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第三手札(一)

竹一的预言,一个成真,一个却错了。

被女人迷恋这种不太光采的预言虽然对了,但一定会画出巨作这种祝福式的预言却完全没有实现。

我──充其量,只能当个烂杂誌的三流漫画家。

由于镰仓事件,我被高等学校开除学籍,待在比目鱼家二楼的一间三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过日子,故乡每个月寄来的钱也不会直接交到我手里,似乎都是偷偷地被送到比目鱼那儿(而且,听说这还是故乡的兄姊们瞒着父亲送来给我的),仅仅如此而已,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与故乡的联繫。

比目鱼老是对我摆面色,就算我对他陪笑,他也没有一丝笑意,人这种动物竟可以如此简单,变脸像翻书一样快啊!

让人觉得下流,不,倒不如用滑稽来形容还贴切一点,他换了个人似的模样对我耳提面命地说道:

“不能出去喔!总之,你别出去就是了!”

比目鱼把我当成像是会再去自杀一般监视着,换言之,他好像已经认定我会再度追着女人的身影跳海似的,严禁我外出。然而,既没酒喝,又没菸抽,只能一天到晚缩在二楼三叠榻榻米大的房间被炉里读着旧杂誌,过着与白癡没啥两样的我,竟连自杀的气力都没了。

比目鱼家靠近大久保医专,书画骨董商──青龙园,只有这个招牌上的文字看来意气风发,至于店舖,分占这栋房舍二分之一,店门口不但狭窄,店内又满是灰尘,全摆些不值钱的破铜烂铁。(其实比目鱼也不是靠买卖这些破铜烂铁赚钱,听说他都是将这里某大爷的秘密珍藏转让到另一位大爷手上,从中赚取仲介费。)

他几乎整天都没有待在店里,大约一大早就面色凝重地出门了,负责顾店的则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小孩子,或许是因为还担任看守我的工作,就算一有空跑去和附近的孩子们到外面玩传接球游戏,还将我这个二楼的食客当成傻子一般,甚至还煞有其事地对我说教呢!我本性就不会与人争执、顶嘴,于是总会露出疲惫且敬畏的表情静静倾听、柔顺服从。

这小伙子是涉田的私生子,就算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涉田也不会搬出父子的名号,另外,听说涉田一直都没娶妻好像就是因为这方面的原因,这些都是我以前不经意地从家里或街坊邻居那儿听来的谣言,但我这个人对其他人的身世没什么兴趣,因此了解得不深。但那小伙子的眼神怪异地会让人联想到鱼眼睛,难不成真的是比目鱼的私生子?若真是如此,那他们俩真是一对孤单的父子档。他们曾在三更半夜瞒着二楼的我,一声不响地吃着买来的荞麦麵等物。

比目鱼家的菜饭都是由小伙子照料,只有我这个二楼麻烦人物的饭菜会特别放在餐盘里、每天早、午、晚三餐由小伙子端来,比目鱼和小伙子则在楼下那个幽暗潮溼的四叠半大榻榻米的房间里,不时锵锵地发出玻璃碟盘交错撞击的声音,急急忙忙地吃着饭。三月底的某个傍晚,比目鱼不知道又找到了什么发财机会,还是另有什么主意(就算这两个推论再正确,恐怕还有另外好几个我想不到的原因存在着),很难得地他将我叫到楼下摆着酒的桌子前,藉着几块鲔鱼生鱼片,这位请客的主人还自鸣得意着,甚至帮我这位茫然的食客进酒呀!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未答腔,从桌上夹起小沙丁鱼乾,盯着小鱼们的银白眼珠子凝视着,一股昏眩感隐隐发作,我怀念起那段四处玩乐的日子,甚至还包括堀木这家伙,我深深地渴望起“自由”,一瞬间,我快要脆弱地哭了出来。

来到这个家以后,我连搞笑耍宝的干劲都没有了,只是栖身在比目鱼和小伙子蔑视的眼光中,就连比目鱼也一副避免与我融洽长谈的模样,而我也没什么心情追着比目鱼聊天,几乎已完全成为一位迷糊呆蠢的食客。

“暂缓起诉。看来不至于留下前科记录。这么一来,你也能重新做人了。你啊!若懂得悔改,认真和我好好谈的话,我也会好好帮你想想的。”

比目鱼说话的方式,不,应该是世界上所有人的说话方式,都是这么麻烦,并带点朦胧且微妙到让人想逃脱般的複杂。对于那些严重到无可弥补的警告及细小到无可计数的恼人战略,使我老是感到疑惑。算了!怎么都好!我这么想着,抱着丧家犬般的心态,不是挖苦地玩笑着,就是沉默应允地承受一切。

当时比目鱼要是对我有着像下列简单的说明,事情就会到此为止了结了,这些事我到后来才明了。对于比目鱼那多余的注意,不,应该说是世人难以理解的虚荣,不管怎样都让我有种阴郁之感。

比目鱼当时要是只说这些就好了。

“不论公立或私立,总之,从四月开始,你就去找间学校唸吧!进学校唸书后,你老家那儿会寄一笔优渥的生活费过来。”

虽然我过了许久才了解,但事实上就只是这么一回事。

那么,当时的我也听从了这个建议了吧?然而,比目鱼用意深厚的说话方式,莫名其妙地把一切都複杂化了,从此我的人生方向也变了样。

“不过,你要是没心情认真地和我讨论的话,那就没辙了。”

“什么样的讨论?”我真的毫无头绪。

“那是你心中的事啊!”

“比如说?”

“比如说,例如你今后打算怎样。”

“你说我去工作会比较好吗?”

“不,我是指你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可是你不是要我回学校唸书……”

“那要花钱啊!但是现在重点不是钱,而是你的心情。”

老家会寄钱来,不是?为什么他不一口气把话说完呢?我的心情明明已经定下来了,却因他这句话而坠入五里雾中。

“如何?你有没有什么将来的期望呢?虽然要独自照顾好自己多少有点困难,尤其是对于一直被照顾的人而言,应该体会不到这一点吧!”

“很抱歉。”

“其实啊!这是我所担心的。我也不希望因为我一直照顾你而造成你懵懵懂懂地混日子。希望你能让我看看你寻找新生之道的决心。例如你对于将来的计划,如果你能坦然以对,与我认真地讨论,我也会好好回答你的。如果你觉得反正这个贫穷的比目鱼要帮助我,然后像以往一样好高骛远,那我可就帮不上忙了。但你如果能好好坚定自己的想法,确立将来的方针。让我们好好聊聊,为了能让你重获新生,就算只是棉薄之力,我也会帮助的。懂了没?你懂我的心情了吗?到底你打算今后如何?”

“如果你不能再让我住在二楼的话,我会去工作……”

“真的?你是这个意思吗?目前如果是帝国大学毕业出来……”

“不,我不想当上班族。”

“好,那是什么?”

“我想当画家。”我下定决心、脱口而出。

“咦?”

当时,比目鱼缩着脖子笑着的脸,浮现着狡猾的影子,在我脑海挥之不去。那看似轻蔑又似乎不然。若将世间比喻成大海,那奇妙的影子似乎会在那片大海里的某个万丈深渊下漂来蕩去,那是个在成人生活的深处不时发出光芒、引人注目的笑容。

“这是什么话?你根本都没有仔细地想过,好好想想吧?今天认真地考虑了一整晚。”我得到这样的答覆,然后就像被追赶似地爬上二楼,即使躺着也想不出任何结论。拂晓时分,我从比目鱼家逃了出来。

傍晚即回。我到左列的这位朋友的住处,讨论未来方向。切勿挂心。真的!

我在便笺上用铅笔写着斗大的留言,然后写下堀木正雄的姓名、在浅草地址,偷偷离开比目鱼的家。

我并不是因为被比目鱼说教搞得心有不甘而逃了出来。正如比目鱼所言,我是个搞不清楚自己想法的男人,连未来方向什么的都毫无概念。待在比目鱼家麻烦的是,不但会对比目鱼心生同情,万一自己真的有心振作、立定志向,一想到每个月要从贫穷的比目鱼那儿获得那笔重生资金的援助,便不免感到气短,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然而,我并不是真的有心想去找堀木商量什么未来方向而离开比目鱼家。只是有那么一瞬间,有一点点想让比目鱼安心(当时的我,多少带着一点想逃到远方而写下推理小说式的这张便笺,虽然当时的确隐隐带有这样的心情,但那种突然让比目鱼感到震惊混乱又疑惑时,自己都会觉得很可怕,可能也带有几分正确吧!即使事迹败露,还是会觉得害怕,非得找个什么东西来掩护,我想这是我可悲的怪癖之一,与大家口中“骗子”卑贱的性格很相似。不过,我几乎不是因为要为自己带来利益才掩饰,只是想一改在低落的气氛中,所感受到那股将窒息的恐惧,就算事后明知对自己不利,但出于往常那种“卖命的服务”,带点歪斜的虚弱与傻瓜般搞笑服务的心情,还是常不经意地想说句话来掩饰的情况。不过,这样的习性仍旧在这世上“老实人”身上很吃得开),于是堀木的姓名与地址便从记忆底层浮现,跃然于纸上。

走出比目鱼家,到了新宿,将怀里的书本卖掉,仍旧感到束手无策。相较于我对每个人都很亲切,但是友情这种东西,我却一次也没感受到。

除了堀木这种酒肉朋友,其他所有的往来都只会让我觉得痛苦,我彷彿将这痛苦努力抹灭地扮演好娱乐的角色,但反而将自己弄得筋疲力竭,即使看到稍稍熟悉的面孔,甚至是路上相似的面孔,那一瞬间,我都彷彿被一股快要晕眩的战慄所侵袭,明知道自己被他人所爱,却缺乏一丝爱人的能力。(我对于人们是否都具有“爱”的能力一直感到十分疑惑。)这样的自己,非但不可能交到什么挚友,甚至连“登门拜访”的能力都没有。对我来说,别人家的家门,比《神曲》中的地狱之门还可怕,像是在大门尽头处蠢动着一头可怕的毒龙一般,活生生的怪兽,这感觉一点也不夸张,真切地活跃在我心中。

没有与任何人有所来往,自然也去不了任何地方拜访。

堀木!

这才是玩笑间离手的一枚棋子。如同我在便笺上所写,我是去拜访了住在浅草的堀木。

以前我从未到过堀木家,都是我拍电报请堀木到我那儿,但现在,连电报费付不付得出来都要挂虑了,而且像我现在这样落魄,就算打了电报堀木可能也不会来吧!这么想的我,决心展开自己所不擅长的“拜访”,叹了一口气地坐上市内电车。对我而言,这世上唯一可以依赖的就是那个堀木了吗?

想到这点,我感受到一股心寒的悲惨。

堀木在家。

骯髒小路深处的两层楼建筑,堀木使用着二楼唯一一间六叠榻榻米大的房间,下面则住着堀木年迈的双亲与一名年轻工匠,三人敲敲打打地缝製木屐带。

那一天,堀木以一个都会人的姿态,对我露出崭新的一面。这就是所谓的老奸巨猾个性,那是足以让身为乡下人的我,愕然得瞠目结舌,冷酷又狡诈的自私。他不像我,是个会无止境地浪蕩下去的男子。

“我完全被你吓倒了,你父亲原谅你了吗?还是还没?”

我是逃出来的,这种话我说不出口。

我,如同往常敷衍搪塞。这种时候一定马上就被堀木看穿,但我还是掩饰着。

“这……我还在想办法。”

“喂,这可不好笑呦!给你个忠告,就算是笨蛋也会就此打住。我啊,今天还有事呢!最近忙得晕头转向。”

“有事?什么事呀?”

“喂喂,你别把座垫的线弄断了!”

我在聊天的同时,手指无意识地摆弄着自己座垫上四个角的其中一处不知是缝线还是绑线的缨穗,有时还拉扯着它。

堀木他若是碰到自家物品,就算是座垫的一条线也会好好珍惜,毫无惭色,这也是为什么他现在会流露着不快而责备着我。仔细想想,堀木与我来往以来,根本不曾失去什么过。

堀木年迈的母亲用食盘端了两碗红豆汤上来。

“啊,有这个啊!”

堀木像个真心孝顺的儿子般,对母亲诚惶诚恐地,用字遣词不甚自然,尊敬地说道:

“抱歉,要不要来碗红豆汤呢?没什么阔气不阔气的,不需要担心这些啦,我还有事马上就得出门。啊不,还是别浪费母亲这难得的拿手汤点红豆汤好了。我要开动啰!你也来一碗吧?这可是我母亲特别做的呢!啊,真是美味!感觉真豪华吧!”

他一点也不造作,愉快美味地吃着。我也轻啜了一点,嚐了嚐汤的味道,然后吃了汤糰后才发现那不是汤糰,而是我不知道的东西。我绝不是轻蔑他们的贫瘠。(因为我当时一点也不觉得难吃,而且我能深深地体会出他母亲的用心。我想就算对贫穷感到恐怖,也毫无轻蔑之意。)藉由那碗红豆汤及因红豆汤感到喜悦的堀木,我可以找出都会人检朴的本性,还有东京人那种清楚区分自己人的家庭实况,使我觉得只有自己这种亲疏不分、老是不分场合想逃避人类生活的笨蛋才会完全被淘汰,连堀木都要对我置之不理了,狼狈之余,我边动着插在红豆汤里的筷子,边忍不住地想把这种孤单的感受记录下来。

“对不起啊,我今天还有事。”

堀木站了起来,边穿上衣边道:“真是失敬了,对不起。”

此时,堀木有位女访客,他的态度也突然急转直下。

堀木突然变得很有活力似地说:

“啊,真抱歉,我刚好正想要上您那儿去的,可是临时有客人……不会的,没关係……请,这边请。”

我惊恐地离开我的座垫,将座垫翻了面往前推,然后又翻了个面递给那女人。房间里除了堀木的座垫外,只剩一个座垫可以让客人用了。

那女人瘦瘦高高的。她将垫子拖到一旁,在门口附近坐了下来。

我茫然听着那两人的对话。那女的是杂誌社的人,好像之前请堀木画什么插画,现在要拿成品回去。

“我急着要。”

“我好了,早早就画完了,就是这样。”

这时电报进来。堀木读着读着,脸上愉快的神情隐隐带着奸险地说:

“啧!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比目鱼拍来的电报。

“总之,你还是快点回去吧!要我送你也可以,可是我现在走不开。你啊,离家出走还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府上是哪里呢?”

“大久保。”我脱口而出。

“那离我公司很近。”

那女人是甲州人,二十八岁,和五岁的女儿一起住在高圆寺的公寓里。听她说,她丈夫已经去世三年了。

“你好像过去活得相当辛苦,机灵而世故很可怜。”

我开始过着小白脸的生活。静子(这位女记者的名字)到新宿的杂誌社工作后,我和那个叫作茂子的五岁女儿便乖乖地留下来看家。之前她母亲不在时,听说茂子都会到公寓管理员家里玩,但因为现在有我这位“机灵”的叔叔当玩伴,所以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一个礼拜过去了,我茫然地待在那儿。公寓窗口附近的电线上卡着一只风筝,在春天风沙的吹动中破掉了,儘管如此,它仍死缠着电线不放,动不动就点头轻敲着。我每次看到它,都会忍不住露出苦笑,甚至还会作梦梦到呢!是作恶梦的时候。

“我想要钱。”

“……多少呢?”

“很多……财尽情亦绝,这句话是真的喔!”

“说什么蠢话嘛?这种老掉牙的……”

“是吗?可是,你不懂的啦!我可能会就这样捲款而逃呢!”

“到底是哪一方比较穷?是哪一方会逃跑啊?真是怪了。”

“我想用自己挣来的钱买酒,不,是买菸。说到画画,我可比堀木还厉害呢!”

此时,我脑中浮现的是那数张中学时代被竹一称为“妖怪”的自画像,那被丢掉的杰作。那些画作在数度搬迁中遗失了,但我总觉得,只有那几张才是真真切切的优秀作品。之后,虽然试图画过许多,但远不及记忆中这些珍品,这样老让我觉得心中空空蕩蕩地怅然若失。

一杯喝剩的苦艾酒。

我悄悄地这样形容着那股永远难以弥补的失落感。一提到画,我眼前便闪烁着一杯喝剩的苦艾酒,还涌起一股焦躁,啊!我想让这个人瞧瞧那些画,我想让她相信我的绘画才能。

“嘻嘻,怎么啦?你认真说笑的表情还真可爱!”

这不是开玩笑,是事实啊!真的想让你看看那些画!我如此徒然地烦闷着。但一下子又改变了心意放弃地说:

“是漫画啦,虽然不多,但说起画漫画,我可不输堀木。”

这种掩人耳目的话,反而比较能被相信。

“是嘛!我也佩服得很呢!看到你画给茂子的那些漫画,我有时不小心都会笑出来呢。你要不要试试看?我可以向我们公司的总编辑拜託一下。”

那家公司是以小孩子为对象,不太有名的月刊杂誌。

看你这副模样,大部份的女人都会忍不住想要贡献些什么……总是提心吊胆着,结果成了一个搞笑专家……偶尔,一个人会非常闷闷不乐的模样,更让女人们觉得心痒痒的。

就算静子什么事都会跟我说,还会吹捧我,但一想到当小白脸的骯髒与下流,便让我愈来愈郁郁寡欢,毫无精神,我曾偷偷地努力想摆脱来自女人的经济援助,总之就是逃离静子,独自生活,然而我却陷入了非得依赖静子的窘境里。从离家出走后,我几乎都是受到这位甲州女强人的照顾,这也造成了我非得对静子战战兢兢的缘故。

在静子的安排下,比目鱼、堀木、静子形成三人阵线,而我则完完全全与老家绝缘了。我与静子光明正大地同居起来,靠着静子四处奔走,我的漫画出乎意外地赚到钱,还用了这笔钱买了酒和菸,但自己心中的担心与郁闷却愈加严重。正因如此,当我完全陷入忧郁之中,画着静子杂誌社每个月连载的漫画“金太与雄太的冒险”时,还曾因瞬间涌起的思乡之情,在孤伶伶的感觉下,动不了笔而暗自垂泪着。

稍稍拯救了当时的我的,就是茂子。茂子那时已经会毫不拘束地叫我爸爸了。

“爸爸,有人说只要祈祷,天上的神就会赐给我们任何东西,这是真的吗?”

我才想要祈这样的祷呢!我心想着。

啊!给我冰冷的意志!让我知道人类的本质吧!人就算踩着别人往上爬,也算不了什么罪!给我一个愤怒的面具吧!

“嗯,对啊!祂什么都会给茂子妳喔!但爸爸可能就得不到了。”

连神都让我感到害怕。我无法相信神的爱,只相信神的惩罚。我一直觉得只有受到神的鞭笞才会低着头面向审判殿堂。我相信地狱,却怎么也无法相信天国的存在。

“为什么得不到呢?”

“因为我没有听父母亲的话。”

“是吗?可是大家都说爸爸是个大好人啊!”

那是因为他们全被骗了。我知道这栋公寓的每个人都对我有着好印象,但要对茂子说明我有多害怕大家,越怕就越得到大家的喜爱,一旦得到大家的喜爱便越觉得恐怖、非逃离不可,要把这不幸的怪癖说分明实在困难极了。

“茂子想要神给妳什么呢?”我无心地转变话题。

“我啊,我想要我真正的爸爸。”

忽然间,我感到一阵晕眩。

敌人。

我是茂子的敌人?还是茂子是我的敌人?总之,这里也有个威胁到我的大人。陌生人!深不可测的陌生人!满怀秘密的陌生人!一瞬间茂子看起来就是这模样。

以前我总觉得茂子不过是个孩子,果然,她也有着不知不觉置人于死地的能力。从那时开始,我也觉得要对茂子战战兢兢才行。

“色鬼!你在不在啊?”

堀木又开始会到我这里晃晃了。明明他在我离家出走那天是那样让我感到心寒,但我却没有拒绝,微笑着欢迎他。

“你的漫画相当受欢迎呢!你们这种业余者,就是有种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傻劲!可是啊,别大意喔!因为素描是要一点一滴培养出来的。”

他摆出大师的态度。要是我把我的“妖怪”画作拿给这家伙看,他的表情会是怎样呢?我如往常一样折腾着自己的思绪,一面道:

“快别这样说,我难过得要尖叫了。”

堀木愈来愈得意似的地说:

“只有善于处世的本领,总有一天会露出破绽!”

善于处世的本领……我真的只有苦笑以对。我?善于处世的本领?像我这样害怕着人们,逃避掩饰,不都是奉行着俗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狡猾伶俐的处世格言形态相同嘛!

唉!人类真是一点也不相互了解,完全错看对方,还以为那是独一无二的挚友,一辈子都没察觉到这一点直到对方过世,还泪流满面地弔唁着呢!

总之(堀木肯定是被静子拜託才勉强登门……),堀木他是我离家出走后从头到尾看着我走过来的人。因此,他便自诩为我的再造父母,还是月下老人似的,不时煞有其事对我说教,有时还会在三更半夜醉醺醺地来我这儿过夜或是登门借个五块钱回家(一律都是五块钱)。

“你拈花惹草的习性也就此打住了吧!若再过份下去,可就不被世人谅解了!”

所谓世人,到底是指什么啊?是指多数的人吗?哪儿会有世人这东西的实体存在呢?一直以来,我老是抱着那是强大严酷而可怕之物的想法一路走来。但被堀木这么一说的顷刻……

“所谓的世人,不就是你嘛!”

这话溜到舌尖快要脱口而出之际,但想到会惹恼堀木就麻烦了,结果又把话吞了回去。

(那不为世人谅解!)

(不是世人,是你无法谅解吧!)

(这样下去会惹来世人鄙视的眼光!)

(不是世人!是你吧!)

(你很快就会被世人所遗弃的。)

(不是世人!会遗弃我的,是你吧!)

你啊!多了解了解你的可怕、诡异、毒辣、奸诈狡猾与妖邪不正吧!这些字眼在我心中窜蕩着,但我只是用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笑道着说:

“惭愧!惭愧!”

然而,从那时开始,我心中就带有(世人不就是个人嘛!)的想法。

开始认为世人就是个人之后,我变得更能靠自我意志去行动了。套句静子的话,我变得有点任性,不再百依百顺了。若是依照堀木的说法,我无端变得吝啬了。换成茂子的角度,则是不再那么疼爱她了。

整天沉默寡言地沉着脸地照顾茂子,手边画着什么“金太与雄太的冒险”、“自在法师”(描述一个漫不经心老爸的二流作品),以及“急性子阿乒”这种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取这样自暴自弃标题的连载漫画好应付各家杂誌社的邀稿(一个接着一个,渐渐地有静子以外的杂誌社来邀我的稿,但全都是一些比静子的公司更低劣的三流出版社),阴郁地慢慢动着笔(我的工作速度算是非常慢的那种)。

现在我只是纯粹为了赚酒钱而画,等到静子回来时便交代给她,然后我再到高圆寺车站附近的路边摊或酒吧喝着便宜的烈酒,脸色微酣地回到公寓。

“我越看越觉得妳的表情好怪呢!其实啊,自在法师的表情是从妳睡着时的脸庞得到灵感的。”

“我看你的睡相才像老头呢!活像个四十岁的中年人。”

“都是妳害的啦!把我给搾乾了!水东逝,人消瘦,河边柳,为何愁……”

“别闹了,早点歇着吧!还是要吃点什么?”

她沉着得很,完全不把我的喧闹当一回事。

“有酒的话就拿来。水东逝,人消瘦,人东逝……不,是水东逝,水消瘦……”

唱着唱着,静子帮我把衣服脱掉,我将头强枕在静子胸口呼呼睡去。

这就是平常的我。

日日重複同样的事,

遵循着与昨日相同的惯例,

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

自然也不会有悲痛的来袭,

面对阻碍着前途的绊脚石,

蟾蜍,会绕路而行。

当我看到上田敏翻译查尔.柯娄(Guy-Charles Cros,法国诗人。以纤细感触拥抱现实苦恼,藉着协调有序的诗歌颂讚纯粹的生活之美。)这首诗句时,我的脸红得要烧了起来。

蟾蜍!

(那就是我。世人不会对我有什么谅解不谅解,也不会有什么遗弃不遗弃。我,是个连猫狗都比不上的劣等生物。蟾蜍!只是慢吞吞地活动着。)

我的酒瘾愈来愈大了。不只限于高圆寺车站附近,连新宿、银座的酒家都会去,甚至还会外宿不归,只是不再遵循“惯例”了,我会在酒吧里假装像个无赖,擅自亲吻别人,总之我变回殉情前那个酒鬼了,不,是变得比那时还要狂暴粗鄙,没钱花用时,还会把静子的衣物拿去典当。

来到这里,看着那只破风筝苦笑已经一年有余了,樱树开出了嫩芽,而我再度偷拿静子的腰带与和服衬衫到当铺,换了钱到银座喝酒,连续两天过着外宿的生活,到了第三天晚上还是会觉得过意不去,下意识蹑手蹑脚地来到静子公寓门前,听到里头传来静子与茂子的对话。

“为什么人要喝酒呢?”

“爸爸啊!他不是因为喜欢喝才喝的!因为他是个好人,所以……所以……”

“好人会喝酒啊?”

“也不是这样啦……”

“爸爸一定会被吓到的。”

“可能会讨厌也不一定。瞧!你看!牠从箱子里跳出来了!”

“好像急性子阿乒喔!”

“对啊!”

我听到静子打从心底发出幸福的低沉笑声。

打开细细一道门缝往里头瞧,是只小白兔,活蹦乱跳地绕着房间打转,母女两人则追着跑。

(真是幸福啊,这些人!像我这种笨蛋介入她们俩之间,只会把她们搞得乱七八糟。朴实的幸福,好一对母女。啊!要是上天也能听听像我这种人的祈祷,只要一次就好了,一生中只要有一次能让我感受到这种幸福就好!求求您!)

当下,我想要低下身合掌祈祷。悄悄地,关上了门,我复又前往银座,就这样,再也没回来这间公寓了。

我在离京桥很近的一间酒吧的二楼,又当起小白脸混吃渡日子。

世人。

我似懂非懂地若有所悟。这是个人与个人之争,是当下之争而且最好能胜。人是绝对不会服从人的,就算是奴隶也会有奴隶般卑鄙的报复。因此,人除了当下一求胜负外,根本不用下工夫苟延残喘。打着看似冠冕堂皇的名号,但努力的目标必定是“个人”,超越一个后又有一个。世人的难懂就是个人的难懂,大海指的不是世人,而是个人。我从对世人大海这片幻影的害怕中,多多少少获得了解放,还觉得不要像以前一样对人面面俱到,事事用心,只要配合目前需要,做些不要脸的行径就好了。

我捨弃了高圆寺的公寓,对京桥酒吧的老闆娘道:

“我分手了。”

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这样就够了,足以一分胜负。

从这夜开始,我强住进这房子的二楼,但理当害怕的“世人”对我再无伤害,而且我再也不用对“世人”辩解些什么。随便老闆娘怎么想都好。

我有时会像那家店的客人,有时会像老闆,有时会像跑腿的,有时则像亲戚,从旁看来应该会觉得我的存在很莫名其妙吧!但“世人”却一点也不觉怪异,连店里的常客都会“阿叶!阿叶!”地叫我,表现得十分熟稔,然后请我喝上一杯。

我逐渐对这个世界不再小心翼翼,开始觉得这世界并没有这么可怕。

春风里的百日咳菌何其多、大众澡堂里会让眼睛溃烂的霉菌何其多、理髮店里会让头秃掉的霉菌又何其多,省线(旧时日本铁路局经营的铁路与电车路线)电车里吊环上的疥癣虫成群蠕动,生鱼片、半生不熟的牛猪肉里铁定藏着什么绦虫的幼虫或肝蛭的虫卵,甚至还有打赤脚走路会有小玻璃碎片刺进去,然后这碎片会在体内循环而跑到眼睛造成失明云云,受到这些所谓“科学迷信”的威胁,至今心中的恐惧感才挥之不去。

的确,就科学上而言,浮沉于週遭的细菌何其多。

但我同时开始了解,若是完全抹煞它们的存在,也不过是与我毫不相干而突然间消失的“科学幽灵”罢了。便当盒里吃剩的两三粒饭粒,若是每天有上千万的人都这样吃不完,那会浪费掉多少袋的米!或者如果上千万的人每天都节省一张卫生纸,那又可以省掉多少纸浆!我总是被这些“科学统计”驱策着,每每吃剩一粒饭,每每擤鼻涕时,脑中便有着浪费掉堆积如山的米和纸浆的错觉而感到懊恼,就像犯下滔天大罪一样感到心情恶劣。

然而,这些才是“科学谎言”、“统计谎言”、“数学谎言”。三粒饭不是说集中就集中的,就算作为加减乘除的应用问题,也实在是既老旧又低能,这就像是在灯光幽暗的茅厕里计算一个人有几次会一脚踩空而跌进坑里、乘客里有多少人会失足掉进省线电车的车门与站台间缝隙的机率般愚蠢至极。

这些不是不可能发生,但却从来没听过有人因为跌进茅坑里而受伤的案例,而且一想到自己过去还把这些假设当成“科学事实”般地深植心里、认为它们全都会发生而感到胆颤心惊,我不禁觉得好笑,因为,我已逐渐地一点一滴了解到这世界的实际面貌了。

话是这么说,但对人类这种东西,我还是觉得害怕,就连与店里的客人碰面,也非得将杯里的酒一口饮尽才行。他们就像毒蛇猛兽一样可怕啊!但我每晚到店里去,仍旧像孩子对实际带点恐惧的小动物反而会紧紧握住一样,甚至还醉醺醺地对店里的客人吹嘘着拙劣的艺术理论。

漫画家。唉!可是我是个没有狂喜也不懂悲痛的无名漫画家。之后会有再大的悲痛都不要紧,我只想一嚐那猛烈的狂喜!心里虽这么想,但我现在的快乐也只是和客人聊些无聊事,让客人请我喝一杯而已。

来到京桥过着这样的生活将近一年,我的漫画不只是刊载在小孩子的杂誌上,连车站卖的低俗下流杂誌上也找得到,我以上司几太(殉情未死)(日文音同)这个愚弄人的匿名,画着色情的裸画,再穿插着《鲁拜集》里的诗句。(《Rubaiya》波斯诗人Omar Khayyam的四行诗集。在洋溢着醇酒、美女与玫瑰的甘甜中映照出一抹忧郁。法国诗人Fitz-Gerald Edward,一八○九─一八八三翻译下问世。)

停止徒然的祈祷,

扔去那引人落泪的因子,

来一杯吧!脑海里流转的只有美好,

将不必要的担忧抛在脑后!

用不安与恐惧威胁他人的家伙们,

胆怯于自己的罪孽深重,

死了也要复仇,

他们脑中不停算计着思谋!

昨夜

徜徉酒乡,我心喜悦满盈,

今晨醒觉,徒留荒凉,

怪了!一夜之间,

这份迥异的心情!

让我停止心理作祟,

彷彿远方传来阵阵太鼓声响,

莫名地惴惴不安,

若连蒜皮小事都会被定罪那就没救啦!

正义能成为人生的指针?

那血流成河的沙场上,

刺客的刀尖中,

又存在了何种正义?

指导原则在哪儿?

睿智之光是何样?

美丽中带着恐怖的浮世,

让纤弱的人子身负背不完的重担!

因被深植下无能为力的情慾种籽,

净是在嘴里咒着善恶罪罚,

无能为力地兀自仓皇,

则源于不被教导过破坏能力与意志!

在哪儿?怎么个徬徨失措法?

何来批判、检讨、重新认识?

啊!空洞的梦、不实的幻影,

嘿!都是因为把酒给忘了,才会有这种虚幻的谬思!

何妨?看看无边无际的天空吧!

不过都是沧海一粟,

什么地球为何自转?怎么可能知道?

自转、公转、倒转,这都是主观的做法。

所到之处,皆感受到至高的力量,

在全国上下整个民族里,

发现统一的人性,

我,则成了异端!

换个角度读读古兰经吧!

绝对的常识与智慧根本就不存在!

忍住肉体的喜悦,戒去酒意,

算了!什么穆圣!最让我憎恶!

──

但此际却有个叫我戒酒的纯真少女。

“不行喔!每天从早到晚都醉醺醺的。”

是酒吧对面卖香菸小店里十七、八岁的女孩。我都叫她阿良,皮肤白皙,有着小虎牙。每每我去买菸时,她都会这样笑着给我忠告。

“为什么不行?哪里不好了?喝点酒就能把人们的憎恨之心给通通消除!在古波斯啊!能给悲伤疲惫的心带来希望的,只有那只捎来微醺酒意的玉光杯呢!你懂不懂啊?”

“我不懂!”

“妳这丫头!我要亲妳啰!”

“好啊!”

她一点也不害臊地噘起嘴来。

“该死!妳怎不懂矜持啊!”

但从阿良的表情却清楚地带着尚未被任何人污玷的纯真气息。

过完年某个寒夜,我烂醉如泥地出门买菸,却掉进香菸店前的下水道口里。“阿良,救救我啊!”我大叫着,阿良拉我起身,照料着我右腕上的伤口。此时,阿良幽幽地道:

“喝过头了吧!”语中没有笑意。

死了倒无所谓,要是受伤流血变成残废,那可就麻烦了,我让阿良帮我裹着伤,脑中则盘算着是否该少喝点酒为妙。

“我不喝了,打明儿个开始,我一滴也不碰。”

“真的?”

“我一定不再喝了。若是戒了,阿良妳会不会嫁给我呢?”不过,我嘴里的婚事却是说着玩的。

“当啰!”

当,这是“当然”的省略语。还有什么“摩男”、“摩女”(摩登男女的意思)的,这都是那时很流行的省略语。

“好!我们来打勾勾吧!我一定戒酒。”

然后隔天,我又从早喝到晚了。

傍晚,我出门蹓跶,站在阿良的店门口前。

“阿良,对不起啦!又喝酒了!”

“唉呀!讨厌!别给我装醉啦!”

我吓了一跳,酒都醒了。

“不,是真的,我真的喝了酒喔!不是什么装醉!”

“你别嘲弄我了,真死相!”她完全不疑有他。

“妳瞧瞧我就知道啦!我又从早喝到晚了!原谅我吧!”

“你演戏演得真好呢!”

“不是演的啦!该死!我要亲你啰!”

“你亲啊!”

“不行,我不够格,我娶不了妳,看看我的脸,很红对吧!我喝了酒呢!”

“那是夕阳照着你的关係嘛!我很仰慕你,别这样!不是昨儿个才约好的吗?怎么可能会喝酒嘛!我们明明连勾勾都打了!什么喝酒,都是骗人的啦!”

坐在幽暗角落微笑着的阿良,那张白皙的脸庞,唉,那不知世间丑事的纯真气息是高贵的。

至今,我不曾和比我年幼的处女同榻共枕。结婚吧!就算之后会因此而带来多大的悲哀也无妨,一生有那么一次能感受到那猛烈的狂喜也好!我本来一直以为会有什么纯真之美,不过都是傻瓜诗人甜蜜的伤感幻影罢了!但果然还是存在的!结婚后若到了春天,两人就骑着脚踏车去瞧瞧青叶的瀑布好了!

我当场打定主意,决定“一分胜负”,对于“採花”一事毫不犹豫。

不久,我们便结了婚。从中得到的喜悦未必有多强,但后来面临的悲痛之大,却不足以用“凄惨”两字形容,远远超过实际上的想像。对我而言,这世界果然还是个让我摸不透的可怕地方,不是这样一分胜负就可以轻轻鬆鬆地决定要从哪儿开始,从哪儿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