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来乍到 杀机四伏

煊和市。

这里本只是金陵周边小城,极不起眼,可近年来却渐渐崛起了,许多商会重心迁到了这座小城,连带着金陵的军阀们也对这虎视眈眈。

但若详细说起这煊和市来,古玩铺、茶馆、当铺、戏楼,织成了这里的一半繁华,而那另一半的繁华,却是由一间叫“清歌门”的夜总会撑起来的。

在这十里洋场里,灯红酒绿,耀目的净是些金银琳琅。

绚美如花的舞池间,浪漫的爵士乐响彻厅堂,再加之衣香鬓影,虽地界不大,却已有那金陵各大舞厅的气派了,说是金碧辉煌里的天香国色,一点也不为过。

至于这清歌门,是美人鲤跃龙门的机遇,更是俏雀变凤凰的梧桐枝。许多才貌双全的姑娘,都在此结识富商巨贾,军阀门第,从此飞上枝头,衣食无忧。

总之,人说论煊和,因清歌门而名及遐迩,其实更多的,说的是这清歌门里的女人,同军统上下脱不开的那些干系——这是一代绝艳交际花的产地。

直到后来,她来了,从金陵那辉煌地界儿飘零到这小城来了。

她仅入清歌门三天,便凭着精湛舞艺和独特声嗓而名声大噪,不光为清歌门带来了大幅收益,甚至引了不少富商的青睐。

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她是炙手可热的清歌门头牌——宋新棠。

在她来的第四日,清歌门的女老板也终于因这来自金陵的俏女郎而露面。

那女老板唤周无翎,身材高挑,头上斜戴大檐帽,却用面纱遮住了脸,只隐约能见她的柳梢眉,连眼也被帽掩住一半,只隐隐能看出些眉宇间不落凡俗的英气来。

她进厅时,正是百花竞艳的夜,宋新棠和其他姑娘们站在台上一一献艺,或歌声迷人,或舞技精湛。只是论堂下鼎沸的呼声,仍都是向着宋新棠去的。

等到客散了时,众人都迎着周无翎在大堂落座,但见周无翎逡巡一番,便以纤手朝宋新棠一指,“那头牌红牡丹的名,便落给她罢。”

女老板发了话儿,便足见宋新棠头牌交际花的地位,已然确立了。可宋新棠毕竟非凡,敢在老板面前特立独行的,迄今也只她一个。不论旁的姑娘是否拈酸吃醋,宋新棠也是有资本当这么个头牌的。

她肌肤白皙,容颜姣好,身着绯色旗袍,更显身形窈窕诱人。

发髻别一朵绒花,艳而不俗,悬一段轻纱虚掩着半边脸,秀气的眉眼在纱后若隐若现,尽情散发她的迷人韵致。

她又常穿一双米白色高跟鞋,踏在地上哒哒作响,不知敲到了多少看客心里。

如今只见她一抚银戒指,扭着曼妙的腰身上前两步,信手点了根旱烟,两指夹住后便自顾自地吸起来。

“周老板,红牡丹听来忒艳,我不喜欢。不知秋海棠一号如何?俗言海棠无香,那些为一亲香泽来这的人,便不必想着我了。我宋新棠,卖艺不假,不卖身却也是真。”

宋新棠扬起瓷白的颈,从樱桃小嘴间吐出个大烟圈,又猛吸一口烟草,朱赤的口红沾在烟上,却是别样风情。

“歌舞也好,酒肉也罢,我宋新棠都能奉陪到底,可若是那些不干净的生意,我纵是在金陵时,也未有沾过。周老板若是允我,我保证今后清歌门人声鼎沸,座无虚席,若是不能允我,我与清歌门的缘分,也便尽了。”

宋新棠对老板如此轻慢,却也不见周无翎一丝一毫的生气,但却惹了清歌门旁的女郎不悦,火百合只勾唇一笑,搔首弄姿,朝宋新棠走了两步,阴阳怪气儿的语调迎来阵阵酸风妒雨。

“这‘红牡丹’的名号,你不愿要,有的是人愿要,好名声不讨宋小姐青眼,宋小姐偏就喜爱那红不红粉不粉的海棠,真是不正经。

“还不是从金陵跌跌撞撞飘零来的破落户儿,在这儿装甚么清高——周老板可要马上到沪上去看那一出《浮士德》的演出了,那可是周老板最喜欢的诗剧了,她可没时间跟你耗着。”

火百合是宋新棠未来之前呼声最高的佳丽,如今她出言讥讽宋新棠,可谓给佳丽们添了快意,附和声四起,却始终不见周老板言语,只见周老板双臂交环胸前,莞尔看向宋新棠。

偏听到结尾处“浮士德”三字,周老板凤目一立,偏了半边孤傲的脸颊朝向火百合,火百合便自知失言,退后了两步。

宋新棠来自金陵,举手投足间的气质本就与众不同,这火百合身上本也有落落大方的非凡气质,宋新棠本就还对火百合尚存几分好感,可火百合如今欺负到她头上,她自然也不是好惹的,一抬皓腕抚着鬓边绒花,便垂了凤目,尽是对这些女郎的不屑。

“姐姐们这是说哪儿的话,咱们清歌门的‘清’字儿多好听,怎着就不清高了?姐姐切勿自降身价呀,周老板可好好在这儿端坐着呢……

“何况咱们周老板开着清歌门的大门儿,也不是只为了看那一出儿戏吧,更多的,还不是想着,咱们这清歌门,如何早日比肩那些金陵大城市的繁华……

“百合姐姐,这投其所好固然重要,可您却别忘了,人本心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倒是枉费姐姐打听到老板喜好了。”

火百合一瞟端坐的周无翎,生生压下了无名火,只飞宋新棠一个白眼,便小扇一摇,倚着柱子静立一旁了。

周无翎静静看着这些女郎的闹剧,一双鹰隼般的犀利的眼直盯着宋新棠不放,听着宋新棠滔滔不绝的言语,还是拊掌朗笑出声,终于开口回应了这一出争锋。

“棠姑娘好利的一张嘴儿——说的不错,我要的,便是把清歌门里外都打理好。我就依你,往后便准你唤一声‘秋海棠’罢。”

周无翎痛快允下,火百合为首的女郎们都吃了个瘪,只看着周无翎扭头便走了。

但走时,也没人能看清她的真面目——但所有人都说,周老板惯是以面纱示人的。

辗转到了晚上登台时,众女一并在妆台梳妆,叱宋新棠狐媚风骚的言语不绝于耳,宋新棠却充耳不闻,好似这凡俗之语皆与她无丝毫干系。

她只换了件朱丹色舶来连衣裙,涂了胭脂,镶了华饰,艳如新娘。亮丽灯光打在她身上,当真宛若秋海棠在台上绽放,她唱着动听的歌,好似黄鹂出谷,场下当即沸反盈天,呼唤的尽是“秋海棠”的名号。

可不知怎的,正值盛时,她的连衣裙却从背后裂了开来,好不尴尬。

她惊诧地尖叫一声,赶忙提住裙子,可随之而来的,竟是大厅的灯刹那间便尽灭了,整个清歌门陷入漆黑之中,伸手不见不指,却有喧嚣的嘈杂声音。

紧接着,一阵枪声入耳,东边一声,西边一下,南边人跑开,北边杯盘碎。与之相伴的,是厅中人一声接一声凄厉的尖叫,混合着高跟鞋击在地上的声音,惊得人心间惶惶。

无论西装革履的绅士们,还是衣香鬓影的女郎们,在命在旦夕时,都各自狼藉奔逃,好不混乱。

宋新棠瑟缩在一隅角落,一手提着将垂的裙,一边依靠耳朵辨识躲避横飞的子弹。

突感肩畔一阵凉意,紧接着有人拢她入怀,她下意识重重拧眉,企图挣脱,那人却又附耳悄声一句:“别怕,跟我走。”

那人的吐息,有着别样的伏特加的味道。浓郁的酒气,伏特加,还有舶来的高级红酒,却又好像总夹杂着一丝甜腻腻的感觉。

真奇怪,同样是酒后的味道,那么多男人想对她一亲芳泽,她皆远距门外,她却只觉这一丝气息迷人。

可如今混乱之中,宋新棠顾不得其他,只糊里糊涂与这人一并跑出了清歌门,遁入了寂夜深巷中,她被这人拉拽折腾得七荤八素,但好在两人已穿街过巷,离了那混战之地。

还不等两人匀平喘息,宋新棠的连衣裙便因跌撞逃亡开裂更甚,犹如丝袜抽丝一般,一直从后背开裂到腿部。

在她抚心粗喘时,整个裙子滑落在地,只剩了最私密的肚兜亵裤,她蹲在地上,赶忙用残破的连衣裙聊作遮蔽掩在身前,很怕被眼前人占了一丝一毫的便宜。

“清歌门闻名遐迩的秋海棠小姐,肚兜竟绣着喜鹊登梅?宋小姐不是向来自命清高,这是想登哪家梅枝?”

宋新棠因这一声讪笑彻底红了脸颊,将残破的裙紧贴着自己的身子。她循声看去,这才看清方才在混乱中拉自己离开的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大抵算是个清秀俊朗的男子——

下身是规整的西裤,配着很亮的黑皮鞋,外着一件黑棕呢绒大衣,头上还戴顶大檐帽。一打眼便知身家不菲,光这一身装束,就没一件便宜货。

“我是闲云野鹤,根本不识人间烟火,只是随意穿穿罢了。”

宋新棠反唇相讥,“倒是你,猎艳风流成性吧,怎着就对这女子贴身之物所知甚丰了?”

男子勾唇一笑,笑得竟比女子还好看,那张清朗的脸颊,足以令宋新棠这种绝代佳人倾心了。

他有着不浓不淡的眉,杏核儿一般的眼,一弯起来便足够摄人心魄了。

只是,他说话却当真不讨喜,“顾某不好女色,但只对宋小姐这些贴身物件,尤为上心。如今更深露珠,夜寂人静,不若,你教教顾某,好好熟络熟络你这些物什?”

男子笑意更甚,嘴角裹挟着一抹促狭,眼神里放射着狡黠的光芒,却好似比今夜的星还亮。

紧接着,他信手脱下呢绒大衣,惊得宋新棠连连往后躲。

“流氓!下作!你滚开,滚开……”宋新棠将娇躯掩得更加紧实,凤目里全是惊惧。

他就看着她猫儿受惊似的退后,笑意更深,也不进行什么下作行为,只是将那件呢绒大衣朝宋新棠腿上一抛,“穿上它,否则名噪一时的宋小姐,往后可怎么见人。”

宋新棠拿起大衣,心下仍有余悸,试探性地抬头,去打量眼前这个奇怪的男子。方才那挺括的大衣显得他壮实,可脱了大衣,里边穿着端正的白衬衫,却能看出他其实十分清瘦。

“你究竟是谁?”宋新棠柳眉一蹙。

“顾之玺。”男子不假思索,云淡风轻地报出名姓,“乱世的闲人。”

“哦……你可知道,来清歌门闹的,是些什么人?”宋新棠心下终于安定,道出心中疑虑。

她心间笃定今夜来闹清歌门的人,与他脱不开干系。

怕只怕是当初金陵那事,被人查出了她的行踪,仇家追寻来了煊和这等偏僻小城……宋新棠倒吸一口凉气儿,不敢再想下去了。

顾之玺斜睨她,“难道没人告诉宋小姐,闲事闲人,在这时代,可都别问。”

宋新棠拿他大衣披在身上,将自己裹个严实,站起身,“清歌门眼看被砸毁了,我一个头牌是闲人?倒是顾先生,您不来,清歌门也不见有枪战这种事。”

“顾某今日如若不来,宋小姐恐怕窘迫人前了,”他一瞟她开裂的连衣裙,嘴上又悬着一抹玩味的笑意,“也可能——命丧当场。”

顾之玺看她起身吃力,竟还绅士地递过手臂借她扶。

宋新棠借力起身,藕臂一边依靠着墙壁,一边触碰着顾之玺的手。

顾之玺的手亦如葱根般白皙,皮肤细腻,与那些终日流连清歌门的富家子迥异。

更加不同的,是他的手在如此慌乱境遇后仍然温热。

她的手就很凉,他好似意识到了似的,摊开掌心包裹着她冰冷的手。而这一分微妙,竟使得两人面面相觑,各自红了脸颊。

正值此刻,一声枪响打破漆夜静谧,那枪是冲宋新棠来的,可却实实在在打在了顾之玺的肩——他刻意挡在了她的身前,为她挡了这几乎能夺她性命的子弹。

顾之玺在电光火石之间回击一枪,角落处的杀手便呼痛倒地。宋新棠暗叹顾之玺枪法精准,又眼看他的血渗透了白衬衫,惊慌失措地搀扶着他,两人从暗处溜走。

“为什么总这样救我?”宋新棠已然无法确定清歌门的杀手到底冲谁而来。她此刻觉得,冲顾之玺,或是冲她,皆有可能。因为顾之玺本可以躲过刚刚那一枪,却生生替她捱住了。

“不为什么,别说话,拦住黄包车,送我去医院。”顾之玺痛得冷汗涔涔,鲜血如瀑布喷涌,浸透了纯白的衬衫。

宋新棠心急如焚,看着重伤的顾之玺,似乎比子弹打到她身上更加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