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皆是凡人

已经临近晚上七点了,警局加班是常态,到了这个时间段仍然灯火通明也是常态,然而只有这间会议室是不一样的。

房间的灯是关着的,仿佛自散会大家离开后这里就已经没有了人,然而黑暗中隐约的一点猩红烟星却暗示着这里仍有人——靠在椅背上,跷着二郎腿,正抽着烟。

纪尘的脚步顿了下来,身子偏向会议室里探了探。

队里没有人习惯不开灯坐着的,如果有,那也可能只是有人借这个地方补个觉,也不会坐在黑暗中抽烟。那这样一推理,只有可能是最近才来到队上的那位,还没被安排办公室的那位——陆以恒。

南舒是在看陆以恒。不知道为何,纪尘心头突然涌上这样一个她自己都觉得讶异的想法,而且南舒看得很认真。

身边骤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很好奇?”

纪尘一僵,连带着站在一边的田原也紧张了起来。

南舒却笑了,“是有一点,对厉害的人总是忍不住想要更了解一点。”

“他是挺值得人好奇的,”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张启庭双手环抱,靠着墙,用食指和中指夹着水性笔,飞速地旋转着,兀自说,“十七岁念警校,二十一岁出国进修,二十三岁进警队。

“年年警校优秀学生,年年江市优秀人民警察,记三等功一次,警队里的香饽饽,罪犯里的眼中钉,而且他利用犯罪心理的知识对罪犯进行侧写的功夫可是江市鼎鼎有名的存在……简直是警察队伍里的神一般的存在。

“在其就任期间,曾攻破数个江市巨大疑难案件,一度让江市警队的破案率在全国各市的排行榜上一骑绝尘,更被媒体称为‘江市的破案之神’,但是据说专业水平和侦查能力高超的陆警察在系统内部并不受欢迎,这或许是因为他那桀骜不驯又孤傲的性格使然,”张启庭数着坐在会议室里那位人士的荣誉,“然后他就莫名其妙地,跌到汀市来了。”

田原迟疑,“跌?”

张启庭“嗯”了一声,“虽然明面上是说他调任来汀市学经验,可比起江市来说,汀市哪里是一个学习的地方?坊间传闻,他是犯了事,被罚来这儿反省悔过的。”

如果说今天一整天大家对陆以恒的态度先是不屑和鄙薄,那么在他发言之后便变成了隐约有些不愿承认的佩服。

可现在,在素来严肃的张启庭口中的这个陆以恒,才是真真实实地让田原和纪尘觉得有些挠心挠肺地好奇。

没有什么比“坏”警察更加吸引人的存在了。

尤其是陆以恒这样的,又优秀,长相又有些出色的警察。

趁着张启庭淡淡地和众人讲述着陆以恒的生平时,纪尘迅速地在手机上查了查,“哇,百度上还有他的资料!”她把手机举起来。

手机上正是一张照片。这张图片显然是从哪篇报道上扒下来的新闻照,像素很高,就连男人眼下的乌青都一清二楚。他穿着警服,妥帖而整齐——但这或许是他全身上下气质最为正经的一部分了。因为就算他穿着制服,也掩盖不住他浑身上下那股不羁的气息,哪怕很有可能这是他正在接受采访时的照片。

两个警队新人讨论得热火朝天。

“呵。”一声出乎意料的冷笑声突然冷冷地冒出来。

正在讨论的两人和在一旁静默不说话的张启庭,不由自主地被这种冷淡的语气逼得骤然停住了。

三人看向声音的源头。

南舒的脸色很淡,唇角隐约看得出来嘲意,语气前所未有的不屑,没有一丝一毫她平日里温顺的样子,“这个世界上之所以有神,不过是因为普通人把出色一点的凡人捧成了神。是人成就了神,而不是神成就了人。所以这就是为什么站得越高,从神坛上跌落的时候才会摔得越疼的缘故。因为捧你的人,也可以是想要让你堕落的人。”

一番话,意外地让三人把话全部都吞了回去。一时之间,空气竟然宁静得可怕。

打火机摁动的声响却忽然在走廊极近的地方响起。

正在说话的四人均是一愣,然后齐刷刷地扭头朝声源处看去。

只看见,刚才他们话题的中心人物正站在会议室的门口幽幽燃起了一根烟,满不在乎地插着兜,神色里半分都看不出刚才被讨论的人是他的样子。

经过了一天的奔波和高强度的工作,陆以恒的胡茬似乎又长了一些,青色的胡茬让他看起来疲态十足。

张启庭第一次由衷地感觉到尴尬。刚才他们好像,一不小心,就背着人说了人闲话,而且还就那么恰巧地被他们议论的对象听了去。虽然也不知道他究竟听了多少。

然而陆以恒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句话都没说。他夹着烟,无视站在会议室门口的三人,就往走廊另一头刘潜的办公室走去。

“怎么办?他好像听到了,不会是要去跟队长告状吧?”田原有些着急,无声地用唇语问纪尘。

纪尘也很是不知所措,茫然地摇摇头,哽了半天,还是一言未发。

“不会的,他不会说的,”像是知道两人的小心思,南舒突然说,“陆以恒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

两人还想再追问一句,不料南舒收敛了一贯温和的表情,再不说话了。

而已经走到了走廊尽头的陆以恒,意识却逐渐开始放空起来。

当灯光打到他刚在阴影里的半边脸上时,他平日里眼底淡淡的漠然,变作了不加掩饰的嘲讽,甚至连嘴角都轻轻地勾起了。

不要把人捧成神?

他回想起刚才站在会议室门口,卸下平日里温和伪装的女人,双手环肩,一脸冷漠地说出这句话来。

那时他正站在房间内靠近门口的黑暗里,南舒清脆舒缓的声音恰好出现,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他的耳膜上。陆以恒把她那段颇有鄙薄意味的话听了个完整。

可他半点儿也没感觉到有被侮辱的不堪或者是愤怒。

因为南舒的那句话,原本就是对的。而关于这个事实,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你我皆是凡人,没有什么区别。

被捧成神的,只会跌入比凡人还不如的尘埃里。

“咚咚。”

陆以恒用指节微微叩响了刘潜办公室的门。

“小陆?”见到他的到来,刘潜也很是意外。他原以为陆以恒是一个冷傲到不屑于和汀市任何同行打交道的人,此时此刻他的来访的的确确是在自己的意料之外。

“有什么事么?”

“的确是有,”陆以恒沉默了一会,“是关于一个人的。”

刘潜顿时了然于胸:“南舒?”

陆以恒没说话,刘潜知道自己一定是猜对了。

就凭陆以恒今天在会议上的那个举措,他不可能不对南舒有了防备之心。

“唉,南舒是个好孩子,以前也是一个很好的警察苗子。小陆,不瞒你说,要不是因为她的性别的原因,当初我是想把她当成接班人来培养的。只是后来出了点事,她放弃了这一行,我也能理解。现在正好队里也缺人手,我就跟南舒提了那么一嘴,让她重新回来上班,今天参加会议也是我特批的。。”

刘潜以为陆以恒是要追究今天南舒参加会议的事,刻意解释了一大通。

然而沉默地听他说完的陆以恒却只微微摇了摇头,“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怎么?”刘潜明显一怔。

“我是想问,她离开警察岗位后,现在是什么职业?”

刘潜万万没想到陆以恒竟然是对南舒本人感了兴趣,他打趣道:“小陆你该不会是看上我们队南舒了吧?”潜意识里,刘潜还像护犊子一样将南舒算作自家人。

然而他戏谑的话语却没有得到陆以恒的回应。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尴尬。沉默的气氛在两人间发酵了一会儿,刘潜忽然说:“南舒现在在殡仪馆。”

“殡仪馆?”陆以恒皱着眉。

“对,她现在的职业是入殓师。”

入殓师。

陆以恒的神情有片刻怔忪。

是了,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她手上既有不能完全洗干净的油彩,又有轻微的福尔马林的味道。

因为南舒原本就是给死人整理仪容的化妆师。

——

自打昨天早上在郊区发现尸体以来,不知不觉中,一来二去已经在警局足足耽搁了两个白天。跟刘潜打过招呼后,南舒也准备自行打车回家,哪知道就像昨晚的剧情重演一样,她在警局门口又被同一个人给拦了下来。

陆以恒斜靠着车门,饶是体型巨大的越野车,他那样一靠上去也丝毫不觉得违和。应该是刚在宿舍洗过澡的缘故,他头发上的水还没干透,这两日里的硬朗形象软了半分,夜色里竟然多了一丝柔软。他双手插兜,眉毛上挑,语气颇有调戏良家妇女的意味,“我送你?”

南舒看了看大院外的车水马龙,一瞬间脑海里回想起了这两日两人意外的“纠葛”,她警惕地摇了摇头,“谢谢,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男人的低笑声在风里荡漾着,要命地性感。

陆以恒生平第一次被女人这么干脆地拒绝。他自以为自己的脸和身材,是他在情场上无往不胜的法宝,而过往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可他没想到,空窗了好几年后,他第一次在短短两天里就对一个人产生了这么大兴趣后,竟然被人家以防贼的心态给拒绝了。

眼前的人跟他一样,也快要四十八个小时没睡了,比起刚洗了一个澡,神清气爽的他,南舒脸上的倦色是收都收不住。可就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要强撑着自己回家?

电光火石间,陆以恒福至心灵,“那我换个说法,”他站直了身体,没之前那样懒散,“跟我去案发现场看看——你总不想要这个案子就这样结束吧?”

他在暗示南舒,章波最后的话。

——

南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上了陆以恒这条贼船,不,这辆贼车。或许实在是因为她对这个案子不甘心。

明明疑窦重重,却始终无法拨云见雾。

比起省城江城来说,汀市算是个小地方了。晚上的郊区更是人烟罕至,除了一眼望不到边缘的荒草地,便是稀稀拉拉的路灯,在道路的两侧零零散散地亮着。周围静得可怕,陆以恒也没有开音乐的习惯,南舒就这样开着点小窗,逃避着车内的尴尬,漫无目的地扫视着窗外。

不知为何,今天陆以恒的车速出乎意料地慢,大片的荒草掠过视线,单调又无聊。

终于,好不容易捱过了在车上的时光。到达目的地时,南舒终于松了一口气。

第一个案发现场,大片荒草蔓延。野外的警戒线已经被撤除,若不是因为出于刑警良好的记忆力和直觉,普通人经过一定分辨不出这里曾经陈尸。

黑暗里,凉意袭来。两人下了车,站在水泥路上朝着草地深处看去。湿润的泥土使行走的危险性异常高,南舒不由得皱了皱眉。这对穿着高跟鞋的她来说实在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更何况整整两天她都穿着这双鞋奔波,来不及歇息,双脚早已经麻到没了知觉。

站在一旁的陆以恒淡淡瞟她,声音含糊着从他的喉咙里冒出来,“进去看看?”说完他便递出一只手来,指节分明。

南舒有些错愕,“什么?”

陆以恒再向她靠近了些,手离她更近了,他睨了一眼南舒的脚,说:“你穿高跟鞋不好走路,牵着。”语气是那样熟稔,单纯得像是初中生借了一块橡皮擦出去一样简单自然。

南舒大脑宕机了两秒,不知不觉伸出了手,“哦。”

手接触到那人宽厚温暖又干燥的手掌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似乎,他们两个的关系有些超越了刚认识两天的普通人了。

她悄悄去看那人的侧脸,下颔线条完美得不可思议。

南舒就这样沉默地被陆以恒牵着手一路往深处走去。

郊区的凉风呼呼地刮着,疯长的荒草被风吹得刮在她裸露在外的小腿上,瘙痒又难受。也不知怎么的,脚下踩的这一片软泥,分明是不会被高跟鞋踩出铿锵有力的声音的,可她分明听到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咚咚”声。

“傍晚的时候……”

终于没忍住,南舒开口想解释一下在会议室门口发生的事。

虽然她心里明白,自己当时说话的意思并不是针对陆以恒,但说不定听者有心了。

“我没放在心上,”陆以恒突然停住,转过头来看着她,“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不成神,便不会有堕落的神。南舒看得比几年前的他通透。

“嗯。”这回语塞的还是南舒。

终于抵达了案发现场的荒地中央。现场的侦查结束后,这几天这儿被警察们用警戒线围了起来,并没有人进来过,只留下空地上被白色石灰粉勾勒出来的人身轮廓。这副场景,让两人前几分钟刚荡漾起的旖旎心情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色温柔,两人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南舒垂着头,眼神凝聚在石灰粉上,“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没等陆以恒回答,南舒突然抬头,将碎发撩至耳后,莞尔道:“我相信你一定也有同样的感觉,因为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

她用的是语气肯定的陈述句,甚至话语里还将两人归为了“我们”的阵营。这话说得陆以恒两日以来面对这个案子的烦闷和狂躁感,忽然就一扫而空了。

陆以恒直接将她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章波肯定是凶手,但犯罪画像有矛盾。”

有矛盾你还笑得这么得意?南舒看着男人几乎是一瞬间柔下来的表情和扬起来的嘴角纳闷。

没得到想要的回应,陆以恒又不知不觉傲娇了起来,冷言冷语道:“别空想,再把案情回顾一遍。”

她一怔,撇头看着站在一旁的人,只见他已经戴上了办案专用的一次性橡胶手套,朝她伸出了手来。

南舒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扭捏,干脆地握住了他,顺势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