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K走出门来,跨进寒风呼啸的大街,在黑暗里张望着。天气坏透,坏透。他又回想起老板娘是怎样竭力想逼迫他向那份会谈记录让步,他自己又是怎样坚持过来的,仿佛在这两者之间有着某种联系似的。老板娘的用心自然不是直截了当表示的,她同时还在暗暗地促使K反对这份会谈记录;事实上,他到底是顶住了呢,还是终于让了步,他自己也说不上。这是按照远方的奇怪的命令而盲目执行的一种阴谋诡计,似乎就像这大自然的狂风一样,教你猜不透其中的真意。

他沿着大街只走了几步,就看见有两盏灯火在远处晃动;这些生命的标志使他感到欣喜,他急忙朝他们走去,而他们也朝着他的方向走来。当他认出那是他的两个助手的时候,他说不出为什么自己感到那么失望。他们仍旧走上来迎他,显然是弗丽达派他们来的,而且从狂风怒号的黑暗里给他递过来的灯笼也是他自己的;但他还是感到失望,他期待的是一些别的东西,而不是这样一些对他说来是一种负担的熟人。可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在黑地里,从他们两人中间还走出了巴纳巴斯。"巴纳巴斯!"K叫道,并且伸出手去。"你是来看我的吗?"他又遇见巴纳巴斯的惊喜心情,一开始就消除了一度对他产生的厌恶的感觉。"是来看你的,"巴纳巴斯回答,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友好,"我带来了一封克拉姆给你的信。""一封克拉姆给我的信!"K把头往后一仰叫了出来。"把灯提到这儿来!"他向两个助手喊道,现在他们两个人一边一个提着灯笼紧紧地挤在他的两边。因为风大,K读信的时候,不得不把大张的信笺折小。他读到:"致桥头客栈的土地测量员。迄至目前为止,我对你所进行的测量工作表示赞许。助手们的工作,同样也应该得到赞扬。你懂得怎样使他们进行工作。不要松弛懈怠!希望你继续工作,以期达到良好的结果。任何工作中断,都将使我不快。以外,则毋庸挂心;由于薪金问题,因立即会引起老爷的不快,故拟以后解决,一切我自有安排。"[注]

两个助手读得比他慢得多,当他们读到这样的好消息的时候,便高声三呼万岁,并且挥动着手里的灯笼。"别这么大声叫嚷,"他说,接着又对巴纳巴斯说:"这是一个误会。"巴纳巴斯似乎没有听懂他的意思。"这是一个误会,"K又说了一遍,他又像下午那样感到疲乏了,到校舍去的路似乎挺长,在巴纳巴斯的后面,他能看到他的整个家庭,两个助手仍旧在他的身边挤得紧紧的,他不得不用胳膊肘把他们推开。他吩咐过他们必须跟弗丽达呆在一起,弗丽达为什么又派他们来接他呢?他自己完全认得回家的路,独自一个人走实在比跟这伙人一起走还要好些。更糟糕的是,一个助手在脖子上裹了一条围巾,垂在下面的两端在风中忽起忽落地飘拂,有几次卷到了K的脸上;诚然,另一个助手总是连忙用他又长又尖的手指一刻不停地给他解开,但是仍旧无济于事。两个助手似乎觉得这样跑来跑去是无上乐事似的,这样的大风,这样荒凉的夜晚,都使他们感到喜不自胜。"滚开!"K大声喝道。"你们既然跑来接我,那为什么不把我的手杖带来?叫我现在拿什么东西来赶你们回家?"他们躲到巴纳巴斯的身子后面,但是害怕尽管害怕,他们还是一左一右地把灯笼举到他们保护人的肩头;然而K立刻把他们推开了。"巴纳巴斯,"K说,他知道巴纳巴斯显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也知道尽管在事情顺遂的时候,他的外套闪耀着美丽的光彩,可是一旦情况变得严重起来,从他那儿是得不到一点帮助的,他反而会默默地反对他,这样的反对,他是束手无策的,因为巴纳巴斯本人是无能为力的,他,"他说,"可是你一定得记在心里,我不愿意写信,一封信只会像别的公文一样没完没了地层层照转。"所以,为了让巴纳巴斯有一个依据,他伏在一个助手的背上把这个口信的内容草草地写在一张纸片上,另外那个助手举着灯笼给他照亮;可是K已经能从巴纳巴斯的复述把内容都写下来了,因为巴纳巴斯已经都记住了,尽管那两个助手在旁边七嘴八舌地插话,他还是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你的记性真了不起,"K说,一面把那张纸片递给他,"可是现在我希望你在别的方面也显出你出色的本领来。有什么要求吗?没有?要是你提出什么要求的话,说老实话,我对这个口信的命运反而会放心一点。"巴纳巴斯起初还是没有吱声,后来他说:"我的姊妹要我代她们向你问好。""你的姊妹,"K回答,"喔,对啦,那两位又高又结实的姑娘。""她们俩都向你问好,特别是阿玛丽亚,"巴纳巴斯说。"再说,今天也是她从城堡里把这封信带给我的。"这句话打动了K,因此他问道:"她还能把我这个口信带到城堡里去吗?要不,你们两个人能不能一同去,各自去碰碰运气好吗?""阿玛丽亚是不能到长官的办公处去的,"巴纳巴斯说,"要不然的话,她倒是非常高兴给你效劳的。""明天我也许上你们家去看你们,"K说,"不过你要把回音先带给我。我在学校里等你。请你也代我向你的姊妹问好。"K的诺言似乎使巴纳巴斯很快活,因此,两个人握过手以后,他又情不自禁地轻轻摸了一摸K的肩膀。一切又好像巴纳巴斯当时第一次走进旅馆来,在庄稼汉中间满面春风的样儿,K感到他在自己肩膀上的抚摸是一种荣誉似的,尽管他觉得这种举动很可笑。现在他怀着比较轻松的心情,听任他的两个助手在回家的路上嘻嘻哈哈地逗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