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法师

一个秋日的黄昏,博雅心事重重地造访安倍晴明的宅邸。

这个汉子拜访晴明,总是只身前往。

源博雅是醍醐天皇第一皇子兵部卿亲王之子,从三位殿上人,真正的皇孙贵胄。以其身份,本来不会在这个时刻出门。而且身边也不带侍从,连牛车也不乘,就独自一人徒步外出。然而这个汉子就是如此,甚至有时会做出鲁莽之举。

天皇的琵琶玄象失窃时,他居然深更半夜只带一名侍从,便闯到罗城门去。

总之,在这个故事里,博雅是一位血统高贵的武士。

还是言归正传吧。

一如平素,穿过晴明宅邸的大门,博雅“呼——”地长吁一口气,仿佛叹息一般。

庭院中已是一片秋野的景象。

女郎花、紫苑、红瞿麦、草牡丹,以及众多博雅不知其名的花草繁密茂盛,满院怒生。这边一束芒草穗在微风中摇曳,那边一丛野菊混杂在红瞿麦中纵情盛开。

唐破风式的墙旁,胡枝子红花盛开,低垂着沉甸甸的花枝。

整个庭院看上去似乎丝毫未加修整,任由满院花草自生自灭。这种景象,简直——

“就是荒野嘛!”博雅脸上的表情在这样说。

可是不知何故,博雅并不讨厌晴明这花草自由自在盛开无忌的庭院,甚至觉得喜欢。大概是因为晴明并不仅仅听任花草自生自灭,其间似乎也有他的意志在起作用。

这庭院的风景并不是单纯的荒野,而是存在某种奇异的秩序。无法用语言巧妙地表达这种秩序到底存在于何处、呈现出何种形态,但大约正是那奇异的秩序,才使这个庭院令人喜爱。

如果要说肉眼可见的印象,倒看不出哪一种花草长得特别多。可又不是每种花草都长得同样多。有的种类多,有的种类少,但整体望去,比例恰到好处。

这种调和究竟是出于偶然,还是出自晴明的意志,博雅不明就里。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晴明的意志大概确乎以某种形式,与这风景有关。

“晴明,在不在家?”博雅朝屋子里喊道。

然而,屋子里没有回应。

就算有谁出来引路,是人的模样也好兽的形状也罢,也大概是晴明使唤的式神。

记得有一次,一只会说人话的萱鼠来迎接自己。所以他不光注意屋内,甚至还留意观察脚下,但是并没有出现什么。

唯有秋日的原野在周围铺展开去。

“不在家吗?”低声自语时,博雅闻到了风中甜甜的香气。

那妙不可言的香气是融化在大气之中的。仿佛在空气中的某一层,那香气格外强烈。只要扭扭头,香气便会和着那动作忽而变强忽而变弱。

奇怪。博雅侧首凝思。到底是什么香气?

知道是花香。

菊花吗?不,不是。比起菊花来,这香气更带有甜味,馥郁芳醇,似乎会将脑髓溶化似的。

就像为这香气诱惑,博雅举足踏入花草丛中,绕向房屋的侧面。

薄暮从房屋和院墙的侧影里一点一点爬出,正悄悄潜入大气。只见不远处的草丛中,长着一棵三人高的大树。

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棵树。每次造访晴明宅邸,都会看到这棵树。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树的枝条上长着既像花朵又像果实的黄色东西。

那甜甜的香气,似乎就是从这棵树上流泻出来的。走过去,这香气变得清晰而浓烈。

博雅在树的近前停住脚步,发现树梢处似乎有什么在动。

是个白色的人影。有人爬到树上,不知在干什么。

吧嗒一声,博雅的脚边落下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是一根细枝,上面密密麻麻长满了树上那种盛开的、既像花朵又像果实的东西。博雅暗忖:香味这么浓烈,恐怕不是果实而是花吧。

这时,又一枝花落下来。树上传来细枝轻轻折断的声音。

那人影不断用细细的指尖折断开着花的细枝,抛下树来。

再仔细看去,树的四周宛似地毯一般,密密麻麻铺满黄色的花朵。

奇怪的是,那人影虽在枝叶茂密的树梢间,却丝毫不受阻碍,行动自如。那影子一般的躯体仿佛空气,在枝叶间自由自在地钻来钻去。

博雅凝神注目,想看清楚那究竟是谁。

可是,越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脸看,那人的眼睛、鼻子、嘴巴和面部轮廓就越模糊。明明可以看见,却越看越看不真切。简直就像是人形的幻影。

是式神吗?!

不料博雅这么一闪念,那朦胧的脸庞忽然变得清晰,还对博雅微微一笑。

“晴明……”博雅轻声叫道。

“喂,博雅。”

从斜后方传来呼唤博雅的声音。

博雅回头看去。外廊内,身着白色狩衣的晴明盘腿而坐,右肘支在右膝上,竖起右臂,下巴搁在那只手上,笑嘻嘻地望着博雅。

“晴明,刚才那树上……”

博雅扭头望向那树梢。然而,那里已经没有人影了。

“原来是式神啊。”博雅回过头来,对着晴明说。

晴明抬起脸。“哦,也可以这么说吧。”

“你叫式神在做什么?”

“你不都看见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有人从那棵树上折了开着花的细枝,抛到地上。”

“对呀。”

“可是,我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所以才问你嘛。”

“马上就会明白了。”

“马上?”

“嗯。”

“我怎么马上弄明白?”博雅话说得爽快耿直。

“你瞧,博雅,这里已经预备了酒。咱们一边喝上几杯,一边慢慢观赏庭院,过一会儿你就明白啦。”

“哦……”

“到这边来吧。”

晴明的右手边有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瓶酒和两只酒杯。另一个碟子里盛着鱼干。

“好啊。反正坐下来再说。”

博雅从庭院直接跨进外廊,坐到晴明身边。

“你安排得倒很妥帖嘛。简直就像事先知道我要来。”

“博雅啊,要想不让我知道,经过一条桥时就别自言自语呀。”

“我又说话了吗?在哪儿?”

“不知道晴明在不在家啊。你不是这么说的吗?”

“难道又是你那一条桥的式神告诉你的?”

“呵呵。”

晴明嘴角浮现出不经意的微笑,拿起瓶子,往两只杯子里斟满酒。

这不是普通的杯子,是琉璃杯。

“哦!”博雅发出惊叹,“这不是琉璃吗?”

他拿起杯子,细细地观赏。

“嗬,连里面的酒也不比寻常。”

凝眸看去,杯中盛着红色的液体,闻香便知是酒,但又与博雅所知道的酒不同。

“喝一口试试,博雅……”

“总不至于有毒吧。”

“大可不必担心。”

晴明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博雅也举杯送往唇边,将一小口红色液体抿在口中,慢慢咽下。

“啊,不错。”博雅长吁了一口气,“直透五脏六腑啊。”

“杯子和酒都是从大唐传来的。”

“嗬!原来是来自大唐。”

“嗯。”

“到底是大唐,奇珍异宝应有尽有。”

“从大唐传来的,可不止这两样。佛家的教义、阴阳的本源,也都是从大唐和天竺传来的。此外——”晴明将视线移向庭院中的树,“那个也是。”

“那个也是?”

“那是桂花树。”

“噢。”

“每年一到这个季节,花香就会芬芳四溢。”

“唉,晴明呀,一闻到这种香味,便会让人思念起意中人。”

“呵呵,有人了吗,博雅?”

“哎呀,你问什么?”

“你的意中人呀。不是你刚刚说的吗,一闻到这种香味,便会思念起意中人?”

“哪儿的话。我不是说自己,只是泛泛而谈,说说一般人的心情而已。”

博雅连忙掩饰。晴明的嘴角微含笑意,愉快地凝视着博雅。

这时,晴明的视线移动了。“啊,快看……”

博雅追随晴明的视线。前方正是那株桂花树。

桂花树前的空中,悬浮着烟霭一样的东西。茫茫暮色已悄然潜入庭院的大气。在这空中,一个发着朦胧磷光的物体似要凝固起来。

“那是什么?”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马上就会明白。”

“跟刚才折花扔下来有关吗?”

“就算是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静地看嘛。”

简短的几句交谈之间,空中那个东西密度慢慢增大,开始形成某种形状。

“是人……”博雅低声自语。

转眼之间,出现了一个身着唐衣的女子。

“那是小熏……”

“小熏?”

“在这个季节照料我身边琐事的式神。”

“什么?”

“到这花凋为止,也就只有十来天时间吧。”

晴明又呷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含在口中细细品味。

“可是,晴明啊,这与刚才折了花抛到地上又有什么关系?”

“博雅,召唤式神其实也不容易。在地面铺满桂花,是为了使小熏更容易出现。”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比如说,博雅,如果猛地叫你跳入冰冷的水中,你能做到吗?”

“如果是圣上降旨的话,我大概会照办不误。”

“可是,那恐怕也需要勇气吧?”

“嗯。”

“但是,如果先在温乎乎的水里泡一下,然后再跳进冰冷的水中,大概就要容易些吧。”

“倒也是。”

“那些撒在地上的花也一样。呼唤树之精灵来做式神,让她突如其来地闯出树外,那就跟直接让她跳进冰冷的水里一样。如果先让她在充满同样香味的空气里待上一会儿,树之精灵也就容易出来啦。”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正是。”晴明转眼望着庭院,对小熏道,“小熏,麻烦你到这里来,给博雅大人斟酒,好吗?”

“是——”。

小熏丹唇轻启,简短地答应一声,静静地走来。她轻飘飘又悄无声息地上了外廊,陪侍在博雅身畔。

她拿起酒瓶,将葡萄酒倒入博雅的空杯中。

道了声“谢谢”,接过酒,博雅毕恭毕敬地一饮而尽。

“话又说回来,晴明啊,蝉丸大人在逢坂山结庐蛰居,闭门不出。我最近才好像理解他的心情。”

博雅一面喝着葡萄酒,一面叹息道。

“怎么忽然大发感慨?”

“你别看我是大老粗,也是心有所思嘛。”

“所思的是什么呢?”

“人的欲望这玩意儿,其实是很可悲的。”

那语气似乎感慨至深。

晴明望着博雅的脸,问道:“出什么事了吗,博雅?”

“出事倒也说不上。横川的僧都前几天去世了,你一定知道吧?”

“嗯。”晴明点点头。

横川与东塔、西塔鼎足而立,是比叡山三塔之一。

“这位僧都可是一位不同凡响的人物。博学多识,信仰笃诚。病倒之后,仍然坚持每天念佛。所以当这位僧都亡故之时,人们都以为他毫无疑问会往生极乐世界……”

“难道不是吗?”

僧都的葬仪终了,过了七七四十九日,一位弟子承继他的僧房,搬进去住了。

有一天,这位僧人偶然看见架子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素烧白罐子。那是故世的僧都生前用来装醋的。他顺手拿起来,往里面一看。

“你猜怎么着,晴明?那罐子里面居然有条黑蛇盘曲成团,血红的信子还不时摇来摆去吐进吐出的。”

那天晚上,僧都出现在这位僧人的梦里,泪水潸潸,说道:

“诚如你们都曾看见的那样,我一心盼望往生极乐世界,满怀志诚念佛不已,直到临终前都心无余念。可不意在将死之际,我竟然想起了架子上的醋罐。我死之后,那个罐子究竟会落入谁人之手呢?就这么一个在垂死之际浮上脑畔的念头,却成为对尘世的眷恋,让我变作蛇的形状盘曲在那个罐子里了。为此之故,我至今都不能成佛。拜托你用那个罐子作为诵经费,替我供养经文,可以吗?”

这位僧人依言办理之后,罐里的蛇消失了,僧都再也没出现在他的梦中。

“连比叡山的僧都竟然都会这样,凡夫俗子要舍却欲望,岂不更是难上加难?”

“嗯……”

“不过,晴明,难道仅仅是心怀欲望,就这样难以成佛吗?”

现在的博雅已是酒酣耳热,双颊染上了红晕。

“我倒觉得一丝一毫欲望也没有的人,就已经不能算是人了。既然如此——”博雅喝干了杯中酒,继续说道,“我呀,最近觉得做一个普通人就行了,晴明……”

他感慨良深。小熏又为他的空杯斟满了葡萄酒。

庭院中,夜色早已降临了。不知不觉间,房屋里到处都点起摇曳的灯火。

晴明温柔地注视着面孔通红的博雅,轻轻地说:“人,是成不了佛的……”

“成不了吗?”

“对,成不了。”

“连德高望重的僧人也不行吗?”

“嗯。”

“不论怎么修行都不行吗?”

“是的。”

仿佛要把晴明的话深深地纳入肺腑,博雅沉默了一会儿说:“那难道不是很可悲,晴明?”

“博雅,都说人可以成佛,其实这只是一种幻想。佛教对天地之理拥有一套穷根究理的思考,何以在这一点上竟会如此执着?我曾经百思不解,可是最近终于想清楚了:原来正是由于这种幻想,佛教才获得了支撑,也是由于这个幻想,人才能获得拯救。”

“……”

“把人的本性称作佛,其实也是一种咒。所谓众生皆佛就是一句咒文。如果人真的能够成佛,那也是由于这句咒,才得以成佛的。”

“哦……”

“放心吧,博雅。人,做一个人就行了。博雅做个博雅就行了。”

“咒什么的,我也搞不懂。但听了你的话,不知为何感到放心了。”

“对了,你怎么忽然谈论起什么欲望来了?恐怕是跟今天来找我有关吧。”

“哦,对啦。晴明啊,因为小熏的缘故,不觉就忘了说正事。我今天的确是有事来找你的。”

“什么事?”

“说起来,这件事相当棘手。”

“呵呵。”

“这么说吧。我有一个熟人住在下京,自称寒水翁,是个画师。”

“嗯。”

“虽然自称寒水翁,年纪也不过三十六岁上下。佛像也画,有人相求的话,隔扇也罢扇子也罢都画。松竹鲤鱼之类,下笔如有神,信手画来。就是这个人,如今倒大霉啦。几天前,这家伙来找我,跟我说了一大堆话。可听他说了来龙去脉,我发现根本不是我应付得了的。晴明,这倒好像是你的专长。所以今天我就到这儿找你来啦。”

“先别管是不是该由我来过问,博雅,你能不能先跟我谈一谈那位寒水翁的事?”

“嗯。”博雅点点头,“事情是这样的……”

前一阵子,以京西那一带为中心,常常可见一个自号青猿法师的人,在各处街头路口卖艺,表演魔术。

有时他让看客的高齿木屐、无跟草履之类变成小狗满地乱跑,有时凭空从怀里掏出只吱吱乱叫的狐狸来。

有时还不知从哪里拉来马儿牛儿,表演从牛马的屁股钻进去,再从牛马的嘴巴里钻出来的魔术。

有一天,寒水翁偶然路过,看到了青猿法师的表演。

寒水翁本来就对奇门外法极感兴趣,在目睹这些魔术之后,就彻底成了俘虏,不可自拔了。

那寒水翁,今天青猿在东献艺便跟到东,明天在西表演他又跟到西,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赶场追随青猿。一来二去之间,他自己也萌生了想学魔术的念头。

这个念头发展到极致时,寒水翁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跟青猿搭话了:“请问,您能否将这套魔术传授给我?务请赐教!”

据说当时青猿回答道:“这可不能轻易传给别人。”

青猿根本不理睬寒水翁。但寒水翁也绝不轻易退却。

“务必恳请垂教。”

“真拿你没办法。好吧,如果你诚心想学,方法倒不是没有。”

“那么,能请您教我吗?”

“你先别忙。不是我教你。过几天,我带你去见一位大人,你去跟那位大人学。我能做的,仅仅是带你去见他。”

“那就多多拜托了。”

“事先需要跟你约定几件事,你能信守诺言吗?”

“请您尽管吩咐。”

“首先,从今天起七日之内,吃斋净身,不要让别人知道。还要预备好一只新的木桶,做好干干净净的年糕放进去,扛着它再来见我。”

“明白了。”

“还有一件事。如果你志坚心诚,真心想学这门秘术的话,下面这件事你一定得牢牢遵守。”

“什么事?”

“绝对不能带着刀来。”

“容易得很。不带刀不就行了?我是专门前来求教的,绝无他意。”

“那么,千万不要带刀!”

“好的。”

于是,寒水翁立刻沐浴净身,张起注连绳(用来驱邪的稻草绳。),闭门不出,任何人都不见,斋戒了七天。做好洁净的年糕,装在洁净的新木桶里。

到了即将动身去见法师的时候,却对一件事忽生疑窦,便是不准带刀的问题。

为什么不许带刀呢?那位法师特意强调不准带刀,本身就很可疑。假使因为没带刀去出了什么事,那可不妙。

寒水翁犹豫了半天,最后决定身上悄悄藏把短刀带去。

他精心把刀磨好,秘密地藏在怀中。

“我如约前来拜访。”

寒水翁来到青猿那里,青猿叮问道:“可千万没带刀来吧?”

寒水翁直冒冷汗,点头称是。

“那么就走吧。”

寒水翁肩扛木桶,怀中暗藏短刀,跟在青猿身后。

走着走着,青猿带他走进一座陌生的山中。寒水翁逐渐感到有些恐惧,可还是紧随其后。

过了一阵子,青猿停下脚步,说:“肚子饿啦。”回头对寒水翁说:“吃些年糕吧。”

寒水翁放下木桶,青猿伸手抓起年糕,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你也吃些吗?”

“不,我不饿。”

寒水翁扛起变轻的木桶,继续向更深的山里走去。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啊呀,居然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两人继续前行,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来到一处相当别致的僧房。

“你在这里等一下。”

将寒水翁留在那儿,青猿向僧房走去。

寒水翁看着他,只见他在短篱笆前停下,咳嗽了两声。纸糊的拉门便从里面拉开,出现了一位老僧。

那位老僧看上去睫毛很长,着装似乎很气派,但鼻子好像出奇的尖,嘴边露出长长的牙齿。而且,似乎有股腥臊的风从他身上吹来。

“你好久没来了。”老僧对青猿说。

“久疏请安,万分失礼。今天我预备下礼物来拜访您老人家了。”

“什么礼物?”

“啊,有一个人说情愿侍奉您老人家,我就把他领到这儿来了。”

“你大概又是满口花言巧语把人家诓来的吧。那玩意儿在哪里?”

“就在那边——”

青猿扭过头来。

青猿与老僧的视线,同寒水翁的视线相遇。

寒水翁微微点点头,觉得心脏早像打鼓般狂跳不已。

这时,出现了两个手提灯盏的小和尚,将僧房各处的灯点亮。

“到这里来吧。”

青猿对寒水翁喊道。寒水翁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刚站到青猿身边,青猿便从寒水翁手中接过木桶,放在外廊内。

“这是年糕。”

“呵呵,看样子很好吃嘛……”

红色的舌头隐约露出来。

寒水翁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赶快回家。这个青猿和老僧都很可怖。他恨不得哇地大喊一声抱头逃跑,但只能极力忍耐。

“怎么样?这家伙该不会怀揣利刃吧。”老僧可怕的目光朝向寒水翁,说道,“用利刃剥我的皮,我可受不了……”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让寒水翁不寒而栗。

“是是。我已经再三叮嘱过了。”青猿回答道。

“可是不得不多加提防啊。喂,过来——”老僧朝小和尚喊道。

“是!”

“你们查查这家伙身上,看他到底有没有带刀。”

“明白!”小和尚走下院子,朝寒水翁走过来。

啊呀,不好!

寒水翁暗想,被他一查,那还不图穷匕见?那可就糟啦,自己一定会命丧青猿和老僧之手。反正横竖都是一死,干脆先斩他一刀再说。

小和尚走过来了。

“哎哟——”小和尚喊道。

“怎么啦?”老僧忙问。

“这位大人浑身哆嗦呢。”

“哇呀!”

小和尚话音未落,寒水翁大吼一声拔出刀来,一把推开小和尚,纵身跃上外廊。

就着跳起的势头,寒水翁冲着老僧猛扑过去,“嗨”的一声,顺势砍向老僧。

刚觉得手上似有砍中的感觉,却听老僧口中发出“啊哟哇”一声惊叫,转眼踪影全无。小和尚和僧房也消失了。

再环视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来历不明的佛堂之中。

仔细一看,见带自己来此地的青猿站在一旁,浑身发抖。

“天哪,你怎么能干出这么荒唐的事,真是胆大包天啊!”青猿对寒水翁大哭大骂,“你乖乖让他吃了不就万事大吉了吗?反正你也是难逃一死,这么一来,还连累我也要陪你一命呜呼。”

嗷嗷。呜呜。

他大声痛哭起来。随着一声声大吼大叫,身姿渐渐起了变化。

再仔细看去,那原来是一只青色大猿。

嗷嗷。呜呜。

大猿一面痛哭,一面跑出佛堂,消失在深山里。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这怪事就发生在我的熟人寒水翁身上。”

博雅说这话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寒水翁就是因为心存无谓的欲念,想学什么魔术,结果便遇上了这么可怕的事。”

“后来呢?”

“寒水翁好歹总算回到家里,可是三天之后的晚上,又出事了。”

“什么事?”

“哦……”博雅点点头,又开始说起来。

寒水翁虽然回到了家,却恐惧得无以复加。

“反正你也是难逃一死。”

大猿这句话始终萦绕耳际,想摆脱也摆脱不了。

寒水翁足不出户在家中躲了三天。到了第三天晚上,有人咚咚地敲门。由于恐惧,他不吭一声。

“是我是我。”一个声音说道。

是那个法师大猿的声音。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开门吧。”他的声音明朗快活。

寒水翁心想,莫非事态好转了?便打开门,可外边空无一人。唯有月光如水,洒满一地。

正奇怪时,一个东西倏地从天而降,重重摔在地上。

一看,原来是那只大猿的头滚落在屋前的土地上,同样浴着月光。

“三天之后的晚上,我还会再来。”

滚落在地上的大猿嘴唇嚅动着,用那老僧的声音说道。再仔细一看,大猿口中嚅动的舌头上沾满粪便。

“于是,寒水翁今天中午来到我家,找我商量。事情就是这样。”

“那么,三天后的晚上是哪天?该不会是今天晚上吧?”

“是明天晚上。”

“哦,那样的话,倒也不是无法挽救。”

“有什么办法?”

“没时间说了。现在没办法做好准备。对手可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

“有那么困难吗?”

“嗯……博雅啊,你听好,我下面说的话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好,你说吧。”

“明天傍晚以前,你赶到寒水翁家,把所有门窗关严实,你们两人躲在屋里。”

“明白了。”

“我现在来写符咒。你要把这符咒贴在他家里的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以及艮、巽、坤、乾等各个方位。”(阴阳家的方位定法依次为:子正北,丑北北东,艮北东,寅东北东,卯正东,辰东南东,巽南东,巳南南东,午正南,未南南西,坤南西,申西南西,酉正西,戌西北西,乾北西,亥北北西。)

“然后呢?”

“这么一来,那妖物大概就进不了屋。”

“哦,那太好了。”

“没有那么好。知道进不来,那妖物就会千方百计闯进屋里。记住,如果是里面的人自己开门引狼入室,那么不管贴了什么符咒,都将形同虚设。这一点你一定要记好。”

“嗯。”

“总而言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将任何东西放进门来。”

“晴明,你干什么呢?”

“我晚点再去。”

“晚点?”

“要救寒水翁,需要特别的东西。我得去找。顺利的话,傍晚时分就可以赶到寒水翁家。如果不顺利,也许就要到夜里才能赶到了。”

“嗯。”

“所以,在我赶到之前,不管谁来,都决计不能开门。”

“明白了。”

“为稳妥起见,你把小熏带去。如果你心中犯迷,不知道该不该开门,就问小熏好了。要是小熏摇头不许,那就绝对不可开门。”

“好。”

“为了更稳妥,再把这个交给你。”

晴明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把短剑。

“这剑名叫‘芳月’,曾为贺茂忠行大人所有。万一那妖物想出什么办法进入屋内,随后就要钻进寒水翁的身体。从你刚才说的情况来看,大概是从寒水翁臀部钻进去,再从嘴巴钻出来。记住,让那妖物从臀部钻进去不要紧,但要是让它从嘴巴钻了出来,寒水翁就会连魂一块儿被它掠走啦。”

“把魂掠走?”

“就是说,寒水翁必死无疑。”

“那可不行。”

“所以,如果发现妖物已经进入寒水翁体内,一定要在它钻出来之前,让寒水翁将这把剑衔在口中。记住,要把剑刃向内让他衔住。那妖物好像很怕利刃,恐怕从前曾狠狠吃过利刃的苦头。”

“好,明白了。”博雅点点头。

淡淡的桂花香气四溢。

博雅静静呼吸着这隐约飘动的香气。寒水翁坐在他左侧。

离两人稍远的地方,坐着小熏。桂花的香气就是从她身上飘来的。

灯盏里只有一豆灯火。

已是深夜,将近子夜时分。晴明尚未到来,时刻却已经迫近。

到这时,一直还是平安无事。

“博雅大人,也许会这样一夜平平安安就过去?”

寒水翁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知道。”博雅唯有摇头。也许真的会像寒水翁说的,一夜无事。但是也许会出事。难下断言。

其实,寒水翁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实在是感到不安,便信口说了出来。

博雅膝前放着一柄长刀,随时都可以拔刀而起。

薄暮时分还没有一丝微风,但随着夜色渐深,风也渐渐刮起来,不时摇撼着门户,发出响动。

每当这时,寒水翁也好博雅也好,都会悚然心惊,朝着响动处看去。然而那仅仅是风声,并没有异常发生。

大约刚过子时,只听嘎嗒嘎嗒,传来推搡门板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试图把门推开。

“嘿!”博雅拉过长刀,单膝跪起。

“啊呀,可恨可恨,此处竟有符咒。”

令人毛骨悚然的低低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摇门声停下来,接着,离门户稍远一点的墙壁又发出响动。那是竖起锐利的爪子咯吱咯吱又挠又抓的声音。

“啊呀,可恨可恨,此处竟然也有符咒。”

听上去十分懊恼的低沉声音传来。

寒水翁失声惊呼,死死抱住博雅的腰,全身乱颤,哆嗦不止。

“可恨可恨”的叹息声环绕房屋四周,总共传来一十六次。

那声音正好绕着房屋转了一圈。寂静再度降临,依然只有风声。

“是不是走了?”

“不知道。”

博雅松开由于紧握刀鞘变得发白的手指,又将长刀放回地板上。

过了一会儿,有人咚咚地敲门。博雅一惊,抬起脸来。

“寒水呀,寒水呀……”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呼唤寒水翁的名字。

“你睡着了吗?是我呀……”

是上了年纪的妇人。

“母亲大人!”寒水翁喊出声来。

“什么?!”博雅再次把手伸向长刀,低声问道。

“那是家母的声音,她理应在播磨国才是。”寒水翁说着,旋即站起身来。“母亲大人,真的是您老人家吗?”

“这话是怎么说的?瞧你这孩子!好久没见到你了,娘想你,这才巴巴地赶来看你。开门吧。你忍心让娘这么一直站在寒风里吗?”

“母亲大人!”

寒水翁朝门口走去,博雅拦住他,看看小熏。小熏静静地摇了摇头。

“是妖物。不能开门。”

博雅拔出长刀。

“谁在说我是妖物?你居然跟如此恶毒的人为伍?寒水呀……”

寒水翁沉默不语。

“开门吧。”

“母亲大人,如果真是您老人家的话,您能说出我父亲的名字吗?”

“什么?他不是叫藤介吗……”

“我那嫁到备前国去的妹妹,臀部有个黑痣。那颗痣是在左边呢,还是右边?”

“你混说什么呀?阿绫臀部哪来的什么黑痣!”妇人嗔道。

“真是母亲大人!”寒水翁正要上前,博雅拦住了他。就在这时——

“啊哟!”外边传来女人的哀叫,“啊哟。”

“这是什么东西啊?有个可怕的东西抓我来啦。啊,快来救救我,寒水呀——”

咕咚一声,门外有人摔倒在地。接着又传来野兽啃肉的喀嚓声。

“疼死我啦……”妇人的声音哀鸣着,“这家伙在吃我的肠子啊。哎哟,疼啊……”

博雅看看小熏,小熏还是静静地摇头。

博雅和寒水翁的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

忽然,门外静了下来。只有风声依旧。

博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刚刚呼吸了一两下。这时猛的一声巨响,门板向内弯曲进来。什么东西想强力破门而入。

博雅将长刀高举过头,叉开双腿站在门口,用力咬紧牙关,身体却哆嗦个不停。

破门声持续了一会儿,随后逐渐安静下来。

“呼……”博雅不禁大大地吁了口气。

又过了一段寂静的时间。好像是快到丑时了,门外又有谁来敲门。

“博雅,对不起,我来晚了,你们没事吧?”是晴明的声音。

“晴明——”博雅欣喜若狂,奔向门口。

“博雅大人,那是——”

小熏站起身来,摇头制止。可博雅已经把门打开了。

说时迟,那时快——

一阵狂风呼啦啦向着博雅扑来。好似黑雾一样的东西随着烈风钻进门口和博雅之间的缝隙,进入屋内。

仿佛是要阻止它,小熏站到黑雾前。狂风和黑雾猛然撞倒小熏,她的身姿片片粉碎,散于大气中。

桂花的浓郁芳香,充溢在房屋里乌黑的大气里。

黑雾变成了一条细流,集中在寒水翁的胯间,消失了。

“啊哟!”寒水翁两手捂着臀部,扑倒在地,忍不住痛苦地扭动着身体。他的肚子膨胀起来,圆滚滚的,大得惊人。

“寒水翁!”博雅奔过去,慌忙从怀中取出晴明交给他的短剑,拔了出来,“快张开口,把这个衔住!”

博雅将短剑放入寒水翁口中。寒水翁用牙齿紧紧咬住,苦状立刻平息。他是将刀刃对准内侧横过来衔着,所以两个嘴角都受了伤,流出血。

“别松口!就这么衔紧了!”博雅大声叫道。

“晴明……”博雅呼喊。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博雅手足无措,不知接下去该怎么办。

寒水翁用胆怯的眼神仰望着博雅。

“别放开!不能放!”博雅只能对着寒水翁大声呼喊。他将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抬起脸,忽然看见门口有个人影。

晴明站在那里,正看着博雅。

“晴明?!”博雅大喊。

“你真的是晴明吗?”

“对不起,博雅,进了一趟深山老林,所以花了这么多时间。”

晴明迅速来到博雅身边,从怀中取出一束药草。

“这种药草是生长在夏天的,所以这个季节很难找到。”

晴明说着,薅了一两把草叶,放入口中咀嚼起来。

咀嚼了一会儿,再吐出来,用指尖捏着,从衔着的刀与牙齿之间,塞进寒水翁的口里,说道:“吞下去。”

寒水翁赶紧将药草吞进胃里。如此反复数次。

“行了。就这么把刀衔着,挨上一个时辰就得救啦。”晴明恳切地说道。寒水翁热泪潸潸,点点头。

“晴明,刚才让他吞下去的是什么?”

“天人草。”

“天人草?”

“这也是从大唐传来的东西。据说是吉备真备大人带回来的。在大唐多生于自长安通往蜀中的山道上。我们国家现在还少,但已经有野生的了。”

“噢。”

“自长安至蜀中的山道上,有很多从臀部钻进人体为害的妖物。行路人都服用天人草炼制的吐精丸护身。安史之乱时,从长安逃难去蜀中的玄宗皇帝,途中经过那山里,听说也吃了这吐精丸。”

“可是,你刚才让他吃下去的……”

“没有时间炼制吐精丸,所以让他直接吞下了药草。给他服用的剂量很大,药效应该是绰绰有余。”

大约一个时辰过后,寒水翁的肚子开始咕咕作响。

“快到时候了。”晴明低语道。

“快到什么时候了?”博雅不解地问道。

晴明未及回答,寒水翁已开始痛苦地搓揉肚子。

牙齿与刀刃之间,痛楚地咻咻呼气。

“要不要紧啊?”

“不要紧。天人草见效了。”

不多会儿,寒水翁排出一头野兽。

似乎曾被猎人捉住剥过皮,野兽的腹部有一处很大的刀伤。

那是一具巨大的经年老貉的黑色尸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