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博子是唸短大时和他相识的。他当时读的是神户市立的美术大学,专攻油画,也加入学校的登山队。唸短大的博子比他早一年进入社会。他则在隔年当了国中的美术老师。

对在东京长大的博子而言,他是她神户生活的全部──和他一起度过的日子,偶尔一个人落单的日子,即使落单也满脑子想着他的日子,有他陪伴着的日子,希望时间就此停住的日子,然后──永远失去他的日子。

他死于山难之后。儘管失去了留在神户的理由,博子也没打算回东京。对于家人劝她回去的催促,她只是含糊其辞地搪塞,不想结束自己一个人的生活。不过,关于这件事,博子也搞不清楚自己真正的想法;有时也会惊讶于自己怎么还身在此处。然后,每天依旧过着往返公司和住处一成不变的生活。

在两周年祭日的第四天,同时也是一个星期六的傍晚。

博子回到家,打开信箱,就看见一堆没用的广告传单里夹着一个小小的四方形信封。背面没有寄件人的姓名。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张信纸,折成四折。在展开这张折成四折信纸的剎那,博子以为是自己写的那封信──就是在两周年祭日的那晚写的那封信,寄到什么地方又退回来了?然而,她马上就知道不是,那只是一瞬间的错觉。同时,博子的心跳几乎要停止了。

渡边博子:

你好。

我也很好。只是有点感冒。

藤井树

是他的回信!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或许是谁的恶作剧吧?那封信被谁看到了?为什么那封信能被人收到呢?过了很久,博子仍然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把那封短信反覆看了几遍。

不管是谁的恶作剧,这无疑是那封信的回信。博子觉得这件事本身就是个奇蹟。虽然不明白中间有着怎样的偶然性,但这个偶然却让博子感受到他的气息。

(这一定是他的回信!)

博子决定相信自己的想法,随即又把信看了一遍。

博子突然想把这封信拿给秋叶看。博子穿上刚刚脱下的外套,又出去找秋叶。

秋叶在高级住宅区詹姆斯山附近的玻璃工房工作。博子到的时候,她的同事们都已经离开了,除了秋叶,还有留下来做整理的助手铃美。秋叶一面哼着松田圣子的〈青色珊瑚礁〉,一面转着一根长管子。

“差点就错过了,博子,我也正要回去呢。”

对博子的突然来访,感到讶异的秋叶虽然这么说。可是接下来,博子等了很久,他的工作都还没结束。

虽然秋叶自称是玻璃创者,平时却忙着帮客户生产杯子或花瓶,几乎没有时间创作自己的作品。

“再等一会儿,还剩十个。”

秋叶一边转着前端像是黏着麦芽糖般玻璃的长管,一边对博子说道。

“没关係,你慢慢来。”

博子端详着已经做好的玻璃杯打发时间。那些都是没什么特别,随处可见的杯子。

“和以前一样,只能做些无聊的东西。”

秋叶说着,没有停下手边的工作。

“学生时代真好,可以随心所欲地创作自己喜欢的作品。”

博子知道他在学生时代,有学生时代必须应付的功课;也抱怨过除非成为专业创作者,不然做不出真正满意的作品。

“老师,那我先走了。”

铃美不知何时已经準备下班了。

“噢。”

“博子小姐,我先走了。”

“慢走。”

铃美走了之后,秋叶转过头来,给了博子一个会意的微笑。

“怎么了?”

博子歪着头假装不懂。这是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暗号。

“有什么好事吗?”

“什么?”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

“是吗?”

博子对此含糊其词,绕到秋叶身后,坐到屋子角落的椅子上。

“我们去扫墓了。”

“半夜吗?”

“咦?你怎么知道?”

“听学弟他们说的。”

“……原来如此。”

“怎么样?”

“扫墓吗?”

“嗯。”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呢?说不错,也很奇怪呀。”

“是呀,说的也是。”

“不过。嗯,一言难尽啦。”

秋叶又继续工作,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博子。

“?”

博子歪着头。秋叶无声地笑了。

“怎么了?”

“这是我想问你的,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都写在脸上了。”

“有吗?”

秋叶微笑着点点头。

工作告一段落时,博子给秋叶看了信。

“我写了一封信给他,还收到了回信。”

即便这样说,秋叶也无法理解。

“怎么回事?”

博子把事情的经过从头解释给秋叶听。在阿树家看到了毕业纪念册,在上面发现了他以前的住址,写了一封信给他,然后收到这封回信。

“不可思议哪!”

“不过,应该是某人的恶作剧吧?”

“也许吧。”

“无聊,竟然有人这么闲。”

“但我挺开心的。”

博子看上去十分开心,可是秋叶却露出不解的表情。

“不过,博子,你干嘛寄那种奇怪的信?”

“嗯?”

“还是……”

“嗯?”

“你还是忘不了那家伙?”

“秋叶呢?你已经忘了吗?”

“怎么可能!那你是怎么看我和你的关係?”

“嗯……”

“说啊?博子。”

秋叶故意做出严肃的表情,慢慢靠近博子。博子不由得发出轻声的哀求。

“别这样。”

“不要说别这样。”

“别这样,别这样。”

“我可是很认真在跟你说。”

“你这样问我,我『嗯灾』啦!”

“你在没辙的时候,就开始说关西腔啊!”

博子羞怯地笑着。冷不防地,秋叶的唇捕捉到她的唇。博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应了他的吻。

他去世后的两年间,博子与秋叶的距离不知不觉已经如此靠近。然而,几次接吻时,博子却常觉得那个人不是自己。越过他的肩膀,可以看见窰内红色的火焰,博子茫然地想,两颊发烫或许是因为火焰的缘故。

打断两个人的是助手铃美。铃美因忘了东西而折返,却撞见了意想不到的场面,呆站在门口。

“啊……是你啊?怎么了?”

秋叶大声问。

“啊,忘了东西,回来拿……”却是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什么东西?”

“不……没关係。我先走了。”

铃美就这样离开了。

“糟糕,被她看见了。”

“怎么办?”

“没办法了,这下既然成为事实,就认了吧。”

“真糟糕,一定要阻止铃美说出去。”

秋叶对着继续闪避问题的博子说:

“扫墓时,我求过他了。”秋叶的眼神很认真。

“请他让我和你结婚。”

博子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

“够了,该让他自由吧!”

“……”

“你也该自由了。”

“……”

博子的视线落在信上,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藤井树君:

你好。

感冒怎么样了?

要保重身体,祝你早日康复。

 渡边博子

博子写了这封信,然后再寄往那个地址,里面还附上感冒药。对方一定会吓一跳吧。博子在心里窃笑。

几天后,收到了回信。

渡边博子小姐:

你好。

谢谢你的感冒药。

只是,恕我失礼,你是哪里的渡边小姐呢?

不管我怎么回想都没有印象。

请告诉我!

藤井树

这个假冒藤井树的骗子,竟然大言不惭地要我作自我介绍?!

“怎么办呢?”

博子虽然这么说,心中却莫名地感到欢喜。彼此竟然成了没见过面的笔友。不管怎样,这个人都是在天国里的他所牵的线,一定是个好人。博子很感谢他和上天赐给她的这段奇妙缘分。

不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一点也猜不透。博子想起来,以前在电视剧里见过这样的故事:没见过面的笔友其实是个老人。博子对写这封信的人的容貌作了种种猜测:是老爷爷?还是老奶奶?普通的上班族?说不定还是个小学生呢!“你是哪里的渡边小姐呢?”对方装傻说这种话,完全把自己当成了藤井树,就是对这游戏乐在其中的证据。会喜欢做着种事的年纪,应该是个学生。如果意外地是个中年大学教授,也很不错。博子沉浸在自己异想天开的世界中。

她再度把信拿去给秋叶看。

“寄了感冒药?博子真体贴啊!”

秋叶说着便大笑起来,把信还给博子。她对这封信的兴趣仅限于此。

“哎,回信该怎么写呀?”

“啊?回信?博子还打算回信?”

“嗯。”

“觉得很有趣吗?你们两个都是闲人!”

藉助秋叶的智慧,博子完成了第三封信。不如说,这封信根本就是秋叶写的。

藤井树君:

你好。

你已经把我忘了吗?

真过分!太失礼了!

我不会告诉你的,你自己想吧。

不过,给你一点提示。

我还是单身。

渡边博子

博子看了这封信的内容,眉头皱了起来。

“这怎么寄啊?”

“有什么关係!那家伙把自己当成了藤井树,写这样的内容给冒牌藤井树刚刚好啊!”

即便这样,博子还是不想把这种有失风度的信寄出去。博子脑海里出现了中年大学教授看到这封信时失望的样子。

博子假装把这封信装在信封里,后来却偷偷地重写了一封。她下意识地把对方当成了中年大学教授,写得有点严肃。

藤井树君:

你好。

感冒痊癒了吗?

今天我在回家途中,看到坡道上的樱花含苞待放。

这里的春天即将来临。

渡边博子

现在开始可能变成真正的通信了。博子内心充满期待,她很久没有感受这种坦率而雀跃的心情。

然而,对方的回信却不是博子想像的内容。

渡边博子小姐:

你好。

我真的不认识你。

我没去过神户,也没有亲戚或朋友住在那边。

你真的认识我吗?

 藤井树

“这封信好像有点认真了。”

秋叶看了信说。

“是啊。”

“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对方如果是认真的,我该怎么办?”

“说是认真?是怎么样的认真呢?”

秋叶这么一说,博子不知如何回答。的确,博子也不是没想过,对方会认真到什么样的程度。

秋叶又看了一遍信,然后他发现了一件事。

“这家伙是个女人!”

“什么?”

“你看,这里。”

秋叶说道。用手指着其中一行,是那句“你真的认识我吗?”

“这里用了女性用的『我』﹡字。”(﹡原文使用“あたし”,为日语里女性的自称。)

“……真的耶!”

“或者,这个人以为藤井树是女的,不是也有女人的名字叫做『树』的吗?”

“嗯……。”

“事情变得有点複杂了。”

“嗯。”

“是什么样的人呢?”

秋叶盯着信看,很认真地思考。博子也一起思索,却理不出任何头绪。这时,秋叶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不过,这封信是怎么寄到那家伙手上的?”

“什么?”

“不觉得很奇怪吗?”

“……什么奇怪啊?”

“我们的信的确寄到了,也的确收到了回信,对吧?”

“是啊。”

“但你说过,那个地址已经没人住了。”

“嗯,据说是变成国道了。”

“难道这家伙住在国道上吗?”

“怎么可能?”

“不是吗?”

“……嗯。”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真想不通。”

于是,秋叶就从不可能的地方开始推论。

“假设那家伙真的住在国道中央……”

“什么?”

“只是假设而已。在中央分隔岛上有一间小屋,而那个人就住在里面。”

“是假设?”

“是啊,虽然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但还是可以这样假设。”

“嗯。”

“邮差把寄到那个地址的信带去那边,但肯定不会把信交给那家伙。”

“是呀。”

“为什么呢?”

“什么?”

“为什么不交给她?”

“因为不可以随便住在国道上。”

“不是啦,这只是一种假设。”

“?”

博子不太明白秋叶的意思。

“那这么说吧,假设国道不存在好了。”

“为什么没有国道?这是猜谜吗?”

“随你怎么说,就当作猜谜好了──没有国道,所以藤井家的旧房子还在,有新的住户住在那里,然后邮差送信到那里,这样的话,信能寄到吧?”

“嗯。这样的话应该能寄到。”

“……”

“寄不到吗?”

“你说呢?”

“那,寄不到。”

“真的?”

“啊,还是能寄到。”

“答错!寄不到。”

“咦?为什么?”

让博子上了当,秋叶得意洋洋地露出笑容。

“不明白了吧?”

“嗯……不知道。”

“不可能寄到啊,因为收件人名字不一样啊。就算住址没错,收件人名字不对,还是寄不到。”

“……是吗?”

“是呀。就算送到了那个地址,门牌上的名字对不上的话,邮差也不会把信放进信箱里去的。”

“原来如此。”

“就算国道也一样。”

“什么?为什么?”

“不管住在哪里,只要收件人名字不一样,信就永远到不了那家伙手里,就好比阿基里斯与乌龟的赛跑﹡。这么说好像有点不恰当。”(﹡日本导演北野武的《阿基里斯与龟》;注于后。)

“嗯?”

“总之,到底是透过什么途径和对方书信往来,才是关键所在。”

“不过也有可能是邮差误投入信箱里吧?”

“的确有这种可能。”

“是吧。”

“但邮差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弄错吧。”

“……说得也是。”

“莫非……那家伙真叫这个名字?”

“什么?”

“也就是说,那家伙真的叫藤井树。”

博子怎么也无法相信会有这种事,觉得秋叶一定是因为被困在自己的推理中,所以想出了这种自圆其说的说法。

“……不过,就算是巧合,也实在太巧了吧。”

“就是啊!”

“可是,除非她叫藤井树这个名字,否则信是寄不到的,这是事实吧?”

“嗯……”

博子试图整理已经乱作一团的思绪。

若安代所说的不错,那个地址应该已经变成国道了,根本不存在。然而,信却安然无恙地寄到了,而且还确确实实地收到了回信。就算这是某个人的恶作剧,按照秋叶的推论,那个人一定是姓藤井。不过,在藤井家住过的地方,住着一个同名同姓的藤井树,会有这种巧合吗?而且对方还住在国道上!

“简单来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吧?”

“没错,可是,你们确实你来我往地通着信,这不也是事实吗?”

“……是啊,”博子说道,“所以……信还是他写的吧?”

秋叶看着有点茫然的博子。

“博子……”

“这样不就合情合理了?”

“这哪叫合情合理!”

“但……带给我梦想。”

“确实是带给你梦想。”

“是啊。”

“才不是这样,博子!”

秋叶有点生气。博子不知自己说了什么惹恼他的话,不禁缩起了身子。

“算了算了,博子,你要是这样想也可以,我会靠自己尽全力搞清处真相的。”

然后,秋叶说要当作重要的证据,没收了博子的信。

(﹡注:阿基里斯与龟:这是一个在亚里斯多德的《物理学》中所提到的一个理论,由古希腊数学家芝诺(或称齐诺,Zeno of Elea)提出的一种“哲学悖论”,其原意是这样:“动得最慢的物体不会被动得最快的物体追上。由于追赶者首先应该达到被追者出发之点,此时被追者已经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因此被追者总是在追赶者前面。”……

用阿基里斯以及乌龟来做比喻,让乌龟在阿基里斯前面1000公尺处开始,并且假定阿基里斯的速度是乌龟的10倍。当比赛开始后,若阿基里斯跑了1000公尺,设所用的时间为t,此时乌龟便领先他100公尺;当阿基里斯跑完下一个100公尺时,他所用的时间为t/10,乌龟仍然在他前面10公尺。当阿基里斯跑完下一个10公尺时,他所用的时间为t/100,乌龟仍然前于他1公尺,依此类推,所以阿基里斯只能逼近乌龟,却永远追不上……

但实际思考,就发现这是一种悖论,不需要过多的数学理论,用最简单的思维就可以了解,如果是时间的堆叠,经过细算就可以发现,阿基里斯可以追得上乌龟,所以这种芝诺理论的适用性是必须满足一些条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