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陌上阴霾

地下停车场。

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赫然看到那只灰暗中闪亮的钻石耳坠,忽然觉得心口上的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扶着车门深吸了口气,看着车座椅道:“想起点事情要办,你先回去吧。”

不等孟青岑回应,何隽永一转身逃也似的朝停车场通向超市的通道走去,此刻她满心的情绪根本无法面对这个男人,不断的被他忽视、他的过往经历不曾对她吐露分毫、曾经低调得没有他家人和同学朋友参加的婚礼、石眉口中他曾经的专情、如今车里的耳坠……这一切的一切骤然堆积起来从头顶灌到脚心,她一时间觉得难以承受。

走出超市,随便坐上一辆进站的公交车,手拉着扶手,身体晃动在陌生人中间,嘈杂的氛围麻痹了何隽永烦躁的心,随便去哪里,随便哪里是终点,只要不待在他的身边,至少不会疯掉。

对面座位上,一个年轻的奶爸抱着一个两岁的奶娃娃,忽闪的大眼睛定定的瞅着她,娃娃忽然扭动了下身体,从爸爸手里扯出自己的口水巾,把小身子向她探过来,小手攥着口水巾往她手上放,嘴里哼哼唧唧:“姐姐,擦擦……哭哭……”

何隽永望着那只捏着口水巾的小肉手,突然哇的哭出来,刹那间公交车里一片安静,乘客们都吃惊的朝这个悲伤的小姑娘望过去,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

……

孟青岑坐在车子里,眼望着何隽永的身影消失在通道转弯处,他低头看了一眼那只耳坠,取出手机,点开通话记录,拨出最新一条记录的号码,铃声响起,对方秒接,听筒里传来一道娇宠的声音:“孟老师,是不是有时间让我请饭了?”

“我车上有只耳坠……”孟青岑面无表情的问道。

“是钻石的吗?”女孩简直惊喜。

“对,在我车里。”

“哎呀幸好是丢在你车里,我还以为是一早搬家时丢在原来租的房子里了呢,本来想认倒霉的,没想到找孟老师搬家居然这么幸运!”

“那好,周一上班时还给你,挂了。”孟青岑打算挂断电话,女孩慌忙阻止:“那孟老师我就欠你两顿饭喽,我不喜欢欠人情哦,你一定要帮我把这人情还掉好不好!”

“嗯,等我有时间。”挂掉手机,孟青岑把耳坠捡起来放进外套的内袋里,发动车子,双手握住方向盘,却迟迟没有挂挡。从昨天生病,何隽永的状态明显不对,今天更是如此,没了往常厚脸皮的热情,甚至对他产生了肢体上的抗拒……她是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如今却看不懂她的心思了……

公交车开了很久很久,终点站居然在外海,下午四点的时间,举家游玩的人已经开始回程。

沙滩上的人渐渐稀少,何隽永脱了鞋坐在沙滩上,九月的海水很冷很冷,潮来潮往,冲刷着她纤细雪白的双脚,冰凉的脸颊埋在膝盖上,心里一片荒凉。

远处有一对年少情侣,提着各自的鞋子手牵着手,时而贴耳私语,时而在海浪里欢笑追逐,男孩捉住女孩背在身上,大叫一声冲向翻卷过来的海浪,海浪冲卷到男孩的肩膀,瞬间又退去,男孩站在原地并没有被冲倒,他忽然大声对着再次翻卷过来的海浪叫着:“我说我会保护你的!我做到了!”背上的女孩被男孩架到肩上大喊:“大傻瓜我爱你……”

这就是相爱的样子,何隽永从未体会过,孟青岑是她的初恋,一眼万年,义无反顾的嫁了,任谁都无法阻挡她的舍我其谁,然而此时此刻,看到那对年少的恋人,她蓦然觉得,能被自己深爱的人爱着,真是莫大的幸运和幸福。

“嘛呢?”李半绒没心没肺的声音在听筒那端响起。

“外海吃狗粮呢!”

“啊?!跟你家孟先森?”

“没,一个人……”

“乖乖,我需要你!”

“来接我吧,给我带条裤子,我裤子弄湿了。”

“等着啊……”

四十分钟后,李半绒的老爷车把困守海边差点看到日落的何隽永接走了。

老牌火锅店里,两个人点了鸳鸯锅和羊肉海鲜,话没说几句,先爆吃了一轮。

“老子又失恋了,哼哼……”李半绒嘟着辣得红肿的嘴巴,一脸丧气。

“跟谁啊?”

“装傻!林寂州啊!”李半绒瞪了她一眼。

“大姐,你这是史上最短恋情了吧,让我数数,这才几个小时……”何隽永扒拉着手指数时间,李半绒一片生菜叶子丢过去,“埋汰我呢不是?我单恋好吗,表白失败,小奶狗跑路了,房都开好了,居然不给我睡,你说,我有那么难看吗?”

何隽永故意把脸凑过去看了看,李半绒虽然脸部线条比较硬朗,整体走中性画风,身材堪比模特儿,然后摇摇头:“你长得真心不难看,就是见肉就张嘴,见兔子就撒鹰,攻势跟迅猛龙似的,容易把人吓跑。”

“恋爱谈不成,睡一下都不肯,没礼貌!”李半绒撇撇嘴,眼角意外的闪着点点泪光。

何隽永看她真伤心了,有些心疼:“绒绒,谁都想被人爱,可跟你上床的人越多,肯真心爱你的人越少,占便宜谁不会,他们占着便宜还会嫌弃你,如果你是真正的渣女,我也就不劝你了,可你明明不是,为什么假装是呢……”

李半绒愣了半晌,吸了吸鼻子,从锅里捞出几片羊肉,塞进嘴里狠狠的嚼着:“知道为什么拿你当朋友吗?”

何隽永鼓鼓嘴巴:“就我敢说你不爱听的呗……”

“我妈都不愿意管我了,除了找我要钱,只有你还愿意说我……”

公司里,只有何隽永了解李半绒家里的情况,父母早年离异,都没有正当职业,只有手里缺钱花时才会想起还有个女儿。一开始,李半绒还觉得凭自己的能力能供养父母是件光荣的事,被需要的感觉特别充实,谁知父母两人的胃口越来越大,有她养着,谁都不再去找工作做,就连父亲再婚生的孩子的学费也要她出,一气之下,李半绒跟父亲翻了脸,从此断绝联系,母亲那里见给女儿逼出了脾气,不愿意断了财路才有所收敛,不过每次伸手要钱时,也要先看看女儿的脸色了。

“以后,找个靠谱的男人慢慢来,找个对你好的。”何隽永的口气仿佛一个过来人,让李半绒嗅出了一丝异样。

“怎么回事?我说你周末怎么耍单了?老孟给你添堵了?”

何隽永叹了口气:“只是有点累了,想一个人静静。”

“可不嘛,你一个娘家的幺女,婚前小公主一枚,嫁个大六岁的大叔,进门就当后妈,整天伺候一大一小,大的不冷不热,小的三天两头跑医院,你把自己好端端的职业生涯都牺牲了,说你什么好!”李半绒只见过孟青岑两次,一次婚礼,一次公司年会,看两人的相处就知道,何隽永是爱的深沉的那一个,而孟青岑的状态,冷得像个谜。

“都是自己的选择,没什么可抱怨的……哎,美女,今晚跟你睡好不好?”何隽永抛给她一个媚眼,李半绒笑着飞吻一个:“美女,到我碗里来,哈哈。”

……

窗外忽然下起大雨,电脑上的时间显示23点25分,手机上没有她的任何消息,同样的,孟青岑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去过问她的行踪。

电脑里的照片设置成幻灯片模式,已经播放了无数遍,即使不去翻看,那张脸那个人也不可能在脑海中磨灭。大学的QQ群因为时岸洋的回归而重新活跃起来,他上线简单聊了两句就潜了水,他不愿再揭开过去,也不喜欢展示现在的生活,有些久别的同学@他,他只能选择视而不见。

洗漱一番,关灯上床,望了望空掉的半边床位,孟青岑背向躺好,最后看一眼手机,何隽永的头像下依然没有新消息,朋友圈也好久没有更新,心里莫名的不适,把手机甩在身后,睡觉!

……

李半绒的出租房坐落在旧市中心的一处老旧小区,因为离公司只有三站地的车程,可以满足李半绒赖床的恶习,所以租金虽然贵了一点,她也认了,自己起早贪黑赚的钱,如果不花在自己身上,也早晚被贪心的父母搜刮走,所以,李半绒钱赚得不少,花钱也大手大脚,工作几年下来,一分钱存款没有,银行还有一万多卡债等着还分期。

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只有一张双人床。李半绒这翻来覆去的睡姿,一会儿仰躺着,把腿搭在何隽永的腿上,一会儿趴着睡,手捏住她的胸,还时不时的冒出几句梦话,搞得何隽永闭了几回眼都难以入眠。

忍无可忍就无需再忍了,她抱着被子跑到客厅,蜷缩在小沙发上,昏昏然刚进入梦乡,就被自己的手机来电铃声吵醒了。

何隽永简直怒从心头起,从沙发上蹦起来,抄起茶几上的手机一看,竟然是齐若素的名字,顿时脑袋“嗡”地一声响,心知肯定是可尘出事了。

“隽永!可尘发烧昏迷了!我打了120正在去医科大总院的路上!你快来啊!”齐若素的声音颤抖惊慌,夹杂着救护车的警报声,听得何隽永心惊肉跳的,她赶忙安抚婆婆:“妈,别怕,我这就赶过去!”

“你告诉青岑一声,我打他的手机打不通!”齐若素听到儿媳妇的声音仿佛安心了一些,可她的话却让何隽永心里咯噔一下,孟青岑的手机打不通?凌晨三点多还占线?跟谁在聊?还是故意不接?难道他也不在家?……一连串不好的想法在何隽永的脑海滚动播出,她放下手机三两下把衣服穿好,跑到卧室把李半绒晃醒:“我儿子急诊,借我车用一下。”

李半绒迷迷糊糊的嗯啊答应着:“你自己小心,别太着急…”

何隽永抓起车钥匙冲到楼下的停车位,边跑边给孟青岑打电话,结果对面居然提示已关机,坐上车子,何隽永已经不愿意多想什么,给孟青岑发了一条语音后,不再管他是否回复,发动车子加速开往医院。

……

凌晨三点多,孟青岑一如往常的从睡梦中醒来,伸手向身旁划拉了一下,依然空空如也。他猛地坐起身,抓起床头的手机,却发现已经关机了,他连忙起身接了充电器,一开机,几条新的信息就叮叮咚咚的顶进来,他连忙点进去查看,果然有一条是何隽永发来的,他迫不及待的点开语音收听,却听到儿子生病入院的消息,慌忙穿衣找充电宝冲出家门。

天色渐渐青白的长街上,一台白色的轿车一路疾驰进医科大总院的地上停车场。

孟青岑锁好车门,飞奔进门诊大楼三楼的诊疗室。

推开诊疗室的房门,正撞见拿着一次性纸杯打算出门打开水的齐若素。齐若素看着满头大汗的儿子,并没有闪身放他进去,而是伸手示意他不要出声。孟青岑探头往房间里望,见可尘正睡在病床上输液,何隽永则守在床畔打着瞌睡。

齐若素把儿子推出门去,拉到走廊尽处,她从头到脚把儿子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见他内搭的衬衫扣子都没扣,就直接塞在牛仔裤里,西装外套一边的领子也没翻好,她伸手帮他把衣领整理好才开口问道:“为什么不接电话?”

孟青岑愣了愣,夜里他并没有听到手机铃声,他解锁手机查询通话记录,的确有一条凌晨四点的未接来电,但他的确没有听到。

“我打了不下五通,第一通响两声就提示关机了,为什么关机?”齐若素拧着眉头审视着自己的儿子。

“应该是没电了,您看,电才充了10%。”孟青岑举起手机给母亲看。

齐若素看了一眼却并未打消疑虑:“你和隽永没在一起?”

孟青岑闻言一哽,抿着嘴唇不知怎么作答。

齐若素盯着儿子看了半晌,眼光飘向窗外渐渐明朗的天色,雨后的天光,总是格外晴朗美好。

“不管你和隽永之间有什么不愉快,你是我的儿子,你的品性我还是了解的,虽然你做过大逆不道的事情,但妈妈知道你是负责任的男人,隽永也是我看好的女孩子,她对你的感情谁都看得出来,妈妈希望你们感情融洽,带着可尘把日子过好,等可尘身体健壮些上了小学,隽永也该有自己的孩子,这对她才算公平,”

齐若素见儿子仍然一言不发,了解他这随而不和的性格,在某些事情上的信念,简直执拗得天雷都轰不塌,她叹口气,摇摇头,“没有人不是自私的,在你和隽永结婚这件事上,妈妈自私得彻底,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看见你和可尘有人照顾有人心疼,隽永品性好、家庭条件也不差,最重要的是:

“她非常爱你,一颗心都扑在你和孩子身上,如今这样的女孩子实在是太难得了,她对你和可尘的照顾,我当婆婆的,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而你对她的态度,不足她对你的十分之一,别跟妈妈说你一点都不喜欢她,以你的性子,真的一点都不喜欢,连她碰你手指你都会烦,更不要说朝夕相处共同生活了,别让一个活生生的人给你的过去当祭品,你自己想清楚,不要一错再错!”

徘徊在寂静的走廊,孟青岑一时难以理清头绪,那件事以后,母亲对他的隔阂是显而易见的,几乎不会深谈,生怕触碰到彼此内心的伤疤,而这次,母亲的口气很重。

齐若素先行回家收拾可尘住院用的东西,孟青岑到值班医生那里看过儿子的急诊病历,急性肺炎,好在送医及时,这才稍稍放了心。推门走进病房,可尘还没苏醒,何隽永却被他的推门声惊醒,慌忙查看可尘的情况,见孩子没事,才转头看向站在门前的他。

孟青岑见她肉乎乎的小脸,居然戴了三层医用口罩,只剩下两只泛着血丝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突然间,心里被软软的忽悠了一下。

何隽永看到进来的居然是孟青岑而不是值班医生,心里的紧张顿时松缓下来,可一眼窥见他敞开的外套里面松散不整的衬衫,心头霎时拧紧了,她愣了愣,未发一言,回正身子,俯在床畔继续睡。

孟青岑来到她身后,手掌抚着她纤薄的背,轻声说:“先回家吧,去补个觉,晚上再过来。”

何隽永心想也是,这里是孟青岑就职的医院,对孩子的医疗看护不会有差池,自己因为可尘经常生病,年假已经销光了,再请假的话,年终考核又得垫底,明年的加薪就彻底不用幻想了。想到这里,何隽永把脸从手臂上抬起来,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感冒加上彻夜无眠,简直难受得要命,她站起身,把手机揣进随身的挎包里,低头朝外走。

没走出几步,就被孟青岑拽住手臂:“你昨晚去哪儿了?”

听到他平淡的口气,何隽永心头顿时抖起一团火:“我们彼此彼此,谁都别问谁。”

“这是什么话?”孟青岑吃惊于她的硬怼,她一个已婚妇女彻夜不归难道还有理了?!

“是啊,意外吗?原来我也是有脾气的……”何隽永满心的不耐烦,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却被更紧的攥住。

“我一直知道你有脾气,就是没想到,脾气会这么大。”他不想吵到可尘,拉着她走出诊疗室,到护士站交代护士帮忙看护,然后一路把她拉到他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