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川主

美得令魂魄都澄澈透明的夜。

虫儿在鸣。邯郸。金钟儿。瘠螽。这些虫儿在草丛中,已经叫了好一阵子。

大大的上弦月悬挂在西边天际。此时,月光正好在岚山顶上吧。

月亮旁边飘着一两朵银色的浮云,云在夜空中向东流动。看着月亮,仿佛可以清楚地看到它正以同样的速度向西移动。

天空中有无数星星。夜露降临在庭院的草叶上,星星点点地泛着光。天上的星星,又仿佛是凝在叶端的颗颗露珠。

庭院里,夜空明净。

“多好的夜晚呀,晴明……”开口的人是博雅。

朝臣源博雅,是一位武士。

生就一副耿直的模样,神情里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可爱劲儿。他那种可爱,倒不是女孩子的温柔。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连他的可爱也是粗线条的。那句“多好的夜晚啊”,也是实在又直率。

这并非捧场或附庸风雅的说辞。正因为是有感而言,所以听者心中明白。如果那边有一条狗,就直说“有条狗呀”。便是近乎这般的说法。

晴明只是哦了一声,仰望着月亮。博雅的话,他似听非听。

一个笼罩着神秘色彩的人。他就是安倍晴明,一位阴阳师。

他肤色白净,鼻梁挺直,黑眼睛带着浅褐色。身穿白色狩衣,后背靠在廊柱上。右膝屈起,右肘搁在膝头,手中握着刚才喝光了酒的空杯子。

他的对面,是盘腿而坐的博雅。两人之间放着半瓶酒和碟子,碟中是撒盐的烤香鱼。碟子旁有一盏灯,一朵火焰在摇曳。

博雅造访位于土御门大路的晴明宅邸,是在那天的傍晚时分。

与往常一样,他连随从也不带,在门口说声“在家吗,晴明”,便走进大开的宅门,右手还拎着一个有水的提桶。

这碟子里的鱼,刚才还在桶里游动呢。

博雅特地亲自带香鱼上门。

宫中武士不带随从,手拎装着香鱼的水桶走在路上,是极罕见的。这位博雅看来颇有点不羁的性格。

晴明少有地出迎博雅。

“你是真晴明吗?”博雅对走出来的晴明说。

“如假包换。”

尽管晴明说了,博雅仍然狐疑地打量着他。

因为到晴明家来,往往先出迎的都是诸如精灵、老鼠之类的东西。

“好鱼好鱼。”晴明探看着博雅手中的提桶,连声说道。

桶里的大香鱼游动着,不时露出青灰色的腹部。

一共六尾香鱼,都成了盘中餐。

此刻,碟子里还剩有两尾。晴明和博雅已各吃掉了两条。

说完“多好的夜晚啊”,博雅的目光落在香鱼上面,迟疑起来。

“真奇妙啊,晴明……”博雅把酒杯端到唇边,说道。

“什么事奇妙?”晴明问道。

“哦,是说你的屋子。”

“我的屋子有什么奇妙?”

“看不出有其他活人在的痕迹呀。”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没有人在,却把鱼烤好了。”

博雅认为奇妙,自有他的道理。

就在刚才,晴明把他带到外廊,说:“那就把香鱼拿去烹制吧。”

晴明把放香鱼的提桶拿进屋里便消失了。当他返回时,手里没了装鱼的提桶,而是端着放有酒瓶和两只杯子的托盘。

“鱼呢?”

听博雅问,晴明只是不经意地说:“拿去烤啦。”

两人一口一口地喝着酒时,晴明说声“该烤好了吧”,站了起来,又消失在屋子里。等他再出现时,手中的碟子里是烤好的香鱼。

就因为有过这么回事。

当时,晴明隐身于房子何处,博雅并不知道。另外屋里也没有传出烧烤香鱼的动静。烤香鱼也好别的什么也好,总之这个家里除了晴明,完全没有其他活人存在的迹象。

来访时,也曾见过其他人。人数每次不同,有时几个,有时只有一个。别无他人的情况也有过。虽不至于让人联想到这么一所大房子里仅仅住着晴明,但要说究竟有几个人,实在是无从猜测。

可能只是根据需要驱使式神,其实并没有真人;又或者里面确有一两个真人,而博雅无从判断。

即使问晴明,他也总是笑而不答。

于是,博雅便借着香鱼的由头,问起屋子里的事。

“香鱼嘛,并不是人烤的,是火烤的。”晴明说道。

“什么?”

“看火候的,不必是人也行吧?”

“用了式神吗?”

“啊——哈哈。”

“告诉我吧,晴明!”

“刚才说的‘不必是人也行’,当然也有‘是人也行’的意思啊。”

“究竟是不是呢?”

“所以说,是不是都可以呀。”

“不可以。”博雅耿直地说道。

晴明第一次将视线由天空移到博雅的脸上,那仿佛薄施胭红的唇边带着微笑,说:“那就谈一谈咒?”

“又是咒?晴明……”

“对。”

“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见博雅这么说,晴明微笑起来。

晴明谈咒的话题,已经有过好几次了,什么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什么路边石头也被施了咒之类。但越听越不明白。

听晴明说的时候,感觉好像明白了,但当他解释完,反问一句“如何”的瞬间,立刻又糊涂了。

“驱使式神当然是通过咒,不过,指使人也得通过咒。”

“……”

“用钱驱使或者用咒驱使,从根本上说是一样的。而且和‘名’一样,咒的本质在于那个人。也就是说,在于被驱使者一方是否愿意接受咒的束缚……”

“哦。”博雅的神情是似懂非懂。他抱起胳膊,身体绷紧。

“哎,晴明,求你了,我们说刚才的话题吧。”

“说刚才的话题?”

“嗯。我刚才提到,没有别人的动静,香鱼却烤好了,实在奇妙。”

“哦。”

“所以我问你:是不是命令式神干的?”

“是不是都可以嘛。”

“不可以。”

“因为不论是人还是式神,都是咒让烤的嘛。”

“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博雅直率得可爱。

“我说的是,人烤的也好,式神烤的也好,都一样。”

“什么一样?”

“这么说吧,博雅,如果是我让人烤了香鱼,就不难理解吧?”

“当然。”

“那么,我让式神烤了香鱼,也完全不难理解吧?”

“没错……”

“真正费解的不是这里。如果没下命令,也就是说,假如没施咒也没做别的,香鱼却烤好了,那才是真正奇妙的事。”

“哦……”博雅抱着胳膊点头,又说,“不不,我不上当,晴明……”

“我没骗你。”

“不,你想蒙我。”

“真拿你没办法。”

“一点不用为难,晴明。我想知道看火烤鱼的是人还是式神。你说出这个就行。”博雅直截了当地问。

“回答这个就行了?”

“对。”

“式神。”晴明答得很干脆。

“是式神啊……”博雅仿佛如释重负。

“能接受了吗?”

“噢,接受了,不过……”博雅的表情像是挺遗憾的样子。

“怎么啦?”

“很没劲似的。”博雅斟上酒,端起杯子往嘴里灌。

“没劲?不好玩?”

“嗯。”博雅说着,放下了空杯子。

“博雅,你这老实的家伙。”

晴明的目光转向庭院。他右手捏着烤香鱼,雪白的牙齿嚼着烤鱼。

杂草丛生的庭院,几乎从不修整。仿佛只是修了一道山檐式围墙,围起一块荒地而已。

鸭跖草、丝柏、鱼腥草,山野里随处可见的杂草生长得蓬勃茂盛。

高大的山毛榉下面,紫阳花开着暗紫色的花,粗壮的樟树上缠绕着藤萝。

庭院的一角,有一片落了花的银线草。

芒草已长得很高了。野草静默于夜色之中。

对博雅而言,这里只是夜晚时分的庭院,杂草疯长。而对晴明来说,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

但是,博雅对这里如水的月色和草尖露水映现的星光,也并非无动于衷。草木的叶子,和着吹拂庭院的柔风,在昏暗中唰唰作响,让博雅觉得好舒坦。

文月以阴历而言,是七月初三的夜晚。按现在的阳历,是将到八月或刚入八月的时候。

时节正是夏天。白天即便待在树荫里不做事,也会流汗。但在有风的晚上,坐在铺木板的外廊,倒很凉爽。

整个庭院因为树叶和草尖的露水降了温,使空气变凉了。

喝着酒,草尖的露珠似乎变得越发饱满。

澄澈的夜,天上的星星仿佛一颗颗降落在庭院里的草叶上。

晴明把吃剩的鱼头鱼骨抛到草丛中,发出哗啦一声响,杂草晃动的声音逐渐消失在昏暗的远方。

就在声音响起的瞬间,草丛中有一双绿莹莹的光点注视着博雅。

是野兽的眼睛。好像是什么动物衔着晴明扔的鱼骨,跑进了草丛中。

“作为烤鱼的回报吧……”

发觉博雅带着疑惑的目光望着自己,晴明便解释道。

“噢。”博雅坦诚地点着头。

一阵沉默。

微风吹过,杂草晃动,黑暗中有点点星光摇曳。

忽然,地面上的星光之中,有一点泛青的黄光幽幽地画出一道弧线,浮现出来。

这黄光像呼吸着黑暗似的,时强时弱,重复了好几次,忽然消失了。

“是萤火虫吧?”

“应该是萤火虫。”

晴明和博雅不约而同地说道。

又是一阵沉默。萤火虫又飞过两次。

“该是时候了吧,博雅?”晴明忽然小声说道。他依旧望着庭院。

“什么是时候了?”

“你不是来请我办事的吗?”

晴明这么一逼,博雅便挠着头说:“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嗯。”

“因为我这人藏不住事情吧?”

博雅在晴明说出这句话之前,先自说了出来。

“是什么要紧事?”晴明问,他依旧背靠着柱子,望着博雅。

灯盏里的灯火摇晃着小小的光焰,映照在晴明的脸上。

“那件事嘛,晴明……”博雅的脑袋向前探过来。

“怎么回事?”

“刚才那香鱼,味道怎么样?”

“哦,确是好鱼。”

“就是这香鱼。”

“香鱼怎么了?”

“其实这些鱼是别人送的。”

“哦。”

“是饲养鱼鹰的渔夫贺茂忠辅送的……”

“是千手忠辅吗?”

“对,就是那个忠辅。”

“应该是住在法成寺前吧。”

“你很熟嘛。他家在靠近鸭川的地方,他在那里靠养鱼鹰过日子。”

“他碰到了什么问题?”

“出了怪事。”博雅压低声音说。

“怪事?”

“嗯。”博雅探向前方的脑袋又缩了回去,点点头继续说,“忠辅是我母亲那边的远亲……”

“嗬,他身上流着武士的血啊。”

“不,准确说来不是。有武士血脉的是养鱼鹰的忠辅的外孙女……”

“哈哈。”

“也就是说,与我母亲血脉相关的男人生了个女儿,正是那位忠辅的外孙女。”

“噢。”

“那个男人是个好色之徒。有一阵子,他往忠辅女儿处跑得勤,因此生下了忠辅的外孙女,名叫绫子。”

“原来如此。”

“忠辅的女儿也好,那好色男子也好,几年前都因病辞世了。但生下的这个女儿倒还平安无事,今年有十九岁了……”

“哦?”

“出怪事的,就是这个绫子。”

“怎么个怪法?”

“好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我也不大清楚。”

“噢。”晴明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看着博雅。

“昨晚忠辅来央求我。听他说的情况,应该和你有关,就带上香鱼过来了。”

“说说具体情况。”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便叙述起来。

忠辅一家世代以养鱼鹰为业。忠辅是第四代,论岁数已六十有二。

他在距法成寺不远的鸭川西边修建了一所房子,和外孙女绫子相依为命。他的妻子于八年前过世,只有一个独生女。有男子找上门来,忠辅的女儿为这男子生下一个孩子,就是外孙女绫子。

忠辅的女儿——即绫子的母亲,在五年前绫子十四岁上,患传染病去世,年仅三十六岁。

那相好的男子说要带绫子走,但这事正在商谈中,他也得传染病死了。于是忠辅和绫子一起过日子,已经五年了。

忠辅是养鱼鹰的能手。他能一次指挥二十多只鱼鹰,因其高超的技巧,有人称他为“千手忠辅”。

他获允进出宫中,在公卿们泛舟游湖的时候,经常表演捕鱼。

迄今也有公卿之家提出,想收忠辅为属下的养鱼鹰人,但被他拒绝了,继续独来独往地养他的鱼鹰。

忠辅的外孙女绫子好像有恋人了。约两个月前,忠辅发觉了此事。似乎有男子经常上门。

忠辅和绫子分别睡在不同的房间。

绫子十四岁之前,一直和忠辅同睡在一个房间。但母亲去世后约半年,绫子就单独睡到另一个房间去了。一个月前的某个晚上,忠辅察觉绫子的房间里没有人。

那天晚上,忠辅忽然半夜醒来。

外面下着雨。柔细的雨丝落在屋顶,给人一种湿漉漉的感觉。

入睡前并没有下雨,应该是下半夜才开始的。大约刚过子时吧。

为什么忽然醒过来了呢?

忠辅这么想时,外面传来一阵哗啦哗啦的溅水声。

“就是因为它!”

忠辅想起睡眠中听见过完全一样的声音。这水声打扰了他的睡眠,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庭院的沟渠里跳跃。

忠辅从鸭川引水到庭院里,挖沟蓄水,在里面放养香鱼、鲫鱼和鲤鱼等。所以,他以为是鲤鱼之类的在蹦跳。

想着想着,他又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浅睡,这时又响起了哗啦哗啦的声音。

说不定是水獭之类来打鱼的主意了。如果不是水獭,就是有只鱼鹰逃出来,跳进了沟里。

他打算出去看看,便点起了灯火。

穿上简单的衣服,就要出门而去。忽然,他想起外孙女绫子,因为家里实在太静了。

“绫子……”他呼唤着,拉开门。

屋里却没有本应在那里睡觉的绫子。晦暗狭窄的房间里,只有忠辅手中的灯火在晃动。

心想她也许是去小解了,却莫名地升起不安的感觉。

他打开门走出去,在门外和绫子打了个照面。

绫子用濡湿般的眸子看看忠辅,不作一声,进了家门。

可能是淋雨的原因,她的头发和身上穿的小袖湿漉漉的,仿佛掉进了水里似的。

“绫子……”

忠辅喊她,但她没有回答。

“你上哪儿去了?”

绫子听见忠辅问她,却没有转身,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

那天晚上的事仅此而已。

第二天早上,忠辅追问昨晚的事,绫子也只是摇头,似乎全无记忆。绫子的神态一如往常,甚至让忠辅怀疑自己是否睡糊涂了,是在做梦。后来也忘掉了这件事。

忠辅又一次经历类似的事,是十天之后的晚上。

和最初那个晚上一样,夜半忽然醒来,听见水声,仍是来自外面的沟渠。

哗啦哗啦!

声音响起。不是鱼在水中跳跃,是一件不小的东西叩击水面的声音。侧耳细听,又是一声“哗啦”。

忠辅想起了十天前的晚上。

他轻轻起床,没有穿戴整齐,也没有点灯,就悄然来到绫子的房间。

门开着。从窗户照进来幽幽的月光,房间里朦胧可辨,空无一人。

一股异臭扑鼻而来,那是野兽的臭味。

用手摸摸褥子,湿漉漉的。

哗啦!

外面传来响声。

忠辅蹑足悄悄来到门口,手放在拉门上。他想拉开门,但随即又打消了念头。

他担心弄出声音的话,会让在水沟里作响的家伙察觉,于是从屋后悄悄绕出去,猫着腰绕到水沟那边,从房子的阴暗处探头窥视。

明月朗照。月光下,有东西在水沟里游动。

那白色的东西,是一个裸体的女人。

女人把身体沉到齐腰深的水里,神情严肃地俯视水中。

“绫子……”忠辅惊愕地喃喃道。

那女人正是外孙女绫子。

绫子全身赤裸,腰以下浸泡在水里,炯炯有神的双眼注视着水中。

月光满地,清辉洒在绫子濡湿的白净肌肤上,亮晃晃的。

那是美丽却不同寻常的境况。

绫子嘴里竟然衔着一条大香鱼。眼看着她从鱼头开始,活活吞食那条香鱼,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这一幕令人惊骇。

吃毕,绫子用舌头舔去唇边的血迹。那舌头比平时长一倍以上。

哗啦!

水花溅起,绫子的头沉入水中。

当绫子的脸重新露出水面时,嘴里这回叼着一条鲤鱼。

忽然,从另一个方向响起了“啪啪”的声音,是拍手声。

忠辅转眼望着那边的人影。

水沟边上站着一名男子。他中等个头,脸庞清秀,身穿黑色狩衣,配黑色的裙裤。

因为他的这身打扮,忠辅刚才没有发觉那里还有一个人。

“精彩,精彩……”

男子微笑着,看着水中的绫子。

他除了鼻子大而尖,外貌上并无特别之处。脸给人扁平的感觉,眼睛特别大。

男子嘴巴一咧,不出声地微笑着,低声说道:“吃吧。”

绫子便连鱼鳞也不去,就从鱼脑袋啃起,开始大嚼衔在嘴里的大鲤鱼。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绫子就在忠辅的注视下,将整条鲤鱼吞食了,然后又潜入水里。

哗啦一声,她的头又露出水面,口中衔着一条很大的香鱼。

“绫子!”忠辅喊了一声,从房子的暗处走出来。

绫子看见了忠辅。就在那一瞬间,被抓住的香鱼猛地一挣扎,从她嘴里挣脱了。

在水沟的水往外流出的地方,有竹编的板子挡着。这是为了让水流走,而水中的鱼逃脱不了。

挣脱的香鱼越过竹编的挡板,向前面的小水流蹦跳过去。

“真可惜!”绫子龇牙咧嘴地嘟囔着,嘶地呼出一口气,根本不像人的呼吸声。她扬起头,看着忠辅。

“你在干什么?”

忠辅这么一问,绫子嘎吱嘎吱地磨着牙,神情凄楚。

“原来是外祖父大人光临了……”沟边的黑衣男子说话了,“那就下次再来吧!”

他纵身一跃,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呵呵。”晴明不由得感叹起来,他愉快地眯缝着眼,看着博雅说,“很有意思呀。”

“别闹啦,晴明,人家为难着呢。”

博雅郑重其事地望望笑意盈盈的晴明。

“接着说呀,博雅。”

“好。”博雅回答一声,上身又向前探出,“到了第二天早上,绫子又完全不记得自己昨晚的所作所为了。”

“那……”

“现在才说到要紧的事。到这时,忠辅才发现问题。”

“他发现了什么?”

“绫子已经怀孕了。”

“哦?”

“看上去腹部已经突出,行动有些不便了。”

“哦。”

“绫子的母亲也曾经是这样。如果绫子也学她母亲,与找上门来的男子幽期密会,因而怀孕,忠辅实在很伤心。他都六十二岁了,不知能照料绫子多久。是一段良缘的话,就尽可能嫁到那男子家里好了;实在不行,做妾也罢。他甚至都考虑到这一步了。”

“噢。”

“可是,晴明啊……”

“嗯。”

“那个对象似乎并不寻常。”

“看来也是。”

“甚至让人觉得是个妖怪。”

“嗯。”

“于是,忠辅就想了个法子。”

“他想了个什么法子?”

“因为问绫子也得不出个所以然,忠辅便想,干脆直接揭开他的真面目。”

“有意思。”

“得了吧,晴明。结果忠辅决定打伏击。”

“噢。”

“好像那上门的男子是先到绫子的寝室,再带她外出,让她吃鱼。”

“噢。”

“忠辅通宵守候,打算那男子来时趁势抓住他。即使抓不住,也要问清楚他究竟打算怎么办。”

“噢。”

“他就守候着。可是那天晚上没等着,第二天晚上也没见那男子来。”

“不过,总会等到的吧。”

“等到了。”博雅答道。

忠辅一到晚上,便通宵守候。

绫子一入睡,他立即爬起来,在寝室里屏息静候。他怀里藏了一把柴刀。

但是,在他守候的时候,那男子却总不出现。

第一个晚上平安无事,不知不觉就到了黎明时分。

第二晚、第三晚也是如此。

忠辅每天只能在黎明到天亮的时间里打个盹儿。

直到第四晚,又到黎明时分,忠辅已开始怀疑,是否因为那天晚上事情被自己撞破,那男子不会再来了。

就这样,到了第五天晚上。忠辅一如既往,在自己的寝室里盘腿而坐,抱着胳膊静候。

四周漆黑一片。他眼前浮现出绫子近来迅速变大的腹部,不禁升起一股怜意。

黑暗中隐约传来绫子睡眠中的呼吸声。听着听着,一阵倦意袭向忠辅。他迷糊起来。

室外饲养的鱼鹰发出的嘈杂声惊醒了忠辅。他睁开眼睛。

这时候,黑暗中有人笃笃地叩门。

他起身去点灯。门外有人说话。

“忠辅先生……”

忠辅持灯开门,眼前站着那天晚上见过的男子。他身着黑衣、黑裙裤,脸庞清秀。一名十来岁的女童跟在他身边。

“您是哪一位?”忠辅问对方。

“人们叫我‘黑川主’。”男子答道。

忠辅举灯照着,再三打量这男子和女童。

男子虽然模样清秀,但总有一股贪鄙的气息。头发湿漉漉的,身上散发着一股直呛鼻孔的兽类的臭味。

被灯光一照,他就像感到目眩似的把头扭向一边。

女童的嘴巴怎么看都显得太大。

有点不妙。应该不是人类,是妖怪吧。忠辅心想。

“黑川主大人,有何要事光临敝宅?”忠辅问道。

“绫子姑娘太美了,我要娶她。”

真是厚颜无耻。

他一张嘴,一股鱼腥味就扑面而来。他和女童是走夜路来的,手上却没有灯火,肯定不是人。

忠辅且让两人进屋,然后绕到他们背后。他伸手入怀,握紧柴刀。

“绫子姑娘在家吗?”

忠辅照着正在说话的黑川主背部猛劈一刀,却没有砍中的感觉。刀刃只砍中黑川主一直穿着的狩衣,狩衣一下子掉到地上。

定神一看,绫子房间的门开着,赤裸的黑川主站在屋里。他背对着忠辅,屁股处正好露出一条黑乎乎的粗尾巴。

混账!

忠辅想迈步上前,脚下却动弹不得。不仅是腿脚,他竟保持着握柴刀的姿势僵立在那里。

绫子带着欢喜的笑容站起来。忠辅就站在旁边,但她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

绫子脱去身上的衣物。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映照着她洁白的身体。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绫子松开手,先躺下了。两人就在忠辅的眼前颠鸾倒凤,花样百出。

之后,两人光着身子走出房间。

听见了水声。他们似乎在抓鱼。

回来时,两人手上各拿着一条活的大鲤鱼,接着就从鱼头起,嘎吱嘎吱地大啃大吃。

鱼骨、鱼尾、鱼鳞一点不剩。

“我再来哦。”

黑川主说完,离去了。这时忠辅的身体终于能动了,他冲到绫子身边。

绫子微微打着鼾,睡得正香。

第二天早上,绫子醒了,但她仍旧没有任何记忆。

之后,那男子每天晚上都出现。

无论忠辅想什么办法,到那男子即将出现时,他总会打起瞌睡来。等他从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那男子已在屋内。

男子和绫子在那边屋里颠鸾倒凤一番,然后走到外面,拿着鱼走回来,生生地啃吃。

等男子离开,第二天早上绫子醒来,她还是不记得昨夜的事,只是腹部一日大似一日……

每晚如是。忠辅忍无可忍,只得去找住在八条大道西的智应方士商量。

智应是约两年前从关东来此居住的方士,以能驱除附体邪魔著称。他年约五十,双目炯炯,是个魁梧的长须男子。

“哦哦。”听了忠辅的要求,智应点头应允,抚须说道,“三天后的晚上,我会过来。”

三天后的傍晚,智应果然来到忠辅家。

因为事前商定了有关的安排,忠辅故意让绫子到外面办事,这时还没有回家。

屋子的一角扣着一个竹编的大笼子,智应钻了进去。之前,笼子四周撒了香鱼烧成的灰,智应亲自出马做好了这一切。

到了夜晚子时,黑川主果然又来了。

刚一进门,黑川主便耸耸鼻子说:“奇怪。”

他想了一想,环顾屋内,喃喃自语道:“有别人在吗?”

视线本已扫过笼子,却视若无睹地一瞥而过。

“哦,是香鱼嘛。”黑川主放心似的嘟囔。

“绫子,你在家吗?”他惯熟无拘地走到绫子的房间。

在两人将要开始云雨的时候,智应才从笼子里出来。与往常一样,忠辅动弹不得,智应倒是能活动。

忠辅眼看着智应潜入绫子的房间,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

黑川主看来全然不知,黑尾巴吧嗒吧嗒地拍打着木地板。智应手中的短刀刀尖朝下,猛然将那尾巴扎穿在地板上。

“嗷!”一声野兽的嚎叫,黑川主疼得直跳。但是尾巴被扎在地上,他也跳不起来。

智应从怀里掏出绳子,利索地将黑川主捆绑起来。

现在,忠辅也能动弹了。他冲了过去。

“绫子!”

但是,绫子一动不动,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双目闭合,鼻子发出微微的鼾声。原来她仍在睡梦之中。

“绫子!”

忠辅一再呼唤,可绫子却依然没有醒来,一直仰面熟睡。

“逮住怪物啦!”智应开口道。

“哎哟,你设计害我啊,忠辅……”

黑川主呻吟着,恨得咬牙切齿。

“绫子还没有醒来!”忠辅对智应说。

“怎么?”

智应先把黑川主绑在柱子上,然后走到绫子跟前。他伸手摸摸,又念起种种咒语,但绫子还是仰面熟睡,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黑川主见此情景,放声大笑。

“她怎么可能醒呢?能让绫子姑娘睁开眼睛的,只有我一个。”

“把解法说出来!”智应喝道。

“我就不说。”黑川主答道。

“快说!”

“你解开绳子我就说。”

“我一解开绳子,你就想溜了吧?”

“嘿嘿。”

“你应该是妖怪而不是人,好歹该现现原形吧……”

“我是人啊。”黑川主说道。

“那你的尾巴是怎么回事?”

“我本来就是那样的。要不是疏忽大意,我才不会让你们这种人得手呢。”

“可我们抓住你了。”

“哼!”

“把叫醒这姑娘的方法说出来!”

“解开绳子……”

这样的对话持续到早晨。

“再不说,挖你的眼珠子!”

“哼!”

黑川主的话音刚落,智应的短刀猛地插入他的左眼。他又发出野兽的嚎叫,但仍不开口。

天亮了。太阳升起,阳光透过窗户射入屋子的瞬间,黑川主的声音变小了。

看出他怕阳光,于是智应把黑川主牵到屋外,绳子的一头捆在树干上。因为绳子长度有限,黑川主便像系着的小狗一样,只能在绳长的范围内自由活动。

在阳光下只待了一会儿,眼看着黑川主就已经失掉元气,蔫了。

“好吧。”黑川主终于开口了,“我说出叫醒姑娘的方法。先给我喝一口水好吗?”

黑川主强打精神,以乞求的眼光望着智应和忠辅。

“给水喝你就说?”智应问道。

“我说。”黑川主答道。

见忠辅用碗盛了水端来,黑川主忙说:“不对不对!用更大的东西。”

忠辅这回用提桶装水拎来。

“还是不行。”黑川主又摇头说道。

“你要捣什么鬼?”智应问道。

“我没有捣鬼。我已经落到这个地步,难道喝口水你还害怕吗?”

黑川主用轻蔑的目光望着智应。

“不给水的话,那女人就得睡到死为止。”

智应不作声。

忠辅弄来一个直径达一抱的水桶,放在地上,用提桶打水倒进去。

水桶满了。黑川主盯着水,两眼发光,抬起头来。

“喝水之前就告诉你。到这边来吧。”

黑川主说道。智应朝黑川主走近几步。

噗!

就在那一瞬间,黑川主猛然一跃而起。

“啊!”

智应连忙退到绳子拉到最大限度也够不着的地方。

谁想到,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在空中,黑川主的脖颈一下子拉长了一倍多,嘎吱一声咬住了智应的头。

“哎呀!”

就在忠辅惊叫的同时,鲜血从智应的头上喷涌而出。

黑川主向忠辅回过头来。那是一张野兽的脸,长着细密的兽毛。

他向前跑了数步,一头栽进装满水的大桶。

一片水花溅起,黑川主不见了踪影。

桶里清澈的水微微荡漾,水面上只漂浮着原先捆绑黑川主的绳子。

“算得上惊心动魄啦。”晴明点点头说道。

“就是啊。”

博雅答道。听得出他尽量抑制着激动的心情。

“对了,那位方士怎么样了?”晴明又问。

“哦,据说保住了性命,但恐怕要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出不了门。”

“那姑娘呢?”

“还昏睡着呢。据说她只在黑川主晚上来的时候才会醒来,恩爱一番之后,又睡过去。”

“哦。”

“哎,晴明,这事你是不是可以帮帮忙?”

“能不能帮上忙,得去看了才知道……”

“对对。”

“刚才吃了人家的香鱼嘛。”

晴明的目光转向昏暗的庭院。有一两只萤火虫在黑夜里飞来飞去。

“你肯去吗?”博雅问晴明。

“去。”晴明又接着说,“就效仿那位方士,也来捆上那怪物……”

晴明的目光随着萤火虫移动,嘴角浮现一丝微笑。

“这样应该可以了。”

晴明打量着水桶,说道。

“这样有什么用?你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打算呢?”

博雅满脸疑惑。

他所说的“这样做”,是指晴明刚刚才做好的准备。

晴明拔了自己好几根头发,打结接长,绕桶一周,最后打结绑好。

博雅问这样做的目的。晴明笑而不答。

忠辅的房子在鸭川附近。屋前有一道土堤,流水声从堤那边传来。

“接下来只需等到晚上了。”晴明淡淡地说道。

“真的行了?”博雅显得忧心忡忡,手按着腰间的长刀,说道,“让它进屋,猛地给它一刀,不就了结了吗?”

“别急嘛,博雅。你要是把妖怪干掉了,却不能弄醒姑娘,还是解决不了问题。”

“对对。”博雅嘟囔着,松开了握刀的手。看来他属于那种总是缺根弦的性子。

“哎,晴明,我能干点什么吗?”

“没你的事。”晴明说得很干脆。

“哼!”博雅有点不服气。

“马上就天黑了,到时候你就躲在笼子里,当作看一场好戏。”

“知道啦!”

晴明和博雅一对一答之际,夕阳已经西下。晚风徐徐吹来,夜幕降临了。

博雅藏身笼中,手里一直紧握刀柄。手心里一直汗津津的。

笼子四周被晴明糊上了香鱼的肠子,腥味直冲博雅的鼻孔。香鱼的味道不算难闻,但老是闻着它的味儿,也真叫人受不了。

而且天气很热。围在身边的只是竹子,没想到就热成这样。博雅浑身汗如雨下。

“这样跟那位方士做法一样,能行吗?”

博雅进入笼子前问道。

“没问题。人也好动物也好,都会被同一个谎言骗两次的。”

听晴明这么说,博雅就进了笼子。

到了子时,果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外祖父大人,请开门。”一个声音响起。

忠辅打开门,黑川主进了屋,还是一身黑色狩衣的打扮,左眼仍旧血糊糊的。

黑川主一进门,便翕动鼻子。

“哈哈哈——”他的嘴唇向上缩起,唇下露出尖利的牙齿,样子十分恐怖,“外祖父大人,您又请了何方神圣啊?”

听了这句话,博雅握紧了手中的刀。

晴明真浑,还说能骗人家两次!

博雅下定决心,只要黑川主走过来,就狠狠地砍它一刀。他拔刀在手,摆好架势。

借着灯盏里小小的灯光,知道站在门口处的黑川主正望着这边。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小童。

博雅和黑川主目光相遇了。

但是,黑川主并没有打算走过来。

博雅心想,既然如此,我推掉笼子扑上去好了。但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居然动弹不得。

“别动啦。等我跟绫子恩爱之后,再慢慢收拾你吧。”黑川主朝着博雅的方向说道。

他原地一转身,走进了绫子的房间。

“绫子……”黑川主在寝具旁跪下,但一只白净而有力的手敏捷地从寝具下伸出,抓住了黑川主的手,劲道十足。

“怎么回事?”

黑川主想要拨开那只手,寝具此时忽然掀开了。

“老实点吧!”

随着一声冷冷的呵斥,从寝具下站起来的人正是晴明。他的右手握紧了黑川主的手。

“哎哟!”

未等黑川主逃跑,他的脖颈已经套上了绳子。

这条绳子把黑川主的脑袋紧紧捆扎起来。紧接着,他的手腕也被绑住了。等回过神来,他已经被晴明捆得结结实实。

“黑川主大人!黑川主大人!”

女童蹦跳着,叫喊着主人的名字。晴明抓过女童,也捆绑起来。

晴明走近忠辅,右手摸摸忠辅的额头。

仿佛有清凉如水的液体从晴明手心流向忠辅的额头,接下来的瞬间,忠辅就能活动了。

“怎么啦,博雅?”

晴明拿开笼子,问道。博雅仍旧保持着单膝跪下、右手握刀的姿势。

晴明的右手一摸到博雅的额头,博雅便能动了。

“晴明,你太过分了。你说过没事的……”

“我是说过,但那是骗你的。对不起,请多多包涵。”

“骗我?”

“我打算让黑川主把注意力放在你那边,然后趁机抓住他。多亏你帮忙,事情总算顺利完成。”

“一点也不顺利!”

“对不起了。”

“哼!”

“请原谅,博雅……”

晴明脸上挂着毫不介意的微笑。

“给点水喝吧。”

黑川主说这话的时候,正是烈日当空。他依旧被捆在上次那棵树上。

从太阳初升起,他就吐着舌头,开始喘气了。

他依然一身黑衣。头顶夏日阳光明媚。闲待着也觉得热,更何况一身黑衣,还被捆绑着,就更吃不消了。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黑川主的皮肤已经干皱起来。

“要水——吗?”晴明说道。

“是。给点吧。”

“如果给你水,你会说出弄醒绫子的方法吗?”

晴明身穿一件宽松轻薄的白衣,坐在树荫下,美滋滋地喝着沁凉的水,望着黑川主。

“当然会说。”黑川主立刻答道。

“好吧。”

见晴明这么说,忠辅再度搬来大水桶,放在黑川主跟前。

用小桶从沟里打水,再一一倒进大桶。不一会儿,大桶已经装满水。

“好吧,我喝水前就告诉你。请到这边来。”黑川主说道。

“这样就行。说吧,我听得见。”

“让别人听去是不行的。”

“我从来不介意别人听见。”

晴明淡淡地说。他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竹筒里的水,喉头美妙地咕嘟一声。

“你不过来我就不说。”

“要说,你就在那里说吧。”

晴明自在得很。

水就在眼前,黑川主眼睛发亮,眼神里甚至带有疯狂的味道。

“哎哟哟,水啊水!让我到水里去吧……”他呻吟起来。

“不必客气呀。”晴明应道。

黑川主终于屈服了。

“我原想咬烂你的喉咙。”

他张开血红的大口,悻悻地说道。接着,他忽然一头栽进水里。

水花四溅。水面上只漂浮着黑川主的黑衣和绳子。

“这是怎么回事?”

博雅冲到水桶边,从水里捞起绳子和水淋淋的黑衣。

“他不见了。”

“他还在。只是改变了形态而已。”说着,晴明来到博雅身旁,“他还在这里面。”

“真的?”

“我用头发圈定了界限,就是为了不让他变身逃走,所以他还在这里面。”

晴明把目光转向一旁呆呆看着他们的忠辅。

“能拿条香鱼来吗?”他问忠辅,然后又简短地说道,“鱼,还有细绳子。”

忠辅按照吩咐送了上来。香鱼还在小桶中游动。

晴明把小绳子绑在大水桶上方的树枝上,一端垂下活的香鱼。香鱼被吊在空中,挣扎着。

香鱼下方就是黑川主跃入其中、不见了踪影的大水桶。

“这是要干什么,晴明?”博雅不解地问。

“等。”晴明说着,盘腿而坐。

“请多预备些香鱼,好吗?”

晴明对忠辅说。忠辅用小桶装了十余尾香鱼送来。

博雅和晴明隔着黑川主隐身的水桶,相对而坐。

水桶上方悬吊的香鱼不动弹了,晒干了。

“再来一尾。”

晴明说着,解开小绳捆着的香鱼,换成另一条。这条刚换上的香鱼在水桶的上方扭动挣扎。

晴明用手指破开刚解下来的香鱼的腹部,让一滴滴鱼血滴落在水桶中。血滴落水的瞬间,水面骤起泡沫,随即消逝如旧。

“哎,晴明,刚才的情况看到了吗?”博雅问道。

“那当然。”晴明微笑着,又咕哝道,“很快就好了。它忍不了多久的。”

时间在流逝,太阳开始斜照。

博雅有些不耐烦了,他探望着桶里。

晴明站起来,垂下第七尾香鱼。香鱼在水面上方扭动,在阳光下鳞光闪闪。

就在此时,桶里的水开始涌动。水面缓缓出现了旋涡。

“快看!”博雅喊道。

旋涡中心本应是凹陷状,此时却相反,鼓凸起来。不一会儿,涌起的水变得黑浊。

“出来啦。”晴明低声说道。

黑浊的水更显浓重,忽然从中跃出一只黑色的动物。

就在那动物咬住悬吊的香鱼的瞬间,晴明伸出右手,一下捏住兽头。

“吱吱!”

那动物咬着香鱼不放,一边尖叫。原来是一条经岁的水獭。

“这就是黑川主的真身啦。”晴明轻松地说道。

“啊!”忠辅惊叫起来。

水獭看见忠辅,丢下嘴里的香鱼,哭叫道:“吱吱!吱吱!”

“你对这家伙有印象吗?”晴明转向忠辅,问道。

“我记得它。”忠辅点点头。

“是怎么回事?”

“很早以前,有一家子水獭来糟蹋我沟里的鱼,让我很伤脑筋。约两个月前,我偶然在河里发现了水獭的窝,就把那里面的一只雌水獭、两只小水獭杀掉了……”

“噢。”

“这应该是当时幸存的一只吧。”忠辅喃喃道。

“还真有这事。”晴明叹息般说道。

“好啦,剩下的就是一直沉睡不醒的绫子姑娘了……”晴明拎起水獭,举到和自己对视的高度,问道,“姑娘腹中之子,可是你的?”

水獭的脑袋耷拉下来。

“你也心疼自己的孩子吧?”

水獭又点点头。

“怎么才能让姑娘醒过来?”晴明注视着水獭问道。

水獭在晴明面前不停地动着嘴巴,像在诉说什么。

“哦哦,是那女童吗?”晴明又问道。

所谓“女童”,就是昨晚作为黑川主的随从跟来的女孩子。

“女童怎么了?”博雅问道。

“它说让绫子姑娘服食女童的胆囊就行了。”

“啊?”

“带女童过来,博雅。”

屋子里还关着昨晚和黑川主一起抓住的女童。博雅把女童带了过来。

“让她浸一下水。”晴明对博雅说道。

博雅抱起女童,从脚尖开始浸水。水刚过脚腕,女童便悄然溶在水中。水里顿时游动着一条大头鱼。

“哎呀,现在要忙得不得了啦!”

“有什么不得了,晴明?不是吃下这鱼的胆就可以了吗?”

“不是指这个。是孩子的问题。”

“什么?!”

“怀上水獭的孩子,应该在六十天左右就会生产。”

此时,屋内传出女子的呻吟声。忠辅飞奔入屋,马上又跑回来。

“绫子怕是要生产了。”

“鱼胆稍后再剖。绫子姑娘睡着时生产更好。”

晴明松开了按着水獭脑袋的手。但是,被放在地上的水獭也没有要逃走的意思。

晴明边向屋子走,边回头望向博雅,问道:“过来吗,博雅?”

“用得着我吗?”

“没有没有。想看就过来。”

“不看。”博雅答道。

“也好。”

晴明独自进了屋。水獭也跟进屋里。

不一会儿,晴明便出来了,只说了一句“行啦”。

“结束了?”

“生下来后,我就把它们放到屋后的河里去了。运气好的话,应该会长大。”

“黑川主呢?”

“和它的孩子一起走了。”

“可是,人怎么可以生下小水獭?”

“也是有可能的吧。”

“为什么?”

“我们昨晚不是谈论过咒的问题吗?我说过,基本上都是一样的……”

“……”

“人的因果也好,动物的因果也好,从根本上说是一样的。一般说来,人和动物的因果不发生关系,因为加在其上的咒不同。”

“噢。”

“但是,如果对那因果施以同样的咒,就有可能出现那种情况。”

“真是奇妙。”博雅心悦诚服地点着头。

“不过,那也好,博雅。”晴明说道。

“什么也好?”

“你没看那回事。”

“哪回事?”

“就是人的因果和动物的因果相交生下的孩子嘛。”

晴明说着,皱了一下眉头。

“嗯。”博雅老老实实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