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博雅堀川桥逢妖女

有一位名叫源博雅的男子。

他是平安时代中期的大臣,也是一位雅乐(日本古代的宫廷音乐。)家。他的父亲是醍醐天皇的第一皇子克明亲王。母亲则是藤原时平的女儿。

一说他生于延喜十八年,另一说生于延喜二十二年。比紫式部及清少纳言还要早一个时代,是一位如同呼吸空气一般呼吸过宫廷风雅的人物。天延二年擢升从三位,是身份高贵的殿上人。

关于源博雅这个人物,我们先来讲述一下。

根据史料,他是一位卓越超群的才子。

“万事皆志趣高洁,犹精于管弦之道。”

说他多才多艺,尤其擅长管乐和弦乐,对此道精通至极。《今昔物语集》有这样的记载。

据说他琵琶弹得曲尽其妙,笛子也吹得高明之至。

这个时代,已经进入遭际两大魔鬼的时代。

从京城来看,二者都位于东北方向,恰好是鬼门方位。

其一为东北地方的魔鬼阿弖流为,为征夷大将军坂上田村麻吕所灭。另一个是关东地方的魔鬼平将门。将门之乱也为征夷大将军藤原忠文平定。

当时的惯例是将朝廷之外的势力统统称作夷狄,视为魔鬼加以诛灭。每次扑灭一个恶鬼,都城似乎就将黑暗与魔鬼更深入地拥入了自身内部。

京都城其实是根据从中国传来的阴阳五行说建造而成的巨大的咒法空间。

北方有玄武船冈山,东有青龙贺茂川,南有朱雀巨椋池,西则配以山阳、山阴二道作为白虎,按照四神相应的理念,建成了这座都城。东南西北四方配以四神兽,东北角鬼门方位则置比叡山延历寺。这样的安排并非偶然。

当初桓武天皇兴建这座都城,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免受因藤原种继暗杀事件而遭株连、被废黜的早良亲王冤魂的诅咒。

放弃经营十载的长冈京,开始建设平安京,便是在这个时候。

朝廷内部经常发生权力斗争。一种被称作蛊毒的咒法之类屡屡实施,仿佛是家常便饭。

京都便是一个诅咒的温室,内部培育着黑暗与魔鬼。

被称作阴阳师的技术专家,便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应运而生。

风雅与魔鬼在黑暗中,时而放射出苍白的磷光,时而又散发着微弱的金色光芒,难以分辨地混杂交融。

人们屏息敛气,在这黑暗之中与魔鬼及阴魂和平共处。

博雅便是呼吸着宫廷中风雅而又妖异的黑暗,生活于那个时代的一位文人,或者说乐人。

关于源博雅的文献史料留存下来很多。

多为与丝竹,即琵琶、琴、笛子等相关的逸闻。源博雅不仅精于演奏琵琶和龙笛之类,还擅长作曲。他作的雅乐《长庆子》是舞乐会结束时必定演奏的退场乐,至今仍然经常演奏。

曲中似乎加入了南方谱系的调子,今天听来,仍然不失为典雅纤细的名曲。

“博雅三位者,管弦之仙也。”

《续教训抄》中也这样记载,而且说博雅降生时,便有瑞象显现。

据说,东山里住着一位叫圣心的上人。

这位圣心上人有一次听到天上传来妙不可言的乐音。其音乐的编制为:二笛、二笙、一筝、一琵琶、一鼓。

这些乐器合奏出美妙的乐音,不像是凡间的音乐。

“何奇妙吉祥也欤!”

上人走出草庵,循着那乐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走至近处一看,原来是某户大家宅邸,正有一个婴儿即将诞生。

不久,婴儿降生,乐音也停息了。这婴儿便是博雅。

不论这是事实,还是后人的附会,能够留下这样的逸闻,足见源博雅卓越不凡的音乐才华。

他的音乐,还曾数度拯救过自身性命。

同样根据《续教训抄》记载,式部卿宫,也就是敦实亲王,曾经对源博雅心怀怨怼。也就是说,敦实亲王对源博雅怀恨在心。为什么怀恨,书中没有记录。

附带说明一下,所谓亲王,指的是天皇的兄弟姐妹和子女,如果是女性,则称为内亲王。这是效法隋唐的制度。

同为继承天皇血统者,彼此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样的明争暗斗,我们不妨驰骋想象,但不论现在还是当时,这种故事都湮没在黑暗之中,深藏不露。

原因说不定竟与两人都十分擅长的音乐有关。

总而言之,这位式部卿宫命令“勇徒等数十人”,图谋刺杀博雅。

一天夜里,数十名刺客手执长刀,前去刺杀博雅。他对此一无所知。

根据前书描述,早已过了深更半夜,博雅却不睡觉,将寝房西侧的“格子拉门开一扇许”,就是说,将边门洞开,眺望着黎明之前的月亮挂在西边的山头。

“多好的月色啊……”大概他会陶然欲醉,这样喃喃自语。

一般来说,倘使有人对自己怀恨在心,自己总会有所觉察。

既然古籍上明确记载着是“怨怼”,难以想象这次暗杀是出于与博雅无关的政治原因。而对方派出的刺客达数十人之多,可想而知仇恨很深。

那天深夜,还将格子门洞然大开,独自一人赏月,说明博雅丝毫不曾察觉自己遭受旁人仇恨一事。可见他是个不谙世事,对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非常漠然的人。

但倘若引出结论,认为他“原来是个不识世间疾苦的公子哥儿”,这样看待他的话,便乏味得很了。

其实,博雅身处宫中,比别人过得更加艰辛。然而对他来说,这种苦楚并没有导致仇恨他人的恶意。

恐怕这个男人的内心世界里,有令人难以置信的率真,有时竟至愚直的地步。这又恰好是博雅的可爱之处。

可以想象,不管是何等的悲哀,这个男子汉都会畅快直率地表达出来。

如果我们设定,人人心底偶尔都会隐藏恶意这种负面情感,但博雅这个男子汉的内心却从不曾有过。作为小说的个性塑造,我想应当没有问题吧。

正因如此,博雅才无法想象别人竟会心怀怨怼,甚至派遣刺客暗杀自己。也许正是这种雍容大度使得式部卿宫怀恨,但我们也无须想太多。

总之,博雅正在赏月,也许会有泪水扑簌簌地顺着面颊流下来。

博雅从里间取出大筚篥,含在两唇之间。所谓筚篥,是一种竹制管乐器——竖笛。

博雅吹奏的筚篥之音,飘飘地流入夜气中。

这是盖世无双的竖笛名家源博雅心有所感而吹出的乐音。

前来暗杀博雅的数十名刺客深受震动。

他们来到博雅府邸,传入耳中的却是清越的笛声。而且吹笛的博雅竟将门户洞开,独坐在卧室的外廊内,沐浴着蓝幽幽的月色,吹着笛子。定睛望去,只见他的面颊上涕泪横流。

“勇徒等闻之,不觉泪下。”

前面提到的书中这样记载。

前来暗杀博雅的汉子们,听到博雅的笛声,竟不觉流下眼泪,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刺客们不忍下手刺杀博雅,无功而返。当然,博雅对此一无所知。

“为何不斩杀博雅?”

式部卿宫问道。

“哦……可是怎么也下不了手啊。”

勇徒们汇报了理由,这次轮到式部卿宫扑簌簌地泪流满面了。

最终——

“同流热泪而捐弃怨怼。”

最后,式部卿宫摒弃了刺杀博雅的念头。

《古今著闻集》里还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盗人入博雅三位家。”

“三位逃匿于地板之下。盗人归去,方出,见家中了无残物,皆为盗人所盗。”

“唯饰橱内尚存筚篥一,三位取而吹之,盗人于逃遁途中遥闻乐声,情感难抑,遂归返,云:“适才闻筚篥之音,悲而可敬,恶心顿改。所盗之物悉数奉还。””

“放下所盗之物,行礼而去。往昔盗人亦有风雅之心若此耶。”

这个故事说的是,强盗闯进博雅府邸抢劫一空,只剩下一支笛子。强盗走后,躲藏在地板下的博雅爬出来,吹起笛子。于是,强盗为笛声感动,在奔逃途中掉头回来,将劫掠的物品完璧归赵。

这也是笛声救了博雅的故事。

与博雅的笛声呼应的,并不仅限于人。天地之精灵、鬼魅,有时连没有意志与生命的东西也会发生感应。

《江谈抄》记载,博雅吹笛时,连宫中屋顶的兽头瓦都会掉落下来。

博雅拥有一管天下无双的名笛,名字叫作“叶二”。

“叶二者,高名之横笛也。号朱雀门鬼之笛者即是也。”

《江谈抄》中这样写道。

这叶二,是博雅得自朱雀门鬼之手的笛子,这段逸闻记载于《十训抄》中。

“博雅三位,尝于月明之夜便服游于朱雀门前,终夜吹笛。一人着同样便服,亦吹笛,不知何许人也,其笛音妙绝,此世无伦。奇之,趋前觑观,乃未曾见者也。”

“我亦不言,彼亦不语。”

“如是,每月夜即往而会之,吹笛彻夜。”

“见彼笛音绝佳,故试换而吹之,果世之所无者也。”

“其后,每月明之时即往,相会而吹笛,然并不言及还本笛事,遂终未相换。”

“三位物故后,帝得此笛,令当世名手吹之,竟无吹出其音者。后有一名净藏者,善吹笛。召令吹之,不下于三位。帝有感而曰:”

““闻此笛主得之于朱雀门边。净藏可至此处吹也。””

“月夜,净藏奉命赴彼处吹笛。门楼上一高洪之声赞曰:”

““此笛犹然佳品哉。””

“以此奏达帝听,始知系鬼之笛也。”

“遂赐名叶二,乃天下第一笛。”

“后传至御堂入道大人手中,此后造宇治殿平等院时,纳于经藏。”

“此笛有二叶。”

“一赤,一青,相传朝朝有露于其上。但京极公观览,赤叶遗落,朝露亦无。”

这是源博雅将自己吹的笛子与朱雀门鬼所吹之笛交换的故事。

回顾这些故事,我们会注意到一个事实。就是博雅的“无私”。

降生时响起美妙的乐音,这并非出于博雅的意志。

至于前来刺杀博雅的汉子们最终无功而返,也不是博雅刻意吹笛阻止他们的。强盗将所盗之物完璧奉还,也不是博雅为了让强盗归还而吹起笛子。

鬼和博雅交换笛子,也并非博雅刻意谋求。

在这些场合,博雅只是一心吹起笛子而已。

如同天地感应于他的笛声一样,人、精灵、鬼也同样有所感应。难道不是这样?

自己的笛声拥有的感召力,博雅全无自觉,这一点也十分可喜。正如博雅的友人安倍晴明爱说的,这个人物——

“是个好汉子。”

笔者以为这便是明证。

是啊,博雅是个好汉子,而且可爱。

在男子汉的魅力中,加入博雅这样的可爱,不也很好吗?

这个汉子具备各种可喜的特质,认真无疑也是其中之一,这一点也不妨在此提一提。

在《今昔物语集》中,源博雅登场的故事有两则,即《源博雅赴会坂盲处物语》以及《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

前者说的是博雅到琵琶法师蝉丸处学习琵琶秘曲,充分表现了好汉博雅的纯真性格。不妨说,是这则故事决定了本系列中博雅的形象。

后者说的是博雅将被鬼盗去、雅名叫“玄象”的琵琶,从鬼的手中夺回来。在这则故事中,博雅起的作用非常有趣。

这两则故事已写进晴明和博雅大显身手的故事里,在此不再赘言。如果要再写点什么的话,那便是有关博雅的著作了。

源博雅写过《长竹谱》等好几卷关于音乐的著作,此外奉天皇敕命,撰写《新撰乐谱》等。在这部书的跋文中,博雅写道:

“余撰《万秋乐》,自序始至六帖毕,泪下不绝。生生世世勿论所在,余誓生为筝弹《万秋乐》之身。凡调中《盘涉调》殊胜,乐中《万秋乐》殊胜也。”

博雅说,他用筝演奏《万秋乐》这支曲子时,从第一帖弹至第六帖,没有一时不落泪。这仿佛只是泛泛之谈,却似乎能听到博雅亲口在说:姑且不管旁人怎么样——

“至少我自己是要流泪的。”

恐怕演奏五次便是五次,演奏十次便是十次,这个汉子无疑要情不自禁地抛洒热泪。

博雅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一种非常小说化的个性,便形成于笔者的胸中。

梅雨似乎已经过去。

几天前,比针还细的雨丝连绵不断,日复一日,身上穿的衣服也仿佛终日带着湿气。然而从昨夜起,云团开始流动,逐渐消散了。

今夜,从乌云缝隙中露出了澄澈的夜空。从小板窗下望去,只见夏季的星辰闪烁明亮,云间青幽幽的月亮忽隐忽现。

清凉殿上——

执行宿卫任务的官吏们聚集在靠近外廊的厢房,正在聊天。

宿卫,也就是值夜。然而守卫宫内清凉殿的人官位高,所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任务。

点起灯火,宿卫们便神聊起来,谈论白日里不便议论的闲话和宫中的流言蜚语。

什么谁谁与某处某女子交好,养下孩子啦;近来某某是否有些太出风头呀,前日竟然在圣上面前说出那种话来;哦对对,就是这话,你们可不能说出去,其实这事呀……

大概都是诸如此类漫无边际的闲言碎语。而近日大家值班时谈论的话题,清一色全是发生在三条东堀川桥的奇事。

“怎么样呀,今夜大概也会出来吧……”某人说道。

“恐怕会出来。”另外一个人附和道。

“我看呀,有人过去,它才会出来。谁都不去的话,大概什么东西也不会出来吧。”

“可是一有人去,它就出来。这不是说它一直都在那儿吗?”

“那可不一定。因为有人去,它才出来。没人去便不出来。想想看嘛,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妖物独自站在桥边。这难道不是很可怕的情形吗?”

“嗯……”

“嗯……”

官阶或三位或四位、身份高贵的人们议论不休。

“再派个人前去打探打探怎么样?”

“啊,好主意!”

“派谁去?”

“我可敬谢不敏。”

“谁最先说起来的谁去,怎么样?”

“我只不过是问问怎么样罢了。话既然这么说,阁下自己去不就很合适吗?”

“你想强加于人啊!”

“什么话。你才强加于人呢。”

“不不,是你是你。”

就这么唇枪舌剑地你一言我一语之际,萤火虫三三两两飞过夜晚的庭院。

源博雅不即不离地坐在一角,有意无意地听着大家交谈,眼睛看着黑暗的庭院中飘飘忽忽飞来飞去的萤火虫。

对于此刻传入耳际的这类话题,博雅并不厌烦。

加入谈话圈子也不妨,但是照眼下这种情形推演下去,最终势必又得有人到那三条堀川桥走一遭不可。倘在这种时候加入谈话,结果嘛……去的人明摆着是我喽。博雅如此思忖。

一直是这样,这类吃力不讨好的角色,总是自然而然落到他头上。

说起来,此刻谈论的话题,起源于七日之前那个晚上一桩偶然的小事。地点也是在这清凉殿。在值班的人们中间,传开了这个故事。

“喂,听说出来了。”

不知是谁这样开了头。

“出来什么啦?”

问话的究竟是谁,事到如今已无关紧要了。

“喏,就是三条堀川桥嘛。”最先开口的男子说道。

于是有人接过茬去:

“哦。三条东堀川桥妖物那件事,我也听说过。”

说这话的,是藤原景直。

“什么事?”源忠正问道。

“呃,就是小野清麻吕大人遇到的那个女子嘛。”

橘右介口中刚刚提及女子二字,在场的殿上人几乎立刻都加入了这个话题。

“喂,是怎么回事?”

“我可不知道。”

“我倒听说过。”

“这件事可真是怪极了。”

就这样,值夜的男人们聊起来。

细细的雨无声地下着,为了避开潮湿的夜气,板窗已经放下来,关得牢牢的。

灯光在橘右介的眸子里飘飘忽忽地摇来荡去,他说:“诸位,好好听我说嘛……”

大约三天前,也是一个细雨如雾的晚上,小野清麻吕带着两个侍从,乘坐牛车赶去与相好的女子幽会。女子住在何处就不管了,总之要去她的府邸,途中必须由西向东穿过三条东堀川桥。

那座桥已经快腐朽了,都说如果发生大水什么的,恐怕就会被冲垮。据说等到梅雨季节一过去,就要立刻安排工人把它拆掉重建。

牛车来到了这座堀川桥前。河宽约七间,相当于十二米多。架在河上的桥长近十间,约合十八米多。

由于已经腐朽,掉落的木板随处可见,从桥面能望见水面。

每当牛车轧上去,便会咕咚咕咚地发出沉重的响声。

来到桥当中,牛车忽然停下了。

“出什么事了?”清麻吕朝外边的侍从喊道。

“有一个女子。”侍从答道。

“女子?”

清麻吕挑起竹栅车的上帘,向前望去,只见约三间开外,东侧桥堍,依稀站着一个白花花的东西。借着侍从点在竹栅车前的灯仔细看,果然是个女子。

她上着绫罗短褂,下穿挺括的厚裙,全身纯白一色。白衣上映着红色的火焰,看上去仿佛在摇摇晃晃。

奇怪,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一个单身女子……

偷眼望去,是一位年纪在三十左右、头发乌黑、肤色雪白的妇人。看来大概是妖魔……

女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清麻吕,薄薄的嘴唇微微开启。

“桥已腐朽,车轮轧在桥板脱落之处,刺耳难忍。请弃车徒步过桥。”

“你要我徒步过桥?”

如雾的细雨中,浑身雪白的女子点头称是。

任怎么看都是个普通的女子,除了深更半夜独自一人站在这种地方,并不见有什么妖异之处。

刚才畏缩不已的清麻吕稍稍镇定下来。他强硬起来。

“那可不行。”

相好正在等着自己呢。此刻临时打退堂鼓的话,比起眼前这个女子来,那位相好的女子更加可怖。

“如果您要通过的话,有一事相托……”

“什么事?”

“听说这座堀川桥,一等梅雨季节过去就要拆除,重建新桥……”

“哦,听说的确如此。”

“相托之事,正是为此……”

“那么,是什么事?”

“能否请您奏闻圣上,拆桥之事,不要在出梅之后立即动工,请再等七天左右……”

“为什么?”

“事出有因。请不要追问理由。”

“什么?”

理由不能说,但是请上奏圣上,将重建新桥的事后延。女子便是这么要求的。

不胜惶恐,因受托于某女子之故……

如果这样奏请圣上将筑桥工程后延,根本没有可能。

“不行不行……”说着,清麻吕向侍从使了个眼色,“不要紧。冲过去。”

咕咚——车轮还没有转到一圈。

“那么,就不得已啦……”

女子将雪白的右手伸进怀中,拿出来时,只见手掌上有无数的红东西在跳动。

蛇?

每一个红东西,都是一条红色的小蛇。

女子将右掌上的蛇群唰地撒了出去。

刚落到桥上,只见满地的小红蛇便此起彼伏地抬起头来。

起初看上去好像是这样,然而并非如此。

看似小红蛇的东西,扭动着躯体窜来窜去,冉冉地升腾。原来是火焰。那火焰舔舐着桥面,朝着清麻吕的车子逼近。

“啊呀!”清麻吕高声尖叫,慌忙命令侍从,“掉头!快掉头!”

侍从们慌手慌脚,好不容易在桥中央掉转车头,逃回西岸。

停下车来回头一看,本来应该熊熊燃烧的火焰竟然踪影全无,桥一如旧态,也不见女子的身影。唯有古旧的桥,在侍从们手持的火把照耀下,浴着蒙蒙细雨,朦胧可见。

“听说清麻吕大人在车中抖个不停。”橘右介说。

“听说他那天晚上也没去相好的家,逃回府邸后,念佛念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呢。”说这话的是藤原景直。

“哎呀,惨不忍睹啊。”

“大概是做梦吧。”

“只怕不是做梦,是遇上妖物了吧。这么丁点事,有什么可逃的。”

“恐怕是老狐狸精变化的吧。”

“哎呀,没出息。”

众人七嘴八舌地发表感想。

“我是本来就不相信什么妖魔鬼怪的。是人自己内心的迷惘和恐惧,让人们看见这些东西。实际上,大概桥根本就没燃烧……”

源忠正加重了口气。

“那么,今天夜里谁到堀川桥去看看,怎么样?”有人建议道。

“哦,这很好玩呀。”

虽说是值夜,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反正夜间闲得无聊。众人随口附和:“好啊好啊。”便决定下来了。

可是,谁去呢?

派一个人去堀川桥固然有趣,然而谁也不肯主动表态。一来二往之间——

“源忠正大人怎么样啊?”

有人这样提议。

“嗯。好主意。忠正大人反正不相信狐狸妖怪幻化之类。既然如此,去一趟怎么样?”

“这个主意好。”

众人的意见立刻统一。

除了遵循惯例,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例行公事,这帮家伙整天想着寻求乐趣打发无聊。

在这样一种沙龙般的聚会里,没办法从气氛如此热烈的话题中退步抽身。一旦逃脱,便会谣诼四起,被说成不通风雅的人,从此被驱逐到宫廷沙龙的角落里。

对宫廷人来说,在宫廷里无人理睬是最为悲哀的事。若想退步抽身,就必须想出令人惊讶的漂亮理由,再流畅地咏上一两首恰到好处的和歌,巧妙地全身而退。

但源忠正并不具备这样的聪明才智。尽管想方设法避开众人的矛头,却未能躲过。

“好吧,就去一趟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

牛车驶离皇宫,车后跟着三个侍从。忠正让三人带上长刀,他自己也带着长刀。

也是一个细雨绵绵的夜晚。牛车走动,车轴吱吱作响。

穿过朱雀门,驶出宫门,沿着朱雀大路而下,来到三条大道向左转,向东行去,没多久便是堀川流过的堀川小路。道路宽约二十间,其中约三分之一的宽度为河流占去。

走了没几步路,忠正从车里询问外边的侍从。

“喂,没事吗?”

“没事。”侍从答道。

又过了一小会儿,忠正又问了。“喂!有什么异样吗?”

“没有。”

“没有就好。有的话反而不好办……”

海口夸得不小,忠正的声音此刻却在颤抖。

不久,上了三条大道折向左。蹄声笃笃,牛车向前行去,终于驶上了堀川小路。

车子停住了。

“大人,下面该怎么办?”侍从请示道。

忠正掀帘观测前方。只见雨雾深处,朦朦胧胧可以看到桥头。

“没……没关系。”

“真的不要紧吗?”侍从也能感到忠正的胆怯。

“前……前进。”忠正说道。

车轴再度吱吱作响,车身移动了。

“马上就要到堀川桥了……”侍从说。

“呃,嗯嗯。”

忠正咬紧牙关,呻吟似的,仅仅点了点头。

一直在地面上行驶的牛车声,很快变成了轧在木板上的声音。

忠正魂飞魄散。他紧闭双眼,在车中念起佛来。牙齿咬得紧紧的。

如果咬得松点的话,牙齿相撞的声音就可能传出去。

就在这忠正的耳边,忽然——

“有……有人!”

响起了侍从的声音。

“什……什么?”

车子停住了。忠正的脸上失去了血色。

“是……是女人!”

“啊!”忠正发出痉挛的声音,他惊呼,“掉头!快掉头!快把车头掉过去!”

忠正不曾向外边看一眼,车身就在桥上掉转方向,疾驶回来。

忠正面色苍白地回到宫内,可是由于什么也没看到,当别人问他“怎么样”,他无话可答,只得说:“一个女子站在那儿。”

“发生了什么?”

“不是说了吗?一个女子站在那儿。”

“你看见了吗?”

“呃,嗯。”

“长得什么样?”

他被问得语塞,无言以对。

这时候,其他人从侍从那儿打听来了消息。

于是真相大白。原来侍从看见对岸桥畔依稀站着一个似乎是女子的白色影子。忠正只是听了侍从的报告,连一眼也不曾朝外看过,就驱车返回了。

“忠正大人只会说嘴。”

这样的风言风语便传播开来。

随后前往三条东堀川桥去的,是一个名叫梅津春信的武士。

也是值夜的时候,藤原景直将这位梅津春信带了来。

在宫廷中,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不久前,单枪匹马将三个闹得都城上下不安的强盗制服的,便是这个人物。

宫中接到密告说,三个强盗准备闯入油坊作案。于是他便扮作油坊小厮守株待兔,等三个强盗摸进来,斩杀了两个,活捉了一名。

三个强盗行劫时,见了女人便奸淫,倘若有人看见他们的脸,便一律当场杀人灭口。

三个强盗同手下使唤的两个爪牙,因为分赃不均发生内讧,一个爪牙被强盗杀死,另一个九死一生逃出来,于是密告了三人下一步的作案计划。

三人摸进油坊时,春信站在黑影里,问道:

“喂,你们便是强盗吗?”

一个强盗一声不响地拔出刀,大吼一声“啊呀”,劈过来。

春信闪身让过这一刀,踏进一步,将手中所持的长刀深深刺进这个汉子的脖颈。

第二个汉子举刀砍来,春信拔出刀,顺手向上一挑,就势砍落下去。刀刃从汉子的左肩向下斩。

第三个汉子转身就逃,春信从背后喝道:

“不许逃!逃就一刀斩了你!”

听到怒吼,那汉子扔下手中的长刀,双膝跪在地下,乞求饶命。

等到在外面守候的官员进来,三个强盗中有两个已经毙命,活着的一个也被反剪双手,捆得如同粽子一般。

这桩事就发生在春天。

春信是力大无比的武士,据说能用手指抓着马蹄,生生撕裂下来。听说有一次天皇为了测试他的力气,曾下令将三件弄湿的狩衣叠在一起,让这位春信徒手去拧。结果他竟若无其事地拧断了。

“怎么样,我想请这位春信到桥边走一遭。”

带春信来的藤原景直说道。

“哦,有意思。”

“这是桥头女和春信的较量嘛。”

于是决定由春信去。景直问,是否需要派人同去。

“我一个人就够了。”春信说着,走出了宫廷,单独一人徒步前往堀川桥。

“哎呀,到底不愧是春信大人。”

“这才是真正的武士气概呀。”

值夜的人们七嘴八舌赞扬春信。然而,春信却迟迟不归。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时间流逝,终于到了早晨。

东方泛白,天已渐渐亮了,三四名侍从去堀川桥边打探,发现在东桥头,春信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春信被抬回宫廷,终于苏醒过来。据他说事情是这样的——

走出宫廷时,细雨如雾,可是走到桥畔,雨停了,变成了雾气。

春信一手举着火把,腰际悬着斩杀了两个强盗的长刀,脚踏着桥板,一步一步走在桥的中央。

走过桥一看,果然,东头桥堍立着一个身穿白色的短褂和浆裙的女子。春信迈步走去。

“啊,春信大人。”

女子低声呼唤春信的名字。春信停住脚步。

春信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女子。她细长脸庞,肤色之白不像是此世之人。皮肤白得几乎透明,似乎可以看得见背后的东西,整个人仿佛是由弥漫的雾气凝结而成。

为什么这个女子知道我的名字?看来一定是妖物。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春信大人的勇武,都中上上下下谁人不知!”

“可是,名字倒也罢了,怎么连我的相貌也知道?”

女子抿起薄薄的嘴唇,嘻嘻一笑。

“因为春信大人从这桥上来来往往走过好多次,那时就记住了。”

诚如女子所言,春信的确好几次经过这座桥。话虽如此,其实不仅是春信,满城的人们都从这座桥上走过。

还没来得及问,女子却先开口了。

“春信大人,今有一事相求,盼望大人同意。”

“你先说说看。”

“是。”女子行了一礼,用右手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女子的右掌上托着一小块白色的石子。

“那是什么?”

“务请春信大人帮忙拿住这石子……”

“拿住这石子吗?”

“是。”

“光是拿着就行了吗?”

“是。”

说着,女子把那圆圆的白色小石子般的东西递过来,春信不觉用左手接住。

好重。看上去是个小石子,重量恐怕要相当于大过手掌的石块。

他右手本握着火把,却情不自禁要去托住它。

“哦?”

拿上手,那石子好像慢慢变重了。不仅如此,随着重量的增加,它在手中越变越大,越大便越重。

“哦!”

春信哼出声来。

那白色小石子居然还发热,而且捧在手中仿佛有脉搏跳动一般,忽而膨胀开来,忽而又缩小。膨胀时便长大,缩小时要略小些,却绝不回到原先的大小。

它反反复复地忽而膨胀忽而缩小,体积却不断变大。

随着体积变大,分量也变重,而随着分量变重,体积又越变越大。

这简直——

春信想:“不就是活物吗!”

终于,它变得又大又重,一只左手无论如何也拿不住了。

“请两只手一起来吧。”

女子把春信手中的火把拿开了。

“唔。”

春信双手抱住那块石头。它已经和人头差不多大小,重量分明是大块的岩石,达到常人五个也拿不动的分量了。

“怎么样?拿不动了吧?”

“还早还早。”

春信的额头涔涔地冒出汗水,顺着面颊流到粗壮的脖颈,再从衣领淌进胸膛。

“啊呀,流了这么多汗呢……”

“什么话!”

“还会越来越重的,您还行吗?”

“小事一桩,算得了什么。”

春信的脸已经变得血红。

原先只是白色小石子,现在已成了一抱大的大石块。

如果是站在地面上,由于重量的缘故,双足一定会扑哧扑哧陷进泥土中,一直埋至踝骨。

春信脚下,桥板嘎嘎吱吱作响。

春信咬紧牙关,脖颈上血管暴起,牙齿几乎要咬断了。

“坚持一会儿,春信大人……”

“哦……”春信紧闭双目呻吟。

这时,双臂紧抱的东西忽然变得软绵绵了。柔软,而且温暖。

悚然一惊,春信睁开眼一看,怀抱的白色巨石变成了一个赤裸的白色婴儿。

婴儿睁开眼,张开口,口中露出一个晃悠悠的东西。

是细细的、红红的舌头。

“哇!”春信惊呼一声,扔下婴儿,拔出腰间的长刀。

他大叫一声“呀”,一刀砍向女子,却毫无砍中的感觉。刀咣当削在桥栏杆上。

女子也罢,婴儿也罢,都仿佛雾散烟消一般,无影无踪了。

刚才还拿在女子手中的火把飞舞在黑暗中,火焰盘旋着,掉落在桥下漆黑的堀川河水里,熄灭了。

真正的黑暗立刻降临,春信昏厥过去,仰面朝天摔倒在地……

情况大致如此。这件事就发生在三天前。

博雅眺望着萤火虫。身畔,议论还在继续。

藤原景直和橘右介是谈话的中心人物。

“诸位难道不想弄清那桥头女子的本来面目吗?”

“可是,大概再也不会有人肯去了吧。”橘右介说道。

“这不,连梅津春信大人这样的豪杰,好像都为瘴毒所侵,在家里一连躺了两天。”这是藤原景直说的。

“我看,此事只怕已经奏闻圣上了。”

“这种事原本就不属我们分内,应该归僧侣或阴阳师来处理才合适吧。”

“既然如此,就应该劳烦土御门的安倍晴明大人才合情理吧?”

“如果要找晴明大人……听说源博雅大人跟他关系很密切哟。”

“哦,是博雅大人吗?”

“可不就是博雅大人嘛。”

“博雅大人!”

“博雅大人!”

以藤原景直和橘右介为首的一帮人,高声呼唤博雅。事已至此,看来无法假装没听见了。

博雅从萤火虫身上收回视线,回道:“什么事?”

“原来在那儿呀。太好了。请到这边来一下,跟我们一起说说话好吗?”橘右介笑容可掬地望着博雅,“哦,正好正好。来来,请到这边来!”

“噢。”博雅搔搔脑袋,直起了腰。

博雅徒步走在夜路上,腰际挂着长刀。

云团碎裂开来,断云飞散。与其说是在云团之间露出了夜空,不如说夜空之下碎絮般的乱云在飘来飘去。

博雅单独一人走在路上。

“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博雅思忖着:干吗是自己一个人?

他思来想去。要说有什么不对,那便是自己不对了。说来当时站起身,就是酿成错误的开始。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水到渠成,但自己生性不忍拒绝别人求情,也是原因。

人家都说了,能否相烦转告晴明大人。自己却没有办法贸然允诺,说“行啊”。

因为并不曾有人被杀害。大家都是自己要去桥边的。而且本来毫无冒险前往的必要,却偏偏特意赶去会那女子。

如果不想会那女子,完全可以不去;有事要到对岸去,也完全可以走其他的桥。置之不理的话,应该会相安无事。

为了这样一桩事情,自己无法请求晴明出面相助。

“唔……嗯……”

他只能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词。

“既然如此,博雅大人索性先亲自去会一会那位女子,探明虚实,然后再转告晴明大人,怎么样?”有人说道。

“好主意!”

“听说博雅大人曾经和晴明大人一道前往罗城门,把被鬼盗走的琵琶玄象夺回来。”

“对对,博雅大人先亲自去了解了解情况,至于是否要请晴明大人出面帮忙,就由博雅大人自行决定,怎么样?”

“果然是个好主意。”

“哎呀,博雅大人,拜托拜托。”

藤原景直和橘右介等人施礼求告。

一来二往之间,不知不觉便形成了博雅必须前往的氛围。

源博雅这个汉子,似乎生性不会悖逆业已形成之事。他不禁觉得自己好像上当受骗一般,但说不明白到底上了谁的当、受了谁的骗。

恐怕是被那种场合的气氛骗了吧。社交场这玩意儿,似乎比妖物还难以对付。

“要带侍从去吗?”

听到这样问,自己竟鬼使神差地答道:“我一个人去。”现在却后悔不已。但已经应允了,就不得不去。这一点确定无疑。

不无悲哀,不无懊悔,并且,不无恐惧。

大气清爽,充溢着熟透而吸足了水分的树木和花草的气息。天空变得晴朗,包含在大气里的丰饶的植物香味和水汽,让人觉得舒畅惬意。

月亮出来了,皎洁、硕大。

真美!

博雅不禁从怀中摸出叶二凑近唇边。一面走,一面吹笛子。

音色美丽的笛声,仿佛是含着香气的无形花瓣融化在风中,悄然滑入潮湿的大气。

这是从大唐传来的秘曲《青山》。

悠悠地,仿佛腾身于这音乐之上,博雅和着笛声迈步前行。

不知不觉,自己的心被叶二酿造出来的乐音攫夺,恐惧、悲哀、懊悔等,一概都不以为意了。

博雅仿佛化作透明的大气,走在风中。

不知不觉,来到了堀川桥前,但他没有停下脚步。

终于,夜空渐渐转晴,变得透明。博雅沐浴着静悄悄洒下来的月光,走过了桥。

嗯?博雅回过神来。

哎呀,自己怎么还在桥上?

这座桥,不是刚才已经走过了吗?可是,为什么依然还在桥面上走呢?

博雅一面疑惑不已,一面继续向前走去。

从桥的西端走向正中央,然后再走到东头……

根本无人站在桥堍。

莫非全是心理作用?博雅一面这么想着,一面走完桥面。这时,竟发现自己依旧站在桥西头。

博雅终于停止吹笛,站住不动。

这次不再吹笛,徐徐地留心走过桥去。

月光明亮,连桥对面大学寮的建筑、树木的梢头,都黑黢黢地隐约可见。

向下望去,滔滔的河水映着月光,哗啦响着流过。

东头桥畔,丝毫没有人站立在那里的气息。

向前走去。来到东头,刚刚向前迈出一步,便又站在了桥的西头,面朝东方,眺望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风景。

反反复复好多次,结果还是完全相同。

这座桥似乎是处于晴明所布置的结界中。

“哦?”博雅出声自语。难道是被狐狸之类捉弄了吗?

反过来,想返回西头,这下却又站在了东头。

除了桥上,任凭哪个方向都无法去成。

风景就在眼前,清晰可见,月光也明晃晃地照着四方,可就是走不进对面的风景中。

博雅叉腿立在桥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真没辙……”

这是怎么回事?博雅百般思索。

隔了一段时间,又尝试了好几次,结果依然相同。怎么办?

博雅忽然想到什么,从桥上向下俯视河面与河滩。

既然笔直向前走不通,那么就往旁边去。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不就可以逃脱这座桥了吗?即使不成功,也无非是重新回到桥上罢了。

桥下并不一定全都是河水。靠近西头或者东头,应该是没有流水的河滩。高度约莫二间,并不是不能跳下去。

“好!”

博雅下了决心,将叶二揣进怀里,把手放在靠西头的栏杆上。

“呀……”

调整几次呼吸之后,博雅大吼一声,纵身越过扶手跳下。

没有任何冲击感。跨越栏杆的一刹那,感觉好像轻飘飘地悬浮在半空中,回过神来,已经站住。

脚下并不是满布野草和碎石的河滩,但也不是原来的桥。

好像是成功地逃离了那座桥,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好像是站在泥土上。没有草,只有普通的泥土。

没有月光,但勉强可以看见周围。眼前是一座很大的宅院,但建筑式样很陌生。

四周环绕着高高的围墙,屋顶的瓦是青色。难道这是大唐风格的宅院?

这时——

从那座宅院中,走出一个女子。她身穿白色礼服。

是那个女子吗?

博雅正思忖间,女子仿佛滑行般飘然走来,站在博雅面前。

“一直在恭候大驾光临呢,博雅大人。”女人深深行礼。

“一直在等?你事先知道我要到这儿来?”

“是。因为桥上布置有结界,若不是非凡的人物,不可能从那儿走出来。”

“如果走不出来,就得从桥上往下跳吗?”

“是。”

“为什么?”

“因为我接到了这样的吩咐……”

“吩咐?是谁?谁这样吩咐的?”

“就是那位在桥上布置结界的大人。”

“什么?!”

“先请到这边来,博雅大人。”女子弯腰鞠躬,敦促着博雅。

博雅听从她的指引,移步跟随在女子身后,走进围墙内,继续向深处走去。

进入宅邸里面,博雅又被引至一间宽敞的房间。

那个房间里坐着一个男子,他身穿白色狩衣,盘腿而坐,脸上浮着清澄的微笑,望着博雅。

“晴明?!你怎么会在这里?”博雅惊呼出声。

“哦,坐下吧,博雅。”晴明语气一如平素,“酒也预备好了。”

晴明的面前放着装有酒的瓶子,还有酒杯。

“这是怎么回事?我可弄糊涂了。”

博雅说着,坐到晴明的面前。

身穿白色礼服的女子拿起酒瓶斟酒。博雅端起斟满的杯子,与晴明面对面。

“来,喝呀。”晴明劝酒。

“唔,嗯。”博雅百思不解。但望着晴明的脸,便也安下心了。

“喝!”

“嗯。”

博雅和晴明同时喝干杯中的酒。妙不可言的香气和甘甜醇和的美味,顺着喉咙直透进肺腑。

刚放下酒杯,白衣女子又立刻斟满。举杯又饮。

终于,博雅的情绪镇定下来。

“喏,告诉我,晴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是那个呀。”晴明的视线投向里屋。

里屋的角落从天花板垂挂着落地的竹帘。留神观察,听到竹帘后面传来低低的呻吟声。似乎是女子的声音。

“那是什么?”

“好像快要生了。”

“什么?!”

“这家的女主人,今夜生子。”

“生子?”

“是的。”

“等等。你等一下,晴明。这话来得太突然,我可听不明白。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首先,你怎么会在这里?快告诉我。”

“有人求告我了。”

“求告?是谁?”

“小野清麻吕大人呀。”

“你说什么?”

“昨天中午,清麻吕大人来到我家里,说这件事情要我帮忙。”

“为什么?”

“大概是那天晚上约好幽会的女子吃醋,让他害怕了吧。那女子以为清麻吕大人在撒谎,说他又相好上了其他女子,才没去见她。”

“哈哈哈!”

“于是他请我给想想办法。”

“可是……”

“什么?”

“你怎么会知道我要来这里?”

“我当然知道。”

“所以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是我故意安排,让你到这里来的。”

“什么?!”

“昨天夜里,我派式神去了藤原景直和橘右介的府邸,念了整整一夜博雅的名字。说要派人到桥上去的话,就派博雅就派博雅。”

“哦……”

“在桥上布置结界的也是我。我猜想如果到不了桥对岸,你最终一定会从桥上跳下,到这里来。万一你不来,我还打算到桥上去喊你呢,结果当然用不着这么做。”

“我还是不明白。”

“就是说啊,那边那位夫人要生孩子,她一百年才生产这么一次。因此夜里如果有人吵吵闹闹地过桥,乳母便出去告诉他们,让他们安静。她们正好居住在桥下,如果要拆桥重造的话,便无法安心生孩子。所以乳母请他们奏闻圣上,推迟修造新桥的日期。”

“……”

“梅津春信大人真够可怜的。春信大人来的时候,恰好赶上分娩最艰难沉重的时候。正是由于春信大人分担了一阵分娩的沉重,今夜总算可以指望安然生育了。”

“哦……”博雅依然不明白。

“清麻吕大人回去后,我到这座桥来看了一看,立刻明白这下面住有人家。便登门拜访,打听到很多事情,是她们告诉我女主人即将分娩。”

“可是,把我喊来又是为什么?”

“因为需要有人理解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并浅显易懂地解释给宫中众人听。”

“那个人就是我喽?”

“哦,是的。”

“为什么你自己不做呢?”

“太麻烦。”晴明坦率地说。

“噢。”博雅表情复杂。

“不过,你的笛声可真是魔力非凡啊。”

“哦?”

“女主人仍觉得分娩过于沉重艰难,心中忐忑不安。可是刚才一听到你的笛声,情形立刻好转了。”

“你说什么?”

“你的笛声缓解了女主人分娩的痛苦。我正担心万一分娩不顺该怎么办呢,你来得太好了。”

“……”

“博雅,接着刚才继续吧。”

“什么?”

“能不能继续吹笛子?”

“我也恳求您了。”

女子俯首行礼时,竹帘内的呻吟声猛然变得痛苦起来。

“来吧,博雅。这种场合,比起我的咒来,还是你的笛子灵啊。”

听到催促,博雅从怀中取出叶二,贴近嘴唇吹奏。

于是,痛苦的呻吟声停止了,只有咻咻的喘息声。

“见效了,博雅。”晴明说。

博雅吹着叶二,女主人的呼吸渐渐安宁下来。

过不多久,“哎哟——”竹帘内第一次响起女主人的声音。

忽然,一股浓烈的血香从竹帘里飘了过来。

“生下来啦!”乳母发出欢喜的声音。

“噢,太好啦。”晴明说。

“请请,这是喜酒。请饮此杯,博雅大人。您的笛声真是帮了大忙。”

女子斟满了酒。博雅和晴明一起干了两三杯。

喝着喝着,也许是醉了,周遭的风景渐渐变得朦胧。世界的边界开始模糊。

竹帘也罢女子也罢,不知什么时候都看不见了。

“天马上就要亮了。”晴明说着,站起身来,“博雅,放下杯子,站起来。”

“唔。”博雅顺从地站起来。

“闭上眼睛。”

听晴明这样说,博雅不明所以地闭上了眼睛。

“听好了,下面按照我说的走。”

“知道了。”

“向前走三步。”

博雅向前踏出三步。

“向右走五步。”

博雅又向右迈了五步。

“再向右走十步。”

走了十步。

“往左走九步。”

“向右走两步。”

就这样,走了好几次。

“行啦。”晴明的声音响起,“可以睁开眼睛了。”

博雅依言睁开了眼睛。他已在原先的桥面上,和晴明并肩而立。

东方的天空泛白,快要天亮了。云朵在游动。残星一二。

“我们回来了吗,晴明?”

“嗯。”

“刚才那是什么?”

“大约一百年前,从大唐来到我国的蛟精白蛇。”晴明笑着,又说,“你不但在她分娩时到场,还用笛子救了她。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事情啊。”

博雅的表情似乎很高兴,又似乎还有点莫名其妙。

夏季的风,从东方吹来。

“唔,晴明,好风呀。”博雅喊出了声。

“嗯。好风。”

博雅点点头,又仰头望着天空。

八月,三条东堀川桥拆了重造。据说,有三四个工人看见了这幕情景。

从桥梁下,出现了两条巨大而美丽的白蛇,还有一条小小的白蛇,沿着堀川向下游漂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