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深风月

月亮尚挂在树梢,且披上了一层轻纱,朦朦胧胧,失去了往日的清灵与透亮。除了山林间传来阵阵松涛外,乌龙潭就此陷入了暗夜独有的静谧中。今晚的夜,似乎格外漆黑。月光和星星点点散落潭边的灯光未能烛破其隐,反而衬托出黑夜无与伦比的厚度来。形形色色宅第中,暗藏着欢笑或是悲哀;零落阑珊灯火下,映照着笑颜或是戚容。

曹寅听说温莹遇害,料想另一名男死者极可能是马胜,而曹湛昨晚当与二人在一起,此刻却下落不明,说不定已被凶手掳走。一时焦急万状,急与黄海博、许言等人赶来河边。

案发地点是一艘豪华画舫,船头、船尾均有焦黑火痕,船篷也烧去了半边。附近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只是为官差所阻,无法靠近。

江宁府南捕通判许言道:“下官已四下打听过,这是一位阔绰公子新买的大船,一直停靠在这里,主人尚来不及配备船夫之类。”抢先登船,指引曹寅等人下来舱底。

却见温莹双手反绑,仰天躺在长桌上,上半身衣衫已被扯得稀烂,露出雪白的双乳,下半身则是完全赤裸。她口中塞着布团,脖颈间有一道血口,明显是被人一刀割喉而死,且死前还受到了凌辱。

男死者正是马胜。他被四马攒蹄地吊在梁下,口塞破布,颈间亦有一道极深的血口,是遭人割喉而死。

曹寅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血淋淋的场面,皱了皱眉,先到一旁寻了条麻袋,遮盖住了温莹的裸体。

黄海博道:“马胜手脚筋脉均被挑断,看来是有人在逼问他什么事情。”

许言道:“黄公子认得他,他是叫马胜吗?”

黄海博点了点头,道:“这个人是个职业赌徒。”

曹寅实在闻不惯舱底浓重的血腥气,向黄海博使了个眼色,先离船登岸。

黄海博跟过来问道:“曹寅兄可是有什么话不便当着许言说?”

曹寅问道:“黄兄觉得这是怎么回事?会不会阿湛……”

黄海博道:“怎么,曹寅兄怀疑是曹湛拷问了马胜?”

曹寅皱眉道:“阿湛下手应该不会如此狠毒,可他昨晚明明该跟温莹、马胜在一起,而今这二人遇害,他人却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忽有一名七八岁的孩童挤出人群,向曹寅招手。曹寅便命差役放他过来,问道:“你找我有事吗?”

孩童道:“你是不是叫曹寅?”

曹寅道:“是啊,我就是曹寅。”

孩童道:“刚才有个人把这封信交给我,让我转交给你。”

曹寅忙问道:“送信的人呢?”

孩童道:“他把信交给我后,转身就走了。”

曹寅道:“你可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孩童道:“就是普通男人的样子啊。他还说,我把信当面交给你,会得到奖赏。”

曹寅见问不出什么,便道了谢,从身上摸出一块碎银,递给孩童道:“拿去买糖吃吧。”

孩童本以为只会得到一二个铜板,却想不到得了好几分银子,大喜过望,欢天喜地地去了。

曹寅一扬手中信函,问道:“黄兄怎么想?”

黄海博道:“一定是杀死马胜、温莹的凶手捉了曹湛,目下以他为人质,想要挟曹寅兄做什么事。”

曹寅颔首道:“我也是这么想。”

拆信一看,却是大出意料!

那竟是一封举报信。信中称曹湛并没有真正脱离桂家,仍在暗中为桂家效力。他潜伏在江宁织造曹寅身边,是有所图谋。而今桂家不少重要人物来了江宁,曹湛正与他们积极串联,预备行事。

信中还详细列举了曹湛与桂家会面的时间、地点,如某晚曹湛到秦淮河一艘船上与某人相会,又如某晚曹湛在船上与未婚妻子芳华共度良宵,再如曹湛某日离开满城后未回江宁织造署,而是赶去与桂家重要人物相会,等等。

曹寅面色渐渐严峻起来,阅完信后,将信交给黄海博,自己背负着双手,凝视着秦淮河水,一言不发。

黄海博道:“这是有人行挑拨离间之计,曹寅兄不会真的相信吧?”

曹寅缓缓道:“别的不说,那一晚,就是信上写的曹湛与未婚妻子芳华共度良宵的那一晚,阿湛的确没有回来。”

黄海博“啊”了一声,道:“我次日清晨在江宁织造署门前遇到曹湛时,也留意到他神色古怪,与往日格外不同。原来……”一时之间,又想起许多事来——

当日票号捉住曹湛,只要求他按下黄芳泰一案,便释放了他。黄海博起初觉得不可思议,毕竟曹湛已知票号是反清复明组织,转念想到或许是票号认为曹湛为人光明磊落,愿意相信他,但现在想来,应该是票号已经知道曹湛是桂家的人,两方本是同道,当然要互相信任。而曹湛一力维护票号,也因出于此。

但曹湛总说为百姓着想,要阻止票号行反清复明之事,又是什么缘故?还是说,他人在桂家,亦是有此目的?

曹寅见黄海博神色大变,当即太息道:“看起来,黄兄也开始相信这封信所言是真有其事了。”

黄海博点了点头,也不讳言,道:“这封信详细列举了曹湛几次与人会面的时间,目的就是要证明他与桂家有染,虽然算不上铁证,但你我均熟知曹湛行踪,一看之下,便会起疑,细细盘算,当知为真。”又道:“不过就算曹湛是桂家的人,他也没做过损害朝廷之事。”

曹寅摇头道:“这可难说。只是桂家一直在西南活动,曹湛潜伏在我身边,是为了什么呢?”又问道:“黄兄近来与曹湛走得极近,可有发现什么端倪?”

黄海博心道:“我相信曹湛必有苦衷,若想要为他求情,必须得先完全取信于曹寅。”遂如实告道:“我怀疑曹湛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大致说了当日曹湛在满城明故宫的异样。

曹寅立时恍然大悟,道:“难怪曹湛不听我劝告,与灵修走得极近,原来他是要利用她江宁将军之女的身份。”

黄海博早看出灵修喜欢曹湛,而曹湛亦怀有真情,只是心中诸多顾忌,不敢面对这份感情。此刻听到曹寅称曹湛是在利用灵修,本待为曹湛辩驳几句,转念想道:“曹湛意图进入明故宫是真,或许他一开始主动与灵修结识,确实是出于利用的目的,我只知现状,不知从前,不便开口。”便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曹寅又道:“这举报信上说,曹湛当日离开满城后,便立即赶去与桂家重要人物会面,想必是在明故宫有所发现。”

黄海博道:“应该是这样。当日曹湛从明故宫出来时,有如释重负之感。”

曹寅想了想,招手叫过南捕通判许言,道:“许通判,请你立即赶回江宁府署,请陶知府签发通缉曹湛的告示。”

许言一时难以置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曹湛吗?是贵府总管曹湛吗?”

曹寅道:“不错,就是他,我堂弟曹湛。我要江宁城大街小巷贴满他的图像告示,只要他露面,就会有人认出他。”

许言道:“那么江宁府当以什么罪名通缉曹湛呢?”

曹寅道:“就以杀人罪名吧。”

许言回头朝画舫看了一眼,问道:“陶知府问起缘由的话,下官该如何解释?”

曹寅道:“温莹昨晚本被软禁在江宁织造署,曹湛暗中放走了她,与她一道去见马胜。结果马、温二人遇害,曹湛失踪,岂不是有重大杀人嫌疑?”

许言呆了一呆,却也不再追问,躬身道:“下官遵命。”

黄海博还待为曹湛说上几句好话,曹寅摆手道:“黄兄不必多言,曹湛是我堂弟,我愈发得从严从重处置。如果黄兄知悉他的下落,还望及时知会于我。”

黄海博道:“那是当然。”

曹寅又问道:“黄兄觉得是谁杀了马胜、温莹,是桂家吗?”

黄海博道:“桂家以替天行道自居,行事应该不会这般残忍。”

曹寅道:“但桂家是反清复明组织,温莹有两江总督爱妾的身份,或许他们那样虐待温莹,是想借此立威。况且如果不是曹湛向桂家通风报信的话,谁还会知道马、温二人的行踪?”

黄海博道:“果真如曹寅兄所推是桂家所为的话,他们重点针对的对象应该是温莹,但我认为凶手针对的其实是马胜。”

据现场情形来看,马胜手筋、脚筋均被挑断,这是平常人不能忍受的酷刑。尤其对马胜这样靠双手谋生的赌徒,即便他还活着,也从此成了废人。他虽被吊在梁下,却是面朝温莹。表明凶手是有意让他看到温莹受辱。

曹寅听了黄海博分析,亦觉得有理,道:“黄兄曾提到马胜受人雇用,以高明赌术赢走了丁氏心太平庵全部藏书。推算起来,丁家倒是有行凶动机。”

曹寅不知丁拂之尚在人世,只是随口一提,黄海博却是心念一动,暗道:“该不会真是拂之吧?”

他已经逐渐开始相信曹寅所言丁拂之手中琵琶即是传奇利器连珠火铳。毕竟凶手不可能隐形,黄海博进入小楼前,只撞见了丁拂之、马胜,凶手必二人之一。既然马胜双手空空,曹寅又称世间确有形若琵琶的火铳,丁氏手中琵琶极可能就是火器。

丁拂之既能得到此等利器,想必已今非昔比。他既然连堂堂两江总督都敢动手加害,虐杀马胜、温莹又有什么稀奇?

但问题是,昨日丁拂之本有机会将温莹、马胜与傅拉塔一并解决,他为何放过了二人?

又或许是丁拂之恨温莹太深,不愿意让她死得太痛快,他有意先杀了傅拉塔,如此,温莹怕奸情败露,必会想方设法与马胜一道逃走,他在于暗中跟踪监视,将二人擒获,先折磨马胜,再对付温莹,发泄完恨意后,才将二人杀死。还意图一把火烧了画舫,毁尸灭迹。偏巧昨日发生两江总督遇刺事件后,官府虽未张扬,但却全力戒备,治安巡防胜过往日数倍。火苗一起,便被附近江宁府南捕通判许言看到,及时扑火,这才保住了命案现场。

唯一解释不通的就是曹湛何以下落不明。

这画舫当是马胜新购,尚未配备舟师,临时作为藏身之处,温莹必会引曹湛来到这里。曹湛从马胜口中得到所需讯息后,便会离去,动身返回江宁织造署。之所以不见人,当是半途被人叫走,对方极可能便是桂家。

曹湛离去后,隐匿于暗处丁拂之这才出现,上船制伏了马胜、温莹,开始他血腥残忍的报仇计划。

那么曹湛何以一直没有返回江宁织造署呢?他潜伏两年,完全赢取了曹寅的信任,曹寅于他尚有重大利用价值,他何以就此消失不见?

而那揭发曹湛仍为桂家效力的举报者,肯定是桂家自己人,别无二家。因为除了桂家,没有谁会如此清楚曹湛的行踪,连时间、地点都记得一清二楚。其目的也可想而知,无非是断掉曹湛之后路,令其死心塌地为桂家效力。

但除非桂家无脑,才会下这样的败棋!因为曹湛留在曹寅身边,比逼迫他重回桂家队伍,价值要大得多。

黄海博一时也想不通其中关窍,但料想曹湛既是被桂家召去,当无性命之虞,只是他目下又成了官府的通缉要犯,是万万再不能轻易抛头露面了。

曹寅虽然果断下了命令通缉曹湛,却也是烦躁之极,一时不愿意回江宁织造署,只站在河边,默默凝视着秦淮河水。

这时候,又有官差赶来禀报,称江宁将军缪齐纳一早送女儿灵修登船,说是要动身回去京师。曹寅得报后,不由得对两江总督傅拉塔遇刺一案又多了几分顾虑。他本疑心是满城中八旗子弟行刺了傅拉塔,而今既知缪齐纳火速送走爱女,料想缪齐纳也是作此推测,甚至已知悉内情。

一旁黄海博窥见曹寅神色,猜测其人因凶器为火器一事而愈发怀疑凶手是八旗驻军。他虽已基本认定是死而复生的好友丁拂之行凶,但因死者为封疆大吏、朝廷重臣,干系太大,实在不能轻易将实情告知曹寅,遂拱手作别。

与曹寅分手后,黄海博径直赶来乌龙潭,欲到丁家旁敲侧击打听丁拂之之事。未及丁府大门,远远看到门首高高悬挂起两只白色的灯笼,他登时心底一沉。到大门前一问,方知丁母昨夜已然过世了。

沈海红正引下人搭建灵堂,听闻黄海博到访,便引他到机房就座,歉然道:“厅堂正改作灵堂,简慢了黄公子。”

黄海博道:“我上次来,丁太夫人身子骨还很不错,如何突然就过世了?”

沈海红告道:“老人家是在睡梦中走的,还算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心满意足。”

原来昨夜又有人在乌龙潭边弹奏琵琶,一曲接着一曲。沈海红本来还想派仆人出去查看,丁母却扶杖出来,叫道:“不要惊吓了他。你们一出去,他就走了。”

沈海红不明所以,扶丁母回房躺下。丁母半倚在床上,双目微闭,静静聆听着音乐声,至凌晨曲终之时,才喃喃道:“我的拂之又回来了。”就此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黄海博闻言心念一动,忙问道:“丁夫人是说,那人在乌龙潭边弹奏了大半夜琵琶吗?”

沈海红点了点头,道:“仆人几次要出去驱走那人,因为婆婆专门交代过,我阻止了他们。”

黄海博心道:“拂之既是人在乌龙潭,那么他一定不是杀死马胜、温莹的凶手了。”

沈海红踌躇了好大一会儿,才问道:“那个弹琵琶的人,是他吗?”

黄海博微一迟疑,即点了点头。心中犹豫很久,还是没有说出丁拂之涉嫌行刺两江总督一事。只道:“丁太夫人刚刚过世,营葬需要花费不少钱,我回去后便派管家送些银两过来。”

沈海红忙推谢道:“黄公子有心。自海红接了那单蒙古云锦,江宁织造已事先付了二百两白银作为定金,不但足以置办这场丧事,还能有不少结余,刚好可用于未来安置丁家仆人。”

黄海博心道:“曹寅倒是舍得下血本,看来那蒙古云锦于朝廷而言,极为重要。”

他料想沈海红身为主母,尚有诸多事宜要张罗,而丁家仅有两仆两婢,显是人手不够,便主动提出留在丁府协理丧事。

丁黄两家本是世交,当年因书订交的《古欢社约》更是江南士林风流佳话。自从丁拂之离世,黄海博一直以半子身份出入丁家,专意为丁母治病。沈海红心想黄公子不是外人,若再借口托辞,便是矫情,遂道谢称善。黄海博遂留下来帮忙料理杂务,直到暮色降临,因孤男寡女不便夜间相处,这才辞别,又与沈海红约好次日再来。

出来丁宅,黄海博并没有立即动身回家,而是刻意在乌龙潭四周转悠了一圈,期待能发现老友丁拂之的踪迹,终一无所获,直到天色黑定,难以看清周遭情形,才不得已离去。

返家途中,黄海博心情不是太好,除了伤感丁太夫人过世之外,更多的是为曹湛及丁拂之担忧,甚至对于他自身,亦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危机感。他能感觉到不祥的气息如影随形,疑心是因为自己与两位身处困境的人物曹湛和丁拂之都极为亲密的缘故。

回到家中,黄海博径直回到卧房,本以为郁郁满怀,将会是一个辗转难眠之夜,却不想因为太过疲惫,竟是一倒在床上便睡着了。次日天亮醒来,他匆匆起床,交代管家去聚宝门采购一些丧葬出殡用品,直接送乌龙潭。

管家奇道:“三山街红白喜事店铺更多,价格也更便宜,通常人们都会去那里,公子为何要特意交代去聚宝门?”

黄海博心道:“管家自是不知丁夫人外祖父金圣叹便是在三山街刑场遇害的。她嫁来金陵两年,每每有事出行,都要特意绕过那里,以免睹景伤怀。”一时不便说明缘由,只道:“就去聚宝门吧。”

管家倒也不再多问,自应了去了。黄海博则自行赶去乌龙潭,协助沈海红操办丧事。

如此过了几日,黄海博总是早出晚归。那天到暮间时,一如往日,辞出丁宅,命管家先行返家,自己独自在乌龙潭四周徘徊,仍一无所遇。

月亮尚挂在树梢,且披上了一层轻纱,朦朦胧胧,失去了往日的清灵与透亮。除了山林间传来阵阵松涛外,乌龙潭就此陷入了暗夜独有的静谧中。今晚的夜,似乎格外漆黑。月光和星星点点散落潭边的灯光未能烛破其隐,反而衬托出黑夜无与伦比的厚度来。

形形色色宅第中,暗藏着欢笑或是悲哀;零落阑珊灯火下,映照着笑颜或是戚容。有人在黑暗中迷失,有人在黑暗中绝望,有人“但愿长醉不复醒”,亦有人黑暗中寻找希望。然黑夜终会过去,曙光必将到来。深知黑夜黑暗的人们,才会更加热烈地迎向光明。

黄海博心中莫名失落,悄立潭边许久,忽转头凝视丁宅星星灯火,骤然有所醒悟,暗道:“我怎么这般糊涂!只知拂之舍弃不下病中老母,所以时不时出现在乌龙潭,以琵琶乐声聊以相慰。我原以为他听到丁太夫人过世的消息,定会回来,却忘了而今他是行刺两江总督的凶犯。我虽暂时瞒下了他的身份,然真相大白后,凡与他有干系者必受牵连,丁氏亲眷自不必说,只怕我自己也难逃劫难,他虽然冲动,却不是真的糊涂,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而今丁太夫人既然过世,他心中牵挂已了,定会躲得远远的,生怕连累我等,又怎会冒险回来?”

揣测一番,愈发肯定是丁拂之以犀利火器射杀了两江总督傅拉塔。事已至此,回天无力,做什么都难以弥补。只希望丁拂之能逃得远远的,不要平白再将已为丁家付出良多的沈海红牵连进去。

他满腹心思,满腔忧虑,竟丝毫未曾留意到身后不远处一直跟着两名男子,直到听到有人大叫一声“你们想做什么”,他才惊然回头——

却见两名男子一左一右对自己呈包抄之势,左边男子手握绳索,右边男子则手持黑色布袋。

黄海博不是笨人,早先经过绑架及拦劫事件后,人警觉老到了许多,瞬时便反应过来,对方是来绑架自己,于是不假思索地转身飞跑,欲逃往大街人多处。提气疾奔出数步,忽听到背后有兵刃交接声,再回头一看——

却是有两名路人挺身而出,与那两名正欲追赶自己的男子交上了手。而其中之仗义出手之人,竟是曾在秦淮河月波水榭外救过自己一次的刘白山。

黄海博正错愕无比时,已有官兵闻声赶了过来。自两江总督傅拉塔遇刺,江宁城防如筛,就连西北偏僻地区清凉山一带也比往日严密许多。那两名男子见势不妙,忙舍却了刘白山,转身便逃。刘白山也不追赶对方,快步追上黄海博,问道:“黄公子,你可受了伤?”

黄海博道:“多谢刘掌柜及时赶至,再一次救了黄某性命。”再三致谢。又问及另一名路人姓名,方知对方是刘白山人参铺的伙计。

此刻江宁城守营官兵已然赶至,领队的正好是参将赵琦。他曾在江宁织造署见过黄海博,忙上来询问究竟。黄海博称适才有两名男子欲绑架自己,多亏刘白山与伙计及时相救。赵琦闻言色变,竟不多问,便立即命人急往两名男子逃走方向搜寻追捕。又随口问刘白山道:“刘掌柜如何会凑巧出现在这里?”

刘白山道:“小人今日带着伙计往清凉山一大户人家送人参,听闻乌龙潭丁太夫人去世,因与丁氏相熟,便绕道去拜祭了一趟,归家时刚好撞见两名歹人欲对黄公子不轨。”

赵琦道:“原来是这样。亏得刘掌柜和你伙计会些武艺,不然黄公子今晚怕是在劫难逃。”

黄海博却不大相信刘白山的解释,心道:“刘白山自己会武艺,手下伙计也是功夫了得,对于江宁城中一家普通人参铺而言,未免有些邪乎。更蹊跷的是,我上次遇险,刘白山称是给某人送人参,今日又是如此。偌大的金陵城,这等巧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虽然起了疑心,但表面仍不动声色,只暗中观察刘白山及伙计的反应。

赵琦却不知究竟,只问黄海博及刘白山几人可有看清歹人面孔。黄海博因回头匆匆一瞥,便仓促前奔,之后距离甚远,夜色又浓,并没有印象。刘白山及伙计也称只顾上跟歹人交手,天黑未曾看清楚对方面貌。赵琦遂道:“那么你二位先请回吧,我会亲自护送黄公子归家。”

刘白山闻言,便率伙计就此辞去。黄海博虽然起疑,但对方救他确是真事,少不得要再客套几句,又道:“改日黄某再登门道谢。”

刘白山连声道:“一点小事,不算什么,凑巧赶上而已。”拱手去了。

赵琦带人护送黄海博南行,途中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黄公子可有看出歹人来路?”

黄海博奇道:“适才赵参将不是问过了吗?事出突然,我慌里慌张,加上天黑,确实未曾看得清楚。”忽然会意过来,道:“赵参将问的是歹人来路吗?我连对方面貌也未曾看得清楚,又如何能看出其来路?”

赵琦叹了口气,道:“我也只是随口问问,黄公子不必介意。”

黄海博心念一动,问道:“莫非赵参将猜到了歹人来历?”

赵琦微一迟疑,仍然答道:“意图绑架黄公子的人,怕是满城的人。”

黄海博讶然道:“赵参将如何会这样想?”

赵琦又叹了口气,道:“我是瞎猜的。”

黄海博微一凝思,便即恍然大悟——两江总督傅拉塔因为火器所杀,兼之有傅拉塔弹劾江宁将军缪齐纳之事,知悉行刺细节者均怀疑是满城八旗子弟所为。曹寅虽判断男扮女装的丁拂之怀中琵琶为绝世利器连珠火铳,但毕竟没有实据,只是推测而已,兼之连珠火铳太过难得,他也如同旁人,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满城。

傅拉塔遇刺之时,在场目击者只有马胜、温莹、丁拂之三人,马胜、温莹已死,除了丁拂之外,黄海博应该是唯一知悉真相者,然因涉及至爱之人之安危,他不能言明,便不再接话。

回来黄宅时,管家远远迎了上来,告道:“织造大人入夜时到访,已经在客堂等候多时了。”

黄海博闻言极是意外。参将赵琦亦是一怔,还待进去,向曹寅禀报有歹人一事。黄海博摆手道:“曹寅兄一定是紧急要务,才会一直等候在此。刚才的事,不妨先放一放,免得他烦心。”

赵琦微一沉吟,即道:“也好,就依黄公子所言。”又道:“歹人心怀叵测,虽然失手,难保不会再来。黄公子放心,我会加派人手,暗中保护你的安全。”

黄海博倒也没有拒绝,只苦笑了一下,心道:“只怕暗中‘保护’我的还有其他人,譬如刘白山。”

他早已在归途中盘算得清楚明白,刘白山两次及时现身相救,极可能是对方一直在暗中跟踪尾随自己。

推算起来,近来对黄海博有浓厚兴趣者,均与之前曹湛所查之案相关,无非是邵拾遗及票号两方。刘白山曾在秦淮河月波水榭外救过黄海博,断然不可能是邵拾遗手下。而票号若是要找黄海博问话,大可如之前老马神出鬼没潜入黄宅一样,犯不上冒险在城中行绑架之事,因而刘白山也不会是票号的人。

那么疑问就出来了,刘白山到底是什么来路?

既然刘氏与邵拾遗、票号两方无干,想必也不是因其人对曹湛所查之案有兴趣。他虽是最近才开始接近黄海博,但往丁宅送人参已有两年光景,推算起来,刚好是在丁拂之跳河自杀、丁母病倒后。只是有一点,他若对黄海博有所图谋,如何不利用与沈海红相熟以及多次助力聚宝门敦善堂之便,早日与黄氏结识?

或许刘白山本是好意,上次在月波水榭外救过黄海博后,怕有人继续对他不利,一直予以暗中保护?但刘氏与黄氏非亲非故,他为什么要这般呢?

刘白山既是商人,当以逐利为根本,就算他同情沈海红遭遇,愿意以贵作贱,将人参折价售卖,但黄海博与他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而暗中护人这等事,费心费力,非得与当事人有渊源不可。

说来道去,最终只有一种解释——刘白山于黄海博有所图谋,他必定有什么大事要着落在黄氏身上,平日刻意尾随于他,只为监视他行踪。至于两次出手相助,当然是刘白山不愿意歹人伤害黄海博,以免坏其未来大计。

那么黄海博到底拥有什么宝物,值得刘白山如此煞费苦心呢?除了千顷堂那数万卷藏书,黄氏似乎别无长物。

或许那刘白山幕后主使便是两年前谋夺丁氏藏书的某甲。丁氏心太平庵及黄氏千顷堂为金陵最大藏书楼,某甲既以手段从丁拂之手中夺取了心太平庵全部藏书,再将目光投向黄海博也绝非不可能之事。比较而言,千顷堂名气更大,除了黄父黄虞稷曾以布衣入翰林院修《明史》之外,当年文坛领袖钱谦益亦慕名专程到江宁向黄氏借书,足见千顷堂藏书善本珍本之多。

既有丁拂之的前车之鉴,曹湛也曾旁敲侧击提醒过,再经历了今晚之事,黄海博实不难猜及此节。

至于刘白山以售卖人参为由接近丁家,或许只是出于内疚之心。想来那某甲以夺书为人生目标,不惜苦心经营多年,大大有别于世人追逐之名利、权势、金钱,应该也是个见识之士。他布局引丁拂之入彀,初衷只是为了夺书,而后来闹出人命,丁拂之跳河自杀,丁母亦因之病倒,当出乎某甲预料,他多少感到了愧疚,是以命刘白山以另一种方式婉转接济丁氏。

而某甲夺得丁氏藏书后,未立即向黄海博下手,当是因丁拂之豪赌失书轰动江南,迄今仍是巷宇坊间的谈论话题。某甲太过急切,势必引起怀疑。况且黄海博之性情为人,大大有别于丁拂之。要想顺利夺得千顷堂藏书,须得从长谋划,切切实实找到黄氏的软肋。

黄海博既想明白了这一点,心中反倒坦然了许久——尽管那某甲躲在暗处,正在筹划向千顷堂下手,然他已尽知其阴谋,定会让其无隙可钻。况且他已经知道刘白山是某甲手下,等到丁太夫人下葬,他还可以设法反击,将那某甲引出,令其暴露庐山真面目。

唯一可惜的是,而今曹湛被官府通缉,下落不明,他无亲近可信之人可以商议。

送走赵琦,黄海博便径直进来客堂。曹寅正枯坐在灯下,凝视手中青瓷茶杯上的开片,若有所思,甚至未曾听到人进来。黄海博招呼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忙起身道:“黄兄,你可回来了。”

黄海博忙问道:“曹兄来访,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曹寅道:“我听说丁太夫人过世,本欲赶去乌龙潭祭拜。但上次去丁宅时,丁夫人婉转告示我身份特殊,不宜再出入丁家,以免旁人妄加揣测说闲话。丁夫人既有顾虑,我自然不便再行登门。这里有一点礼金,请黄兄代为转给丁夫人,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黄海博见那“一点礼金”足有百两纹银,心道:“曹寅虽以慷慨大方见闻,但银两素来使在刀刃上,不会平白无故相送这么一大笔钱,自然还是因为那幅蒙古云锦的缘故。不过这也是海红自己靠才华挣来的,丁家目下也正需要用钱。”当即应允,又代沈海红道谢。

曹寅又道:“丁夫人虽然能干,毕竟女流之辈,许多事不便抛头露面。关于丁太夫人的丧事,丁家可还需要人手?”

黄海博道:“目下我在那边帮忙,还好。”又道:“曹兄放心,丁夫人已有安排,头七(民间有“守七”的习俗,死者自去世之日起,其家属每隔7日要设祭1次,直到49天,第七个七日,俗称“断七”为止。其中以“头七”和“六七”最为隆重。一般都认为,死者魂魄会于“头七”返家,因而“头七”晚上至亲好友厮守通宵祭祀死者。“六七”时,家属要请僧侣或道士做法事超度死者,遍请亲友前来参祭。死者已出嫁的女儿,于“六七”的前一天晚,置办三牲、果品前来祭祀,人称“烧六七羹饭”。这祭桌一直设到“六七”忌日的下午。“断七”以后,丧礼才告结束。)之后,便要将丁太夫人下葬。”

曹寅大为意外,问道:“当真如此吗?我还以为丁夫人守完七后才会行安葬之葬,之后还会守孝三年。”

黄海博道:“我也有些意外。丁夫人解释说,亡者已逝,没有必要在虚礼和形式上花费时间,完全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来纪念死者,譬如尽快帮江宁织造署完成那幅妆花云锦,这其实也是丁太夫人生前最大的心愿。”

沈海红嫁入丁家当日,虽与丁拂之拜了天地,然尚未同房,丈夫尚未揭开其头上盖头、看清新婚妻子面孔,即舍其而去,之后随即发生了一系列变故。吴江沈氏是江南名门望族,其门第远远为丁氏所不及,沈海红又是家族中出色的才女,丁拂之已有高攀之意,却还弄出这样一场闹剧,根本就没拿沈氏当回事。沈父得知经过后勃然大怒,意欲派人接回沈海红,从此与丁氏绝交,但沈海红宁可得罪娘家人,也要继续留在丁家,照顾一气之下病倒的丁母。在传统世俗观念中,沈海红显然是个贞烈节妇,是从一而终的典范。

曹寅也如是认为,此刻忽听到黄海博转述沈海红的一番话,良久无言,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叹息道:“丁夫人果然是个奇女子。如此,我便完全放心了。”遂起身告辞。

黄海博早已从曹氏言语中猜及其来意,无非是要借自己之口催促沈海红尽快完成妆花云锦,好向朝廷及蒙古交代,而今其人既知沈氏不日便会重启织机,便放了心。他见夜色已深,也不留客,亲自送曹寅出大门。又试探问道:“两江总督遇刺一案查得如何了?”

曹寅摇头道:“简直是火急火燎。”又叹道:“我虽怀疑是白衣女子以连珠火铳杀了傅拉塔,却因未捉到其人,没有证据。而且琵琶击发火器太过匪夷所思,实难取信于旁人。而今知情者均认为是八旗子弟衔恨傅拉塔针对江宁将军缪齐纳而行刺,绿营军中骚动不已,我不得不请江南提督金世荣以高压手段弹压住舆论。然督标绿营官兵心怀愤恨,多有想为上司复仇者,而今绿营、八旗两方势同水火,隐患极大。”

黄海博道:“曹寅兄何不请江宁将军缪齐纳出面,当众声明并无八旗子弟行刺之事?”

曹寅苦笑道:“此节我早已想到,而且已亲自去过满城,当面向缪齐纳提了此建议。怪就怪在这里,缪齐纳竟不愿意出面,只说两江总督遇刺一案案情不明,他不便公开表态。”

黄海博愕然道:“莫非缪齐纳也认为是其手下八旗子弟所为?”

曹寅道:“缪齐纳没这么说。我也不能明着问,尤其我曹寅不能问。”似是不愿意再多谈傅拉塔一案,拱手道:“我这就告辞了。”临上轿前,忽转头问道:“曹湛没有找过黄兄吗?”

黄海博道:“没有。”见对方神色古怪,奇道:“怎么,曹寅兄不相信我?”

曹寅微一踌躇,即道:“我不拿黄兄当外人,便实话实说了。听说黄兄跟管家同时离开丁家,我到宝宅时,管家刚好回来,黄兄却晚了近一个时辰才归家。”

黄海博这才恍然大悟,曹寅竟是认为自己偷偷去与曹湛相会了,忙道:“不是曹寅兄想象的那样。”

曹寅心中疑虑未解,追问道:“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话一出口,登时醒悟过来——他素来是个宽厚豁达的人,从不当面让人难堪。他既已表明态度,怀疑黄海博在暗中相助曹湛,黄氏不主动予以解释,他本来就不会再问,不想他竟然脱口追问了一句。呆了一呆,心道:“莫非是我太过关切曹湛,才会一反常态?那么在我内心深处,到底是期盼曹湛被捕,还是希望他就此逃脱?”

黄海博也对说出真相有所迟疑,好半晌才道:“曹寅兄着急回去官署吗?不急的话,不妨再到千顷堂书房坐坐。”

曹寅愈发满腹疑云,怀疑黄海博暗中收留了曹湛,他邀请自己入内,意欲引对方相见。果真见到曹湛又该如何呢?当场拿下他,还是耐心听其解释?一时颇费思量,最终踌躇道:“还是算了吧,我还有事,改日再来找黄兄。”

黄海博听说而今满城八旗与督标绿营针锋相对,可能会酿出大祸,本欲就此说出丁拂之极可能是杀死两江总督傅拉塔的刺客,顺带替沈海红求情,见曹寅急欲离去,也只好就此作罢。

回到卧房躺下,黄海博担心曹湛安危,思绪不由自主地又回到马胜、温莹一案上。

马胜、温莹遇害当夜,丁拂之在乌龙潭弹了大半夜琵琶,那么他肯定不是凶手。凶手明显是针对马胜,除了丁拂之,还会有谁恨马胜入骨呢?他是赌术高手,曾多次受雇于人,有意设下骗局,害得事主家破。然马胜踪迹飘忽不定,又素以北方为根本之地,此次来江宁也只是收债,其行踪当只有雇主知晓。

或是当晚温莹引曹湛去见马胜后,马胜感激曹湛帮助温莹出逃,将实情和盘告知。而雇主恼恨马胜泄密,追踪而至,将马、温二人擒住,折磨至死。

问题是,就算雇主知道马胜新买了一艘画舫,但曹湛并非等闲之辈,他既助温莹出逃,一路上必定格外小心,雇主又如何能这么快知道马胜将秘密透露给了曹湛呢?

如果说雇主一直派人暗中监视马胜新购画舫,那么他既知曹湛已知悉秘密,又为何放过曹湛呢?还是说曹湛已经在回去江宁织造署的途中遇害?又或者曹湛也落入了雇主之手,雇主出于某种目的没有杀他,只将其秘密囚禁?

既然能够肯定举报曹湛身份者是桂家一方的人,那么看起来曹湛已遭灭口或是被雇主捉去的可能性更大。桂家极可能是因为跟曹湛联络不上,遂主动向曹寅举报曹湛,好逼得曹湛无处可去,只能被迫前往桂家藏身之处。

目下尚未发现曹湛尸首,先假定他是被人捉去。马胜前一任雇主即是谋夺丁氏心太平庵藏书者某甲,尚不清楚其来历身份,后一任雇主则是邵拾遗。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均是有实力、有势力的人物,即便在江宁城防远比往日严密的情况下,依然有能力杀死马胜、温莹,掳走曹湛。

黄海博细细思虑了一回,心道:“一定是邵拾遗了!一定是他!曹湛知道他太多秘密,他早想对其下手。之前之所以隐忍不发,是因为知道曹湛是桂家的人。邵拾遗与票号结盟,当早从票号口中知悉此事。曹湛新近去见过票号老马,当面揭穿了邵拾遗种种恶行,又想要利用马胜供词证明是邵拾遗设局杀了邵鸣女儿、女婿。邵拾遗既对曹湛全力戒备,肯定派了人日夜监视他行踪,那夜跟踪其人到画舫,杀了马胜、温莹,捉走了曹湛。”

黄海博既猜到曹湛落入邵拾遗之手,料想其人应该还活在人世,因为他早看出邵拾遗喜欢灵修,而灵修喜欢曹湛,擒拿住情敌,不好好折磨一番,一刀杀死,岂不是太过便宜?

他既推测是邵拾遗捉了曹湛,一时之间,忧心无比。

这一夜,自是耿耿难寐。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黄海博匆匆起床洗漱,又交代管家先自行前往丁家帮忙,自己则赶来丁氏河房。主人丁南强竟然不在,借住在河房的名妓朱云闻报迎了出来。她穿着秦淮河上最时兴的轻纱衣服,头上簪了茉莉花,又清丽又别致。

黄海博问及丁南强去向,朱云告道:“丁公子有位朋友新近过世,他赶去苏州奔丧了,要过几日才会回来。”

黄海博本想询问哪里可以找到票号之人,转念想到朱云只是个歌伎,丁南强断然不会将如此重要机密告诉她,便问道:“那么丁南强平时来往的那些人呢?哪里可以寻得到?”

朱云笑道:“丁公子平日来往之人,不就是奴家,还有庆余班的人吗?”又问道:“黄公子有事,不妨先告知奴家,若丁公子提早回来,奴家也好及时转告。”

黄海博道:“那好,等丁南强回来,请朱姑娘转告他说:曹湛失踪了。”

朱云道:“是曹总管吗?昨日仆人出去买菜,还带回来一张通缉告示,被通缉的人正是曹公子,罪名是杀人行凶。这是怎么一回事?奴家还想曹公子挺正派的一个人,怎么看也不像是杀人凶手。”

黄海博长叹一声,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朱云道:“那么曹公子失踪,会不会是他畏罪逃走了?”

黄海博摇头道:“不会。等丁南强回来,你告诉他,我的原话是:‘曹湛失踪了。’他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

朱云虽愕然不解,但还是满口答应。

黄海博告辞出来,本待直接去寻邵拾遗,当面与其对质。行到夫子庙一带时,无意中听到路人疯传江宁将军缪齐纳之女灵修遇袭被杀,一时震惊不已,急忙赶来满城,向城门守卫打听。

守卫记得见过黄海博与曹湛一道入城,料想对方也是灵修的朋友,便实话告道:“几日前,缪齐纳将军派罗布把总护送灵修小姐回去京师。前日方有消息传来,小姐座船离开江宁的当夜,忽遭强盗袭击,小姐和随从均当场被杀,船只亦遭焚毁。”

因为满城关虎事件尚未平息,江宁将军缪齐纳不敢再像以往那样假公济私,未让爱女乘坐官船,而是雇了一艘普通民船。灵修一行出事后,座船起火,虽有人看到火光,但赶至现场时,已营救不及,座船已倾塌入水。

当地官府次日抵达时,座船残骸连同烧焦的尸体已沉入水底。官差一时难以查明船主身份,遂当作悬案处理。

直到前日,有渔民在江上捞到一具浮尸,胸腹、背上各有几处刀伤,其人腰间则佩戴着江宁将军府署武巡捕的腰牌。当地官府得报后,派快骑急赴省城,知会江宁将军缪齐纳。缪齐纳一眼认出那是心腹爱将罗布的腰牌,又听说有民用大船遭强盗抢劫,船上之人尽数遇难、尸骨无存,当即昏厥了过去。

被人救醒后,缪齐纳先忙不迭地将公务交给副都统鄂罗舜,自己则连夜赶赴事故现场。

经过紧急打捞后,渔民从水底找到了一只铜盒,那本是缪齐纳送给岳母的礼物。至此,缪齐纳已能确认遇强盗劫杀者正是灵修座船,爱女当已无幸。他一时急怒攻心,只觉得天旋地转,竟然再度晕厥了过去。

黄海博听到这里,忙问道:“那么缪齐纳将军人可还好?”

守卫摇头道:“不太好。缪齐纳将军仍然留在当地,一心想打捞到灵修小姐尸首。”顿了顿,又道:“其实那艘船早已烧得不剩什么,只怕人也烧成了灰,又陷在水中,上哪里去找尸骨呢?缪齐纳将军却是执拗得很。鄂罗舜副都统专门派人去看过,听说缪齐纳将军病得厉害,饭不吃水不喝,整个人都脱了形。”

黄海博还待再问,忽见邵拾遗施然从西华门出来,一旁作陪者,却是江南提督金世荣。黄氏一怔之时,金世荣也看到了他,举手招呼了一声。黄海博遂应了一声,上前寒暄一番,从金世荣口中确认了灵修及随从于返京途中遇劫遭难一事。

黄海博与灵修无甚交往,以往偶尔在交际应酬场合遇到,也只是因其江宁将军之女的身份而侧目于她。但自从知道灵修喜欢曹湛之后,他便对她有了另外的印象——料想她是旗女出身,能不顾身份,喜欢上一名身份普通的汉人男子,即便有少女怀春的因素,也是别有眼光与情怀。此时听到她韶华年华遭难过世的消息,竟极是伤感,暗道:“也不知道曹湛听到消息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邵拾遗叹道:“灵修小姐只是个女孩子,竟然在返回京师途中遇害,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下的毒手。听说灵修随从不少,歹人竟能将一干人等尽数杀死,也不是为了财物,想来应该是刻意针对缪齐纳将军的吧。”

金世荣重重咳嗽了声,邵拾遗忙道:“是我失言,这都是道听途说的。”

黄海博闻言心中一沉,暗道:“该不会是督标绿营认定是江宁将军缪齐纳手下八旗子弟杀了两江总督,一心想为傅拉塔报仇。他们进不了满城,更不要说接近缪齐纳,遂装扮成强盗,杀了缪齐纳之女泄愤?”

一念及此,又惊又悔,心道:“这全是我的错,我该早些将真相告诉曹寅的。而今我为了维护拂之,竟然间接害死了灵修。”

金世荣见黄海博神色闪烁不定,问道:“黄公子也是跟邵公子一样,听到了灵修小姐遇害的消息,专门来探望缪齐纳将军吗?江宁将军人不在满城中。”

黄海博支吾了两句,先将邵拾遗拉到一旁,低声问道:“邵公子,你可知秦淮河上一艘画舫发生了双尸命案,死者为一男一女,男子名叫马胜,女子名叫温莹。”

邵拾遗讶然道:“温莹吗?两江总督的爱妾也叫这个名字,该不会是同一人吧?马胜又是谁?”

黄海博不答,只追问道:“邵公子,你当真不知道这起命案吗?”

邵拾遗道:“我今日还是头一次听说。”又摇了摇头,道:“何以最近事故这般多?哎,可惜了灵修。”

黄海博见其言之凿凿,似是确实不知马胜之事。他若是未杀马胜、温莹,曹湛也当不是他所掳了。但黄海博还是不放心,又问道:“邵公子最近可见过曹湛?”

邵拾遗一怔,左右望了一眼,刻意压低声音道:“我见过曹湛被通缉的告示,莫非是他杀了那一男一女,温莹和那个马什么来着?”

黄海博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又见金世荣尚等在一旁,便道:“金提督还等着邵公子呢,我就不耽误你们了。”

邵拾遗应了一声,朝金世荣举了举手。金世荣遂走了过来,道:“黄公子,我有几句话,想要私下问你。”邵拾遗这才知道对方等的是黄海博,便找借口先行告退。

黄海博只与金世荣在江宁织造署西园见过几回面,属于点头之交,见对方面色凝重,一时不明所以,拱手问道:“提督大人有何见教?”

金世荣道:“总督大人遇刺当日,听说黄公子是第一个赶至现场的人,当对现场情形十分了解了。敢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黄海博忙道:“自总督大人遇刺身亡,金提督便是江南绿营最高统帅,曹织造应该早将当日情形向提督大人通报过,何须再来问我?”

金世荣道:“曹织造确实已将案发情形告诉了我。今日我专程到满城拜会副都统鄂罗舜,也是曹织造的意思。只是……”

他顿住话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二字背后,蕴含着无穷意味——

江南提督属于驻防将领,虽由朝廷兵部直接任命,却不似江宁将军那般独立于地方,而是受两江总督辖制。两江总督傅拉塔因直接掌管驻扎在江宁的督标二营、江宁城守协、浦口营等绿营军,手下兵将绰绰有余,因而也从不拿江南提督金世荣当心腹。所谓心腹,不仅仅是更得上司信任那般简单,还涉及饷银、武备、粮草等诸多事宜。尤其当两江总督是满人时,这内中差别更大,譬如傅拉塔直辖绿营军在待遇等方方面面,均要优越于金世荣所辖绿营许多。

金世荣对此敢怒不敢言,心怀怨望之下,不免有些大嘴巴。当日在江宁织造署西园宴会上,正是他将京口总兵黄芳泰和漕标绿营千总朱安时真实身份刻意泄露了出去,颇有有心挑起事端的意味。而后黄芳泰、朱安时先后出事,虽与金氏并无直接干系,但其人看戏不怕台高的心理一目了然。

黄海博早已看出金世荣对上司两江总督傅拉塔心怀不满,此刻被其拉住询问当日现场情形,一时不明对方真实用意,遂道:“当日情形,我已尽数禀告曹织造,曹织造既已知会提督大人,我就不必再重复一遍了。”料想金世荣不会就此舍弃,定会继续追问不休,便主动道:“虽则刺客是用火器行刺,但明显不是八旗子弟所为。火器等于是满城的独门兵器,八旗子弟哪会那么傻,故意留下凶器线索?”

金世荣点了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曹织造也是这般说。可是我去过现场,见到屏风上的弹孔,那火铳十分了得,竟将硬木射穿后,又深入墙壁。除了八旗子弟,谁还会有此等利器?”

黄海博道:“想必提督大人已经见过八旗副都统鄂罗舜,他怎么说?”

金世荣摇头道:“鄂罗舜不顶事,称他只是暂时代掌军务,一切要等缪齐纳将军返回再说。”

黄海博心中有事,不欲与金世荣纠缠,见对方丝毫没有止住话头的意思,便有意问道:“适才邵拾遗邵公子暗示截杀灵修小姐一行的凶手其实是要针对缪齐纳将军,刚好几日前发生了两江总督遇刺事件,众人皆以为是满城所为。灵修遇难,会不会是督标绿营将士的报复行为?”

金世荣闻言,脸色骤变。若是往日,两江总督下辖绿营出了问题,自是不干他事,他还乐得在一旁看笑话。然傅拉塔一死,他就是江南绿营最高统帅,傅拉塔遇刺在先,灵修遭劫在后,时间相隔仅一天,人们难免会猜想其中有联系。果然是督标绿营所为的话,金世荣实难辞其咎。他当即支支吾吾起来,道:“这个……没有的事。”

黄海博道:“我只是随便问问,金提督无须紧张。”趁机拱手告辞。

离开满城后,黄海博先赶来乌龙潭,将沈海红叫至机房,如实说了极可能是丁拂之射杀两江总督傅拉塔一事。一向清冷沉静的沈海红亦大为动容,身子摇了两摇,勉强扶住织机,方才立稳。

黄海博道:“我只将此事告诉了曹湛,本打算就此隐瞒下去。然目下满城八旗与督标绿营互相猜疑,势同水火,极可能是傅拉塔手下杀了江宁将军之女灵修泄愤,我再不说出真相,怕是局面会更糟。”

沈海红骇然道:“灵修小姐竟已遭难了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勉强定了定神,问道:“黄公子打算如何做?”

黄海博道:“我想再拖个几日,等到丁太夫人下葬,再将真相告知曹寅兄。”

沈海红道:“我是丁拂之名义上的妻子,黄公子是担心一旦揭开真相,官府会立即逮捕我下狱拷问吧?不必再等几日,黄公子现在便可赶去江宁织造署见曹织造。”

黄海博迟疑道:“那丁夫人你可就处境堪虞了。曹寅为人宽厚,多半能体谅事情与你无干,可遇刺之人是两江总督,怕是他也做不了主。”

沈海红点了点头,道:“我既尚未出丁家门,理该承担后果。海红只有一个请求,请曹织造宽限一日,容我明日先将婆婆下葬。”

黄海博闻言大为惊讶,道:“明日便要将丁太夫人下葬吗?那可是尚未满七日。反正很快就要满头七,何不再多等个两日?”

沈海红道:“守七不过是个形式而已。婆婆最明事理,如果她地下有灵,一定能够理解。如若世间并无灵魂这件事,那么她老人家早无知觉,更谈不上反对。早一日下葬,还可早日入土为安。”

黄海博踌躇道:“未过头七便匆忙下葬,怕是会遭外人议论。”

沈海红淡然道:“我不怕外人议论。这两年,我沈海红被外人议论得还少吗?况且丁家即将面临灭顶之灾,流言蜚语之类早已算不得什么。”

黄海博见她当此大难临头之际,仍保持着从容娴静,那正是他为之而神魂颠倒的气度,一时热血上涌,竟不顾男女大防,上前握住沈氏的纤纤玉手,道:“你放心,我黄海博誓与丁家共进退,我若救不了你……”

沈海红忙叫道:“黄公子!”轻轻挣开了黄海博的掌握。

黄海博自觉失态,一时难以自处,遂拱手告辞。

沈海红又叫道:“黄公子……”走到黄海博面前,却是欲言又止。

黄海博道:“丁夫人有话,直言无妨。”

沈海红踌躇许久,才道:“如果这次海红能逃过大难,我再对你说吧。”

黄海博见其眼波流转,流露出往日不曾见过的真切与热烈,登时面皮发烧,似是偷取糖果的孩子被大人当场抓了包。那一刻,他面红耳赤,切实感觉到对方其实早已洞悉他的心意——他对丁家尽心竭力,固然有丁、黄两代的渊源,更有对她的情意。

沈海红深深叹了口气,道:“海红全明白,我其实有许多话想对黄公子说,不过不是现在。黄公子,你还是尽快赶去江宁织造署吧,免得事态进一步恶化。”

黄海博垂下头去,再也不敢多看沈海红一眼,只应了一声,僵硬了片刻,这才仓皇举步朝外走去。

出来丁宅时,正好遇到东东人参铺店家刘白山。黄海博先是一怔,随即挺身上前,正色告道:“刘掌柜,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掌柜,我已猜到你的来历,请你日后离丁家远些。”

刘白山愕然道:“黄公子此话何意?我可是好意来拜祭……”

黄海博道:“明人不做暗事。刘掌柜是个聪明人,可不要逼我打开天窗说亮话。”

刘白山沉默了半晌,拱了拱手,转身便走。

黄海博又道:“之前刘掌柜两次救我,多谢了。我感念此节,又念你两年来一直惠顾丁太夫人,尚有良知,愿意就此放你一马。你和你背后的人还是及早离开金陵吧。无论你们再如何布局经营,都不可能得逞。”

刘白山顿住脚步,问道:“黄公子是如何识破的?是因为我两次出面救你,你觉得太过巧合了吗?”

黄海博不答,只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刘掌柜好自为之。”

刘白山“嘿嘿”了两声,道:“也请黄公子好自为之,多多珍重。”拱手去了。

黄海博一直等刘白山走远,料想其人不会再回来乌龙潭,这才动身赶来江宁织造署。到大门前,正好遇到曹寅心腹仆人黑子。他一见到黄海博,便急奔过来告道:“织造大人正命小人去寻黄公子,想不到黄公子自己就来了。出了大事!”

黄海博道:“是为江宁将军之女灵修小姐遇害一事吗?”

黑子道:“昨晚织造大人从黄公子那里回来官署,便已得到灵修小姐遇害确切消息,立即去与江南提督会面,已设法善后了。小人说的大事不是这件。”

黄海博疑心这“大事”与曹湛或是丁拂之有关,二人均是他关爱之人,不免有些急躁起来,加重语气追问道:“到底什么大事?”

黑子一面请黄海博进去官署,一面简略说了经过——原来今日天未亮时,有人往江宁织造署投掷了一封匿名书信。信中称,秦淮河大中桥附近有一艘游船,是桂家安置在江宁的暗哨,桂家的人时常在那里聚会。曹寅接报后,疑心与曹湛有关,便会同江宁府官差赶去大中桥查看。果然有一艘游船停在那里,却已成为血船,船上总共十五名男子、一名女子,尽数被人杀死。

黄海博听到这里,心中一沉,问道:“内中可有曹湛?”

黑子道:“曹总管人不在里面。不过织造大人在船头发现了曹总管的佩刀,刀已卷刃,处处都是缺口,似乎正是杀人凶器。”

黄海博道:“怎么,你们认为是曹湛杀了那些桂家的人?”

黑子道:“应该是这样。据江宁府仵作勘验,那些人全是先饮了药酒,失去反抗之力,这才被人从容杀死。织造大人认为这是曹总管有心示好,他刻意将自己兵刃留在现场,是让织造大人有迹可循,知道是他所为。织造大人也领了情,已下令撤销对曹总管的通缉令。”

黄海博一时难明所以,问道:“曹寅兄既已作出反应,何以还要找我?”

黑子道:“织造大人没说,回来官署后,独自在楝亭书斋坐了许久,忽然召小的进去,命小人去寻黄公子。”

黄海博遂不再多问,径直进来楝亭书斋,却见曹寅坐在案前,手握毛笔,却始终点不下去,似乎是无从下笔。黑子咳嗽了一声,道:“黄公子到了。”

曹寅忙放下毛笔,起身迎接。黄海博也可不多客套,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曹寅命黑子先行退出,这才道:“想必大致情形黄兄已从黑子口中知道了。”

黄海博问道:“曹寅兄当真认为是曹湛杀了那些桂家的人吗?”

曹寅道:“除了他,还有谁能在桂家毫无防范的情况下往酒中投毒?我猜曹湛早已有脱离桂家之意,桂家不愿意他离开,所以暗中向我举报,由此断了曹湛后路。曹湛既被我下令通缉,不得不回去了桂家。他表面跟桂家的人在一起,但心中着实恼恨,事先准备好了迷药,找机会将全船人药翻,再一一杀死。”

黄海博道:“不管怎样,桂家那些人曾是曹湛生死与共的同伴。我就问一句,曹寅兄相信曹湛会做出先下药、后杀人的勾当吗?”

曹寅呆了一呆,摇头道:“我不知道。曹湛到江宁投亲,应该是想利用江宁织造署的便利,伺机进入明故宫。他怀着目的来到我身边,伪装成另一副样子,我真不知道他的本来面目是什么样。”

黄海博道:“但曹寅兄与曹湛朝夕相处两年,深知其秉性为人,绝非穷凶极恶之辈。你其实也不相信这是曹湛所为,所以派人找我来,想通过我找到他,当面询问清楚,是也不是?”

曹寅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道:“一眼便能看穿我心意者,除了曹湛,就是黄兄你了。”又道:“而今我已下令撤销对曹湛的通缉,他得知后必有所会意,但我料想他一时不好意思来见我,所以想请黄兄设法找到他。”

黄海博道:“寻找曹湛之事,我自会尽力,眼下有一件更要紧的事,须得立即告知曹寅兄。”当即说了当日出现在两江总督署的神秘琵琶女,便是男扮女装的丁拂之。

曹寅骇然张大了口,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竟然良久说不出话来。

黄海博道:“实在抱歉,我并非有意向曹寅兄隐瞒,实在是……”

曹寅似是忽然恢复了神志,摆手道:“我知道,我明白。换作我,我也会这么做。”

黄海博道:“曹寅兄不打算追究我知情不报之罪吗?”

曹寅摇头道:“眼下不是追责的时候。须得立即找到丁拂之,问清楚他手中的连珠火铳是从哪里得来的。他行刺两江总督罪名固重,然更要紧的是那具连珠火铳,若是落到歹人手中,后果当真不堪设想。黄兄,这件事,怕是还得请你鼎力相助。”

黄海博道:“曹寅兄认为丁拂之会私下回家祭拜亡母吗?怕是曹寅兄跟我一样,都要失望了。”

曹寅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昨晚黄兄晚归,是去寻找丁拂之了。”

黄海博趁机道:“丁夫人沈海红全然不知丁拂之尚在人世,于其作为也一无所知。曹寅兄既肯原谅我知情不报之罪,还望对沈海红也网开一面,不要因她是丁氏家眷而牵累于她。”

曹寅思忖片刻,道:“我这边自然没问题。但这件事太大,我做不了主,须得请示皇上。”顿了顿,又道:“皇上是通情达理之人,而今朝廷又有求于沈海红,我想她应该不会有事。”

黄海博喜出望外,道:“多谢。还望曹寅兄在奏折中多为丁夫人美言几句。”

曹寅道:“那是当然。”又道:“丁拂之好歹也是世家子弟,他自幼丧父,由母亲一手抚育长大,感情深厚。我不信丁太夫人亡故,他会不现身祭拜。”

黄海博道:“我虽与丁拂之一道长大,但对这件事却无把握。当年他为了那舒怀而性情大变,不顾一切,不惜舍弃老母、娇妻。而今回来江宁,多半也是为了舒怀。他明知行刺两江总督罪名重大,官府多半会暗中监视丁宅,怎会轻易露面?”

曹寅道:“或许丁拂之有把握你未能认出他,或是未向官府举报他真实身份。而今官府通缉的依然是不知名的白衣女子,他若换回男装,不也是大有便利吗?”

黄海博虽不愿意出卖老友,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别无选择,只好道:“那好,我会设法寻到丁拂之,劝他向官府自首。”又告知沈海红已做好被官府逮捕的准备,意欲明日将丁母下葬,如果丁拂之想见母亲最后一面,明日定会露面。

曹寅叹息道:“丁夫人当真是个奇女子,嫁入丁家当日,即遭重大变故。这两年丁家全靠她维持,而今丁太夫人病故,总算轻松了些,却又要受那只见过一面的不争气丈夫的牵累。”

此时天光已暗,黄海博不便接口,正欲起身告辞,仆人黑子匆忙进来禀报道:“八旗副都统鄂罗舜紧急求见大人。”

曹寅忙命引鄂罗舜进来,告道:“而今两江总督一案已有重大进展,刚好重要证人黄兄人在这里,我请他将具体情形一一禀报都统大人。”

鄂罗舜也不接口,只看了黄海博一眼,道:“我有要事禀报织造大人。”

黄海博料想鄂罗舜所谓“要事”涉及机密大事,便欲辞出。曹寅摆手道:“不必。黄兄是曹寅至信之人,都统大人有事但说无妨。”

鄂罗舜微一迟疑,即道:“缪齐纳将军在归返江宁途中遇刺了!”

曹寅大惊失色,跌坐在太师椅中,一时难以起身。还是黄海博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鄂罗舜道:“就在今日。”

原来江宁将军缪齐纳今日决定返回江宁,途中忽遭一群蒙面人伏击。对方人数是缪齐纳侍从两倍,且个个武艺高强,缪齐纳当场被杀。只有一名侍从重伤未死,等蒙面人一行离去后,挣扎着寻回马匹,快骑赶回满城禀报鄂罗舜。

消息迅疾传开,一时讹言纷纷,风传是督标绿营下的手。八旗子弟群情激愤,许多人全副武装聚集在江宁将军署,要求鄂罗舜出面主持公道。鄂罗舜见众人大有杀去绿营驻防营地之意,生怕酿成兵变,果断下令封闭满城,不准任何人出入,自己则率数名亲信出城,赶来江宁织造署。

鄂罗舜又道:“我已派了一队亲信卫士赶赴现场,预备先将缪齐纳将军及侍从尸首收回来再说。”

曹寅以手抚额,完全是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他是朝廷安插在江南的耳目,而今江宁接连发生重大事变,最重要的两位军政大员两江总督、江宁将军先后遇刺身亡,就拿傅拉塔一案来说,他事先一无觉察,事后也迟迟未能追捕到凶手,可谓失职了。

鄂罗舜见曹寅不语不言,催问道:“目下情势紧急,还请织造大人拿个主意。会不会真是督标绿营认定是我满城八旗行刺总督大人,所以反过来杀了缪齐纳父女泄愤?”

黄海博忙道:“两江总督一案,实与满城八旗无干。”大致说了当日情形。

鄂罗舜大忿道:“原来黄公子当日曾遇到过凶手。你明知道对方姓甚名谁,为何不早说出来?结果惹出了这么多风波。”

黄海博尚未回答,曹寅先接口道:“黄海博虽与丁拂之交好,然那是过去之事。在黄兄心中,以为丁拂之已跳河身亡。而当日丁拂之作女子装扮,诡异得很,黄兄一时哪能想起来。”又道:“况且世人谁能想到那具琵琶竟是绝世利器连珠火铳?若非我早先因旁事对曹湛提及过,怕是我一时也想不到。”

鄂罗舜也不及关心丁拂之杀人动机,只道:“原来一切都是这个叫丁拂之的挑起来的。若果真是督标绿营杀了缪齐纳将军,他父女当真冤死了。”

曹寅已冷静了许多,转头问道:“黄兄如何看待这件事?”

黄海博道:“似乎是有人刻意在利用两江总督遇刺一案,挑起八旗与绿营争斗。”

虽然官方对傅拉塔遇刺一事三缄其口,对外只声称其人病重,然各级官署、军营知情者不少,人多嘴杂,消息极可能已流传了出去。有人想兴风作浪,先散布八旗刺杀了傅拉塔,再杀了缪齐纳父女,如此便极像是督标绿营下的手。

曹寅悚然而惊,问道:“什么人会这么做?会不会跟当日针对我曹寅而广贴告示的是同一人?”

黄海博道:“应该不是。前一次,是与曹寅兄有私人恩怨者所为。这一次则是个野心家,当有重大图谋了。”

他怀疑是邵拾遗主导了行刺江宁将军父女事件,但又曾亲眼见过风度翩翩的邵公子对灵修甚有情意,却不知如何下得了手。又或许邵拾遗知道灵修满怀情思都在曹湛身上,他因爱生恨,干脆派人截杀灵修,如此还能嫁祸督标绿营,挑起清军内讧,一举两得。

曹寅久在江宁织造任上,早已锻炼得警觉无比,立时也想到了怀疑对象,问道:“会不会是那迄今深藏不露的郑公子?”

黄海博不能揭穿身份,只能含含糊糊地道:“有这个可能。”

曹寅点头道:“如此便说得通了。那郑公子狼子野心不死,一直在暗中行反清复明之事。丁拂之行刺两江总督,于他既是意外,也是个绝好的机会,他当然要大加利用。”

鄂罗舜这才慢慢会意过来,道:“原来是有人利用总督遇刺事件做文章,故意挑起八旗与绿营相斗。”

曹寅点头道:“拿我们汉人的一句话来说,这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话一出口,便即会意过来,他早已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汉人,而是正白旗包衣,不禁苦笑了一下。然这一点羞耻之心转瞬即逝,随即起身道:“请都统大人随我去见宋巡抚,再叫上金提督,商议如何处置八旗及绿营之事。”

鄂罗舜眉头略松,道:“既是知道有人挑拨离间,事情便好办得多了。”

曹寅又道:“那件事,就拜托黄兄。”

黄海博道:“曹寅兄放心,事关重大,这次我绝不会徇私。”

辞出江宁织造署,黄海博又连夜赶来乌龙潭,将曹寅所言告知沈海红,只未提自己承诺找到丁拂之一节。沈海红既无意外,也无惊喜,只叹道:“世人都传曹织造宽厚待人,果然如此。”

黄海博道:“既是如此,可要将葬期延后,等到头七期满?”

沈海红摇头道:“既已作决定,又何须另外更改?况且我已经请了附近村民来帮手,总不能让他们白跑一趟。”

黄海博不再多说,换上孝服,当晚便与沈海红一道在灵堂守灵。

次日一早,赶来协助出殡的村民竟比预想的要多许多。一番忙碌之后,到棺木入地、堆土为茔,已是午后。沈海红一一道谢,送走村民,又命仆人先行返回,这才走到黄海博面前,问道:“黄公子一直在四下翘盼,你以为他会出现吗?”

黄海博苦笑道:“我的确以为拂之会出现,毕竟这是见到丁太夫人的最后机会。”

沈海红道:“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过我也没有兴趣知道。”

黄海博歉然道:“丁夫人,拂之确实对不起你。若他早已过世,倒是一了百了。他明明尚在人间,却还要你一个孤弱女子来承担丁家家业。实在有些那个,非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沈海红摇头道:“这不算什么。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他选择了离开,我选择了留下,我们都是自愿的。”又道:“请黄公子以后不要再叫我丁夫人。我留在丁家,只为照顾病重的婆婆。而今她老人家已去,我便与丁家再无瓜葛。”

黄海博大为意外,良久才问道:“那么丁……不,海……海红你有什么打算?”

沈海红道:“我已作出安排,丁氏旧仆、婢女各遣散归家,只留下奶娘一人。我二人完成曹织造交代的妆花云锦后,也会离开丁宅,搬入附近村民的一处空房,日后便靠织锦生活。”

黄海博闻言,更是惊奇。

沈海红嫣然笑道:“怎么,我没有了少奶奶身份,黄公子便要以如此怪异的眼光来看我吗?”

黄海博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道:“之前你说有话要对我说,是什么?”

沈海红不答,只抬头仰望清凉山,悠然出神许久,才道:“黄公子可知我在乌龙潭住了两年,还未上过清凉山?”

黄海博心中叹息不已,柔声道:“实在是辛苦你了。”

沈海红微微一笑,道:“明日正午,我与黄公子在清凉台相会。”行了一礼,先行辞去。

黄海博凝视着沈氏背影逐渐远去,心道:“她知道我在等待拂之,也知道她若在场,拂之定然不会出现,是以先行离开,为我二人相会制造便利,真是个兰心蕙质、冰雪聪明的女子。”感慨了一番。

然出人意料的是,黄氏一直等到日落西山,丁拂之也未出现。他见天色不早,只得怏怏归家。途中发现有人尾随自己,料想多半是曹寅所派官差,意图由自己身上寻获丁拂之,也不以为意。

次日日上三竿后,黄海博方才起床,用过早餐后,先精心梳洗修饰一番,又取出沈海红亲手织的披风披上,便朝清凉山赶来。他自知出发得太早,到清凉台也是等待,是以也不着急,只慢吞吞地赶路。上到清凉台时,仍是提早了半个多时辰。令人意外的是,那里早等着一人,却不是沈海红,而是人参铺店家刘白山。

黄海博先是一怔,随即会意过来,上前喝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刘白山笑道:“黄公子是来找丁夫人吗?她一早便来了,目下怕是不得闲,劳黄公子空候。”

黄海博正是担心此节,沉声问道:“是不是你捉了沈海红?”

刘白山笑道:“黄公子果然聪明,一眼便看出了关键。”

黄海博道:“海红人在哪里?”

刘白山道:“黄公子想见丁夫人不难,这就请跟我走吧。不过黄公子身后有官差跟着,得先设法甩掉他们。”

黄海博料想对方不过是要用沈海红来逼自己就范,遂点点头,道:“你要我怎么做?”

刘白山道:“黄公子跟紧我便是。”

二人一前一后穿林过岗,一口气奔了数里地。下来山脚,码头边早有船迎候。刘白山引黄海博上船,南行几里,来到一处大宅院,门前及庭院中有数名黑衣侍从守卫。进来堂中时,有一名中年男子已候在堂中。

刘白山介绍道:“这位便是我家主人。”

那中年男子拱手道:“在下刘远。黄公子,久仰了。”

黄海博颇感意外,道:“我曾听江宁织造曹寅提及辽东有位巨富,是契丹皇族后人,名字也叫刘远,莫非正是阁下?”

刘远道:“贱名不足挂齿,正是区区在下。”

黄海博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应该就是你,两年前设局夺取了丁氏心太平庵藏书吧?”

刘远很爽快地承认道:“不错,是我做的。”

黄海博冷笑道:“你对付丁氏,尚使用手段,而今竟然也学强盗一般,做起了绑架的勾当,可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刘远不理会黄海博的冷嘲热讽,只笑道:“黄公子,你本是读书人,一向只爱安安静静地待在千顷堂读书,最近可是大大的反常,跟江宁织造署走得极近,为此还招来了不少祸事,我可是在你身上下了不少功夫。”

黄海博心念一动,问道:“莫非在江宁城中夜贴告示、陷江宁织造曹寅于尴尬境地的那件事,也是你所为?”

刘远笑道:“我以为黄公子多少会感激我手下刘白山两次救你,想不到你竟能猜到此节,到底是黄虞稷黄公的独子,心智可是不一般。不错,告示那件事也是我派人做的。不过我不是有意针对曹寅,只是想让曹寅及手下人少管闲事,还你黄公子一个清静。”

黄海博道:“说得好听,无非是给你更多机会谋夺我千顷堂藏书而已。”

刘远收敛笑容,正色告道:“黄公子,上次你告诉刘掌柜,说‘明人不做暗事’,这句话对我触动很大。你既已知情,一切圈套诡计便已无用,咱们便如你所言,打开天窗说亮话。”

黄海博道:“废话少说,沈海红人在哪里?”

刘远道:“丁夫人人在里面,一根头发也没少。黄公子只要签下这纸契约,同意将千顷堂藏书全部转让于我,我便放你二人走,还会奉上一大笔银钱,足够你二人过完下半辈子。”言语之间,竟似将黄海博和沈海红当作了一对。

黄海博道:“你为夺取我丁、黄两家藏书而煞费苦心,想来也是爱书如命的斯文人,如何会走到强取豪夺、以他人性命要挟的地步?”

刘远摇头道:“你不懂,我也不指望黄公子会懂,但你应该知道我经营多年,有得尽天下藏书的决心。黄公子若是不肯在这纸契约上签字画押的话,我便会对丁夫人不利。怎么个不利法,我不说,黄公子也应该清楚。”

他说得直截了当,黄海博微一踌躇,即应道:“我要先见见沈海红。”

刘远便拍了拍手,两名黑衣侍从带着沈海红从内堂出来。她一见到黄海博,便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屈服。

刘远道:“黄公子已经见到人了,正如我之前所言,丁夫人毫发无损。但若是黄公子不肯签了这纸契约,我可就不能保证后面会发生什么事。”

黄海博尚未回应,沈海红先道:“刘员外未免将我沈海红抬得太高了。丁、黄两家虽是世交,但我已不再是丁家人,黄公子如何肯为了我将祖父三代所积藏书拱手相让?那可是无价之宝。”

刘远笑道:“我手下人监视黄公子已有数年,发现他是个谦谦君子,洁身自好,清高自持,根本寻不到弱处及破绽。我所见过的南北士人中,真正做到‘慎独’(“慎独”是儒家的道德修养方法。“慎”意为谨慎,“独”指独居、独处,“慎独”指个人独处无人觉察时,自己的行为也能谨慎不苟,符合一定的道德规范。语出《礼记·大学》:“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慎独讲究个人道德水平的修养,看重个人品行的操守,是个人风范的最高境界。)者,也只有他了。但自从夫人嫁入丁家后,黄公子便起了变化。他一直对丁夫人爱慕有加,夫人没有发现吗?哦,以丁夫人的资质,应该早已觉察,只不过顾及自身丁家少奶奶的身份,不敢挑明。”

黄、沈相视一眼,尴尬之中,自有一丝心领神会的奇妙。黄海博竟不知该如何应对,还是沈海红正色道:“黄公子,刘员外志在夺书,并非穷凶极恶之人。两年前,丁家发生重大变故,一死一病,为他始料不及,他一直内心有愧,所以才命刘掌柜暗中接济。无论他说什么,黄公子都不要因为顾及海红安危而放弃千顷堂藏书,谅他也不敢对我怎样。”

刘远哈哈大笑道:“想不到丁夫人还会高抬我。我间接害死你丈夫,你居然还说我不是穷凶极恶之人。实在有趣得紧!看来夫人对那姓丁的小子真没什么感情,就像他对夫人一样。”又转头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不要紧,不过黄公子愿意拿丁夫人的安危赌上一赌吗?”微一抬手,便有侍从上前执住沈海红手臂,另有侍从拔出刀来,横在她颈间。

黄海博忙举手道:“且慢!我答应你便是。”

沈海红忙叫道:“黄海博,千顷堂若是败在你手里,你日后还有什么面目去见黄家列祖列宗?”

黄海博摇头道:“只要能保你周全,别说一个千顷堂,就是拿我自己的性命去换都可以。”走到案桌边,看也不看,提笔便往契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没有丝毫犹豫。

刘远料不到事情竟然如此顺利,拿起契约,确认黄海博已经签名,一时呆住,好半晌才叹息道:“看起来,黄公子对丁夫人的深情厚谊,早已超过我的期待。”

黄海博走到沈海红面前,道:“我是自愿放弃千顷堂。”又指着刘远道:“此人大有来历,兼之财力雄厚,对千顷堂藏书志在必得。你刚才也听到了,他已暗中监视我数年,我若是不放手,后半辈子都要日日夜夜提防他的诡计与暗算。所以我也想清楚了,逞一时之快,不如图一世之安,希望你能明白。”

沈海红道:“我明白,你是不愿意我内疚,所以有意这样说。其实,我……”

一语未毕,忽有一阵琵琶乐声传来,沈海红遽然色变,黄海博亦有所醒悟,忙上前握住沈海红双手,将她拉到一旁。

刘远却是不明所以,问道:“谁在外面弹奏琵琶?快去看看,是不是樊祾赶来江南来探访我了?”

樊祾是关东琵琶名手,曾受名士孔尚任之邀试弹唐人韩滉所制小忽雷,因与刘远同郡,二人来往颇多。刘白山应了一声,抬脚便往外走,迎面遇到一名年轻男子,一见之下,登时如见鬼魅,颤声问道:“你……你是丁拂之吗?你……你不是早死了吗?”

那怀抱琵琶的男子正是劫后余生的丁拂之,他虎着脸招呼道:“童大舅舅,你好啊。”

童大正是刘白山的化名,他一时惊惶不已,尚未开言,丁拂之一抚琵琶,一枚铅丸射出,正中刘白山胸口。刘白山身子一晃,低下头去,凝视自己胸口的血孔及青烟,似是难以置信,僵立片刻,这才仰面倒了下去。

变故突起,刘远虽认出了丁拂之,却不知他如何能杀人于无形之间,与众侍从尽行愣住。黄海博因早已知情,忙举手叫道:“拂之,手下留情!”

丁拂之恍若未闻,一边来回转动,一边抚按丝弦不止,弹丸如流星般激射而出,环扫一圈,将刘远及诸侍从尽数撂倒。

刘远跌坐在椅中,以手抚胸,问道:“这琵琶,便是传说中的连珠火铳吗?”

丁拂之道:“不错,这就是连珠火铳。”

刘远道:“我与戴梓相识,听他说世间只有一具连珠火铳,且不尽完善,后来收藏在紫禁城内务府中。你手中的连珠火铳,是从哪里得来的?”

丁拂之冷然道:“这个你无须知道,你只需知道,今日是你的死期。”

刘远叹道:“想不到我刘某人竟会死在当世第一利器下,也算是三生有幸了。”他虽要害中弹,血染衣衫,却仍是豪气不减,哈哈大笑几声。又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招手叫过黄海博,指着契约道,道:“黄海博,君子当以信义为先,你已经签字画押,可不能反悔。我死了,还有儿子继承望海楼。”

丁拂之怒道:“你先布局夺取了我丁氏心太平庵数万卷藏书,而今以手段强夺千顷堂藏书,竟然还敢谈及信义二字,真是羞也羞死了!”上前一把夺过契约,便要撕烂。

黄海博道:“且慢!”从丁拂之手中取过契约,道:“我答应过刘员外,一定会信守承诺,将千顷堂全部图书转交给他儿子。”

丁拂之失声道:“海博,你何苦如此?这姓刘的以武力强逼你签名,你大可不必守约。”

黄海博摇了摇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白纸黑字,岂容反悔?”

刘远当即竖起了大拇指,道:“不愧是黄海博,不愧是千顷堂,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头一垂,就此气绝身亡。

千顷堂是金陵第一藏书楼,为黄氏三代人所积,黄海博虽然惋惜,但也因此而明白了自己对沈海红的爱意,更由此知道对方对自己的情意,倒也没有感受到锥心之痛。只是丁拂之突然出现,虎威大发,以连珠火铳连杀数人,料想他本意也是为报仇而来。他大概早已料到刘远还会向千顷堂下手,是以一直隐藏在暗中监视,就连母亲过世下葬,也强行忍住没有出现。那么沈海红今日私约黄海博于清凉台相会之事,他当已知晓,一时颇觉难堪,不知该从何说起。

丁拂之亦是一脸尴尬,犹豫着走到沈海红面前,期期艾艾地道:“你……我……我对不起你。”

沈海红缓缓道:“你的确是对不起我,但我也很欣慰你当初作出了选择,而今我也要作出选择。”

丁拂之愕然不解,却不敢轻易发问,只疑惑地望着妻子。

沈海红续道:“两年前,我立下了誓言,要好好赡养婆婆,让她老人家安享晚年。而今她已经过世,我也不想再跟你们丁家有任何关系。丁拂之,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你名义上的妻子,我要嫁给黄海博,与他厮守终生。”

丁拂之意外之极,不由得转头去看好友。黄海博也料不到沈海红竟然当着丁拂之的面对自己表白,既惊且喜,定了定神,才道:“不错,我要娶海红做妻子。拂之,抱歉……”

丁拂之惊讶之后,便立即平静了下来,摇头道:“不用说抱歉,你二人真心相爱,我为你们祝福。”上前用力按了按黄海博肩膀,便朝外走出。

黄海博忙叫道:“你要去哪里?”

丁拂之道:“我杀了人,当然是要去官府自首。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去娘亲坟前祭拜。”

黄海博与沈海红相视一眼,齐声道:“我们陪你去。”

三人一道离开刘远的河边别墅,径直赶来清凉山丁母坟茔处。丁拂之长跪在母亲坟前,泪流满面,断断续续讲述了自己大难不死的经历——

原来丁拂之当年为刘远设局欺骗,痛不欲生,投水自杀,意外被一名僧人营救。僧人给他讲了一通佛法,称在不杀生戒中,自杀与杀他同为重罪。自杀所犯称“波罗夷罪”,属于断头重罪,无法通过忏悔消除罪业。丁拂之虽答应僧人不再自杀,但死念未消。他曾听说辽东为苦寒之地,清廷以往以高压手段治理江南时,常常有意将南方士人流放到辽东,等于是判其死罪。丁拂之遂决定前往辽东,或是因水土不服得病而死,或是奔跑于冰天雪地之中,最终因力气耗尽而冻毙,均是美事,不会再犯“波罗夷罪”。

历经千辛万苦后,丁拂之辗转到了盛京。老天爷似乎总爱跟他开玩笑,他既未因水土不服而生病,彼时也已是夏季,不会有冻死之事。正当他等待冬季到来时,意外听说了望海楼的故事。

原来早在五代十国时期,辽东契丹国太子耶律倍酷爱中原文化,曾命人千里迢迢奔赴中原,购买了万卷书籍,并在东北名山医巫闾山(医巫闾山:古称于微闾、无虑山,据《周礼·职方》称:“东北曰幽州,其山镇曰医无闾。”得名甚早,已不可考,大概与古华夏民族的“医、巫文化崇拜有关”。今称闾山,在今辽宁锦州境内。耶律倍生平事迹可参见同系列小说。)山顶建望海楼珍藏,因藏书过万,故有“万卷藏书楼”之称,是当时东北地区最早、最大的私人图书馆。据时人记载,由于中原战乱频繁,望海楼里的某些医学藏书,后来在中原也很难找到,成为孤本。

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去世后,皇后述律平想立次子耶律德光为帝。彼时耶律德光手握重兵,称“大元帅”,亦暗中窥测帝位。耶律倍不愿兄弟自相残杀,称“大元帅功德及人神,中外攸属,宜主社稷”,主动将契丹皇位让给了更为母亲喜爱的弟弟。

但耶律德光即位后不感激亲兄长的让位之恩,反而派人严密监视耶律倍的一举一动,兄弟关系急剧恶化,矛盾进一步加深。后唐明宗李嗣源了解到耶律倍的处境后,出于政治目的,派人密召耶律倍赴中原。耶律倍经过考虑后,决意投奔后唐。

在离开故乡前,耶律倍于海边立了一块小木牌,上刻《海上诗》云:“小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羞见故乡人,从此投外国。”以自己比“大山”,以耶律德光比“小山”,寥寥几笔,勾勒出悲愤满腔的心情。

耶律倍南赴中原后,改名李赞华,后死于中原内乱中。洛阳一名僧人收殓了耶律倍尸体,埋在荒山坡上。耶律德光听说后,忽然良心有所发现,派人远赴中原,迎回了耶律倍尸体,改葬在兄长生前喜爱的医巫闾山。但山巅的望海楼却随着主人的离去而逐渐荒芜,最终在某日因年久失修而倒塌。万卷图书,亦就此化作了尘土云烟。

数百年过去,东北又出了一位名叫刘远的巨富,自称是耶律氏后人(耶律氏为辽朝国姓,在辽、金、宋时期发展到巅峰,元朝以后开始逐渐衰落,耶律氏族人为避祸乱,纷纷转改为其他汉姓。耶律氏汉化姓氏为刘姓,据《辽史·后妃传》记载:“太祖慕汉高皇帝,故耶律兼称刘氏;以乙室、拔里比萧相国,遂为萧氏。”),再度花费巨资,在医巫闾山山顶重建望海楼,短短十年间,所藏书籍便超过十万卷,数目是当年耶律倍所藏书目之十倍,且图书质量极高,有超过两万册的善本,为中原罕见。

丁拂之毕竟是藏书大家之子,一听就知道内中大有蹊跷——仅凭刘远一人,十年再如何购买累积,也不可能达到十万卷图书,一两万卷已是极致,其余八九万卷多半是通过其他途径得到,譬如,有六万卷来自他丁家心太平庵。

丁拂之不是傻子,既猜到其中关窍后,便刻意打听刘远之事,得知其所藏之书均从南方运来,愈发肯定刘远便是那设局夺取了丁家藏书的主谋。他也曾寻去医巫闾山,想确认此事,只是整个医巫闾山都是刘远私人领地,他尚未靠近,便被侍从驱走。

丁拂之不肯死心,一直在医巫闾山附近徘徊,想寻找机会潜入望海楼看看。那一日,有车马接了一名四五十岁的男子到望海楼做客。男子下车时,丁拂之远远见到,依稀觉得对方有些面熟。十日后,那男子方才乘车离开。丁拂之忙上前截住,认出那男子竟是戴梓。

戴梓本是杭州士人,早年游历金陵时,也曾慕名到乌龙潭心太平庵借书,与丁拂之祖父丁雄飞有过交往。“三藩之乱”起时,戴梓开始替清廷效力,成为火器名匠。不想几年前因“私通东洋”的罪名,被康熙皇帝流放盛京,成为了一名流人,过起了“冬夜拥败絮卧冷炕,凌晨蹋冰入山拾榛子以疗饥”的生活。幸亏戴梓擅长诗书绘画,尚能靠售卖字画补贴家用。刘远这次花重金请戴梓到望海楼,便是想请他为一面影壁作画。

戴梓是读书人出身,听说望海楼藏书巨丰,多达十万余册后,也相当震惊,提出想一开眼界。刘远欣然引其入楼,戴梓大略一翻,惊见不少加盖有丁雄飞藏书印的善本,不由得大为好奇,问起究竟。刘远也不隐瞒,坦白说了丁拂之为美人出头,以书相赌,最终赌输一事。

戴梓闻言,自是十分震惊。但江南藏书楼极少能有传过三世者,总有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譬如钱谦益之绛云楼毁于人为大火,又譬如诸多江南藏书楼毁于战乱。算起来,丁氏藏书也经历了丁明登、丁雄飞、丁曼亭三代,到第四代传人丁拂之手中,被其一夜败掉,也属正常。在戴梓看来,六万余图书落入刘远这样的爱书痴人之手,倒比零落流入坊间,可能被当作柴火一把烧掉要强得多。

丁拂之从戴梓口中确认丁氏藏书确实都在望海楼后,一时悲愤交加,恨不得立时去找刘远拼命。

戴梓尚不知有美人计之类的骗局,忙拦住丁拂之,问明经过后,正色告道:“刘远固然手段卑劣,但他财大气粗,而且与满蒙均是姻亲,儿子娶了大清格格,女儿嫁了蒙古王公,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这样找上门去,只是白白送死。”

丁拂之也逐渐冷静下来,道:“我其实也不是要找刘远报仇,那些书,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他拿去了就拿去了吧。我只是想问他舒怀人在哪里,我想再见她一面。”

他尽管有寻死之念,但始终沉迷在回味中,颓废在往事里。戴梓闻言不免十分惊讶,虽然对丁拂之大起鄙夷之心,但见其憔悴不堪,仍十分同情,便道:“好,我会再设法带你去见刘远,但不是现在。”于是将其带回家中。

闲谈中,丁拂之得知戴梓被流放盛京是因连珠火铳一事,十分好奇。戴梓一身绝学,正感寂寞,便将连珠火铳原理、机构详细讲述给丁拂之听。丁拂之于机械、火器之类一窍不通,但擅弹琵琶,竟从中摸出了门道。他得知戴梓暗中绘有一幅连珠火铳结构图后,多次求观,戴梓却是不允。

早先丁拂之一意求死,是因为自知无力挽回局面,而当了解到连珠火铳的巨大威力后,已萌生出复仇之意。他料想戴梓不会轻易拿出图纸,便趁其某日外出之机,潜入其房中,寻到了图纸,就此逃之夭夭。

戴梓曾与丁拂之闲聊,称民间能工巧匠者极多,只可惜没有一显身手的机会。他还特别举了个例子,称苏州有个姓武的铁匠,机巧技能绝不在他之下。得到图纸的丁拂之赶回江南,寻到武铁匠,请他按照图纸制造一具连珠火铳。

武铁匠一见图纸,便惊叹连连,虽明知私造火器是重罪,然自古巧匠无不以登峰造极、能为人之所不能为人生目标,终于还是抵不住诱惑,废寝忘食,花了数月时间,制出了一具连珠火铳。

丁拂之又认为以扣动扳机击发铅弹太过明显,提出不如改以丝弦引发。他的建议完全是外行话,武铁匠却饶有兴致,欣然改进,一年下来,竟当真制作成功。那连珠火铳外观如普通琵琶,打开机括时,拨动琴弦,便能击发铅丸,其精妙程度,远在戴梓图纸之上。

丁拂之欣喜若狂,他已是贫困潦倒之身,也无力酬谢武铁匠,只允诺大仇得报后,一定让对方名扬天下。

作别武铁匠后,丁拂之携带连珠火铳来到盛京,意欲先向刘远复仇,却意外得知其人早已南下去了江宁,一直未回望海楼。丁拂之便又一路南下,回到江宁,为防被故人认出,特意打扮成女人的样子。

然那刘远人在江宁,却始终没有抛头露面,他迟迟未能发现其行踪,反而是某日路过江宁织造署,意外看到了正走下软轿的舒怀。他强忍住内心的冲动,才没有立即上前相认。后来多方打听,方知舒怀本名温莹,已是两江总督爱妾。

听到这里,黄海博插口问道:“那么你当日混入两江总督署,本来是要去找温莹的吗?”

丁拂之摇了摇头,道:“我不是去找她,而是要去杀她。但临到那一刻,我又下不了手。反而我看到她丈夫两江总督傅拉塔要杀她时,还是忍不住救了她。”

黄海博这才知道丁拂之杀死两江总督傅拉塔,并非有意行刺,而是为了相救温莹,一时感怀不已,暗道:“原来拂之对温莹用情如此之深,即便她害得他到如此凄惨地步,他还是宁可背负行刺朝廷重臣的罪名,也要救她性命。”

黄海博本待追问当日细节,丁拂之似是不愿意细谈,只问道:“她已经死了,对吗?我听说秦淮河边有一艘画舫出了双尸命案,是一男一女,虽然官府没有公布死者身份,但我想应该就是她和马胜吧。”

黄海博也不否认,料想丁拂之对温莹一直念念不忘,多少会感伤其莫名惨死,便道:“这是她的命,你也不要太伤心难过。”

丁拂之道:“我看到她与马胜紧紧相拥的那一刻,心便彻底死了,不会再伤心难过。”叹了口气,又在母亲坟前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起身道:“我也该走了。海红,你已经不是我妻子,虽则我罪名重大,想来也不会牵累你。不过我还是要向你说声抱歉。”

沈海红沉默不应,只点了点头。

黄海博歉然道:“拂之,我也要向你说声抱歉。”

丁拂之道:“你二人郎才女貌,能结为夫妇,是我求之不得之事,何须一再说抱歉?”

黄海博道:“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朝后指了指——

却见一队全副武装的官兵正围了过来,为首者,正是江宁织造曹寅。

黄海博道:“你以火器射杀了两江总督傅拉塔,旁人均以为是八旗子弟所为,由此引发了绿营与满城的对峙。而今江宁将军缪齐纳也遇刺身亡,局面愈发紧张,我不得不将真相告知了曹织造。他命我务必寻到你,我也允诺了他。”

丁拂之点点头,道:“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我也很感激你,你没有在案发后立即向官府举报我,我才有机会杀了刘远报仇。”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琵琶递给了黄海博,以示并无反抗官兵之意。

曹寅命人拿下丁拂之,从黄海博手中接过琵琶,低声道:“我知道黄兄为难,实在是多谢了。”

黄海博摇了摇头,又大致说了刘远已为丁拂之射杀一事。

曹寅惊异不已,道:“原来那夺书之人竟是刘远。”又沉吟道:“刘远身份非同一般,这件事,还望黄兄暂时保密。”

黄海博道:“那是自然。”

曹寅又问道:“黄兄当真要将千顷堂全部藏书交给刘远之子吗?”

黄海博点了点头,道:“而今我有了海红,心愿足矣。这大概也是上苍对我的另一种弥补。”

曹寅愣了一愣,这才会意过来,忙拱手道贺,笑道:“一堆坏消息中,总算有个好消息。”

他因要赶去刘远别墅查看,就此拱手告辞,走出几步,又回过身来,踌躇道:“曹湛那件事……”

黄海博道:“曹寅兄放心,我一定会设法找到曹湛,将他带到你面前。”

既是承诺了曹寅,刘远、丁拂之之事又告一段落,黄海博便开始全力寻找曹湛。料想曹湛绝非卖友求荣之人,若真是他杀了桂家之人,内中定然另有隐情,且不会再与曹寅见面,而是会设法离开金陵。但目下又出了缪齐纳、灵修父女遇害之事,曹湛未必能就此放下,他极可能认为是邵拾遗在暗中兴风作浪,多半会设法揭穿其阴谋。

然几日下来,黄海博始终没有发现曹湛踪迹。依他看来,曹湛迟迟不肯出来与曹寅见面,是觉得无颜以对,但曹湛跟自己共过患难,交情匪浅,不会一句话都不交代,便就此隐没。一时又怀疑曹湛已遭了毒手,或是为邵拾遗所捉。只可惜到了此刻,黄海博连邵拾遗人也见不到,邵府下人均称二公子赶去京师处理姊姊、姊夫后事去了。而黄海博意图通过丁南强联络票号一事,也因丁氏未回江宁,而迟迟没有进展。

曹湛到底去了哪里?他人可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