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汉弥尔顿之

首先我想让您知道:不是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喜欢我的搭档强尼·迪林杰尔,联邦调查局的梅尔文·珀维斯——埃德加·胡文的得力干将,他就非常讨厌强尼;至于其他人,强尼有办法让他们喜欢他,他总有办法逗人们乐。上帝最终会有定论的,这是他过去常说的话,人们怎会不喜欢持这种人生观的家伙呢?

人们可不想让这样一个人死。如果你知道有那么多人仍说1934年7月22日联邦政府警察在芝加哥电影院附近击毙的人不是强尼,你一定会很吃惊。首先,因为是梅尔文·珀维斯负责追捕强尼。除了是个卑鄙狂徒,珀维斯还是令人讨厌的蠢货(他是那种不管窗口是否开着,你都想把他从窗口扔出去的蠢货)。从我这里你也听不到对他有一点好的评价。那同性恋的纨绔子弟,我是多么恨他啊,我们所有的人都那么恨他!

在威斯康星州的小波黑米亚枪战后,我们从珀维斯及其爪牙的手中逃脱,我们所有的人都逃了出来!那年最大的悬念就是那该死的娘娘腔是如何保住了他的乌纱帽。强尼曾说:“埃德加不可能让女人为他口交!”我们都大笑!珀维斯最终抓到了强尼,他在电影院外设下埋伏。强尼从小路跑开时被他们击中了背部,强尼倒在垃圾和猫粪中,说了句“怎么会这样”,就死了。

人们仍不相信这事实。他们说强尼很帅,帅得就像电影明星,而那些警察在电影院外击中的那家伙是个圆脸,肥肥胖胖的像煮熟的香肠。强尼还不到31岁,而警察那天晚上击毙的那家伙看起来显然有40岁了,而且(说到这里人们压低嗓子,近乎耳语)每个人都知道强尼·迪林杰尔的阴茎有路易斯维尔·施郎杰的那么大,那个中了珀维斯埋伏的家伙却只是普通的15厘米长。还有就是他上唇的伤疤(你从停尸间里拍的照片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伤疤,像个溜溜球吊在我老搭档的头上,看起来很庄严,好像再一次告诉全世界犯罪不会得报应),那疤痕把强尼的胡子断成两半,而每个人都知道强尼没有那样的疤痕,看看他其他的照片就知道。谁知道还有没有更多的传闻。

曾经还有本书说强尼没有死,比他那些逃亡的兄弟活得还久,最后是在墨西哥死的。他住在哈奇市,用他那大家伙使那些西班牙裔的太太小姐们快乐。那本书宣称,我的老搭档是1963年11月20日死的,比肯尼迪早两天,当时有60多岁了,但不是联邦政府的子弹送他归西,而是普通的老年人心脏病发作,他死在床上。

这种说法真不错,可惜事情不是这样。

强尼的脸在那些旧照片上看起来很胖,因为他确实很重,他是那种一紧张就吃东西的人。杰克·汉弥尔顿在伊利诺伊州的奥罗拉死后,强尼觉得下一个死的就是他。在我们埋葬完可怜的杰克的墓坑边,他说了很多这种话。

至于他的家伙,在印第安纳州的潘德尔顿少年感化院时我们就见识了。我见过他脱衣服,我霍莫·凡·米特可以证明他有个大家伙,但不是那种特别大的(如果你想知道谁的特别大,我会告诉你是玛玛帮的乖孩子——道克·巴克——哈!)我还想说说强尼上唇的疤痕,就是你在那些照片上看到的——他躺在停尸床上,那疤痕断开他的胡子。那疤痕没有在以前的照片上出现是因为那是后来才有的,是在奥罗拉,在我们的老搭档杰克·汉弥尔顿快死时伤的。这就是我想告诉你们的,强尼·迪林杰尔是如何得到这个疤痕的。

在小波黑米亚的枪战中,我、强尼和红头发的汉弥尔顿从那幢房子后面厨房的窗户跑了出来,一路直奔湖边,而珀维斯和他那些白痴手下仍朝前面的房间狂射子弹。天哪,我真希望这幢房子的德国佬房东为它买了保险。我们找到的第一辆小车是一对住在那房子附近的年老夫妇的,但车子无法起动。我们的运气比较好,没走多远就找到第二辆车,是一个木匠的福特双门汽车,强尼把木匠推到了驾驶座上,让他把我们送回了圣保罗。之后,我们请他下车,他心甘情愿地下了,我接着开。

我们从圣保罗穿过密西西比河,朝下游开了30多公里,虽然所过之处当地的警察都出动排查他们所称的迪林杰尔帮,但我想如果杰克·汉弥尔顿在逃跑中没有把帽子弄丢,我们可能就会没事。

他汗流浃背——紧张时他总是这样。他在木匠的车后座上找到一团破布,把它弄成带状绑在头上,像印第安人那样。我们经过时引起了守在斯派勒桥威斯康星州那头的警察的注意,他们赶过来想看个明白。

也许我们就要在这里完蛋了,但强尼总是有魔鬼般的好运——直到芝加哥电影院。他让我绕过一辆运牛的卡车,让卡车夹在我们和警察之间,这样警察就过不来。

“霍莫,踩刹车!”强尼冲我喊,他的声音非常有幽默感,“慢下来。”

我照办,看着那卡车在尘土中远去,那些警察的车还在和卡车一起跑。我的妈啊,真妙!哈!等我生活稳定时,我会把这段轶事写下来。

我们似乎永远摆脱他们了。杰克说:“慢下来,你这该死的笨蛋,不要再开那么快了。”

于是我就慢了下来,以50多公里的时速开了15分钟,平安无事。我们谈论着小波黑米亚的枪战和烈斯特(大家总叫他“娃娃脸”)是否逃出来了。就在这时,响起一阵来复枪和手枪的声音,子弹的声音在柏油路上呼啸着。一定是桥头那些反应迟钝的警察!

他们追上来了,离我们八九十米,这样的距离足够使他们击中轮胎,他们当时可能还不敢肯定车里的是不是迪林杰尔帮。

他们很快就知道我们是迪林杰尔帮了。强尼用来复枪的枪托撞碎福特车的后窗,开始朝他们开枪。我踩下油门提速到80公里,这样的速度在那时是非常快的。路上车不多,我尽量超车,或左,或右或从地沟里。有两次我感到车一边的轮子弹了起来,但我们没有翻车,开福特车逃跑是最好的。有一次强尼写信给亨利·福特本人,告诉他“当你开着福特车时,其他车都只能望其颈背”。那天我们确实远远地甩下了他们。

但我们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我们听见砰砰的声音,发现挡风玻璃上出现了一条裂缝,一颗子弹(我肯定那是点45口径的)击中了车的仪表盘,看起来像一只又大又黑的榆树甲虫。

杰克·汉弥尔顿坐在客座上,把冲锋枪放在地板上,正在检查弹匣,我想他准备靠在窗口进行还击。这时又砰的一声,杰克叫了起来:“噢,妈的,我中弹了!”子弹穿过被打碎的窗口,我不知道怎么没击中强尼却打中了杰克。

“你没事吧?”我大声问,并像猴子一样伏下身去开车。我一路按着喇叭,超过了右边的库理乳品公司的卡车,吼叫着让那穿白大衣的狗娘养的农民给我让路,“杰克,你没事吧?”

“没事,很好!”他说,掏出另一支枪,几乎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户。只有一辆运奶的卡车在后面。我从后视镜里看到那司机戴着小礼帽呆滞地盯着我们。杰克趴在窗口上时,我看见他的大衣中间有个洞,又圆又整齐,好像用铅笔画的,没流血,只是一个黑洞。

“别管杰克,快开!”强尼冲我喊。

我继续开。我们超过那辆运奶车约1公里后,发现警察全被堵在后面,因为一边是护栏,而另一边是那个呆头呆脑的司机在开车。我们再提速,不一会儿就把运奶车和警车都甩掉了。在路的右边我们突然发现有一条砂石路通到树林里。

“开进去。”杰克喘着气说,坐回到座位上,我已经开进去了。

这是条老路,路的一边起伏不平。大约开了60多米,在一个看起来很久没人住的农舍前停下,我关了发动机,我们全下了车,躲在车后面。

“如果他们追来,我们就给他们好看!”杰克说,“我可不想像哈里·皮尔蓬特那样去坐电椅。”

可是没人来。大约10分钟后,我们上了车,小心翼翼地开回原来的路。我看到了不是很愿意看到的事。“杰克,”我说,“你嘴里流血了,小心,不然会滴到你的衬衣上。”

杰克用右手大拇指拭去血迹,看着拇指上的血,朝我笑了笑。

那笑容至今仍会出现在我梦里:咧大了嘴,笑里带着对死亡的恐惧。“只是咬破了我的内颊,没事。”他说。

“真的?”强尼问,“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滑稽。”

“我有些透不过气来,”杰克说,他又用拇指拭嘴边的血,血少了,他似乎满意了,“我们快离开这里。”

“霍莫,回头往斯派勒桥开!”强尼告诉我。我喜欢听他指挥,并不是所有关于强尼·迪林杰尔的故事都是真实的,但他总是知道怎么回家,甚至后来他不再有家,我仍信任他。

强尼看到特科萨科石油洞的加油站时告诉我向左拐,我们像教士去传教一样平平安安地开了50公里。我很快就开到了乡间的沙石路上。强尼指挥我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而在我看来那些路都一样。车子在荒置的玉米地里开着,路很泥泞,地里有些地方还有残雪,不时有些傻里傻气的孩子看着我们的车开过。杰克越来越安静,我问他怎么样了,他说没事。

“好,好,我们安定一点时,应该看看你的伤势,”强尼说,“我们还要把你的大衣拿去补一下,穿着那带洞的大衣,看起来像有人击中你似的!”他笑了起来,我也笑了,连杰克也笑了。强尼总能让人快活起来。

“我想子弹打得不深,”杰克说,“我嘴里不再流血了。”他转过身来让强尼看他的手指,上面只有褐色的血迹,但他转回来时,血从他的嘴和鼻子里涌了出来,此时我从乡间砾石路开到了43号公路上。

“我想子弹打得不很深,”强尼说,“如果你还能讲话,可能没事,我们会照顾你。”

“当然,”杰克说,“我很好。”他的声音更小了。

“他妈的!”我说。

“噢,闭上你的乌鸦嘴。”他说,我们都笑了,他们常常取笑我,以此为乐。

我上了主干道五分钟后,杰克昏了过去。他颓然靠在车窗上,一注血从他的嘴角淌下来,染红了车窗。这使我想起重重拍死一只吸饱血的蚊子后,到处都是深红色的血。杰克头上的破布已经松了。强尼把破布取下来擦去他脸上的血,杰克咕哝着抬起手好像要推开强尼,但手却落回到大腿上。

“那些警察可能已经用无线电通知前面了。”强尼说,“如果我们到圣保罗,就会完蛋,我是这么想的,你说呢?霍莫?”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说,“我们去哪里?芝加哥?”

“对,”他说,“我们先要把这辆车毁掉,他们现在可能已经知道车牌号了。即使还不知道,也是运气不好,该死的瘟神。”

“杰克怎么样?”我问。

“他会没事的。”他说,我知道不要再说什么了。

我顺着路开了不到2公里停下,强尼对着那瘟神福特的前轮大骂,杰克则靠在车前仪表盘上,脸色苍白,有气无力。

每次我们要打劫车辆时,总是我去拦车。强尼有一次对我说:“那些不给我们其他人停车的人总是会给你车,我想知道为什么?”

哈里·皮尔蓬特回答了他的问题,那时只有皮尔蓬特帮,还没有迪林杰尔帮,他说:“因为他看起像霍莫,其他人没有霍莫·凡·米特看起来这么像霍莫的。”

我们都对这个回答嗤之以鼻。现在我又像霍莫了,而这次的劫车事关重大,可以说是生死之大事。

我假装在修轮胎,三四辆车开了过去,接着来了一辆农用卡车,开得又慢又不稳,车后坐着几个家伙。“要帮忙吗?伙计。”司机问。

“没事。”我回答,“多干点活可以多吃点饭,你们走吧。”

他冲我一笑开走了,坐在车后的家伙们也朝我挥挥手。

随后而来的是一辆福特车,就这么一辆,我向车里的人挥手让他们停下来。我站在漏气的轮胎边,他们不由自主地会看到那轮子,我咧着嘴冲他们笑。老大哈里就说我是路边善良的霍莫。

这一挥手福特车停了,里面有三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年轻的女人和一个胖乎乎的婴儿,一家子。

“伙计,看来你的车胎漏气了。”那男人说,他穿着夹克和大衣,很干净,但品质不是很好。

“啊,下面没气时,”我说,“我不知道有多糟。”

我们正笑着说轮胎就像新的一样时,强尼和杰克拿着枪从林子里出来了。

“先生别动,我们不会伤害你们。”杰克说。

那人看看杰克又看看强尼,又看看杰克,又把目光转向强尼并张大了嘴。这情景我看了上千次,但总是会逗我发笑。

“你们是迪林杰尔帮。”他惊慌地喘着气,把手举了起来。

“很荣幸见到你,先生!”强尼说。他抓住那男人伸出窗外的一只手,“请您下车好吗?”

他下车时,有两三辆小车经过,那些进城的乡下人,直挺挺地坐着像是在坐过去那种软轿。我们看起来就像一伙人在路边准备换轮胎。

这时杰克走到新福特的驾驶室边,关了发动机取出钥匙。那天的天空灰白,似乎要下雨或下雪了,但杰克的脸更白。

“夫人您叫什么?”杰克问那女人,她穿着灰色的长大衣,戴着漂亮的水手帽。

“狄丽·弗朗西斯。”她说,她的眼睛像李子一样又大又黑。“他叫罗伊,是我丈夫,你要杀我们吗?”

强尼严肃地看了她一眼说:“弗朗西斯夫人,我们迪林杰尔帮从不杀人。”强尼总是要说明这一点,哈里·皮尔蓬特过去常笑他并问为什么要费这口舌,但我想强尼这么做是对的。这也是在那个杀他的同性恋者很快被人遗忘后,很长时间里人们还记得他的原因。

“正是这样,我们只抢银行,比他们说的少得多。这个小孩叫什么?”小孩下巴系着围兜,胖乎乎的,气色很好,长得像W.C.菲尔德斯。

“他叫巴斯特。”狄丽·弗朗西斯说。

“嗯,他块头有点大,几岁了,两岁还是三岁?”杰克微笑着说,牙齿上出现血迹。

“快两岁半了。”弗朗西斯夫人自豪地说。

“真的吗?”

“真的,对他的年龄来说个头是大了点。先生,你还好吧?你的脸色很苍白,有血在你的——”

强尼开口了:“杰克,你能把车开进树林里吗?”他指着木匠的福特车。

“当然能。”杰克说。

“车胎没气也行?”

“看我的,就那样开我非常渴,夫人,弗朗西斯夫人,你有喝的吗?”

女人转过身弯下腰——手中抱着一个孩子要这么做还真不容易——从后面拿出一个保温瓶。

另外一两辆车悠闲地开过,车里的人朝我们挥挥手,我们也向他们挥手,我仍然在傻笑,就想装出像霍莫的样子。我很担心杰克,不晓得他是否能站得稳,更别说把保温瓶里面的东西倒出来痛饮一番。她告诉他里面是冰茶,可他似乎没听到。当他把保温瓶递还给她时,他的眼泪落到了脸颊上。他谢了她。她又问他是否没事。

“我现在去开。”杰克说,他上了那辆瘟神福特车并把它开入了林子里,强尼咒骂的那个轮胎在上下跳动。

“为什么你们不打后轮?你们这些该死的傻瓜。”杰克愤怒地上气不接下气地骂着。然后他就摇摇摆摆地把车开进林子里看不见了。回来时,他看着自己的脚,走得很慢,像一个老人在冰上行走。

“好了,现在我们是朋友了,我们想搭一小段路。”强尼说。他发现弗朗西斯的钥匙环上有一只像征幸运的兔子腿,用它向我示意,使我知道弗朗西斯先生再也见不到他的福特车了。

强尼开车,杰克坐在旁边的客座上,我和弗朗西斯一家人挤在后座。我想逗那小孩笑。

“我们到下一个小镇时,”强尼说,“放你们下车,给你们足够的车费去你们想去的地方,我们把车开走。我们不会把车搞坏,只要没有人朝车开枪,你就能要回和原来一样新的车。我们中的一个人会打电话告诉你车在哪里。”

“我们还没装电话。”狄丽说。真正的牢骚——她这话听起来像每隔一星期都要干才会爽的那种女人说的。“我们还在等,但那些装电话的人非常慢。”

“那么,好吧,”强尼很有幽默感,根本不会为他们没电话而感到难办,“我们打电话给警察,他们会和你们联系。可是,如果你们还抗议,就别想车子完好无损。”

弗朗西斯先生点点头,似乎每一个字都相信。也许他确实相信,因为我们是迪林杰尔帮。

强尼把车开到特科萨科石油公司的加油站加满油,还买来苏打汽水分给大家,杰克像沙漠里快渴死的人似的喝了一瓶葡萄味的汽水,但那女人不让她的小孩喝,一口都不让喝。小孩就伸出手哭喊着去要。

“在吃午饭前他不能喝汽水。”她对强尼说,“你干吗呀?”

杰克正闭着眼把头靠在车前,我想他又昏过去了。但他却说话了:“让那小鬼闭嘴,夫人,否则我会——”

“我想你忘了在谁的车上。”她很高傲地说。

“给他汽水,你这婊子。”强尼说,仍在微笑着,但现在是另一种笑了。她看着他,脸色变白了,于是小孩得到了他的汽水,吃或不吃午饭都要喝汽水。开了30多公里,我们在一个小镇上让他们下了车,我们继续朝芝加哥方向开。

“娶那么个女人真够他受的。”强尼评价那对夫妇。

“她会报警。”杰克说,仍没睁开眼。

“永远不会,她不会为了省那一点车钱而去报警。”强尼和往常一样的自信。他的判断是对的。到芝加哥之前,我们只见到两辆蓝色的甲壳虫车,两辆都是和我们相反的方向开的。这两辆车都很快,车里的人根本看不清我们。这是强尼的运气好。至于杰克,看看就知道气数已尽。在到鲁普之前他一直在和他母亲谈话,精神已错乱了。

“霍莫!”强尼瞪大眼说,过去他总这样逗我发笑,像个女孩在调情。

“什么?”我在背后高兴地看着他。

“我们没地方可去,这里比圣保罗还差。”

“去莫菲那里,”杰克闭着眼说,“我要杯冰啤酒,很渴。”

“莫菲那里,不错的主意!”强尼说。

那是1个爱尔兰人开的酒吧,在芝加哥南区。酒吧里有蒸汽保温桌,用来加热的木屑,2个酒保,3个保镖,还有友善的女孩,楼上有1个房间,你可以把女孩带上去。酒吧后面有更多房间,有时人们在那里聚会,或休息一两天。在圣保罗我们知道有4个地方,而在芝加哥只知道2个地方。我把弗朗西斯先生的福特车停到小路上。强尼和我们神志不清的同伙坐在后座——我们还没想称他是我们垂死的同伙——他让杰克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进去叫布莱恩·姆尼出来。”强尼说。

“他不在怎么办?”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说。

“哈里!”杰克喊了一声,以为自己在跟哈里·皮尔蓬特说话,“你给我叫的那妓女把该死的淋病传给了我!”

“去吧。”强尼对我说,像母亲般的用手抚摸杰克的头发。

还好,布莱恩·姆尼在里面,强尼的好运又来了。我们要了一间房过夜,尽管要价200美元,可考虑到能看见那条小路、厕所又在大厅的远端,那房间还是不错的。

“你们几个小鬼很拽啊,”布莱恩说,“报纸广播都在说小波黑米亚的事,米奇·麦卡鲁尔会把你们赶出去的。”

杰克坐在屋角的简便床铺上,抽着一支烟,喝着生啤酒,啤酒让他恢复了精神,几乎又回到了老样子。“烈斯特走了吗?”他问姆尼,在他讲话时我看着他,看到了可怕的事:他吸了一口“幸运”

牌卷烟,一小缕烟像狼烟似的从大衣背后的那个洞冒了出来。

“你是说娃娃脸?”姆尼问他。

“你不打电话给他怎么知道你在哪里。”强尼呵呵地笑着。现在杰克恢复正常他更高兴了,但他没有看见那柱烟从他背后冒出来,我也希望没看见。

“他和一群联邦调查局的人交火后跑了。”姆尼说,“至少有1个,可能是2个被杀,这使事情更糟糕。你们今晚可以留在这里,但明天下午前必须离开。”

他出去后强尼等了几秒,像个小孩似的伸了伸舌头。我笑了,强尼总能逗我笑。杰克也想笑,但很快停下来,笑的时候他感到伤口很痛。

“伙计,该是脱衣服看看伤势的时候了。”强尼说。

我们花了5分钟才把大衣脱下,他只剩内衣了,我们三个都汗流浃背。我多次用手捂住杰克的嘴,不让他喘,弄得我袖口都是血。

大衣衬里的血迹还不如一朵玫瑰大,而白色的衬衣一半都是红的,内衣全红透了,粘在肩胛骨以下的左半身上,内衣中间有个肿块,像座小火山。

“别,别再脱了。”杰克痛得直叫。

“没事了。”强尼说,用手掌抚摸他的头发。“我们看完了,去睡吧,你需要休息。”

“我睡不着,太痛了,噢,上帝,如果你知道伤得多重。我要再来一杯啤酒,渴死了,这次别放盐。哈里在哪,查利在哪?”

哈里·皮尔蓬特和查利·马克雷的关系,我猜查利是在他们成年后把哈里和杰克赶出少感院的老坏蛋。

“他又有问题了。”强尼说,“他需要医生。霍莫,就是你了,去找个医生来。”

“老天,强尼,这不是我的地盘!”

“没关系。”强尼说,“如果我出去,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给你几个名字和地址。”

最后他只写了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我到了那地方,却一无所获,那个医生(其实是做药丸的,做堕胎药和消除指印的酸液)已在两个月前吸食过多的鸦片把自己给爽死了。

我们在莫菲酒吧后面低劣的房间里呆了5天,米奇·麦卡鲁尔曾进来要赶我们走,但强尼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和他交涉。当强尼展示自己的魅力时,几乎没人会拒绝他,另外我们也付了房租。到第五天,我们的房租已涨到400美元,他还禁止我们在酒吧里出现,怕有人看见。没有人看见,据我所知,在四月下旬的这五天里,警察没发现我们的藏身之处。我想知道米奇·麦卡鲁尔在这个交易中赚了多少,一定很多。我们打劫了银行,但所得不多。找了几个美发师和刮脸师之后我就不再找了。没人愿意来看杰克,他们说这事太棘手。这是最糟糕的时候,直到现在我还不愿提起。可以这么说,我和强尼体会到了在客西玛尼园里耶稣被彼得拒绝三次的感受。

过了一阵子,杰克变得时好时坏,不久后他几乎完全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他讲到他母亲,讲到哈里,又讲了从密歇根城来的一个出名的同性恋者——布比·克拉克,我们都认识。

“布比想亲我。”杰克不断地说了整整一晚上,我听得要发疯,而强尼一直不介意。他坐在杰克旁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他在杰克内衣的弹孔四周剪出一块正方形,不断地用红药水涂伤口,但伤口周围的皮肤已变成灰绿色并散发着气味,那种让人很难受的臭味。

“伤口腐烂了,他是快死的人了。”米奇·麦卡鲁尔在收租的时候说。

“他不是。”强尼说。

米奇两只胖手支在臃肿的膝盖上,他闻着杰克的气息,就像警察在闻醉酒的人,然后直起身子说:“你们最好快去找医生,伤口发臭,呼吸”米奇摇摇头走了出去。

“操他妈的!”强尼对杰克说,仍摸着他的头发。“他知道什么?”

杰克什么也没说,他睡了。几小时后,我和强尼各自入睡了,杰克却坐在床沿大骂密歇根市的典狱长亨利·克劳迪——我们过去称他为上帝我·克劳迪,因为他总是说上帝我要干这个,上帝我要干那个。杰克嚷着如果克劳迪不让我们出去我就杀他。叫嚷声使隔壁的人狠捶墙壁叫我们让他闭嘴。

强尼坐在杰克身边,和他讲话并安抚他。

过了一会儿,杰克叫我:“霍莫。”

“什么,杰克?”我应道。

“你为什么不套这些苍蝇?”他问。

我很奇怪他还记得这个,“是,我很喜欢套,可这里没有苍蝇啊,在这个地方,还不是有苍蝇的季节。”

杰克用低沉嘶哑的声音喝道:“你们或许有人身上有苍蝇,可是我身上不会有。是吗,查曼?”

我不知道查曼是谁,但我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他身上又热又黏。“对,杰克。”

他眼睛下面很大一块地方都变成了紫色,嘴唇上黏着干痰,他体重不断变轻。我也能闻到他的臭味。尿臭还不算太糟,可脓臭很糟,尽管强尼从没表示他有闻到什么不对头的气味。

“像过去那样,给我表演倒立,强尼。”杰克说。

“等一下。”强尼说,他给杰克倒了杯水,“先喝口水,润润嗓子,看看我是否能倒立着走过这个房间。记得过去在衬衣厂干活时倒立着跑吗?我一直跑到大门口他们才抓到我。”

“我记得。”杰克说。

那晚强尼没有倒立行走。他把那杯水递到杰克唇边时,那可怜的家伙头枕着强尼的肩膀又睡了。

“他会死掉。”我说。

“不会。”强尼回答。

第二天早上,我问强尼我们要去干什么,我们能干什么。

“我从麦卡鲁尔那里问到了个人,麦卡鲁尔说他是布雷莫绑架案的调停者。如果他能治好杰克,可以给他1000美元。”

“我有600美元。”我说,其实我并不是为杰克·汉弥尔顿。杰克不需要医生,现在他要的是牧师。我出钱是为了强尼·迪林杰尔。

“谢谢你,霍莫,我一小时后回来,你照顾他一下。”强尼对我说,看上去垂头丧气的,他知道如果莫朗不帮我们,我们只好离开这个城市。这意味着要把杰克带回圣保罗,在那儿找人治,我们深知开一辆失窃的福特车回去意味着什么——1934年的春天,我们三个,我、杰克,特别是强尼,都在埃德加·胡文的“公众敌人”

名单上。

“好,祝你好运,带好消息回来!”我说。

他出去了,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现在我很讨厌呆在房里,就像回到了密歇根市,比那还糟。因为当你不知所措时,他们会把事情搞得更糟。像这样躲在莫菲酒吧后面,事情也只会越来越坏。

杰克喃喃地说了一阵儿又昏过去了。

床脚边有张带垫子的椅子,我拿起垫子坐到杰克身边。应该要不了多长时间,我没细想。强尼回来时我就说可怜的老杰克咽下最后一口气死了。垫子可以放回原位。这确实帮了强尼一个大忙,也帮了杰克。

“我看见你了,查曼!”杰克突然说。我吓了一大跳。

“杰克!你怎么样?”我把肘顶在垫子上。

他的眼慢慢闭上。“套苍蝇”他说着又睡过去了。但他醒得正是时候,如果他没醒,强尼可能发现人已死在床上。

强尼终于回来了。他重重地捶门,我掏出枪,他见了笑着说:“伙计,把那玩意收起来,把烦恼收到工具袋里去!”

“怎么样?”

“离开这里,就这样。”他看起来好像年轻了5岁,“现在正是时候,你说呢?”

“对!”我说。

“我出去时他还好吗?”

“还好。”我说,把绣着“在芝加哥相见”的垫子放回椅子上。

“有没有什么变化?”

“没有。我们去哪?”我问。

“奥罗拉,”强尼说,“北部一个小镇,我们到那里和沃尔内·戴维斯还有他的女朋友会合。”他看了看杰克。杰克的红头发开始变疏脱落了。他的头枕在枕头上,头皮像雪一样白,“你听见了吗?杰克,”强尼冲他喊,“我们现在是热门话题,但我们要躲一阵让它冷下来,懂吗?”

“像强尼过去一样倒立行走。”杰克闭着眼说。

强尼只是保持微笑,朝我眨眼。“他懂了。”他说,“你知道吗,他还在睡。”

“知道。”我说。

在去奥罗拉的路上,杰克还是坐在车窗边,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行驶,他的头不断地弹起撞到玻璃上。他一直在和我们看不见的人窃窃私语。我们一出城就把车窗摇了下来,否则那味道太难闻了。杰克从里头烂出来,但他不会死。人们说生命是短暂而脆弱的,我不信。可最好是如此。

“那个莫朗医生是个爱抱怨的人。”强尼说。此时我们行驶在树林里,城市已在我们后面。他接着说:“我决定不要像他那样爱抱怨的人来治我的同伴,但我会留下点东西再离开。”强尼外出时总是别一把点38口径的手枪在腰间,他拔出来给我看,他一定也是这样拔出来给莫朗医生看,“我说医生,如果我拿不走其他东西,就拿你的性命。他明白我要干什么,于是他打电话叫人到奥罗拉,那人就是沃尔内·戴维斯。”

我点点头,好像那名字对我有帮助。后来我发现沃尔内是玛玛·巴克帮的另外一个成员,他是个相当好的人,道克·巴克也是。

沃尔内的女友被人称为“兔子”,叫她“兔子”是因为好几次她挖地道越狱出来,她是支上上签,一极棒,她至少想帮可怜的老杰克的忙。其他人没有一个愿意,制药丸的人不愿,刮脸师不愿,美发师不愿,当然莫朗医生也不愿。

巴克帮在干了一桩不成功的绑架案后还在跑路。道克的同伙玛玛已经一路狂奔到佛罗里达去了。在奥罗拉的藏身之处不够大,四个房间,没有电器,厕所在后面的房间外边,但比莫菲的酒吧好。

正如我说的,沃尔内的女友至少还能做点事——在我们到那儿的第二个晚上。

她在床四周点起煤油灯,在一锅热水中,把一副刀消毒,“如果你们感到恶心,只好忍着,直到我干完。”

“我们没事,没事,是吗,霍莫。”强尼说。

我点点头,可在她动手之前我就反胃了。杰克俯卧着,头侧在一边,咕哝着。他好像从没停止过咕哝。无论哪个房间都站满了只有他能看见的人。

“希望如此。”她说,“因为一旦开始就无法撤回了。”她抬头看道克站在门口,沃尔内也站在那,“继续看就勇敢点,要不就带他——你那破酋长出去。”她对道克说。和我比,沃尔内·戴维斯不再是印第安人了。但他们过去常取笑他,因为他生在小查拉几部族。

因偷了一双鞋就被某个法官判了三年,这就是他如何步入犯罪生涯的。

沃尔内和道克走了。等他们消失后,“兔子”转向杰克,用刀在伤口处切了个X型,用一种我几乎无法看下去的方式切下去。

我按着杰克的脚,强尼坐在他头旁边,想尽量安抚他,但根本不管用。杰克开始惨叫时,强尼把洗碗布盖在他头上,点头示意“兔子”继续。他一直在抚摸杰克的头,告诉他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他们说“兔子”脆弱,但她一点都不。她的手连抖都不抖。她切下去时,红色的血、黑色的血和血凝块从肿大的地方涌出。她再往深处切脓就流出来了。有些脓是白色的,有些却是绿色的大脓块,像干鼻涕。情况不妙。但当她切到肺时,那气味更是难闻千倍,可能比在法国的生化战中的毒气更难闻。

杰克在呼啸般地喘气,可以听出他在喉咙里喘,他背上的洞也跟着喘。

“最好快点,他的气管裂了一条缝。”强尼说。

“还用说,”她说,“子弹在他的肺里,你按着就好了,帅哥。”

实际上杰克并不怎么挣扎,因为太虚弱了,他的气息越来越弱。床周围点的灯非常热,灯的臭气和腐臭味一样浓。我想我们动手前应先打开窗户,可现在太迟了。

“兔子”准备了一把钳子,但她无法把钳子伸到洞里。“破东西!”她骂道,把它扔到一边,然后用手插入血淋淋的洞里。她的指头在洞里摸索,直到找到了那个弹头,拨了出来,把它扔在地板上。强尼弯腰去看,她说:“帅哥,等下你把它留作纪念。”

接着她用纱布缠裹她捣鼓的伤口。

强尼掀起洗碗布,瞥了一眼,“得快!红头发的老杰克脸已经有点变青了。”

屋外有一辆车开进了门院内,我们全都想到了可能是警察,却无法做出反应。

“包扎好。”她指着那洞口和纱布告诉我,“我可不是什么裁缝师,但我猜可能得用掉半打。”

我才不想把手放在洞口旁的任何地方,但我不会告诉她的,只好去包扎了,我扎好时,还有很多的脓水冒出来。我的身体紧张起来,开始发出呃呃的声音,我忍不住了。

“得了吧!”她带着点笑说,“如果你是有胆量扣扳机的男人,你就敢包这个洞。”接着她用重复穿缝的方法把伤口缝了起来,真的用针缝合。扎了一两针我就看不下去了。

缝完后,强尼说:“谢谢,我要告诉你,就为了这个我将呵护你。”

“别有什么念头。”她说,“我不会给20岁的年轻人机会。”

“他会熬过去的。”强尼说。

此时道克和沃尔内冲了进来,他们后面是帮派的另一个成员——巴斯特·达格斯,或叫达拉格斯,我记不清了。他到很远处的服务站打了电话,听说警察正忙着在芝加哥抓人,抓捕任何他们认为和布雷莫绑架案有关的人,这个绑架案是巴克帮最后的一个大动作。他们抓到的其中一个是约翰·麦克劳林,在联邦调查局芝加哥分局是臭名昭著的;另外一个就是约瑟夫·莫朗医生,以爱抱怨而出名。

“他妈的毫无疑问,莫朗会供出这个地方。”沃内尔说。

“也许根本没这么回事,可能是谎言。”强尼说,杰克现在昏迷了,他的红头发像细线一样散落在枕头上。

“你最好别信,我是从蒂姆·欧希那得到的消息。”

“谁是蒂姆·欧希?教皇的马屁精?”强尼说。

“他是莫朗的侄子。”道克说。这一点证实了消息的可靠性。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帅哥。”“兔子”对强尼说,“趁早别想了!你要是把这家伙背上车,顺原路回圣保罗,不到明天早上他就会死掉。”

“你可以留下他,”沃尔内说,“警察来了之后不能不照顾他。”

强尼坐在那,脸上汗流如柱,他看起来很疲惫,但仍带着微笑,他总是能保持微笑。“他们照顾他?好吧,但他们不会带他去任何一家医院,反而很可能把枕头蒙在他脸上坐下去。”这话让我吃了一惊,个中原因大家应该知道。

“好,你最好定下来,因为天亮前他们就会把这里包围住。我得离开这鬼地方。”巴斯特说。

“你走吧,你也走,霍莫。我陪杰克留下。”强尼说。

“好,妈的,我也留下。”道克说。

“当然要留下来。”沃内尔说。

巴斯特·达格斯看着他们,好像他们都疯了。但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奇怪,这就是强尼对其他人的影响力。

“我也留下。”我说。

“好,我走。”巴斯特说。

“可以,带‘兔子’走。”道克说。

“你说什么!”“兔子”的声音大了起来,“我留下做饭。”

“你疯了吗?现在是凌晨1点,你满手都是血。”道克说。

“我不在乎几点,血可以洗掉,我要做你们从没吃过的丰盛早餐,蛋、火腿、煎饼、肉汤、肉丁。”

“我爱你,嫁给我吧。”强尼说,大家都笑了。

“哦,该死,如果有早餐,我就留下吧。”巴斯特说。

这就是我们最后如何会在奥罗拉农舍住了下来,准备为一个已经要死的人去送死——不管强尼喜不喜欢,杰克已经在归西的途中了。我们用沙发和椅子堵住前门,后门用瓦斯炉堵,可这起不了什么作用,只有用火炉来堵才有用。我和强尼从福特车上取出冲锋枪,道克也从阁楼上拿下几支枪,还有一箱催泪弹、榴炮和一箱榴炮弹。我敢肯定美国军队都没有我们这么多武器弹药,哈哈!

“好了,我不在乎我们拿了多少武器,只要那狗娘养的梅尔文·珀维斯能被打死就可以了。”道克说。这时,“兔子”已经把饭菜都摆上了桌子,差不多也是农夫们吃饭的时候了,我们轮流站岗,观察门前的车道。巴斯特发出一次警报,我们全都冲了出去,但只是主干道上的运奶车。警察一直没有来,可以说他们带来的是假消息,可我说这是强尼的运气好。

这时候,在归西途中并不快乐的杰克的情况变得更糟糕。到第二天下午两三点时,连强尼也看出他撑不了多久了,尽管他不表现出来,也没说什么。倒是“兔子”这个女人让我感到不爽。“兔子”

看到新的脓水从她缝的又大又黑的针缝里渗出来时,她就开始哭,不断地哭,好像杰克·汉弥尔顿是她生命中的惟一。

“别担心,抬起头来,美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还有,他能恢复过来的。”强尼说。

“是因为我用手指把子弹拿出来,我知道不应该那么做。”她说。

“不,”我回答,“不是那样,已经腐烂了,那儿已经腐烂了。”

“放屁!”强尼严厉地看着我说,“可能是感染,而不是腐烂,现在还没有腐烂。”

腐烂的气味可以从脓汁里闻出来,这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强尼仍看着我,他说:“我们在潘德尔顿时,哈里叫你什么?”

我点点头。哈里·皮尔蓬特和强尼一直是最好的朋友,但哈里一直不喜欢我。如果不是看在强尼的面子上,他不会收我进帮的。

我记得是在皮尔蓬特帮刚成立时,哈里认为我是傻瓜,这又是强尼从不承认的,甚至从不提起的。强尼要和每个人成为朋友。

“我要你出去套几只大苍蝇,就像你过去在潘德尔顿的席子上一样,套一些大苍蝇。”当他要我去套苍蝇时,我知道他终于知道杰克不行了。

“苍蝇小子”是过去哈里在潘德尔顿少年感化院对我的称呼。

当我们还都是小孩时,我常用枕头蒙住头哭睡过去,这样同伙就听不见我哭了。那时哈里一直在俄亥俄州贩运廉价威士忌,而我也许不是惟一的傻瓜。

“兔子”在厨房切菜做晚饭,有东西在炉子上炖着。我问她有没有线,她说我很清楚她有,在缝我朋友伤口时我不就在旁边吗?

我说是啊,但我不要黑色的,我要白色的,6条,大概这么长,我伸出食指,也许有20厘米长。她想知道我拿去干什么,我告诉她如果她那么好奇,可以通过水槽上的窗口看个明白。

“那里除了厕所没有其他东西,凡·米特先生,我才不想看你的私人事务呢。”她说。

她有个袋子挂在食品间的门上。她在袋子里翻了一阵,拿出一卷白线,剪成6段给我,我谢过她又向她要邦迪创可贴。她从水槽边的屋里拿出几个给我,她说因为她总是切到手指,所以她常备有这些。我拿了一个出了门。

因为在纽约中线火车上抢劫皮包,我进了潘德尔顿少年感化院,而查利·马克雷也是因为在那里抢劫而进来的——世界很小,不是吗?哈,无论如何,位于印第安纳州的潘德尔顿少年感化院渐渐有了很多让我们这些坏孩子忙碌的法子。那里有洗衣房、木工房、衬衫厂,新来的人就在厂里给狱警做衬衫。有人称之为衬衫店,有人却称之为蹭屎店,这就是我所说的少感院。在那里我遇到强尼和哈里,他们俩从没因完不成任务而受罚,我却因一天内才做10条衬衫或五条裤子而一直被罚站草席。其他人认为我总是在胡闹,所以完不成工作,哈里也这么认为。但真正的原因是我动作慢,手脚笨,强尼似乎了解这一点,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四处胡闹。

如果无法完成当日的工作,第二天你就会被关在禁闭室里。那里有一张灯心绒草席,大约0畅2平方米,你还要脱光衣服,只剩袜子,站一整天。如果你踏出草席一次,屁股就要被竹板打;踏出两次,就会被几个狱警痛打;踏出三次,你就要被隔离一周。只有水你可以随便喝,但这是个陷阱,因为一整天只许上一次厕所。如果你被发现忍不住尿裤子,就会被暴打一顿后送到地牢里。

真是烦人,潘德尔顿烦人,密歇根市烦人,关坏男孩的“上帝我”的监狱也烦人。有些家伙讲故事给自己听,有些家伙唱歌,有些家伙在列他们出去时要干的女人的名单。

而我,教自己套苍蝇。

厕所是套苍蝇的绝好之处。我在门外找到一个落脚处,然后用“兔子”给我的几段线做了个圈,套苍蝇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不要动得太厉害。这是我在草席上学的技巧,不会忘的。

人们以为不可能用线套住苍蝇,对此我要讲的是,如果你要玩得更有难度,就去套蚊子。这不要花很长时间,5月初就有蚊子了,但飞得不快。

我套了三次,才套住第一只,这没什么。在禁闭室的草席上,我花了整整半天才套住一只。就在我套住第一只苍蝇时,“兔子”

惊叫起来:“天啊,你在干什么,变魔术?”

从远处看,真像是在变魔术。你可以想像她看到什么样的情形:在18米开外,一个男人站在厕所边,抛出一根线上面什么都没有——但线没有掉到地上,而是悬在空中粘住了一只大苍蝇。强尼见过,但“兔子”不是强尼。

我拉着线头,用邦迪把它粘在厕所的门把上。我套了一只又套一只,“兔子”跑出来看个究竟,我告诉她如果能保持安静,就站着看。她想安静下来,却无法做到,最后我告诉她这样会吓走苍蝇的,请她回去。

我站在厕所边套了一个半小时,已经无法忍受那臭味。这时天气开始变冷,我套的苍蝇动作变得迟缓了,我已经套了五只。按在潘德尔顿的标准,这算很多,可对站在厕所边套的人来讲,这不算多。在天气变冷苍蝇不能再飞前我要把它们拿回屋里。

我慢慢地走进去,经过厨房时,道克、沃尔内和“兔子”一起笑着鼓掌,杰克的卧室在房子的另一端,里面一片昏暗。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白线而不要黑线,我看起来像拿着几只看不见的气球。除了可以听到嗡嗡声,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神奇和令人迷惑,不知道线头套住了什么。

“妙极了。”道克·巴克说,“我说,霍莫,太妙了,你从哪里学来的?”

“潘德尔顿少年感化院。”我说。

“谁教你的?”

“没人。”我说,“我只练了一天。”

“它们的线怎么不会缠在一起?”沃尔内问,他的眼睛睁得像葡萄一样大,让我感到好笑,我给他解释。

“不会。”我说,“它们总是在各自的空间里飞,几乎不可能交叉,这可神着呢。”

“霍莫!”强尼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喊我,“你套到了,现在就拿进来。”

我穿过厨房,拖着苍蝇,像个苍蝇牛仔。“兔子”提醒我:“小心点,你的同伙不行了,另一个急得发疯,在之后他会平静下来,但现在很狂躁。”

我比她更了解情况。当强尼把心思放在一件事情上时,就一心扑在上面,也不是这一次才这样。

杰克的头支在角落的枕头上,虽然脸色苍白,但神志恢复正常了,像其他临死的人那样出现回光返照。

“霍莫!”他的声音就如往常那样,接着看到了那细线就笑了起来,笑声尖锐而狂野,有点不正常。他马上就开始咳嗽了,又笑又咳,笑声和咳嗽声混在一起。痰从他嘴里喷出来,溅了一些到我的线上。“就像在密歇根市。”他说,还重重地拍着大腿。血流得更多了,从下巴流下滴到内衣上。“就像过去那样!”他又咳嗽开了。

强尼的脸色很难看。我明白他要我出去,不然杰克会咳死。同时,他也知道这已没什么关系,如果杰克能看着这些套住的苍蝇快乐地死去,那就让他去吧。

“杰克,安静下来。”我说。

“现在我没事了。”他说,咧着嘴在笑,还喘着气。“拿过来给我,拿到我能看见的地方!”他还想说话,但又咳起来,咳得头都贴到了膝盖上。床单上溅出大量的血,像个水槽似的。

我看着强尼,他点点头。他已经超脱了某些心事,做了个手势叫我过去,我慢慢走过去,手里拉着线,白线在昏暗的光线里竖在空中,杰克笑得很厉害,不知道自己会咳死。

“放它们走。”他用含糊而高亢的声音说,我几乎听不懂,“我记得——”

我照他说的松开了手。有一两秒套苍蝇的线下方还粘在一起,因为我的手掌都是汗,后来苍蝇垂直飞上去,散开了。我突然想起在打劫马森市的银行后,杰克站在大街上用冲锋枪扫射,掩护我、强尼和烈斯特带着人质撤到车上。子弹在他四周飞溅,虽然受了伤,但他还是一副看起来永远不会死的样子。而现在他却蜷着双膝躺在床上,床单溅满了鲜血。

当白线升起,自由地散开时,他对我们说:“老天,看看它们。”

“还有更精彩的,看这里。”强尼说,他朝厨房门口走了一步转身一弯腰。他惨笑着,是我这辈子看到的他最悲惨的一次笑。我们尽力做得最好来取悦他,我们能很好地给他最后一笑吗?“记得我过去在衬衫店时用手倒立吗?”

“记得,别忘了那开场白。”杰克说。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我们在中央赛场为您表演,希望您高兴开心,在下强尼·赫伯特·迪林杰尔!”用他的前辈说的方式和他出名前说的方式说开场白,他把“先”字说得特别重。然后他一击掌俯身倒立了起来。杂技演员巴士特·克雷比都不如他做得好。他的裤管滑到膝盖,露出了长统袜和小腿。硬币从他口袋里掉出来,丁丁当当地滚过地板。他开始走过来,像从前那样轻快,大声唱歌“塔啦啦来了啊”。福特车的钥匙也掉了出来。杰克正喘着气嘶哑地笑着,像得了流感一样。道克、沃尔内、“兔子”全挤到门边站着,也都笑了。强尼张开腿作了个倒劈叉。“兔子”拍着手欢呼:“好!再来一个。”我头上那些白线仍在空中飘着,只分开一点。我继续笑着,直到看到有事要发生。

“强尼!”我冲他喊道,“强尼,当心你的枪!当心你的枪!”

他的皮带松了,插在他裤头上的该死的点38手枪要掉下来了。

“嗯?”他感到不解,此时枪砸到掉在地板的钥匙上,走了火。

点38不是世界上最响的手枪,但在这卧室里是够响的,火花很亮。

道克喊了出来,“兔子”尖叫起来。强尼没出声,翻完一个跟斗后脸朝下趴着,双脚重重地砸了下来,几乎打到杰克的床脚。他就那样躺着,我拨开白线冲了过去。

一开始我想他被打死了,因为我把他翻过来看见他嘴和颊上都是血。而他却坐了起来,抹了抹脸,看看血,又看看我。

“妈的,霍莫,我打到自己了吗?”他问。

“我想打到了。”

“伤得重吗?”

我还没回答,“兔子”推开我用她的围裙拭去他脸上的血。她认真地察看了一会儿说:“你没事,只是擦破一块皮。”她用碘酒涂了伤口,随后我们看到他实际上是擦破两块皮。子弹擦过左边上唇的皮肤,可能在空中飞了5厘米距离再擦过他右眼下的颧骨。在子弹射入天花板之前,还打中了我的一只苍蝇。我知道这难以令人置信,但我发誓真的如此。苍蝇落在地板上的一圈白线上,只剩了两条腿。

“强尼,”道克说,“伙计,我想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他没接着说。杰克仍坐在那,但他的头垂得很低,垂下的头发触到了双腿间的床单上。我们在查看强尼的伤势时,杰克死了。

道克告诉我们把尸体埋在顺路下去3公里的坟坑里,在奥罗拉镇外面。水槽下有瓶强碱水,“兔子”拿给我们。“你知道用来干什么的吧?”她问。

“知道。”强尼淡淡地说,也没看她的眼睛。他让她用邦迪粘在上唇上,后来那部位再也不长胡子了。

“让他做,霍莫。”她说,然后朝卧室指了指,杰克被血迹斑斑的床单包着躺在那里。“如果没有处理干净,他们发现那尸体后鉴别出身份来,事情就更糟了。我们可能也会被连累。”

“其他人不收容我们时,你们收留了我们,你们一辈子不会后悔的!”

她朝他笑了笑。女人总是会喜欢上强尼的。我原以为这个女人是例外,因为她那么严肃,现在我想她也不例外。她只是严肃地做事,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漂亮;也知道像我们这样一群带枪的男人挤在这里,作为一个有头脑的女人,不会在我们之间惹麻烦。

“你们回来后我们就离开,玛玛一直在说让我们去佛罗里达,他看中了威尔湖的一个地方。”

“闭嘴,沃尔内!”道克喝住他,戳了一下他的胳膊。

“不管怎样,我们都要离开这里,你更应该离开,带上你的包,在回去的路上不要太招摇,情况很快会变的。”沃尔内揉着痛处说。

“好。”强尼说。

“至少他是快乐地笑着死的。”沃尔内说。

我没说什么。我的老伙计,红头发汉弥尔顿真的死了,我非常伤心,开始想回去了,又想到子弹怎么擦过强尼的脸(还打下一只苍蝇),想到我们还为之庆幸。但现在却不这么想,只觉得更糟。

道克握了握我的手,然后再握强尼的手。他脸色苍白神情郁闷,“我不知道怎么收摊,这就是现实。”他说,“我还是小孩时,惟一的理想是当铁路工程师。”

“好,我来告诉你!”强尼说,“我们不用想,上帝最终会有定论。”

我们送杰克走最后一程,把尸体用血迹斑斑的床单包起来放在福特车的后坐。强尼把车开到坟坑的尽头,一路上坑坑洼洼的(在难走的路开车时,我想有一天我要用特帕兰车来开,而不是福特)。

他关闭发动机并摸了摸粘在他上唇的邦迪,说:“今天我的运气用完了,霍莫。他们马上会抓住我。”

“别这么说。”我说。

“为什么不,是真的。”天空一片灰白,快要下雨了。我想从奥罗拉到芝加哥的路上可能很泥泞(强尼决定回去,因为联邦调查局的人以为我们在圣保罗)。乌鸦在远处鸣叫,还有就是冷却下来的发动机的滴水声。我一直通过观后镜看放在后座上包着床单的尸体。我能看见肘和膝突起的位置,临死前他弯腰笑着,咳出的血染红的位置。

“看看这个,霍莫。”强尼指着别在皮带上的点38手枪,他用指尖转着弗朗西斯的钥匙,钥匙上的印记已磨损了。系圈上有四五把钥匙,一把是车钥匙,是代表幸运的兔子腿,他点点头说:“枪落下时,枪托砸到这上面,打散了我的运气,现在我没有好运了。帮我把他抬下来。”

我们把杰克拖到沙石坡上,强尼取出那瓶强碱水,这是一个贴着危险物品标志的棕色瓶子。

强尼弯腰跪在地上把床单扯开来。“取下他的戒指。”他说,我把它们取下交给他,他放到口袋里。后来我们在卡卢梅市把戒指卖了,虽然强尼一直发誓最小一枚戒指嵌有钻石,但才卖了45美元。

“摊开他的手。”

我和强尼倒了一小瓶盖的强碱水到他的每个手指上,这样他们就不能取指印了。然后他弯下去吻杰克的前额,“我不想这么干,红头,但如果我死了你也会这么做。”

他把强碱水倒在杰克的脸颊上,嘴上,额头上,强碱水所到之处发出咝咝声冒着水汽,颜色变白。强碱水开始腐蚀他闭着的眼皮时,我转过身去。当然,一切都做得很好。后来尸体被挖石子的农夫发现。一群狗扒开了我们盖在他身体上的大部分石头,吃掉了手和脸部位的尸肉,至于其他部位还有很多伤痕,足够使警察鉴别出他是杰克·汉弥尔顿。

强尼的气数已尽。那以后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不顺利。那晚珀维斯和他的手下在电影院击毙他是最背的一件事。可是他能举手投降吗?我一定会说不!珀维斯不想让他这么轻易死去,这就是联邦调查局的人为什么没告诉芝加哥警察局强尼在芝加哥。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拿着细线套着苍蝇进房时杰克笑的样子,他是好人,他们基本都是误入歧途的好人。强尼是他们中最好的,没有人有过比他更真诚的朋友。我们一起打劫了几家银行。在印第安纳州南本德的国立商业银行的那次打劫中,烈斯特·尼尔森加入了我们帮。在逃出城的途中好像每个呆头呆脑的警察都朝我们开枪,但我们仍夺路狂奔。为了什么?我们希望有好几万美元,足够跑到墨西哥过帝王般的生活,可打劫来的大部分是镍市和肮脏的小额钞票。

上帝最终会有定论,这是强尼在分手前告诉道克·巴克的。我入了基督教——我承认自己厌倦了这条路。我相信:我们不得不接受我们所处的环境,而且这是正常的。在上帝眼中,我们每一个人都和细线上的苍蝇差不多,关键是在你的生活道路上,你能撒下多少阳光。在芝加哥,我最后一次遇到强尼,他嘲笑我所说的。但那对我来讲已经足够了。

孩提时,我十分沉迷于大萧条时代匪徒的传奇故事,最喜欢的可能就是阿瑟·潘的杰作《波尼和克莱德》。2000年春天,我重读了那个时代约翰·图兰德的历史——《迪林杰尔时代》,特别被迪林杰尔的搭档霍莫·凡·米特的故事吸引,在潘德尔顿少感院他教自己如何套苍蝇。红头发杰克·汉密尔顿拖了很久才死是已被证实的,而我构思出发生在道克·巴克的藏身处的故事,当然完全是想像的……或者说是神话,如果你更喜欢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