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郎心似海

“妈妈…妈妈……”

“嘘……她病了,赶快收拾好,爸爸送你去幼儿园。”

……

何隽永的双眼艰难地撑起一条缝,勉强把头侧向卧室门的方向,却只能看到紧闭的房门。

她放弃挣扎,干裂的嘴唇间呼出一口粘稠的热气,滚烫的额头如同顶着一口热锅,蒸腾着她浑噩的头脑,太阳穴象被楔进两颗钉子,硬生生的疼,整个身体灌了铅一样沉重的陷在床褥里,每个关节都鼓胀着酸痛,痛感就象黑夜里的警示灯,在关节上轮番闪烁着,尤其是腰和胯骨,割裂似的疼。

昏昏沉沉的,听见房门把手扭动的声音,一串轻轻的脚步,迈着窄窄的步伐来到她的床边:“妈妈,水和药放在这里了,妈妈记得吃哦。”

“嗯~~”她挣不出隆隆的疼痛,勉强从红肿的喉头撕出一点声音,被子上裸露的手背,被一只微凉的小手轻轻抚摸了两下,滚烫的面颊上,印上孩子柔软微凉的嘴唇。

“妈妈,我上学去了,等我放学了,你一定就好了……”

“可尘,”孟青岑站在卧室门外叫着儿子的名字,“要迟到了!”他尽量压低音量,向儿子招手,孟可尘依依不舍的用小手用力捏了下何隽永的手指,才撒开两条小细腿向门外跑。

仿佛孟青岑说了句什么,传到何隽永耳道里,只有“隆隆”的轰鸣,她实在没有体力去分辨清楚,听到房门再度关上的声音,脑子里勉强绷起的那根神经瞬间一松,猛地陷入了昏睡。

……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响起刺耳的来电铃声。

何隽永挣扎着翻过身,抓起手机心急的看向亮着的屏幕,屏幕上闪烁着“李半绒”三个字……

不是他,明明那么期待,又意料之中不会是,是不是身体脆弱的时候人也变得异常矫情了……

何隽永叹口气,蓦地按下心头冒起的那点小小希冀,可心口还是不受控制的凉了几分。

“喂?”她声音嘶哑的接起电话,一只手用力的掐着酸痛的眉心。

“啊?!你声音怎么了?病了?”李半绒曾和她一起在公司项目部共事过半年,年纪相仿、脾气相投,婚前经常约饭逛街的首选。

“发烧…请假了……”

“哎嘛,让那爷俩累的吧,去医院没?”

“懒得去……吃点药就好了…”

“唉,我也是瞎操心,你老公就是医生嘛,哎哟差点忘记正事,我在路上呢,去工厂,临出公司前给客户发了份资料,结果人家刚刚来电说没收到,我把当时的情况在脑子里情景再现了一下子,好像客户邮箱号的前三位字母,默认能带出你私人邮箱的地址,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误发进你的私人邮箱了?

我手机登陆不了公司的局域网,又不敢让别人看我的邮箱,你知道我们部门那些鸡贼货,一旦逮到别人一点失误,不知道啥时候就传到主管耳朵里了,到时候年终考核我就又倒数了,奖金……”

何隽永听不得她连珠炮式的叨卜叨,勉强从床上撑起酸痛又僵硬的身体,足心火热的双脚在地板上划拉了几下也没找到拖鞋,索性光着双脚,一路扶着墙壁来到客厅靠近阳台的一隅,那里放着孟青岑的书桌和台式电脑。

“你先别挂机,我这就帮你看……”何隽永按下开机键,等待屏幕上出现输入密码的提示框。

李半绒连声说好,忽然又没心没肺的想起前两天相亲的事:“哎,我跟你说没说过我前两天相亲的事?”

“没啊…”何隽永正敲着键盘,往电脑屏幕上的提示框里输入开机密码:haihai20130606。

“唉,一言难尽啊,俺老娘同事给介绍的,我一听是医科大总院的医生…妈呀!其他条件都没理会就立刻答应见面了!哼哼,知道老阿姨我为啥答应的这么痛快吗?”

何隽永正在登陆自己的私人邮箱查看收件箱:“为啥……”

“你家孟先森不就是医科大总院的医生吗?我当时脑子一热,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自动把你家孟先森的嫩脸脑补给了这位跟我相亲的老兄……”

何隽永眼前不禁浮现出孟青岑那张清冷的禁欲系俊脸,那张脸长得,简直是寡淡版的杨洋,那副瘦而劲道的身材,仔细想想,之前也就在漫画里见过。想当初乍见之下,一颗悸动的少女心被人家的一脸无知无觉酥成渣渣,硬是把《孙子兵法三十六计》从老爹的书柜里掏出来,苦熬了几个大夜,才把这位哥哥追到手,唉,心酸往事哟……

“谁知道一见面,哎哟我滴妈哟,熊大熊二见过没?”

何隽永脑补了一下相亲的场面,李半绒全套粉嫩系妆容,一身淑女套裙,高大上的西餐厅的餐桌前,对坐着宽阔雄壮的熊二一位,那场面,啧啧,她忍住笑,心里默默表示同情:“熊大熊二多可爱呀……哎,你果然把邮件发到我这个邮箱里了……”

“真哒!!!看我多爱你!连邮件都想你,自动跑你邮箱里了,麻烦孟太太转发给我的私人邮箱……”

“嗯,已经发了,你查收下。”何隽永嘶哑着嗓子,放轻力道咳嗽着,红肿的喉咙阵阵的疼,她拿起电脑旁孟青岑的杯子,喝了口里面的凉水,哇!好舒服!

“……收到收到,大恩不言谢,日后饭补啦,88。”

放下发热的手机,退出邮箱的登陆,她揉着发硬的手臂,目光扫到电脑桌面上的企鹅图标。

她若有所思的回到卧室,拿起床头柜上的退烧药,退出一粒放进嘴里,把玻璃杯里的白开水咕咚咚灌下喉咙,喝得猛了些,头开始昏昏的,可一想到这是可尘叮嘱她吃的药,心里还是暖暖的。

半坐着倚在床靠上,手掌捂着发疼的胃,房间里静悄悄的,仿佛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忽然感觉无比的孤独,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指纹解锁,屏幕上方的菜单上,没有任何未读信息的提示。

手指点开微信,消息置顶的“呆呆老公”的名下,一如既往的没有未读提示。

点开对话框,翻看以前的聊天纪录,基本都是她说五六句,他要么不回,要么至少隔上四五个小时,“嗯”、“啊”、“好”的回上几个字,看着自己那些殷切的字句,忽地眼眶酸胀起来,一点委屈,从心底缓缓蔓延开来,洇湿了一些东西。

她伸出手抹了下眼睛,睫毛湿漉漉的结成尖尖的细缕,垂下眼帘,动动手指,敲下一行字发送过去:

“老公,洗干净的手帕,放在双肩包的第二层外袋里,记得用。“

双眼直直的瞪着屏幕,期待着孟青岑的回应,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过去了,对话框另一边的人,意料之中的寂静。

何隽永无力的叹口气,从床上爬起来,踉跄到厨房,锅盆干干净净,冰箱里空空如也。

蓦地想起今天是周五,每周固定的二人世界的日子。

晚上,孟青岑的母亲齐若素会到幼儿园接走孟可尘度周末,而何隽永和孟青岑下了班,直接到事先约好的饭馆会合,吃完饭到超市采购出一周的蔬果肉蛋和日用品,装上车子的后备厢,两人再看场电影,散场后,驱车回家,何隽永欢欢喜喜的把冰箱装满整理好,洗个澡,急吼吼的扑向床上的老公,缠着他要抱抱,他不肯抱,她就硬钻进他的怀里,他背对她,她就从身后搂着他,一般情况,他抵抗不了多久,就向她的热情投降了……

然而这个周末的节目,显然被她突如其来的高热葬送了。

从网上点了份清粥小菜的外卖,手机上的QQ却响起提示音。

何隽永顺手点开,居然是孟青岑的堂哥孟怀音的消息。

“海海,我下个月到锦都出差,准备好美食招待我喽(羞涩脸)。”

何隽永拧着眉头,盯着屏幕上颇为亲昵的称呼发呆。

孟怀音这个人,她只在自己的婚礼上见过一面,他对她的态度隐约有种莫名的亲近。婚礼后几天,他突然申请加了她的QQ和微信,每个月都会在QQ上找她聊几句,基本上都是问询她习惯不习惯婚后的生活,孟青岑有没有欺负她,口吻就像她的娘家哥哥一样。

虽然很享受被人关心,但孟怀音毕竟是孟青岑的堂兄,私交上或多或少还是要避嫌的,孟青岑虽然知道孟怀音和她私下有联系,却也没说什么。

何隽永在QQ上回了句:“好的大哥,来之前给我落地时间,我和青岑好去接你。”

“一定,锦都见。”

“好的。”

……

手机上的时间走到十点整,外卖都送过来了,孟青岑的微信仍然静默着。

何隽永忍着喉咙的肿痛,努力喝了半份粥,身上出了一层薄汗,感觉有了些力气。

结婚将近两年,她还是第一次生病发烧,默默腹诽着,他就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

感觉胃痛缓解了一些,何隽永到卫生间漱了漱口,躺回卧室的床上,脑袋扎在两个枕头之间的空隙里,嗅着枕套上床单上孟青岑淡淡的味道,心一下子安静了,呼吸也渐渐平缓。

睡梦中,又见自己的婚礼。

她穿着层层叠叠的纯白色婚纱,双手拉着扮作花童的可尘的小手,一大一小在青青草地上转着圆圈欢笑着,飘逸的头纱飞舞在湛蓝的天空中,远方有群白鸽纷纷振动着翅膀……

教堂的方向,远远走来一个人,身材修长,银色西装、黑色领结,阳光下每走近一步,都是熠熠生辉的挺拔……

婚礼的钟声徐徐响起,她牵起他的手,走向盛大的露天婚礼现场,那里有他们的挚爱亲朋,有大束大束的白色玫瑰,身后跟着小小的可尘,认真着一张萌萌的小脸,小心翼翼的捧着她长长的头纱……

一切,美好得就像儿时缀满星星的卧床蚊帐,梦幻、温暖、安然、甜蜜……

被梦寐以求的心上人拥在怀里,左手的无名指套上一克拉的粉色钻石戒指,被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勾起下巴,抬起微微羞涩的双眸仰头望着他……却看到一张没有五官的脸!何隽永猛地惊呆了。

“啊!”何隽永大叫一声从梦中惊坐而起,额头大颗大颗的汗珠滴落在汗湿的前胸睡衣上,满头湿漉的头发黏黏的贴在头皮和脖颈上,浑身的汗液欺得她难受异常。

她伸手拍拍双颊,让自己清醒一点。掀开被子下床,到淋浴房里冲了个热水澡,穿好浴衣、包好干发巾,回到卧室,到梳妆台前拍了点爽肤水在脸上。拉开窗帘才发觉天色渐暗,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有一个未读微信的提示,心中雀跃着点开查看,原来是爸爸询问周末回不回来吃饭。

何隽永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这周不回去了,毕竟极少生病的她,一身病态的回家去,被妈妈爸爸老姐看到了,得惹出好几天的唠叨,或许还会责备孟青岑没有照顾好她。

给爸爸回复完信息,又跟他互斗了一箩筐的搞笑表情包,望着寂静如常的孟青岑的头像,何隽永终于还是失落了。

从可尘房间的儿童床上,扒拉出两块奶油饼干,她坐在可尘的下铺,把饼干一块块塞进嘴巴里,咯嘣咯嘣的嚼着,一杯温水送下去,空旷的胃得到了些许抚慰,她又回到卧室,从床头捏出一粒退烧药咽下去,扯下干发巾丢到梳妆台前的椅子上,身上忽然冷得打颤,连忙爬进被窝里取暖,谁知被子里已经冰凉一片。打着冷颤半睡半醒的,居然继续做起那个梦。

梦里她吓得奋力推开无脸的男人,转身提着裙摆,狂奔在浑然不觉的人群里,她一遍一遍呼喊着孟青岑的名字,踢掉珍珠白色的高跟鞋,赤足奔跑在蓝天碧野之间,身旁如幻影般掠过丛丛人影、幢幢楼阁,青山浮动,水波迷藏,从白昼到日暮,一身晶莹蓬勃轻纱凋零成泥泞短衫模样,雪白光洁的肌肤裹满灰色的烟尘,白嫩纤细的双脚青紫斑驳……

她仍不懈的向前奔跑,仿佛胸中注满永恒的动力,哪怕追逐到世界的尽头,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他的存在,她的决心始终不渝。

终于在荒野之东的古树下,他的背影如烈日恩赐苍空的一道灼痕。

她停下早已麻木的脚步,气喘如牛的僵立在他的身后,她看到脚下的影子扭转了面对的方向,一道冰冷的疾风扫过光裸的面容,她突然躬下身子打了两个喷嚏,猝不及防又鬼使神差的,嘴巴里的犬齿啮到干涩的舌根,她疼得拧住眉头抿紧双唇……

对面传来一串闷闷的笑声:“怎么……咬到舌头了?”

她刹时深觉惊悚,抬眼看去,那懒散而挺拓的身姿,一脸惺忪犀冷的笑意,分明正是孟怀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