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国人遇鬼

“多美啊……”

源博雅心荡神驰地说。他手持玉杯,仰望天空。

月亮出来了。

明月悬在透明的夜空,月光洒进博雅坐着的廊下。

置身自天而降的朦胧月光中,博雅一直如醉如痴地自言自语。对月亮的赞美,从他的双唇滔滔不绝地涌出。

这是在安倍晴明家的外廊内。他们在饮酒。

点了一盏灯。

酒杯一空,坐在两人旁边的蜜虫便无声地端起酒壶斟满。

晴明也和博雅一样,坐在月光之中。

晴明背靠一根柱子,任由博雅自言自语。

他似听非听,博雅的声音传入他的耳鼓。

白色的狩衣宽松地裹着晴明的身体,他像听音乐似的,听着博雅的声音。

晴明的红唇带着一丝笑意。

出自博雅口中的叹息与赞美之声,抑扬的言辞以及呼吸,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让他感觉愉快。

离梅雨季节还有一段时间。樱树的绿叶在夜色中摇摆。夜间的大气融汇了花草树木发酵似的气味。

抬头仰望之时,天空越发澄澈透亮起来,明月更添清辉。

夜晚的虚空,仿佛响彻月亮的声音。

“连灵魂也要飞升上天,翱翔在月光之中——这就是我此刻的心情啊。”博雅说道。

“天上好像在奏响我所知道的一切乐音……”博雅仰望天空,再次叹道,“多美啊……”

他把视线从天空收回,转到晴明身上,说:“喂,你不觉得吗?”

他深深地叹一口气。

“你说什么,博雅?”

晴明望望博雅。

“那月亮呀——”

话一出口,博雅便摇起头来。

“不,是天地吧。这天地今晚格外美,仿佛渗透了我的胸膛。”

“原来是说这个。”

“什么‘原来是说这个’嘛!难道对今晚的月色,你就丝毫不动心吗?”

“动心啊。因为人嘛,既会因咒而心动,也会因心动而生咒。”

“什么?!”

“人因咒而与这个世界发生关系。美呢,不妨说也就是人与这个宇宙发生关系的咒。”

“又得说咒了吗?”

“你听我说呀,博雅——”

“可以听你说,但别把话弄得太麻烦了,晴明。”

“不麻烦啦。”

“那就好。”

“哎,博雅,美是什么?”

“什、什……”

“哦,换一个说法:美存在于何处?”

“你、你说的是什么呀?”

“以月亮为例吧。你刚才说了,月亮真美——它美在什么地方呢?”

“不就在月亮上吗?”

“你说是在那里吗,博雅?”

晴明的红唇浮现愉快的笑容。

“不、不是月亮吗?”

“别急呀,博雅,就来说月亮吧。可是,单纯的月亮也不过只是月亮吧。”

“……”

“举例说吧,博雅,假定世上所有的人、所有的生命,包括你我都灭绝了,会怎么样?”

“……什么会怎么样?”

“我是说,观赏月亮的人都没有了呀。”

“……”

“也就是说,看到月亮而觉得美的心情也好、感觉也好,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

“即便这世上的人灭绝了,月亮还是月亮。它照样跟今晚一样,发出皎洁的光。月亮是存在着,但它的美却和人一道消失了……”

“晴明,你还是把话弄复杂了。”

“我没有。”

“有。”

“好吧,不讨论这个。你听我说,博雅……”

晴明身体略微前倾。

“反过来说吧——月亮要是没有了,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没有月亮、没有鲜花、没有星星——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其他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

“这样一来,也跟刚才一样,美也就从这世上消失了。”

“那、那就是说,美要存在于世上,必须有观赏美的人和被观赏的东西吗?”

“正是这样,博雅。”

“噢、噢。”

“光有源博雅,没有月亮,就没有美。而光有月亮,没有源博雅,也没有美。有源博雅,又有月亮,美才产生了。”

“……”

“所谓咒,不妨说就是人本身。生命本身就是咒。”

“噢噢。”

“是咒,让生命和宇宙联结在一起。”

“晴明啊,真是不可思议。”

“怎么啦?”

“今晚即使你谈论咒,我也不像往常那样乱成一团。”

“哦。”

博雅仰望月亮,口中嘟哝道:

“这月亮和天地,似乎从没有像此刻这样与我深切地联系在一起。”

“岂不是挺好吗。”

“哦。”

博雅点点头,坦白得像一条小狗。

正当此时——

“咦——”

一直面对月亮的晴明扭过了头。

他屏住气息,向另一边的昏暗处投去探寻的目光。笑容从他的唇边消失。

“怎么了,晴明?”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是什么?”

博雅追问之时,蜜虫将视线移向庭院深处。大门处似乎有人的动静。

从晴明和博雅所坐之处,看不见大门方向的情况,但听动静,是有人慌慌张张地冲进来了。

此时,传来一声呼喊:

“救命啊!”

是一个男子走投无路的呼救声。

一个行旅打扮的男子,从一旁的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跑到院子里。

“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那男子拨开夜露濡湿的野草,向廊下奔来。

他头戴的帽子掉了,结好的头发也乱了,这一切都显而易见。

男子跪在廊前,仰望着晴明和博雅,口中连声呼救:

“救命啊!”

“怎么回事?”博雅欠身问道。

“有东西追杀我呀。”男子说道。

“追杀?被什么追杀?”

“不知道。”

“不知道?”

“很恐怖的东西。我被它追着,跑到了这里。”

男子边说边回头张望。

“这家伙在说什么呀,晴明?”博雅不解地说,“他没有出现的时候,你就说他要来。你该明白吧?”

“不是这样,博雅——”

晴明一边说,一边从木条地板上缓缓站起来。

“什么不是这样?”

博雅也随着站起来。

“我说的,并不是这一位。”

晴明话音刚落,伸至院墙外的枫树和樱树枝杈,像被墙外的一阵风刮过似的,哗哗响起来。仿佛一只肉眼不可见的黑手,在黑暗中把枝叶捋了一遍。

“我说的是它。”晴明说。

“呜哇哇!”

男子弓着腰,双手攀扶着木廊。

“在哪里?!躲在哪里?!”

黑暗中,传来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声音。

“是在这里吗?是在这宅院里吗?”

树枝哗哗作响。

“咦,进不去哩。是进不去。有什么东西妨碍着我呢。”

有东西在院墙外恨恨地嘟囔。

“啊,没错,就是它在追赶我。”

男子战战兢兢地说道。

“晴、晴明……”

博雅看着晴明。

“不必担心。它进不了宅子。”

那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似乎在院墙上来回移动,弄得伸出墙外的枝叶晃动不已。

“哼,真气死人,从这边也进不去。”

闹了一阵子,停下来了。

“原想抓住你吃掉的……”

那东西说着令人头皮发麻的话。

“是叫平重清吧?反正我知道你的名字。今晚吃不成你还有明晚,明晚不成还有后晚,我就等着,一直到吃掉你为止……”

没有动静了。

男子双手紧抱着晴明的右脚,浑身发抖。

蜜虫连端了三碗水,那男子喝下之后,才说得出话来。

“我的名字叫平重清,住在东国。这次因事进京,不想途中竟遇到了那东西……”

从东国进京,到达势田桥一带时,天色暗下来了。

重清带了三名随从。原打算当天进入京城,但早上坏了肚子,出发的时间晚了。

在附近寻找旅舍,但没有找到。正考虑要露宿时,一名随从在离大路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栋合适的宅院。

宅院和房屋都已荒废,空无一人。这样反而更好,一行人无需客套就可以休息了。

不知是何原因,房子无人居住,但有片屋檐遮顶,免除雨露侵肌,总是好事。

随从们把马系在栏杆上,在廊下的木条地板上躺下。

主人重清在房内铺了皮褥子,一个人睡。

旅途之中,没想到会在这房子里过夜,重清怎么也睡不着。

他让灯火亮着,没有熄灭。一来对这房子完全不摸底,二来半夜万一有事,可以随时起来,于是没有吹熄灯火。

睡不着,眼睁睁躺着,房间的昏黑仿佛透过眼珠进入身体,连身体最隐蔽的部分也充满了黑暗。

慢慢的,重清察觉到一种奇怪的动静。

房间的某个地方传来了“喀哧喀哧”的奇怪声音。

嘎吱。

咕吱。

听见类似爪子抓挠东西的声音。

重清仍旧躺着,转头观察发出声音的地方,看见房间角落的昏暗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放在那里。

在黑暗中使劲地辨认,似乎是一个鞍箱。

原本是收纳马鞍的箱子,为什么会放在这里呢?

而且,声音似乎就是从鞍箱里传出来的。

难道这个鞍箱本来就是搁在那里?

奇怪。莫非我们住进了鬼的栖身之所?

重清害怕起来。

正犹豫着是否逃走,感觉鞍箱的盖子打开了一条缝,有东西从里面窥探着这边的动静。

而且,那盖子正在慢慢地打开。

再不逃就要出大事——重清这样想。

可是,忽然起身就跑的话,那东西也许会立刻从鞍箱中冲出,一把把自己抓住。

“马匹无恙乎?”

那些马真让人不放心,我去看看吧——重清自言自语着,起来了。

“我出去看看。”

重清起身走到外面,月光下,看见自己的马系在那里。

他悄悄给马上了鞍,矮着身体跨上马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喂,上哪儿去?报上名来!”

“我是平重清!”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后,才醒悟随从不会问自己的名字,肯定是鞍箱里的东西在发话。

他明白鞍箱的盖子已经打开,有东西从里面出来了。

“伙计们,快逃啊!”重清大叫。

“这里是鬼屋啊!”

他往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马立即跑起来。

他策马狂奔。随从们怎么样已经顾不得了,连回头看一眼的工夫都没有。

重清明白后面有东西紧追不舍,追的速度和马跑得一样快。甚至听得见对方的喘息声。

嘎吱。嘎吱。

甚至能听见类似咬牙切齿的声音。

“君欲何之?宁不知吾在此耶!”

你能逃避到哪里呢?不知道我在这里吗——一个令人恐惧的声音传过来。

全身汗毛倒竖。重清不觉回头望去。

夜色中看不清楚对方的模样。在月光下看去,是很大很黑的一团——

“其可怖处无可比拟。”

它那令人害怕的模样无法形容。

“妈呀!”

重清叫唤一声,举鞭猛抽马的臀部。马狂奔起来。

前面就是势田桥了。

可是不知马绊到了什么,马失前蹄,向前摔倒,把重清抛了出去。

重清的身体狠狠地摔在地面上,但他立刻爬起来。

马却没有爬起来,也许摔断了腿。

眼前就是势田桥。

重清一纵身跳到桥下,隐身在一根柱子背后。

这时候,桥上有些动静。一个声音传过来:

“我知道你逃到这里下马啦,躲藏起来啦。”

重清知道,一旦被找着将大难临头,只得压低声音,口中拼死念着唯一记得的《观音经》。

观音菩萨,救救我吧——

“藏匿在桥下了吧。”

上面传来声音。看来,那东西正在窥探桥下的动静。

重清心想,这下完了!

此时,桥下另一个地方传来了声音:

“请等一下,我这就出来。”

咦,是什么人?除了自己,还有别人也藏身桥下吗?

“真的在下面哩。”

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感觉有人从前面的河堤上去了。

“呵呵,出来了嘛,你这家伙!”

打雷般的吼声在头顶上响起。看来那东西扑在上桥的人身上了。

接下来——

嘎叽。

嘎叽。

喀啦喀啦。

喀啦喀啦。

传来牙齿的咬嚼声。

看来,代替重清从桥下出去的人被整个儿吞噬了。

不知那人是谁,幸亏有他,重清才捡回了性命。

对不起了,但我必须借此机会逃生。

重清游到河对岸,悄悄向京城的方向赶去。

不一会儿,他看到了一匹马。就是自己刚才一头栽倒、眼看不能动弹的那匹。

重清连连称幸,急急上马策骑。

“哎呀,在那边哪,重清那家伙!”

那东西察觉到马匹跑动的声音。

“别想逃!”

那东西很快就追近了。重清挥动鞭子,拼命催马奔跑。可是,马伤了脚,速度大不如前。

“这碍事的马!”从后面传来声音,“要不先吃掉马吧。”

重清已经绝望了。但他还是拼命策马奔逃。

跑着跑着,马的步伐也慢下来了。

不过,那穷追不舍的东西看来也累了,没有马上就扑上来。只是相互间的距离越来越短了。

呼。

呼。

追赶者的气息越来越近。仿佛是在往重清的脖颈上哈气。

“呵呵。”

笑声从重清身后传来。

“抓住你啦。”

话音刚落,马的速度骤然慢了下来,是臀部被抓住或被咬住了吧。

重清又一次从马上摔到前面去。他爬起来,拔腿就跑。

心想,马上要被追上啦!可是,那东西没有扑上来。

身后传来马的哀鸣和兽齿撕扯肉的声音。

嘎吱!

嘎吱!

是野兽啃咬肉的声音。

呼哧!

呼哧!

是吸食血肉的声音。

喀啦喀啦。

喀啦喀啦。

是牙齿咬碎骨头的声音。

重清头也不回地逃。

不知道随从们怎么样了,此刻只顾得上自己拼命逃出生天。

趁着那东西吃掉马的机会,重清拼命跑,终于进入京城了。但处处都是大门紧闭,不见灯火。

重清没有力气跑了。他像爬似的踉踉跄跄往前走。

身后传来了那个恐怖的声音:

“在哪里?”

“他在哪里?”

“我能嗅到你的气味哩,重清。”

“应该是这边。”

“噢,你走的这边嘛。”

声音越来越近。

重清跑起来,但速度和步行几乎没有区别。

心想“完了”的时候,猛然看见前面隐隐约约出现了灯火。

是围墙内的灯火,从庭院内的松树、枫树的枝叶间隙,隐隐约约地透出来。

“这月亮和天地,似乎从没有像此刻这样与我深切地联结在一起。”

人的说话声也从围墙内传了出来。

重清拼命向大门口跑去,大门竟然是敞开的!

带着谢天谢地的心情,他冲进大门。

“碰巧这里是安倍晴明大人的府邸啊……”平重清说道。

“原来如此。”晴明点点头。

叙述中间,重清好不容易缓过气来。

“我已经得救了吗?”

“今天晚上是的……”

“它说了还会来,真的还会来吗?”

“恐怕还会来。”

“可是,我该躲到什么地方,才……”

“即便你藏匿起来,也终会被找到吧,因为它就是那样的东西。”

“真的呀。”

“被喝问时你不该报出姓名。拿一个假的姓名说出去就好了。”

“……”

“因为你报了名字,你和那妖物之间,便结成了咒。”

“啊啊——”

重清忽然恍然大悟般想到一件事,问晴明:

“对了,我的随从不知会怎样呢?”

“离开那所宅院就没事了。”

“我今后该怎么办才好呢?”

“今天晚上就住在我这儿吧。这也是一种缘分。如果我能对付得了它,明天就试试看。”

晴明转向博雅,问道:

“怎么样,博雅,走一趟?”

“走一趟?去哪里?”

“平重清大人住过的宅院呀。”

“去了又怎样?”

“噢,怎么处理呢?唉,留着明天想吧。”

“好,好。”

“怎么样,去吗?”

“好。”

“走一趟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第二天早上——

晴明掌心里托着什么东西,自得其乐地打量着。他嘴里自言自语,频频点头。

博雅望过去,见晴明左掌上托着好几根黑色兽毛。

“那是什么东西呀?”

“今早蜜虫送来的。”

“蜜虫?”

“我让她到昨晚妖物来回窜过的围墙上找找看,果然不出所料,找到了这些挂在枫树枝上的毛发。”

“是什么东西的毛?”

“这个嘛……”

晴明一边饶有兴趣地微笑着,一边吩咐蜜虫:

“蜜虫,备笔墨——”

“你要做什么?”

“噢,稍后再从容地讲。此刻我也不大清楚那东西的真身是什么。”

“你不知道?”

“所以嘛,现在就要查一下。”

蜜虫将笔墨纸砚准备就绪。

“喂,博雅,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势田桥建成时,应该有广泽的宽朝大人参与其事吧?”

“对,是早在十六七年前的事了。”

“十六年前嘛。”

晴明挥毫在纸上刷刷写了些字,然后说:

“蜜虫,请把这张纸送往广泽的宽朝僧正大人处。”

他把纸递给蜜虫,吩咐道:

“你跟他说,我晴明正午过后在势田桥专候他的答复。”

蜜虫点点头,静静地出门而去。

晴明又挥笔在新的纸上写下许多动物的名字。

犬。

猫。

牛。

马。

鼠。

猪。

鸟。

“你这是干什么?”博雅问道。

“不是说了稍后才讲嘛。博雅,你也做好出门准备吧。我们要骑马去……”

“骑马?”

“噢。庭院那边,吞天应该已经备好马了。”晴明说。

他们出了京城,在前往势田桥的途中,看到一群人在围观什么。

催马靠近看看,从马上越过人头探视,见一匹马倒在血泊中,已经死去。马的内脏全都没有了。

“那是我的马。”

平重清那么一说,人群中有人喊叫:

“是重清大人!”

“重清大人,您平安无事啊!”

“重清大人!”

三名男子走上前来。

“啊,是你们呀。”

这三人正是重清的随从。

重清下马询问三人的情况,得知昨天晚上自己骑马离开之后,屋内刮起一阵不祥的黑风,尾随自己而去。

“快逃啊——”

因为重清喊了一声,三人便连忙离开了那所宅子,到外面露宿。到了早上,他们一边寻找重清,一边向京城走来。

他们过了势田桥,来到这里,看见了这群围观的人。

一看,是重清的马,内脏被吃掉了,死在这里。重清却不见踪影。莫非被鬼吃掉了?

三人说,他们正担心主人的安危之时,听见了重清的声音,连忙上前问安。

“总而言之,大家都平安,比什么都好。”

重清命随从替马尸善后,又吩咐:

“办完事之后,你们先入京城等我。”

“那重清大人呢?”

“我嘛,还得给自己善后。详情以后再说。”

于是,晴明一行继续向东进发。

晴明一行在势田桥下马,立于桥上。马匹系在河堤的柳树上。

晴明、博雅、重清——

还有穿旧藏青色小袖的吞天。

吞天原是广泽的宽朝僧正所在的遍照寺水池中的龟。现在有缘成了晴明的式神。

势田桥架在势田川之上,河水自琵琶湖流出。在他们脚下,河流湍急。

昨晚,重清便藏身于桥下的柱子后面。

“昨晚我直发抖,心中已经绝望了,但现在和各位在一起,又是大白天,所以心情还算平静。不过一回想起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我还是后怕……”重清说。

“现在您不必有任何担心啦。”

晴明说着,琵琶湖吹来的风抚弄着他的脸庞。

“我们在这儿干什么呀,晴明?”博雅问。

“等啊。”

“等什么?”

“等宽朝僧正大人的字。”

晴明抬头望天。蓝天无垠。

此时——

“来啦!”晴明说道。

“来了?什么来了?”

博雅的目光看向晴明仰望的西面天空,看见一个飘浮的东西。那东西渐渐向着这边下降。

“我不是说了嘛,是宽朝大人的字。”

那东西缓缓地自天而降,悬浮在晴明胸部的高度。

一看,是一个旧木钵,放了一张折叠的纸。

等晴明取出那张纸,旧木钵又飞升到空中,向着西面飞走了。

晴明打开纸条,读毕,说道:

“原来如此。我们下到河滩上吧。”

晴明一声招呼,大家便从河堤走下河滩。

“吞天,你在第三根柱子下,往下挖地三尺看看!”晴明吩咐道。

吞天搬开河滩的石头,开始挖掘第三根柱子的上游一侧。

“晴明,那是干什么?”博雅问。

“我向宽朝大人要了字啦。”

“字?”

“这里埋了千手观音。”

“千手观音?”

“是十六年前,架设这条桥的时候埋下的。”

“你说什么?!”

“因为桥总被冲走,当时有这样一个说法:要弄一条人柱子才行。宽朝大人制止了这个做法,用一个铜制的千手观音菩萨像作为代替,埋在这里。”

“噢噢。”

就在博雅说话之时,吞天发出低沉的叫声。

果然,在柱子下挖出了一个婴儿大小的千手观音像。一看,这铜像身上到处都是被啃咬的牙齿印。

“它昨晚做了你的替身,被妖物吃掉啦。”晴明说。

“是这个铜像——”

重清拿过铜像,说道。

“没错。”

“我情不自禁地抱着柱子念诵观音经,没想到因此得到菩萨保护……”

“应该是这样吧。”

重清郑重其事地把铜像放在河滩上,双手合十。

“吞天,你小心地把铜像重新埋好。”

晴明望向博雅。

“好啦,我们去下一站吧。”

“下一站?”

“重清大人昨晚住的宅子呀。”晴明说。

“噢、噢噢。”

“在此之前——吞天,你完成这件事之后,再替我办一件事吧。”晴明对正在埋铜像的吞天说道,“我给你些钱,你在附近弄五六只猫来吧。”

带着搜购来的猫站在那所宅院前时,已近黄昏。

“真的不会有事吗?”

重清毕竟心有余悸,难掩怯色。

“没关系。”

晴明若无其事地答道。他手持灯火,进入宅子。

这是一个完全荒废的院子,野草疯长。跟晴明的庭院完全不同。

博雅和重清紧随其后。吞天背着一个大筐,跟在三人后面。

天色已微暗。如果进入房子里面,就跟置身于黑夜一样了吧。

晴明回过头来,问重清:

“能一起来吗?”

重清大惊失色,但仅仅一瞬间,他便醒悟似的用沙哑的声音说:

“来,我也来……”

众人走上木条地板,踏着吱吱作响的木板进入房间。

“就是这里。我昨晚在这里……”重清说。

移灯察看,那里铺着一块鹿皮褥子。

“是那个吗?”

晴明望向房间的一角,说道。那里放着一个大大的旧鞍箱,盖了盖子。

“是、正是。”

重清的身体不禁瑟瑟发抖。上牙碰下牙,咯咯作响。

此时——

“好大味道哩……”

鞍箱中传出一个闷闷的、令人害怕的声音。

“这股味道,是昨晚那个平重清的……”

鞍箱的盖子开始微微地开开合合。

“再等一等,再暗一点,就出来吃掉你。”

鞍箱里,传出什么东西在微微转动身体的声音。

晴明用眼神示意,吞天便把背着的大筐卸在地板上。

“这是怎么回事?”妖物说。

“不是一个人哩。”

鞍箱嘎嘎作响,盖子被顶开了。

“已经是晚上啦。把你们一块儿吃掉吧。”

鞍箱的盖子吱吱响着,打开了。

“哇!”

重清一声惊呼,飞奔逃走。

“等一下!”那声音喊道。

话音刚落,晴明对吞天说:“快!”

吞天打开了大筐的盖子。从筐里跃出七只猫。

“快走,博雅!”

晴明拉起博雅的手。博雅紧随晴明冲出屋子。吞天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赶上之前出来的重清。

“晴明大人?!”

重清紧紧抱住晴明不放。

“没事的。我们暂且在这里观察动静。”

晴明在草丛中停下脚步,回望屋子的方向。

屋里似乎正进行着激烈的搏斗。

猫叫声、不明正身的野兽的呻吟和嚎叫声,从里面传出来。

东西倒地的声音。

抓挠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持续了一段时间,不久,安静下来了。

“那么,我们进去看看吧。”晴明说。

手持灯火的晴明率先踏上廊子,进入屋里。博雅、重清、吞天跟在他身后。

进入房里,晴明举灯查看。

地板上血迹斑斑。肉块、兽毛粘在柱子和地板上,到处可见。

“不出所料嘛。”

说话的是晴明。

“这是——”

“怎么会——”

博雅和重清发出惊呼。

地板上躺着一只血肉模糊的老鼠,有小牛般大,已经气绝身亡。

七只伤痕累累的猫正在吃老鼠的肉。

“那妖魔鬼怪的正身,原来就是这只大鼠呀。”重清说。

“是的。”

晴明点点头。

“所谓‘活到四十年,老鼠也会说人话’吧。这只长生不死的老鼠,就住在这个宅子里作恶多端。”

“就是这样吧。”

晴明俯视着大鼠说。

“不过嘛,晴明——”说话的是博雅,“你一开始就让吞天预备了猫,也就是说,你早就知道它的正身是老鼠?”

“大致上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今天早上,不是在围墙上找到了兽毛吗?”

“对对。”

“我试着在上面下了咒。”

“试着下咒?”

“我在纸上写了各种动物的名字,把那兽毛往上面丢了好多根……”

“……”

“其他动物的名字上都落下了兽毛,唯独猫字上一根也没有。”

“原来是这样。”博雅叹服地说。

“好,我们回去吧,博雅。到家时,应该已经明月高悬了。我们可以接着昨晚的酒,继续喝啦……”

晴明说着,面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