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小町

春天的原野。云蒸霞蔚。

原野、山丘,一派青霭蒙蒙。

树木的梢头,新绿吐出嫩芽。原野上刚刚萌芽的花草,展现出让人几乎要发出叹息一般的柔嫩绿色。

道路两侧生着野萱草。星星点点的蓝色小花泼洒在大地上。

有些地方甚至还有些许开残的梅花,而樱花大都盛开八分了。

“多好的风景啊,晴明。”博雅不由得大发感慨。

“的确不错。”晴明一边说着,一边信步走在博雅身侧。

这是一条坡度徐缓的山径。头上,栎树和榉树枝条交错,与阳光相契,在晴明白色的狩衣上投下美丽的图案。

这里是八濑地界。

不久前,他们下了牛车,将牛车和侍从都留在那里,约定明天同一时刻再来这里迎接。前面的道路,牛车已无法通行了。

“嗨,晴明,你这人不痛快。”

“怎么不痛快?”

“我说风景好,你却说不错,装模作样。”

“我一直就是这样啊。”

“那么你就是一直在装模作样。”

“嗯。”

“看见了好东西就说好,看见了美丽的东西就说美,坦率地将心中所思在脸上表现出来……”说到这里,博雅闭上了嘴。

“表现出来,便怎么样?”

“人才不会累嘛。”

晴明失声笑出来。

“你为什么笑?”

“你是在为我担心吗?”

“呃,嗯……”

“你叫我把心中所思表现出来,所以我便笑了,可你又问我为什么笑,这不是叫我无所适从吗,博雅?”

当然,这不是吵架,也不是口角,而是你来我往的嬉戏玩耍。

“哎,是不是快到了?”晴明问。

“还有一段路。”博雅说。

两人此行的目的地,是一所叫紫光院的寺院。小小的寺庙里供奉着一尊高约三尺的木雕观音菩萨为本尊正佛。还住着一个名叫如水的老法师。前天,如水法师与源博雅一同前来拜访晴明。

“这位是如水法师,从前我蒙他多方照顾。”博雅对晴明说道,“他独自住在八濑山中一个叫紫光院的寺院里。近来似乎遇到了很大的麻烦。我听了他的说明,觉得好像是你晴明的拿手好戏,所以今天便领他找你来了。能不能请你听听如水法师的故事?”

晴明从如水口中听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两年前,如水住进紫光院。

紫光院原先是个真言宗的寺院,曾经有过一个住持僧人,凑凑合合地念经礼佛,倒也一应俱全。然而自从住持死后便后继无人,到两年前已经破败,简直如同废寺一般。正是这时,如水法师住了进来。

如水法师原本是宫中吹笙的乐师。有一次,与一位出身高贵的女子相好了,然而那女子是有夫之妇。此事暴露后,他被逐出宫。

他辗转沦落到相识的真言宗僧侣的寺里,无师自通地学会念经,也能像模像样地模仿僧侣的作态行事,便接受了徒具形式的灌顶礼。

这时,得知八濑有个残破寺院,便下定决心住进那里去了。

如水慢慢修理好正殿及其他各处,每天清晨念经礼佛,总算初具佛寺模样了。可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一件奇异的事情。

每天一到下午,便会出现一个气质甚雅的老妪,也不知是来自何方,在正殿前放下些花朵、果实以及树枝之类,然后飘然而去。

有时能看见老妪的身姿,也有时不知她什么时候来过,只见正殿房檐下放着果实或树枝。

这种情况天天出现。

相遇时跟她打招呼的话,她也会回应,但并没有特别交谈过。

如水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然而考虑到她也许有不愿告人的隐情,就没有特意打听。这样一晃便过去了两年。

然而到最近,如水再也忍不住,开始怀疑起这位老妪来。

不知这位老妪究竟是什么身份,可是连侍从也不带,独自一人日复一日,雨雪无阻,每天坚持到这所小寺来,毕竟不是件寻常事。

也许不是人类,说不定是妖异。总而言之,自己虽身为僧侣,一想到这个女子,却会觉得周身热血沸腾。

终于有一次,如水按捺不住,招呼老妪:“这位施主,您每天都给正殿供献花朵,非常感谢。敢问施主,尊驾是何方人氏?”

于是老妇恭恭敬敬地低头施礼:“师傅您终于跟我说话了。”

她接着答道:“我家住在这西边的市原野。因为有个缘故,所以每天都像这样到这里来朝佛一次。我心里一直在想,这么做是否会给您增添不便,如果有朝一日您开口跟我说话,一定要向您打听一声。结果到今天您果然发话了……”

她声音举止都温雅柔和,气质上佳。

“寺里没有什么不便的。但是施主您为什么每天都要特地赶到这里来呢?如果方便的话,是否可以告诉我?”

“多谢垂问。我都跟您说了吧。正好我也有事要劳驾住持法师。明天这个时候,能不能请您光临寒舍?”

老妪把自己家住市原野某地某处,一五一十详细地告诉了如水。

“那儿有两棵经年的大樱树。两棵树之间的茅舍,便是我家了。”

“一定拜谒贵府。”如水答应道。

“一定要来啊。”老妪叮咛道,然后飘然离去。

第二天,如水依约准时来到老妪所说的地点。那里果然长着两棵巨大的老樱树,两树之间结有一间小小的草庵。树上的樱花绽开了五成。

“有人吗?”如水问。

草庵内有了响动,那位老妪走了出来。“欢迎光临寒舍。”

她拉起如水的手,准备领他进屋。

她举止柔媚娇娆,远远不像个老婆婆。似乎连吐息都芳香如兰。

如水情不自禁地跨入门内,只见庵中虽然窄小,但却很整洁,一角铺着床,甚至酒也预备下了。

“请请,这边来。”她伸手催促。

如水强忍不受,问道:“您打算做什么?”

于是老妪嫣然一笑。“事已至此,您总不至于还想逃走吧?”

老妇握着如水的手不放,眼神可怖地怒视着如水。如水想甩脱她的手,却挣脱不开。

“是因为我这把年纪让您觉得讨厌吗?那么好,这个样子怎么样?”

说着说着,就在如水眼前,老妪的脸眼看着皱纹全消,变成了一张年轻貌美的女子的脸。

“这样的话,怎么样?”老妪微笑着看着如水。

原来是妖异。如水恍然大悟,手上用力,试图将女子的手甩掉。

对方握着如水的力量也愈来愈强,力气之大根本不像一个女子。

女子斜睨着如水,忽然发出男人的声音:“讨厌我吗?”

如水朝后退去,女子便向前逼来。

“居然讨厌你。居然讨厌你。居然连这个臭和尚也讨厌你啊。他在寺里看到你的时候,曾经是那样淫心大动。可是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他那邪心又到哪儿去了……”

从女子的红唇中吐出男人的声音。

“你说什么?”这次是女子的声音。

“喂,您不是要走了吧?您不会回去吧?”

这次还是女子的声音。

仿佛是在嘲弄这女声,一个男人的高声大笑从同一双红唇中泄出。

“哈哈哈哈……”

毫无疑问是妖异。如水害怕起来。

“观自在菩萨”

“行般若波罗蜜多时”

他口中急忙喃喃念诵《心经》。只见女子的脸色顿时险恶起来。

“咦?”

握着如水的手的女子,力气减弱了。如水慌忙甩开她的手,逃了出来。

那天晚上,如水就寝后,有人咚咚地敲房间的门。他从梦中惊醒,问道:“是谁呀?”

“市原野的女子。请开门吧。”那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那个女妖物是来咒我死的。”

如水吓得把被子蒙在头上,一心一意地念诵经文。

“嗷,他讨厌你呀。天哪,连那个糟老头也讨厌你呀。”

这次,外边响起了那个男人的声音。

“如水法师,请开门吧。”

“如水法师!”

“咦?”

“如水法师!”

呼唤如水的女声和男声持续了一阵子,终于消失。

如水吓得魂不附体,听不到声音之后,犹自念经,一直念到天明。

这种情形又持续了两晚。

白天,那个老妪没有再到庙里来。可是到了夜里,便有女子来敲门。于是他再也忍受不住,来找博雅商量。

“就是那里了,晴明。”博雅停住脚步,手指着前方。

那里,榉树林间露出了寺院的屋顶。

正殿里铺着木地板的房间内,放好圆坐垫,晴明、博雅、如水三人相对而坐。里面的台座上安置的菩萨像,正以端庄的表情望着三人。

“昨天夜里也来了吗?”晴明问如水。

“是啊。”如水点头道。

和往常一样,交互听到女子和男人的声音,如水念经之后,它们便在不知不觉中离去了。

“女子拿来的果实和树枝等东西,你都怎样处理了?”

“大部分都集中起来烧掉了。还有些没来得及烧的,我都收好了。”

“能让我看看吗?”

“是。”如水起身走出去,随后抱着树枝回来,放在地板上。

“哈哈。”晴明拿起一根,“这是柿子树嘛。”

“这是米槠子儿。”晴明又说道。

晴明一根又一根地拿起放在地板上的枝条。

茅栗树枝、柑橘树枝——

“这个柑橘枝上原先是有花的。”如水说。

“嗯。”晴明略带忧容,侧首凝思,“这可是个颇费猜测的谜语啊。”

“谜语?”

“嗯。总觉得似懂非懂。好像差那么一丁点就可以揭开谜底。”

“晴明,你那模样简直就像我读收到的和歌,难以理解意义时一样嘛。”

晴明的眼睛忽然一亮。“博雅,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那样子跟我难以理解和歌的意义时一样。”

“和歌?”

“是呀,和歌。那又怎么啦?”

“真有你的,博雅!”晴明大声说道。

“是呀,是和歌……”

博雅的表情好像是终于将鲠在喉咙口的东西吞了下去。

“什么?”

“就是说,这是和歌啊。有道理。”晴明自顾自地点头称赞。

“晴明,我可是莫名其妙呢。你再说明白点。”

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晴明劝慰博雅:“别急,等等。”接着,他对如水说道:“请你准备好纸、砚、笔墨,好吗?”

“是。”

如水也与博雅一样莫名其妙。他满脸诧异,将晴明需要的东西放在他面前。

晴明神情明朗,研着墨,一边说:“博雅,你有一种奇特的才能。你大概是带着我这样的人望尘莫及的东西,降生到这个世上来的。”

“才能?”

“对呀。博雅的才能,或者叫它‘咒’吧,相对于晴明我的‘咒’来说,不是恰好成双成对吗?如果没有博雅这个咒的话,晴明这个咒就等于根本不存在啊。”晴明喜不自胜地说。

“晴明啊,你这么说我当然很高兴。可是我仍然莫名其妙。”

“别急,等等。”晴明说着,放下墨,右手拿起搁在一旁的毛笔。左手拿着纸,在上面挥毫疾书。如水和博雅兴味深长地看着。

“写好啦。”晴明放下笔,把纸摊在地板上,为了让博雅和如水看清上面写的东西,又把它上下颠倒过来。

上面墨汁未干,分明这样写着:

“我本是歌人”

“宸游四位身”

“花橘香永逝”

“苦忆欲销魂”

“我看,差不多就是这样吧。”晴明说道。

“喂喂,我看不懂嘛。晴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看不懂吗?”

“我也看不懂。”如水说。

“我自己也没有完全弄清楚。不过,大概只要弄明白这些,就算有了进一步揭开谜底的线索。”

“哎呀,晴明,我可一点也不明白。说话半吞半吐藏头露尾,可是你的坏脾气啊。别再拿糖作醋啦,痛痛快快抖出来吧。”

“我不是说了吗,博雅,我也没有完全弄清楚,所以要等等。”

“等等?”

“就看今夜吧。”

“今夜怎么样?”

“大概那个女子还要来。到时候,直接问她本人好了。”

“喂,晴明——”

“等等。”晴明将视线从博雅移向如水,“如水法师,你有没有在哪里储藏着酒?我打算跟这位博雅对饮几杯,等待那位女子到来。”

“酒倒不是没有……”

“好极了。今宵我们大家姑且边赏花边喝酒,开怀痛饮一场如何?”

“喂,晴明——”

“就这么定啦,博雅。”

“喂!”

“喝酒喽!”

“可是……”

“喝酒呀!”

“呃,嗯。”

“那就喝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与博雅推杯换盏间,夜幕降临了。

到底没在正殿上喝。他们是在位于正殿旁边、看上去仿佛是草庵一般的小屋里喝的。如水就是用它当作寝室的。

进门处没有铺地板,还有一个锅灶,可以煮饭烧菜。

在房间里铺有地板的地方,围着地炉放好圆坐垫,三人坐下来。

从这个铺地板的房间,拉开门就可以直接进入正殿。

“这是供客人饮用的酒。”如水说着,滴酒不曾沾唇。

喝酒的是晴明和博雅两个人。因为晴明任怎么喝,还是不肯将那首和歌的秘密说出来,博雅正在闹别扭。

博雅的下酒菜是树上的果实。他一会儿把这些东西拿在手里又放回地板上,一会儿斜睨着晴明写有和歌的纸,一边举杯送至唇边。

“看不懂啊。”博雅低声咕噜着,喝口酒。

似乎微微起风了。外面的黑暗中,响起了飒飒风声。

渐渐地,夜色转深。放在地板上的灯盏中,小小的火苗摇曳着。

“快到时间了吧。”晴明望着昏暗的天棚说道。

那天棚随着灯火的摇曳,也披上了红光,微微摆来晃去。周围的板壁上,三人的身影向上延伸到天棚附近。

“我看不懂这和歌,不过晴明——”博雅忽然开口说道。

“怎么?”

“深夜来访的那位女子,不知怎的,我觉得她很可悲。”

“哦……”

“那么一大把年纪了,却独自一人住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不是吗?”

“嗯。”

“好像有什么隐情,每天都到这观音堂供献果实枝条之类,是不是?”

“嗯。”

“这时,如水法师头一次跟她说话了。可爱的人哟,你的芳名叫什么?在这位女子听来,如水法师的声音听上去大概就是这种意思吧。”

“嗯。”

“所以那位女子为了让他更了解自己,便将如水法师请到自己的草庵里。结果如水法师却逃之夭夭,令她非常伤心,这才每天夜里都到这里来,不是吗?”

“哈哈——”

“只有夜里才来,说明这位女子不是人,恐怕是妖物之类。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很可悲的角色。”

“嗯。”

“我想弄懂和歌的意义,所以在仔细端详这些枝条和果实,看着看着,忽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博雅啊,你也许远远要比我更敏锐,更理解这首和歌的含意。”

晴明以一种意外的认真口气说道。

风声愈来愈响。这时,好像有人咚咚地敲门。

“喂,如水法师,如水法师……”是女子的声音。

细细的声音,似乎瞬间就会消逝一般,却清晰地传向耳际。

如水猛一哆嗦,身体僵硬起来,不安地看着晴明。

“请把门打开。我是市原野的女子……”

晴明用眼神示意如水不必害怕,自己站起身来,下到未铺地板的屋子,走近门口,站在那里。

“喂,如水法师。”

声音发出时,晴明将顶门棍取下来,朝旁边拉开门。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人。是个美丽的女子。

一阵风飒的一下从她背后吹来,无数的樱花瓣飘入小屋。

晴明的头发朝后飘起,灯火好像马上就要熄灭似的,摇动不已。

女子看见晴明,一双眼睛向左右两侧高高吊起。两只眼角裂开,血滴如同眼泪一般,啪嗒啪嗒成串地滚落下来。

额头两端扑哧扑哧,刺破皮肉,生出来两只角。

“好啊,如水!想叫阴阳师来降伏我吗?”

女子吼叫时,晴明敏捷地走到女子面前。“请读读看。”

晴明把写有那首和歌的纸递给她。

女子接过来,看了一眼那首和歌。

“嗷呜——”女子额头的角缩了进去,吊起的眼睛回复原状,“这,呜呜,我的……呜呜,我的,我的,哦呜呜,哦呜呜,这是怎么回事?居然有人懂得……”

可怖的是,从女子的红唇中交替吐出女人和男人两种不同的声音。

女子手里拿着那张纸,呜咽着,在漫天飞舞的花瓣中,发疯似的扭动着身躯,接着噗的一下,陡然不见了。

刚才还站立着两个人的地方,此刻唯有疾风呼啸,花瓣狂舞着扑入小屋。

“就是说呀,博雅……”

晴明一面喝酒,一面被博雅纠缠不过,正在讲解那首和歌。

“柿子是指柿本人麻吕大人。茅栗则指的是山部赤人大人。”(柿本人麻吕,日本最古老的诗集《万叶集》时代最优秀的抒情歌人,与山部赤人并称“歌圣”。山部赤人,奈良时代初期的歌人。)

“什么?”

“人麻吕大人的府第门前有棵柿子树,遂以柿本作为姓氏,这个故事不是众所周知的吗?茅栗生长于赤人大人的坟墓旁,这也是很有名的故事嘛。想到这两样东西分别指柿本人麻吕和山部赤人之后,这才想到可能与和歌有关。”

“那米槠子儿呢?”

“不是‘果实’吗?与‘我本是’谐音呀。我本来是‘四位’ 之身——那米槠子儿传达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日文中“果实”与“我本是”同音,“米储”与“四位”同音。)

“噢。”

“到这一步,自然就会想到那柑橘恐怕也跟和歌有关联。而提起有关柑橘的和歌,立刻浮现在脑中的就是这首……”

“待到五月回”

“柑橘花初开”

“此香旧相识”

“萧郎袖底来”

晴明朗声吟诵这首和歌。

“这首和歌,我把它用在刚才那首的最后一句。其实只要是吟咏柑橘的和歌,哪一首都是无所谓的。”

“唔。”

“柿本人麻吕大人和山部赤人大人,两人合起来作‘歌人’解释,这样,那和歌就写成了。”

“那么,这首和歌的意思呢?”

“这个嘛……”晴明低声解释和歌的意思,“说起歌人,一般都用来指一个人物,但是根据场合不同,也可以指所有写作和歌的人。也就是说,是这个意思……”

“我是一个拥有两重人格的歌人”

“首先表明了自己是这样一种存在。其次再讲述自己曾经是四位之身。这是先说男人的身份。最后女子将自己的内心寄托于柑橘之花。往昔可待成追忆啊……”

“这怎么说嘛,晴明,就凭着那么点树枝呀米槠子儿呀,你竟然搞清了这么复杂的事情……”

博雅发出的与其说是赞叹之声,不如说是惊愕之言。

“不过,这一切全是因为博雅啊,你跟我提起了和歌这个词,这才是非常重要的线索。如果没有你,我可破解不了这果实呀树枝呀的谜。”

“晴明,你看到什么东西,都要进行这样复杂的思考吗?”

“并不复杂。”

“你不累吗?”

“当然累啦。”晴明笑着点点头,“博雅,咱们明天去吧。”

“去什么地方?”

“市原野,那女子的草庵。”

“为什么?”

“得去向她打听许多事情。”

“打听什么?”

“嗨,为什么她每天要把果实枝条之类送到这里来,她的名字叫什么,为什么会像那样两个人的魂魄合为一体。诸如此类的问题……”

“哦。”

“这些事,其实我也没弄明白。”

“这下我可放心啦。原来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

晴明转向如水问道:“明天能否请您领路?”

“就是那儿。”

如水手指着前方停住脚步。博雅站在他身旁。

“哦——”博雅不禁惊呼出声。

樱树果然是美轮美奂、硕大无朋。两株高大的老树需要仰视,树上樱花盛开。花朵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将枝条压得低垂下去。

虽然无风,花瓣却飘飘洒洒,一刻不断地从枝条上飘落下来。

似乎唯有樱树下的那片空地上,静静地铺陈着清澄的空气。

两棵樱树下,有一间小小的草庵。

三人缓步走去。于是,一个老妪悄无声息地步出了草庵。

美丽的绢质唐衣,翩跹地拖曳在地上。

三人驻足不前。老妪也停下脚步。

晴明向前迈出两步,停住。

仿佛是回应晴明,老妪席地危然正坐。她化了妆,面颊涂着白粉,嘴唇抹着口红。

樱树下,晴明与老妪相对而坐。

“您是安倍晴明大人吗?”老妪静静地开口问道。

“请问您尊姓芳名?”

“已经是百年以前的事了。那《古今和歌集》中有这样一首和歌:

“窈窕美如花”

“敢夸颜色好”

“奈何淫雨欺”

“徒见女儿老”

“写这首和歌的人,便是我。”

“如此说来,您便是那位——”

“当年的少女小野小町(小野小町:著名的女歌人,同时以美貌著称于世,“小町”因此成为美女的代称。),经历百年星霜后,便是眼前的我。”

“小町女史,您为何会在这种地方?”

“历经百年星霜后,小町我死去的场所,便是这两株樱树下。”

“是由于何种理由,您的魂魄依然羁滞于此世?”

“因为我至今犹是未能成佛之身……”

“为什么说未能成佛?”

“让您见笑了。因为女子真是罪孽深重、可耻可怜的东西啊……”

已是老妇之身的小町徐徐站起身,一面低低地唱起来。

“前佛已然逝去兮”

“后佛尚未出世”

“生来幻梦中间兮”

“何物当思为现世”

她自己唱着,扬起手臂,缓缓起舞。花瓣静静飘落在她的手臂上。

“身是水诱浮萍兮”

“身诱浮萍”

“亡去之身兮更可悲”

“我这身躯,等同于飘零在水上的浮萍。啊,想当年我的头发好比蝉翼般美艳,如同柳丝般飘舞风前。我的声音好似娇莺清啭——”

“含露细胡枝”

“秋花更几时”

“红颜犹不及”

“转瞬畸零姿”

“啊啊。想当年我何等骄慢,反而因此更加楚楚动人,攫夺了多少男人的心啊……”

随着老妇小町的翩翩舞姿,她脸上的皱纹渐渐减少,变成了一位美貌的少女。

展背,伸腰。

樱花片片飞舞,静静地倾洒在她全身。

“也曾委身于身份高贵的男人,两情相许;也曾吟诗作赋,示爱抒情。生活得欢愉快乐。然而,这一切都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啊……”

小町的动作停止了。

“啊啊。白云苍狗变幻无常,连人心也如同随风翩跹飞舞的蝴蝶一样,时时不断变幻羽翅的颜色,美丽的姿色岂能永远保持不变?随着年岁增长,美丽从我的容貌中消逝,而随着美丽的消逝,男人们也从我身边离去了。啊啊,再没有比无人追求更让女子悲哀的事了……”

小町的脸慢慢地又变回老妇。

她的脸上、白发上,花瓣飘飘不绝地飞落下来。

“活得长久了,不知不觉中竟会受到世间卑贱女子的轻蔑,在众人面前出丑扬疾,任人指指戳戳,说,瞧,那就是小町哟!岁月流逝,年纪渐长,终于寿盈百岁而死于此处的老妪,便是我了。”

“……”

“我一心想再次以美色博得众人喝彩,让人们盛赞:到底是小町!哪怕仅仅是一夜风流,也希望与男人重享肌肤之亲。就是这个念头使我不得成佛啊。”

小町的表情转为严肃,仰望长天。

“哈哈哈哈——”

她忽然神色大变,发出男人的大笑声。

“嗷,嗷,嗷嗷。小町哟小町哟小町哟,我的爱人啊,小町你胡说些什么呀。说些什么胡话呀。你不是有我在吗?我会来追求你呀。我会来吸吮你枯萎的乳房呀。”

啪嗒。啪嗒。

小町猛力地摇头。头发左右甩动,拍打在脸上。

“我来追求你。一百年,不,一千年,不,一万年,死而复生后,我也会告诉你,你那满是皱纹的面庞是美丽的。我还会亲吻你那只剩下三颗黄牙的小口。我不离开你,永不离开你。”

发出男声的小町,将为数不多的牙齿咬得嘎嘣响。

“你是谁?”晴明问道。

小町依然用男声答道:“你不知道我?我便是一连九十九夜,夜夜走访小町,到第一百夜终死于相思绝症,人称深草少将的那个人呀。”

“什么九十九夜?”

“此事你不知道?”

“……”

“我迷恋上了这个小町,写情书给她。我写了一封又一封的情书,可连一次回信都没得到。迷恋小町的男人多得很,可像我深草四位少将这样深深思恋小町的男人却是一个也没有呀。”

“……”

“不过,我唯一得到的一封回信,便是戏弄我,叫我连续一百夜走访她。夜夜不断风雨无阻,等到第一百夜到来时,便让我如愿以偿,这就叫‘百夜走’。可是,我连续走访了九十九夜,终于迎来了第一百夜,可我却再无力行走,一命呜呼了。就是这窝心,就是这遗恨使我不得成佛,附体在小町身上了。”

“因为这个男人附在我身上,所以哪里都没有我的安居之地……”

“嗷!因为我发过誓,愿化作烦恼之犬附于这个女子身上,棒打也不分开啊。”

“多么可悲可叹啊。”

口中交互发出男声和女声,小町开始从容不迫地起舞。

“如此便化作烦恼之犬兮”

“任棒打也不分离”

“此等身姿兮可怖可惧”

老妇小町发疯了。她的眼中,理智已经消逝。

她疯狂地舞着。巨大的樱树簌簌作响,花瓣纷纷飘落。

小町在花瓣飞舞中翩翩起舞。

“晴明——”博雅唤道。然而晴明不作一声。

“正是我附体于这个女子,将她咒死了。哪怕是死后,我也不放过她……”

“你撒谎!”

“撒什么谎?”

“是谁应允的?要我不间断地去那寺里供献果实与枝条,说是只要有人能破解其中的寓意,便离开我的躯体而去?”

“是我呀。”

“那你为什么还不放开我呢?”

“我可不放。你不是思恋那个和尚吗?谁会放过你这个下贱女子!我要永永远远地恋慕你。千年万年,直到时间的尽头。小町哟,任凭天地变幻,任你美貌不再,只有我的心永远不变。啊啊,无比的可爱呀,这个贱女子……”

“混账!”

“哈哈哈哈!”

“混账!”

“哈哈哈哈!多开心啊,小町——”

老妪的眼中,不知是谁的泪水潸潸流落。

樱树在头顶上飒飒作响。

在飞旋飘荡的樱花雨中,小町舞姿翩跹,一面起舞,一面流泪。

她的额头上嘎吱作响,扭曲的角刺破皮肉,生了出来。

“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

两人的哄笑在樱花雨中响起。轰轰隆隆,樱树大声作响。

“晴明!”博雅大喊,他的眼中流淌泪水,“怎么啦?你为什么站着不动?”

晴明默默不语。樱花雨中,小町疯狂地边笑边舞。

“晴明!”博雅喊叫着,仿佛悲鸣一般,“怎么啦?你是能帮他们的呀!”

晴明看着翩翩起舞的鬼,静静地摇头。

“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帮不上?!”

“我救不了他们。不光是我晴明,任何人都救不了他们两个。”

“为什么?”

“救不了,博雅……”

晴明的声音中甚至充满着深深的怜爱与同情。

“晴明,我……”

“博雅啊,对不起。有些事情是谁都无能为力的。”

晴明说着,仿佛齿间嚼着蓝色的火焰。

漫天飞旋的樱花雨中,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唯有鬼的声息在翩翩曼舞悲歌。

“但尽吾心兮”

“但尽吾心,枕边榻上无数”

“呜呼欢郎难忘兮令我思慕”

“呜呼萧娘难忘兮令我思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