的,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的秘密研究会。

对于堀木这种人来说,共产主义的秘密集会,恐怕也如往常只是“东京导览”之一吧!我被所谓的“同志”介绍,买了一本手册,从一位坐在上座长相丑陋的青年手里,接过一本马克思经济学的讲义。

对我而言,内容讲的都是简单明了的事。虽然内容说得没错,但人心应该存在着更难以理解、更可怕的东西才是。

说是慾望,并不足够;说是虚荣,也不足够;若说色慾交杂,仍不足够。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人世间的基本,并不只有经济而已,我老觉得还有某种怪异且气氛诡谲的东西存在着,心惊胆颤于那股诡谲的自己,虽然能像水往低处流一般,对所谓的唯物论自然而然地感到肯定,但我也无法因此从对人类的恐惧中解放出来,每当睁开眼时面对着嫩叶新绿时,还是感到一股希望的喜悦。

然而,我从未缺席R.S(会名说是这么说,但也可能是我搞错也不一定),“同志”们一副如临大敌,认真严肃的表情,一加一等于二地埋首于初级算术理论的研究,在我眼里看来实在滑稽地不得了,我搬出以往说笑的功夫,尽力让与会者心情舒畅,连带地也舒缓了不少研究会里死板拘束的气氛,我甚至因此成了聚会里不可少的风云人物。

这些看来单纯的人们可能也同样觉得我很单纯,甚至还会认为我是个乐天派、爱开玩笑的“同志”吧!若真是如此,那我可是从头到尾都把那些人蒙在鼓里了。我,并不是他们的同志,但我却从不缺席,为了娱乐大家而来。

因为我喜欢。因为我在乎这些人。但这未必就是那种基于马克思而群聚一堂的亲近感。

不合法,对我来说有点好玩。说得更明白点,这让我心情大好。

世界上所谓的合法,反而都是可怕的(我老觉得有种深沉未知的强大力量),在这种机关密布、没有窗口、冰冷刺骨的房间里,会让我觉得如坐针毡,倒不如飞身跳向外头,就算是片不合法的大海、游不了多久就会死去,在我看来,却轻鬆许多。

有个“边缘人”的名词,意指人世间悲惨的失败者、道德败坏者。但我却觉得自己与生俱来就是个边缘人,若是真的在人群里碰上一位被认为是边缘人的陌生人,我一定会对他很和善。这种和善,甚至会让自己到了着迷的地步。

另外,也有个“罪犯意识”的名词。身处于人间,我虽然一生受此意识所苦,但那却是个如糟糠之妻般的好伴侣,只有我们两者会一同开着孤寂的玩笑,这……恐怕已然是我生活的姿态之一。

俗话说:“小腿带伤、心里有鬼”,但这伤口却是我襁褓时便自然出现在一边小腿上的,不但未随时间增长而痊癒,反而愈来愈深,痛入骨髓,夜夜痛楚可比喻成千变万化的地狱。然而(这么说或许很奇怪)伤口却逐渐变得比自己的血肉还要亲切,会觉得那伤口的痛楚,是表露着伤口滋长的情绪,甚至是热情的低语。

对我这种男人而言,地下运动组织的气氛,出奇地让我安心又舒畅。总之,比起这个运动组织的原本目的,其外表气氛还与自己比较契合呢!

堀木他只是像个傻子似的嘲弄着,将我介绍到聚会而已,嘴里说着什么马克思主义者,在研究生产面的同时,也有必要观察到消费情形之类的笨拙表面话,不接近聚会,却老想找我去做消费面的观察。如此假想,当时其实有着各种不同的马克思主义者存在。

如堀木那样,基于虚荣的追逐流行,而自称是马克思主义者;还有像我这样,只是倾心于不合法的气氛而加入的人。若是这些实体被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信奉者看破,不论是堀木或我,马上就会被火冒三丈地斥责,当成卑鄙的背叛者扫地出门吧!

不过,我、甚至连堀木,都没有遭到除名的处分,特别是我,在这个非法的世界里,还比待在合法的名流绅士世界中要来得悠然自得,可以“健康”地行动,身为一位有前途的“同志”,我还会被半秘密地拜託各式各样荒诞无羁的事情。

事实上,对这些任务,我一次都不曾拒绝且若无其事全答应下来,也不曾有过因动作不俐落而遭到狗官(同志们这样称呼警察)怀疑审问的失败经验。我笑着自娱娱人,正确出色地完成他们口中的危险工作(这些组织运动的伙伴们,像要做一番大事般地紧张,还笨拙地模仿侦探小说,保持高度警戒,拜託我的工作也是无聊到让人目瞪口呆的地步,儘管如此,他们还是大力地支持着这些活动)。当时,我心想就算成为党员而被逮捕、终身都要在牢狱中渡过也无所谓。我甚至认为,比起恐惧着人世间的“实际生活”而每夜在无眠的地狱中呻吟,还不如在铁牢里生活比较快乐呢!

父亲在樱木町的别院来来去去,就算是同住一个屋檐下,也是三、四天才会见上一面。对父亲的恐惧与害怕,让我儘管心里再怎么思索着要离开家,搬到外头住,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正当此际,我从别院帮佣的老先生那儿得知父亲打算将这栋宅第变卖的消息。

虽说是因父亲议员的任期即将届满等等理由,父亲看来也没有继续参选的意愿,加上在故乡已盖了个隐居之地,似乎对东京没什么留恋处,再说,不知道是不是父亲觉得,若只是为了高中生的我而徒留宅第与僕役很浪费(我对父亲的心思,就像对世上其他人一样,老觉得摸不透)。

总之,这栋房子不久后就要转手他人,我则搬到位于本乡森川町一个名叫仙游馆陈旧宿舍里的阴暗房间,没多久便陷入经济拮据的窘况。

之前,父亲每个月都会给我定额的零用钱,就算两、三天花光了,家中的香菸、酒、奶酪、水果总是不缺,而且书本、文具、还有衣服什么的,全都可以向附近的店家用所谓“赊帐”的方式求得,就算请堀木吃荞麦麵或是炸虾饭之类,若是到镇内有父亲作后台的店里,我可以拍拍屁股就走都没关係。

但是现在一下子搬到外头一个人住,就算想做些什么,都变得一定得配合每个月固定寄来的生活费量入为出才行,这让我慌了手脚。寄来的钱,仍是两、三天就挥霍殆尽了。我害怕、担心到几乎发狂。

父亲、大哥、姊姊,我轮流地向他们三人不断地拍电报请他们寄钱来,并寄上报告近况的书信(信里所写的全是虚构的爆笑内容,我当时觉得要拜会他人前得先讨对方欢心才是上策),另一方面经由堀木的调教,我开始一个劲地上当铺,儘管如此,还是觉得手头紧。

终究,我无法在没有任何亲友帮助下独自在宿舍过活。当我独自一人在房里动也不动时,便有种悚然要被谁所袭击的感觉。出门上街时,不是帮忙例行的组织活动,就是跑去和堀木一起畅饮廉价酒,我几乎没去上学,连学画这档事都放弃了。

进入高中后第二年的十一月,我和年岁比我大的有夫之妇一起殉情,这件事使得我的人生从此有了极大转变。

即使逃课,连书都没唸,但奇怪的是我对考试作答一事却颇得要领,因此就算再怎么荒唐,也都还瞒得住故乡的双亲。不过,纸终究包不住火,听说学校秘密地向故乡的父亲报告我旷课日数过多一事,于是大哥代表父亲寄给我一份内文严厉的长信。然而,比起这一点,最直接让我感到痛苦的,却是金钱上的匮乏,以及例行组织运动的工作已变得激烈,忙碌到无法再以半玩票的心情看待。不知算是中央地区还是某某地区,总之,我已成为本乡、小石川、下谷、神田附近所有学校的马克思学生行动队队长。我听闻武装暴动而买了一把小刀(现在想起,那小刀连用来削铅笔都不行,中看不中用),并把它放进雨衣的口袋里,四处奔走,进行所谓的“联络”。

我好想喝一杯,让自己有一夜好眠,但身上没有半毛钱。而且从P那里(我依稀记得是用这个密语当作党的代称,但可能有误也不一定)获得的工作量逐渐多到连喘口气的余裕都没有。自己孱弱的身子也愈来愈无法胜任了。从一开始,我只是单凭对非法的憧憬而帮忙组织事务,而半开玩笑地成为他们的手下之一,就这样顿时忙碌了起来,让我忍不住对那些P的人隐隐感到厌恶,你们找错人了吧!怎么不交给你们自己下手去做呢?因此我逃了出来。

逃出来,但心情却没有好转,反而走上绝路。

当时,有三位女孩对我很有好感。

一位是住在我外宿的仙游馆。这女孩总会在我忙完组织活动,疲惫地回到房间,连饭都没吃地倒在床上后,拿着信纸和钢笔到我房门口,说道:

“抱歉,我家楼下的弟妹太吵了,害我连在家好好地写上一封信都不行。”

她怎么样都有办法在我的桌上写上一个小时以上的时间。

我明明可以佯装什么都不知地睡着,但那女孩老是一副要我开口的模样,于是我发挥了以往那种被动奉献的精神,即使一句话也不想说,还是拖着筋疲力竭的身躯,吁了一声转身趴在床上,抽着香菸道:

“听说有男生会把女生写来的情书拿来烧洗澡水喔!”

“唉呀,真讨厌,不会是你吧?”

“我是用来热牛奶的。”

“很光荣嘛,用喝的。”

这人怎么不快点回去啊?信的内容明明都让人看透了,写得不过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罢了。

“让我看吧!”

我在完全不想看的心情下还说出这种话。

“唉呀!不要啦!人家不来了啦!”女孩道。

原本值得高兴的一件事,顿时变得丑陋丢人而兴致全失。

于是此时,我觉得该编派些差事给她。

“很抱歉,能不能请你到铁路旁的药铺帮我买点安眠药呢?我好累,脸又发烫,这样反而睡不着,真是抱歉,钱的话……”

“没关係,这点小钱。”她高兴地出门。

分派事情给她绝不会让她感到颓丧,女孩子反而会因男人对自己有所请託而感到愉悦,这种事我清楚得很。

还有另外一位,是女子高等师範的文科生,她是我们的“同志”。为了组织的活动,我和她每天都会见面。每次讨论结束后,那女孩总会跟着我,然后擅自买东西送给我。

“你把我当亲姊姊也好。”

我装模作样地道:“我也打算这样。”我作出略带哀愁的微笑回答着。

总之,若激怒她可就不好了,非得骗骗她才行,出自于这样的想法,我渐渐开始迎合这个丑陋又讨厌的女人,请她买东西给我让她露出愉悦的表情(那些东西其实我一点都没兴趣,收到之后都很快地转送给烤鸡串店的老闆),或是说些玩笑话让她咯咯笑。

某个夏夜,怎么也摆脱不了她,一心只想把这女人赶快打发走的我,便在街道暗处亲吻了她,她如癡如狂兴奋不已,叫了部汽车,带我到一栋像是为秘密活动而租用的大楼事务所里狭小的房间内,大闹了一整夜。什么姊姊嘛,我暗自苦笑。

不论是宿舍的女孩或认真的“同志”,都变得每天非见面不可,我就像一直以来对待其他女孩子一样,未曾加以迴避,渐渐地,出于往常一样不安的心情,让我拼命地讨她们俩欢心,很快地,我倒成了作茧自缚,就像受到金钱羁绊一般。

同一时间,我从银座某家大咖啡厅的女侍那儿,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恩惠,虽然只打过一次照面,但拘泥于那股恩惠,我感到一股不知该担心还是空虚的害怕,让我全身动弹不得。

当时,我已经敢在没有堀木的带领下一个人搭电车,还可以一个人去歌舞妓町,更甚者,我还会穿着碎白道花纹布的和服,装的一副厚颜无耻的模样,连大咖啡厅都敢走进去。但在内心深处,我完全没变。

疑惑、恐惧、烦恼于人类的自信与暴力,只是表面上,我会略带真诚地与他人打招呼……不、不是这样,我仍属于那种没有在失败搞笑的苦涩笑容陪伴下,无法出声打招呼的人。

总之,就算是个热衷忘我的荒乱招呼,我能使出怎么看都办得到的“伎俩”,这是託了四处奔波于组织运动的福吧?加上女人吧?还有酒精呢?但主要却是託金钱不自由的福才得以修得的。

不论身处何方,反而是大咖啡厅中令人害怕的众多酒客与女侍,若能混入这种对男孩来说也难得一见的地方,自己这颗不断被追逐的心就能从此平静吧!我拿了十块钱,独自走进银座的大咖啡厅里,笑着对女侍道:

“我只有十块钱,你看着办吧!”

“不用担心。”她讲话带个关西口音。

这句话奇妙地让我震荡不已的心平静了下来。不,这不是起因于对金钱状况的不需挂虑,而是因为感觉到自己可以无所牵挂地待在这个人身旁。

我喝了酒。由于对这女人感到安心,反而让我没有一丝想要说笑耍宝的念头,而能毫不隐瞒自己本性中寡言阴霾的一面,沉默地喝着酒。

“这些您喜不喜欢?”那女人拿了各种菜餚摆在我面前,我摇着头。

“只要酒就好了吗?那到我家喝吧!”

那是一个秋天的寒夜。

我照着常子的吩咐(我记得当时我是叫她常子,但记忆朦胧,连我也不太清楚。我啊!竟连殉情的对象名字都快忘了。)待在银座一家寿司摊前,吃着一点也不可口的寿司等着她。(虽然忘了她名字,但当时寿司的难吃,却不知怎地清清楚楚残留在脑海中。还有表情如黄颔蛇般,秃着头的寿司店大叔,他那摇头晃脑,掩人耳目而看似顺手地捏着寿司的模样,也能如映入眼帘般鲜明地回想起来。多年后的我在电车里看见眼熟的脸庞,搜寻记忆时,惊觉其竟与当时的大叔有几分神似,这事竟让我苦笑再三。

在她的姓名,甚至脸庞都从记忆中褪去的现在,能记得正确无误可以清楚画出那位寿司店大叔的长相,我想可能是因当时寿司难吃得让我感到寒冷与痛苦的关係吧!原本,就算是别人带我到美味可口的寿司店,我也从未觉得好吃过。寿司大过头了,难道就不能捏得像大姆指一般大小吗?我老是这么想。)

她在本所(旧时的东京地名,现为锦系町)的工匠店二楼租屋而住。在那层二楼里,我丝毫未曾隐藏自己白天阴郁的心,彷彿像是被强烈的牙疼袭来一般,单手托着腮帮子,啜饮着茶。自己这种模样,相反地,在那女人身上也感觉得到。这也是个让我感到浑身萦绕着沁骨寒风,徒留落叶随风狂舞而全然孤绝独立的女人。

同榻而眠时,女人杂絮地说道她比我还大上两岁,故乡在广岛,结了婚,先生在广岛是个理髮师,去年春天一起私奔到东京,但先生在东京干不了正经的差事而以诈欺罪被起诉,关进大牢里,每天她都会送些东西到监狱去,不过明天开始就要撒手不管了。没来由地,我对那女人的身世毫无兴趣,不知是因她讲故事的技巧太差,还是搞错了话题的重点?总之,许多时候,在我耳里听来都是马耳东风。

孤寂!

对我来说,比起那女人谈论身世的千言万语,一句低喃肯定就能唤起自身的感同身受。儘管我是这么期待着,但从这名世间女子的身上,我却完全听不到这种话,这让我感到既奇怪、又不可思议。不过,这人不会从嘴里说出“孤寂”两字,而有种无言的强烈孤寂感,如气流般流窜在身体外围,只要一靠近她,自己的身体也会被那股气流所包围,与自己原本那带刺的阴郁气流交会融合,如同“静静地躺在水底石头下的枯叶”一般,我可以从恐惧与不安中脱离出来。

这与想要在那些白癡妓女们怀里安心沉睡的想法完全不同(第一,这些娼妓都是生气蓬勃),和欺诈犯的老婆共渡一夜,对我而言,可说是幸福(如此毫不犹豫,确实肯定地使用这种叛经离道的字眼,是我不打算在这份手札里再度看到的)的解放之夜。

然而,仅只一夜。

早晨睁开双眼惊醒时,我又变回原本那个轻浮、装模作样的丑角了。

胆小鬼,连幸福都怕!

轻柔如棉也能伤人,被幸福所伤自然不奇怪了。在还没受伤前,焦虑地想要儘早保持原状地分开,并散布着如往常一般自娱娱人的烟雾。

“财尽情亦绝这句话啊,它解释错了,并不是一没钱就会被女人抛弃之意。男人只要一没钱,就会自然而然意气消沉、一蹶不振,连笑出声的力气都没有,莫名其妙地性格就乖僻了起来!在这个裂痕的影响下,男人就会把女人抛弃,半疯狂似狠狠地甩掉。若是按照金泽大辞典这么说,那还真是可怜呢!我啊!很了解这种感受。”我还依稀记得曾说过这种蠢话,让常子笑得花枝乱颤。

久留无用,担心之余,我连脸也没洗便匆匆离去,但当时那句“财尽情亦绝”的胡言乱语,却在后来造成了意外的纠葛。

后来,整整一个月,我都没有再碰到那一夜的恩人了。分别后,随着日子流逝,喜悦之情转淡,我反而连受到一些微不足道的恩情都会感到害怕,逕自感受到强烈的束缚,甚至逐渐开始在意起当时让常子独自负担自己上大咖啡厅的费用,果然,常子也和宿舍的女孩、那位女师範生一样,净是威胁着我的女孩子,我这么想着。

虽然远隔两地,但对常子源源不绝的恐惧,加上自己老觉得若是再度遇上曾经共渡春宵过的女人,肯定会被突如其来的怒火所包围,真的碰上倒成了一件麻烦事,因此,逐渐地,我对银座敬而远之。

然而,这种怕麻烦的性质,决不是因为自己的狡猾。共渡春宵与清早起床后,这两者间是不带一丝瓜葛的,要如同完全忘却一般,完美地将世界划分为二地活着,对于这种怪异的现象,女人这种动物,仍然无法完全理解。

十一月末,我与堀木在神田的路边摊喝着廉价酒,这名损友,从路边摊出来后,还一直要求再上哪儿再喝第二轮,明明我俩身上都没钱了,还坚持要喝。此时,我仗着酒意大胆地说:

“好吧!那我带你去梦之国!那个吓死人的酒池肉林……”

“咖啡厅吗?”

“对!”

“走!”

两人上了电车,堀木雀跃地道:

“今晚我好兴奋,我能亲女侍吗?”

我并不喜欢堀木藉酒装疯。堀木自己也知道,因此事先对我做了那样的提醒。

“可以吧!亲一下。我一定要亲亲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好吗?”

“无所谓啊!”

“感谢你!我快等不及了!”

在银座四丁目下车,身无分文地走进那个酒池肉林的大咖啡厅,我把常子当成唯一的靠山,和堀木面对面坐在一间空着的包厢,此时,常子与另一名女侍走过来,那另一名女应侍坐到我身旁,常子则在堀木身旁倏地坐下,这让我吓了一跳。常子正在被亲吻着。

我一点也不觉得惋惜。我原本就没什么佔有慾,就算隐隐觉得有点不捨,我也没有大胆主张所有权,与人相争的气力。后来,我甚至还会默默地坐视自己的妻子被他人侵犯。

只有与人有所纠纷这一回事,是我完全不想触碰的。

捲入那股漩涡会很可怕的。常子与我不过是一夜春宵的关係而已。常子,不是我的。可惜,这种骄傲自大的慾念,是我不该拥有的。但我,仍吓了一大跳。

因为对于眼前承受着堀木猛烈亲吻的常子,我有一种不平的感觉。被堀木蹂躏的常子是一定得与我分开不可!况且,我连挽留常子的实际热情都没有。唉!够了!就这样结束吧!虽然一瞬间惊于常子的不幸,但我很快地就放弃了,看着堀木与常子的脸,我不怀好意地笑着。

但事态却意外地朝更糟的情况发展下去。

“算了!”

堀木歪着嘴道:“难道连我也对这种寒酸的女人没兴趣……”

堀木闭嘴不语,双手交叠在胸前、眼睛盯着常子转而苦笑着。

“拿酒来,我没钱。”我小小声地对常子道。

我想喝个烂醉。若从庸俗的角度看来,常子连得到醉汉亲吻的价值都没有,不过是个难看寒酸的女人罢了。伴随着错愕与意外,我竟有种晴天霹雳的感觉。我反常地大口大口灌着酒,喝得烂醉,和常子眼光交会时,交换着悲哀的微笑,无论如何,她都不过是个疲惫而寒酸的女人而已,我这么想的同时,穷人与穷人之间的亲近感这玩意儿(纵然贫富间的不和谐听来陈腐,但却是永远的连续剧戏码之一,至今我仍这么认为着),这股亲近感涌上胸口,有生以来头一遭,我觉得常子好令人怜惜,而我也极端地感觉到一直以来的微弱爱恋之情正鼓动着。

我吐了,然后不省人事。

第一次,我喝酒喝得如此失态。

悠悠醒来时,枕头边坐着常子。我躺在那位于本所工匠店二楼的房间里。

“财尽情亦绝,你说这句话时我还以为是开玩笑,你是认真的?难怪你都不来找我了。管它什么複杂的恩断义绝,我赚钱养你也不行吗?”

“不行。”

然后,她也躺下了,两人一夜未眠。

她口中首次吐露出“死”这一字,她说她已经对于身为人类的汲汲营营感到疲累了。而我,一想到自己对于人世间的恐惧、麻烦、金钱、组织运动、女人、学业……觉得忍无可忍,再也活不下去,因此我轻鬆地同意了她的提议。

但是当时的我,还无法对死亡的实际感受有所觉悟。内心深处仍潜藏着“玩情”的心情。

这天早上,两人在浅草的六区徘徊游蕩,走进咖啡店里,喝了杯牛奶。

“你付钱吧!”

我站起来,从和服袖口里掏出钱包,打开一看铜钱三枚。比起羞愧,更有一股凄惨的感觉迎面袭来。突然间,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是我在仙游馆的房间,那间只剩下制服与坐垫,连个可以拿来当抵押品的东西都没有的荒凉房间,另外,就是现在身上穿的这套碎白道花纹布和服和斗篷。

这就是我的现实生活,活不下去了,我清楚明白这一点。

我彷徨失措地,她也站起来,瞄了一眼我的钱包。

“唉呀,只有这些啊?”

无心的一句话,却让我痛得锥心刺骨。

第一次,只听到心上人的声音便感到疼痛不已。事情不单单如此。

铜钱三枚,根本连钱都不算。这是我完全不曾体验过的奇耻大辱,让我活不下去的屈辱。终究,当时的我仍没有脱离有钱人家少爷的心态吧!那时,我实际体会到再怎么样都得死的决心。

这一夜,我们来到镰仓海滨。她说腰带是向店里的朋友借的,所以将腰带解下,交叠放在石头上,而我也脱下斗篷,放在同一处,两人一同跳进水里。

她死了,只有我获救。

我是高中生,加上不知是否因父亲的大名多少还有点炒新闻的价值,报纸也当成大事件般地大大炒作了一番。

我在海边的医院休养着,故乡跑来一位亲戚,告诉我所有始末。还说到以故乡的父亲大人为首,全家都震惊爆怒不已,可能会从此切断父子关係云云。

但比起这回事,我却心繫死去的常子,净是一个劲地暗自哭泣。真的,截至目前为止的所有人当中,我只喜欢那个寒酸的常子。

宿舍的女孩接连写了五十首短歌式的长信过来。

“好好活着喔!”短歌开头全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字眼,长达五十首。

此外,护士们也会笑瞇瞇地来到我的病房,有的还会紧紧握住我的手后再回去。那间医院检查出我的左肺有问题,这对我来说倒是件好事。不久后,我以协助自杀罪遭警方提押,但警方却把我当成病患,特别让我在保护室里静养。

深夜,保护室隔壁的值班室,值夜班的年长警员偷偷打开中间门扉,

“喂!”

他对我说道:“很冷吧?过来这儿暖暖身子。”

我故意无精打采地走向值班室,坐在椅子上偎着火炉。

“果然,你还是爱着那个死去的女人吧?”

“是的。”我以近似消失的细微声音响应着。

“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他逐渐大幅行动。

“一开始是在哪儿和这女人结识的?”

他像个法官似地,装模作样询问着。他侮蔑我是个孩子,在无聊的秋夜里,假装自己是问讯的长官,企图从我这里挖出一些带点情色的追述。

我早就查觉这一点了,尽力地忍住笑意。这种警员的“非正式讯问”,我知道自己就算拒绝回答也无所谓,然而为了要在这秋夜里增添兴致,我如此表现出对这警员的深信不移,这位就是问口讯的长官,责罚轻重全繫于这位长官的一念之间……,我表面上做出一副充满诚意的样子,且多多少少满足他的好奇心进行适度的“陈述”。

“嗯,这样我大概了解了。你若是老实回答,我们会衡量轻重,手下留情的。”

“多谢,拜託您了。”相当精湛的演技。对我来说,这根本算不上什么。

天亮了。我从署长叫了出去。这次是正式的讯问。

推开门,我进入署长的办公室的同时。

“喔!长得挺不错嘛,这也不是你的错啦,是你母亲不该把你生得这么俊美。”

肤色微黑,感觉上大学毕业没多久,是个年轻的署长。突然听到这席话,我觉得自己半边脸像是长满了红痣,丑陋的伤残一般,有种悲惨的感觉。

这位像是柔道,还是剑道选手的署长,问起讯来其实相当清楚乾脆,与深夜老警员偷偷固执且好色地“讯问”有着天壤之别。讯问结束,署长写着要送交检察厅的公文,一面道:

“好好保重身子啊!你是不是咳出血来了?”

早上一阵猛咳,虽然咳的时候有用手帕摀住,但却在手帕上留下点点红斑似的血迹。不过,这不是从喉头咳出来的血迹,而是昨夜我搔弄耳朵下方长出的小肿疮时所流出的血。但我突然觉得还是不要明说的好。

“是的。”

我只是低眉敛目且语带敬佩地回答。

署长写完公文说:

“会不会被起诉还要看检察官大人怎么决定,你今天最好能打电报或挂个电话请你的监护人来一趟横滨的检察厅,你应该有吧?什么监护人或保证人之类的。”

有个经常出入父亲东京别院的字画骨董商人名叫涉田,是我们家的同乡,也是父亲底下的奉承者之一,有着胖嘟嘟的五短身材,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单身男子,我想到他是我学校的保证人。那男人的表情,特别是那眼神,与比目鱼十分神似,父亲总是称他为比目鱼,我也跟着这么叫。

我借来警局的电话簿,寻找着比目鱼他家的电话号码,然后致电过去,请他到横滨的检察厅一趟,比目鱼变了个人似地语带傲慢,但他总算还是接受了。

“喂,那具电话最好消一下毒,他先前才刚咳过血。”

我被带回保护室后,署长对其他警员大声叮咛着,声音传进坐在保护室里的我耳里。

过了中午,我的双手被细麻绳缚着,虽然他们允许我可以用斗篷遮着,但是麻绳的另一端却紧紧地握在一名年轻巡警手里,我们两人一起搭电车前往横滨。

但我却没有丝毫不安,那个保护室,还有老警员都让我觉得怀念。啊!我是怎么了?

以罪人的身份受缚,反而鬆了一口气,心情平静,就算现在提笔写出对当时的追忆,还是能感受到那股舒坦与愉快。

然而,当时让人怀念的回忆,却有个让人冷汗直流,一生都忘不了的悲惨记录。

我在检察厅幽暗的房间里接受检察官简单的讯问。检察官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稳重(若我称得上美貌,那肯定也只是邪气荒淫的美罢了,可是那名检察官的脸却让人想用刚正不阿的美来形容,带有一股聪黠静谧的气质)、为人不会斤斤计较的样子,让我完全撤下心防地呆呆招供着,忽然间,一阵猛咳袭来,我从和服袖口掏出手帕,突然,看到上头的血迹,搞不好这个咳嗽能有什么帮助也不一定,我心生一记无聊的策略,咳咳地再添两声,夸张地空咳着,我用手帕摀着看向检察官的那一瞬间……

“是真的吗?”他静静地微笑着。

我冷汗涔涔,不,就算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天旋地转。这比起中学时代那个傻瓜竹一倏地从背后说我故意,将我一脚踹入地狱的感觉,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次与这次,是我一生中唯一两次演技大失败的记录。我甚至还觉得,比起遭到检察官沉静的侮辱,当场判我个十年徒刑还好过一些。

我被暂缓起诉。但我却一点也不高兴,带着凄惨无比的心情,坐在检察厅的会客室长椅上等着保证人比目鱼。

从背后高挂的窗头看得到满天夕阳,海鸥呈女字形排列,在天际翱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