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仙

两人在浅斟慢酌。

时已过午,阳光仍照着庭院。

庭院一角,有一个沼泽般的水池,好几只蜻蜓在水面上飞舞。

几乎难以察觉蜻蜓的翅膀在扇动,它却能悬停在风中,或左或右地俯冲,捕食小虫。

梅雨结束,已是夏日的阳光。

紫色的菖蒲在水池边开放,叶尖上停着几只蜻蜓。

如果太阳再偏一点,就会凉快许多了,但此刻依然炎热。

这里是位于土御门大路的安倍晴明宅邸,晴明坐在外廊内,与源博雅喝着酒。

晴明一身凉爽的白色狩衣,宽松地包裹着身体。他额上没有一丝汗水,仿佛对炎热浑然不觉。

他的红唇不时触碰右手端起的素白陶杯。沾酒的唇边,总像带着一丝微笑。

“真是不可思议。”

博雅杯刚离口,便望着水池的方向说开了。

“什么事情不可思议?”

晴明只是将视线往博雅身上一转,说道。

“蜻蜓呀,也看不见它的翅膀是怎么动的,却能在风中那样悬停、疾冲。”

的确如博雅所说,蜻蜓时而在风中悬停,紧接着忽然转弯,冲向水面。

“也不知怎么能设计得这么好。自然之妙真是无与伦比啊。”

博雅感佩地点头赞叹。

二人之间放着盛有盐烤香鱼的碟子。千手忠辅送来了从鸭川捕获的香鱼。

因为晴明在黑川主事件中救了忠辅的孙女,所以每年到了时节,忠辅都以香鱼相赠。

晴明把手伸向烤香鱼,一边对博雅说道:“是时候了吧?”

“什么时候?”

“博雅呀,你今天到我这里来,不是特地来赞美蜻蜓的吧?”

“对,对。”

“是有事而来吧?”

晴明说完,雪白的牙齿咬了一口手中的香鱼。烤香鱼的香气飘散到风中。

“晴明,是这么一回事……”博雅说。

“不外是坊间盛传的宫中怪事吧?”

“怎么,你已经知道了?”

“四天前的晚上,兼家大人也在清凉殿目睹了怪事,对吧?”

“就是这事,晴明。近来宫中净是发生莫名其妙的事呢。”

“还有酒,慢慢说吧。等谈完也到傍晚了,多少会凉快些。”

“是啊。”

博雅点点头,开始讲述那件怪事。

最早听见那个声音的,是藤原成亲。

约十天前——

值夜的晚上,如厕的成亲在返回时,听见有奇怪的声音。

“哟,这可怎么办呀……”

是这样一个声音,沉痛又虚弱至极。

在这样的夜晚,究竟是哪里来的什么人,在说什么“怎么办”呢?

这是藤原成亲从渡殿走向清凉殿时的事。正当他想:咦,这样的深更半夜里,会是谁呢?那声音又传了过来——

“实在是太难办了……”

究竟是什么要怎么办啊,是谁在这么为难呢?

虽然还有其他值夜的人,但不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的声音。不知不觉间,他就像被那声音吸引过去似的,脚步朝那个方向迈去。

是紫宸殿的方向。

走在紫宸殿的外廊木地板上时,那声音自上方传来:“来者何人?”

声音并非来自紫宸殿内,而是来自外面,且是从上方传来的。大概是屋顶上。有人在这样的时刻,爬到紫宸殿顶上,在那里自言自语。

那高度并不是轻易能攀爬上去的。肯定不是人。

想到可能是鬼的那一瞬间,成亲的身体不由得战栗起来。

他返回值夜的人那里,匆匆报告了这件事,众人随即决定:

“好啊,我们就到紫宸殿看看。”

虽然这次人多势众,但来到通向紫宸殿的渡殿时,众人却止步不前了。因为听说可能是鬼,都害怕起来,脚下不敢挪动了。

众人停在渡殿,成亲从檐下举目望向紫宸殿方向,只见屋顶最高处有个朦胧的影子。

“就是它吧。”成亲说。

“在哪里?”

“啊,真的有啊。”

“会是谁呢,在那屋顶上?”

正当此时,半边明月闪出云端,月光下的影子似是一个人影。似乎有人爬到屋顶最高的地方,蹲在那里不动。

“人怎么会爬到那种地方……”

“所以才说那是鬼嘛!”

就在众说纷纭之时,有人“啊”地叫了起来。原来那个黑影动起来了,沿着屋顶的斜面嗖地滑下来。

当影子滑到屋檐处时,又随着惯性呼地弹向空中。

“哇!”见者无不惊呼。照理那影子要啪地摔落在地面上了,然而摔倒声却不曾响起。那影子就此消失无踪。

从那天晚上起,在宫中听见怪声的人越来越多。

“遍寻不获啊……”

“所有的地方都找过了吗?”

“唉……”

“实在没有办法。”

据说听到的是这样的声音。

又传,有一天晚上,有人在月光之下,看到一个红色的东西在宫殿上空悠然飞舞。

偶然遭遇此事的平直继让人预备了弓箭,弯弓射出一箭。利箭正中那红色的东西,它摇摇晃晃地掉下来。

“咦!”

众人赶过去一看,竟是侍女穿的樱袭红衣。

又有一天晚上,在大内的北面,巡夜的人发现了一个跳着走的人影。这人影“噗、噗”地跳起足有七尺高。

“是谁?!”

当值夜人喝问时,那人影并不回答,而是跳到附近的松树上,攀着枝干消失在树上。

“别让它逃啦!”

值夜人唤醒众人,围住那棵松树。附近无树无屋,地上又有近十人围住,树上的人下树逃走应无可能。

虽然弓箭在手,但正巧月亮隐没在浓云里,树上一片漆黑,甚至无法分辨出树枝、树叶与人影。

就在此时,有石头从上面丢了下来。一块、两块、三块……

不知何故,松树上的人把带在身上的石头扔了过来。

“敢来这一手!”

众人弯弓搭箭,估摸着往树上射去,尽管有箭插在树枝上的声音,但没有命中目标的感觉。

“不要着急。”

照这样一直包围到早上,等天亮了,树上是什么东西也就真相大白了。于是众人通宵等待,到天大亮了一看,树上竟然什么东西都没有。

有人爬到树上去看,只见到昨夜射出的三支箭插在树干上。

树是被十来个人团团围住的,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究竟它是怎么逃走的呢?

结果,大家得出结论:那不是人,应该是鬼。按理来说,人是不可能蹦起七尺高的。

而兼家遇到的则是这么回事——

有人夜访兼家,来者是藤原友则。

友则来告:女儿的病情越发沉重了。

三天前,兼家和友则在宫中碰过头。当时谈到了友则女儿的事。友则的女儿名叫赖子,今年十七岁。

“前不久,赖子就患了疝气。”

据说情况不妙。

“不吃东西,一按肚子周围就很痛苦的样子。”

“那是因为疝气的虫子进去了吧。”

“我也是那么想,便从典药寮取了药让她服下,但完全不见效。”

“噢,我倒是有好药。”

说着,兼家把随身带着的药给了友则。

三天后的晚上,友则来到了兼家的家里。

“怎么样?赖子姑娘的情况有好转吗?”

“唉,她的病情还是完全没有……”

“让她服药了吗?”

“让她服了,但不见好转。”

“没有好转?”

“啊,疝气虫子倒是治住了,但这回又得了别的病。”

“别的什么病?”

“是狂躁之症。”

“狂躁之症?!”

“服用了您的药之后,她好像被什么不好的东西附了体,变得喜欢往高的地方爬。”

“哦?”

“本来光喜欢爬高也不要紧,但赖子却还要从高处往下跳。”

“跳?”

“是的。她从庭院的石头、外廊往下跳时还行,可后来就要从树上往下跳了……”

“啊!”

“我们制止她她还不干。今天嘛,趁我们不注意她就爬上了屋顶,从屋顶上跳了下来。”

“竟然会……”

“落下来时摔着头,昏过去了。”友则不知所措地搓着两只手说,“得到禀告,我急忙赶过去。说实话,现在赖子还躺着不能动。”

他不满的目光望着兼家。

“你的意思是:那是我给的药造成的?”

“我没有那么说。”

“不过,疝气的虫子是治住了……我的药和赖子姑娘的狂躁之症可是两回事啊……”

“一来那是服了您的药之后的事,二来想请您想个法子——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我是无能为力了。这样吧,去找药师或阴阳师谈谈吧。”

二人谈到这里,友则只好回家去了。

兼家打算去睡,正从外廊木地板往寝室走,不想遭遇了怪事。

据说他正走着,眼前忽然出现一个黑影,悬吊在屋檐下。

一个成人大小的东西竟然倒挂在屋檐的内侧。

“咦……”

兼家一喊出声,那个影子便在屋檐内侧走动起来。它倒立着,轻盈地走到屋檐前,仍然照旧向空中迈出步子,仿佛摔向夜晚的天空似的,消失无踪了。

到这个地步,兼家这才意识到,自己恐怕是遇上目前宫中议论纷纷的怪物了。

“天啊!”他大叫一声。

“怎么啦?怎么啦?”家人匆匆赶过来。

“遇上怪事啦,有妖怪!”

兼家跌坐在木板地上,手指向屋檐外的天空。

赶来的众人走出庭院,仰望天空,又望望屋顶上面,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哎,博雅,你说是为妖怪的事而来,究竟要我办什么事呢?”晴明问,“难道是兼家大人要我过去吗?”

“不,有事求你的不是兼家大人。”

博雅刚想接着开口,被晴明拦住了话头:“是藤原友则大人吧。”

“正是友则大人。晴明,你怎么知道的?”

“听你说的时候,我已猜出个大概。再说关于友则大人的女儿,我还要做点事情。”

“做什么事?”

“这事稍后再说吧。先听你说。”

“明白了。”博雅点点头,看着晴明,“其实,晴明啊,藤原友则大人是为赖子姑娘的事,请你无论如何也要过去一趟。”

“除了你刚才所说的事,还有其他事吧?”

“对。也都是跟那妖怪有关系的……”

“哦。”

“据说,他也听见动静了。”

“说话声?”

“是的。”

于是,博雅又开始叙述起来。

昨夜,藤原友则守在屏风后,不眠不休地看视着赖子的情况。赖子睡眠中的呼吸声传到友则耳朵里。

直到刚才,赖子还一直闹个不休。疲乏终于让她坠入深度睡眠之中。

这几天,赖子的病情出现了变化。她不但爱从高处跃下,还不住地诉说身体好痒。

“有虫子啊。”

赖子第一次提及虫子,是三天前的事。

“有虫子爬过我的身体!”

她边说边抓挠着身体。

“好痒。”

她用指甲猛抓自己的皮肤。怎么挠都止不了痒,指甲划得沙沙响,都要抠进肉里去了。

“好痒好痒。”

“好痒好痒。”

她不是抓某个特定的地方,而是全身——她挠遍了整个身体,而且是像抠皮挖肉似的挠。

手臂、胸脯、腿、脚、面颊、头部——所有的地方都要挠。

“虫子好痒!”

赖子疯狂地抓挠。皮肤上遍布搔出的血道子,抓脱了皮,在脱皮处再挠,结果便是皮开血出。

“好痛啊。”

刚叫疼,紧接着又去挠同一个地方,边挠边喊:“好痒啊!”

赖子整个身体红肿起来,好几处还化脓了。但即便化脓了,也不能停手不挠。终于抓挠得皮破血流,全身污迹斑斑。

她还要伺机从高处往下跳。

从高处往下跳和搔痒——跟这两件无关之事,赖子提都不提。就这样折腾了一整天,疲惫不堪的赖子终于沉沉睡去。

在她醒着的时候,家里人一直悬着心,只有在她入睡之后,家里人才得以稍事休息。但是不知何时她会忽然醒来,要去爬高搔痒什么的,所以即便在她睡着的时候,也得有人陪在身边。

那天晚上,友则一直陪着赖子。深夜,正当友则开始打瞌睡时,赖子忽然喊一声“好痒”,一骨碌爬了起来。

友则惊醒,连忙绕过屏风,按住赖子的身体。他不想再眼看着赖子虐待自己。

“干什么?放开我!”

赖子暴怒起来。她力气大得难以置信,实在按压不住。

“赖子,你要挺住呀。赖子……”

就在友则跟自己拼命挣扎的女儿纠缠不休的时候,不知何处传来了一个声音。

“友则大人……”那声音唤道。

“友则大人……”

友则好不容易控制住赖子的身体,把头转过去。然而,看不见任何发出声音的东西。

“赖子姑娘的病,靠药师治不好。”那声音又说。

“那、那谁能治好?”友则情不自禁地问那个声音。

“这个嘛……”那声音停顿了一下,好像思考了片刻,说道,“这应该是阴阳师的工作吧。”

“阴阳师?”

“安倍晴明大人能治好吧。”

“晴明大人……”

“除了晴明大人之外,无人能治好赖子的病。请晴明大人过府来看病,不就行了吗?”

那声音就此消失了。

“喂!”

据说友则一再呼唤,但始终没有回音。

“这是昨天晚上的事。”

博雅对晴明说。

“今天早上,友则大人来我家找我商量,恳求你到他家里去一趟。”

“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可思议的是,那些话究竟是什么人跟他说的呢?”

“大家都觉得,那声音跟引起宫中骚动的怪事可以归结为同一回事吧?”

“你真厉害,晴明!就是那么回事。因为这一点我才过来的。”博雅说。

“这就是说,这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

“变化?”

“我是说那妖物。最初在宫中出现时,自言自语‘太难办了’;到了友则大人家里,或在赖子姑娘处出现时,甚至提到我的名字。”

“晴明,你和这事有什么关联吗?”

“说有也是有的……”

“怎么回事?”

“其实,那妖物也到我这里来了。”

“也到你这里来了?”

“对。”

“你刚才提到有所关联,就是说的这件事?”

“没错。”

“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听到声音啦。”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

“可是,妖物到赖子姑娘处,也是昨晚呢。”

“从谈话的内容来看,似乎那妖物是先到赖子姑娘处,再来我这里的。”

“谈话?”

“没错。”晴明点点头。

昨晚,晴明坐在外廊内独自饮酒,蜜虫在旁把盏。到酒瓶空了一半的时候——

“有动静了。”晴明对博雅说。

“动静?”

“很奇特的动静。像人又不是人。一半是人,另一半则非人……”

“是什么?”

“那就不清楚了。硬要我说的话,似乎是式神的动静。”

“式神?”

那动静是从庭院那边传过来的,但不是沿着地面,而是从空中传来。抬头望去,见庭院松树最高处的树梢上,似乎挂着一个黑影,在风的吹拂下晃悠。

“什么人?”晴明沉着地问道。

这时候,那随风晃动的东西回答道:

“我是近来宫中盛传的妖物,您可能也听说了吧。”

是人的声音。那影子的确也是一个人,他右手抓着树梢,双腿随着风吹的方向伸展,让身体与地面平行,承受着风力。

“有何贵干?”晴明手拿酒杯问道。

“此次前来,是有事请求阴阳师安倍晴明大人。”

影子的衣裾随风吹向脚尖,在那里摆动。

“有什么事要我办?”

“明天,参议藤原友则大人因为女儿赖子姑娘的病,可能派人前来求助晴明大人。”

“是吗?”

“请以晴明大人之力治愈赖子姑娘的病。”

“治病?”

“她的病有别于普通的疾患。”

“有何分别?”

“赖子姑娘的病,从根子上说是因我而得。”

“噢,是这样。”

“因此,请无论如何也要治病救人。”

“你来治不行吗?”

“不行。”影子摇着头,“那姑娘服了天足丸。”

“什么?!”

“我这么一说,晴明大人就明白了吧。”

“明白是明白了……”

“那么,这事情就拜托了……”

晴明还想接着说,那影子点点头,松开了抓住树梢的手。

影子依然横卧着身体,飘然随风而去。就仿佛眼看着挂在河边竹竿上的衣裳,自然松脱后,顺水漂走了。

“拜托了……”影子被风吹着渐渐远去。

“千万千万……”声音飘过,影子已溶入夜色之中,看不见了。

“就是这样,昨晚有这么一回事。”

“原来是这样。”

“还以为今天谁要来呢。博雅,原来是你呀。”

“他说是天足丸?”

“对。”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仙丹嘛。”

“仙丹?”

“稍后再告诉你。你看,太阳也快下山了。”

晴明说得一点不错。刚才仍照射着庭院的太阳,已隐入空中。

“噢。”

“博雅,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请你去兼家大人处,问他送给友则大人的药是从哪里弄到的,可以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这就是说……”

“晚上我们在赖子姑娘那里碰头吧。兼家大人的回话,到那时再告诉我就行。”

“那么,晴明,你是答应去了?”

“去。”

“真的吗?”

“嗯。”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好痒好痒。”

“好痒好痒。”

原先边嚷边扭动着身体的赖子,用白开水服下晴明带来的药之后,随即安安静静地入睡了。

在沉睡的赖子周围,坐着晴明、博雅以及友则。在唯一一盏灯火的映照下,友则眉间的皱纹越发显得深。

晴明跟前预备了砚台和毛笔。

“现在要给她脱衣服了,可以吗?”晴明说。

“全部脱掉吗……”

友则的声音显得干涩。

“是的。就像刚才我所说的那样。”

友则看看晴明,然后又看看博雅。博雅默不作声。友则额头上渗出无数小汗珠。

晴明没有催促友则回答,也没有再提问题,他双唇紧闭,静候友则发话。友则点一点头,说道:“明白了。”

与其说是下了决心,倒不如说是无法忍耐压抑的沉默。

“这事情就全仰仗你了……”友则的声音微微颤抖。

“那好。”晴明垂下视线,略低一低头致意,然后又睁开眼睛。即便在这种时刻,他紧闭的双唇依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恬静笑容。

晴明把手伸向赖子的衣服,利索地将衣衫脱下。

“啊!”友则强抑着声音,从喉间发出惊呼。

赖子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到处都有抓挠的伤痕,甚至有皮开肉绽的地方。可以想象,若让她的身体翻过来,恐怕从后背到臀部也都是这个样子。

“开始吧。”

晴明低声说道,随即取笔在手,饱蘸墨汁。

他先用毛笔在赖子左脚的小趾上写字。与此同时,嘴里喃喃地念起了咒。

写好小脚趾,接着一个脚趾一个脚趾写下去。然后是脚板、脚弓、脚后跟、趾甲、脚踝……他不断地书写着细小的咒文。

写完左脚腕,接着写右脚腕。腹部、乳房、右手、颈部、脸面……连耳朵、嘴唇、眼睑等处都写上了字。

把赖子的身体翻转过来,后背和臀部也都写了字。再将赖子的身体翻回仰躺的姿势,她的皮肤上几乎毫无遗漏地写满了咒语文字。只有左臂没有写。

“写的是什么……”友则颤声问晴明。

“是孔雀明王之咒。”晴明的声音一如往常。

“那不是密宗的真言吗?”

“只要有效,什么都不妨用。没有规定说阴阳师使用密宗真言不好。”

孔雀明王原是天竺之神。啄食毒蛇和毒虫的孔雀,变成了佛教的守护神。

“来吧。”

晴明右掌按在赖子腹部,然后左手握拳,食指和中指并拢伸出,将这两根指头抵着自己的下唇,开始轻声念动孔雀明王咒。

于是,仿佛对晴明的咒语作出回应,赖子的肌肤表面沙沙作响着蠕动起来。

“咕嘟、咕嘟——”

腹部和胸部的肌肤到处一鼓一突。

“噗噗——”

面部和右手、双腿的表面也都鼓突起来。看上去简直就像大大小小的虫子在肌肤下面蠢动。

“啊……”博雅发出低吟似的声音。

蠢动逐渐移聚到赖子没有写任何东西的左臂上。左臂眼看着变得粗大。所有在赖子体内爬动的东西都集中过去,那儿变得比大腿还粗,有虫子似的东西在里头蠢动不已。

“好了!”

晴明低声说着,用纸捻将赖子左臂连肩绑扎好,然后又取笔在手,在蠢动得厉害的左小臂上写下“集”字。

晴明再次以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抵住下唇,右手握住赖子的左手,念动孔雀明王之咒。于是,那些鼓突的东西开始集中到小臂,小臂一带变成黑色。

终于,蠢动的东西都以晴明所写的“集”字为中心集合完毕。这个位置仿佛变成了紫黑色的大水泡,大小足有一个大甜瓜那么大。

“啊!”友则惊呼出声。

晴明停止念咒,说道:“应该是这里了。”

他从怀中取出短刀,除下刀鞘,在写着“集”字的皮肤上嚓地切开。

从裂开的切口处,呈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是不计其数的虫子。

有黑色蜈蚣似的虫子,也有长着蝴蝶翅膀的虫子。

有似蛾而非蛾的虫子。有甲虫似的虫子。

有头部像蛇、身子像麻雀似的虫子。

有苍蝇似的虫子。有蜻蜓似的虫子。

有蝉似的虫子。

无数奇形怪状的虫子从切口处蠢动着爬出来,随即腾空飞起来,从开着的板窗飞到外面,消失无踪。

不久,赖子的小臂回复到原先的大小。小臂上仍留着晴明切开的伤口,渗出一点血水,但伤口比原先小得多。

晴明给赖子遮上刚才脱下的衣服,淡淡地道:“这样就行了。”

“解、解决了吗?”友则问道。

“解决了。”晴明微笑道,“最好还是不要把刚才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赖子姑娘。如果被问到,请答以晴明已施治、已无须担心即可。”

“这样就好了吗?”

“是的。伤口马上会痊愈的……”

“是、是吗?”

“那么,我和博雅大人就告辞了。”

“这就要走了吗?”

“我们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没有做完……”

晴明说着,站了起来。

牛车等候在门外。上车之前,晴明扭头向后,对着大门上方开了腔:“这样可以了吗,妖物大人?”

于是,昏暗的大门上方传来一个声音:“非常满意。不愧是晴明大人……”

“若有空暇,今晚不妨来寒舍小聚……”晴明对大门上方说道。

“蒙您邀请,实在荣幸。”

“酒已备下,薄酌一杯怎么样?”

“那可是求之不得。”

“请务必赏光。”

“凑巧南风徐徐吹来,我去捡些石子,稍后见吧。”

“好,稍后见。”

晴明说完,与博雅一起钻进牛车。

晴明和博雅对饮。

蜜夜坐在二人之间,等二人的酒杯一空,随即为之斟酒。

“这么不可思议的事,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啦!”博雅说。

“你是说那些虫子?”晴明问。

“那些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天足丸的——唉,说来就是精灵那样的东西吧。”

“对了,还没听你说天足丸呢。那究竟是什么?”

“应该说是仙丹。”

“仙丹?”

“就是药啦。”

“药?”

“是想成仙的人服用的药。”

“成仙?”

“据说自古以来,人有种种成仙的方法。”晴明说。

成仙——即长生不老、游于天界,是来自中国古老文化的人类梦想。方法多种多样。多数主张通过修行来达到。传说有的是通过呼吸,汲取天地灵气于体内,由此而成仙。有些是通过行为,比如辟谷等调整食物的办法,从而成仙。

还有得道成仙的方法。每种方法都不简单。有的要花数年、数十年,有时甚至是一生都不能达到目的。

最轻松的无须修行即可成仙的方法,就是服药。服用一种名为“丹”的药。“丹”即水银。

水银虽然是金属,却是液态的东西,镀金时是必须使用的。人们认为这种“丹”有奇效,可使人长生不老。

其中最为上品者,是被称为“金丹”的仙药。据说任何人服下金丹均可马上成仙,只是金丹的制作并不简单。

金丹也有许多种类。丹华、神丹、神符、还丹、饵丹、炼丹、柔丹、伏丹、寒丹——总计九种。

其中,制作“丹华”时,据说须先制备玄黄。在玄黄中加入雄黄水、明矾、戎盐、卤盐、砷石、牡蛎、赤石脂、滑石、胡粉等各数十斤合煮,成“六十一泥”,置火中烧三十六日,即炼制成丹。

然而,究竟是什么材料,尚有许多不明之处。

首先,玄黄到底为何物,我们不得而知。至今还不明白是什么的材料太多了,也不知道可以到哪里去找,更不知道各种材料的用量。

总而言之,造出“丹”再加上玄膏捏成丸子,置于猛火之中,即可获得称为“丹华”的金丹。如果没有成功,就是某个方面出了差错,只能反复去做。

其实,花一生时间大概也成不了事。

据说,将蛇骨、麝香、猿脑、牛黄、珍珠粉等无数种草药混合,加热熬制,也可制成仙丹。

“所谓天足丸,即是仙丹的一种,与其说是服用后成仙,其实只是能在空中飞行而已。”晴明说。

“所以称为天足丸嘛。”

博雅点了点头。

“天足丸没有使用所谓的‘丹’。”

“是怎么制作的?”

“听说首先要预备五芝。”

“五芝?”

“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

“其他呢?”

“鸟、雀、蛾、蝶、蜻蜓、甲虫、羽虫、蚊、蝇——只要是能在空中飞的就行。”

“需要多少只?”

“每种一两百只的样子吧。”

“……”

“将成千上万只飞虫活生生地塞进大瓦缸里熬煮。”

“煮多长时间?”

“这个嘛……”

“要多长时间?”

“一直煮到所有虫子都黏糊糊的,失去原先的样子为止。”

“也就是说,骨头、翅膀、牙齿——所有一切都分不清?”

“就是要煮到什么都分不清的状态。”

“究竟需要熬多长时间,我可想象不出来。”

“就连我也想象不到。”

“总而言之,那样就熬成天足丸啦?”

“还不行。”

“还不行?”

“所成之物百日后喂鸟,再百日后杀死该鸟,取其肝脏,与刚才说的五芝——”

“够啦够啦。总之,意思就是说,光是制作天足丸便须历尽千辛万苦吧。”

“嘿,这天足丸算是其中容易制的啦。”

“对我来说就是千辛万苦啦。不过,现在的事情跟那些天足丸有什么关系?”

“所谓天足丸,简言之,就是萃取所杀生物之精华的方法。炼制一次能得到的,最终只是一两丸而已……”

“生物之精华?”

“那些‘精华’留在服用了天足丸的赖子姑娘体内,刚刚才走掉。”

“噢。”

“该你说啦,博雅。你了解的情况怎么样?”

“我了解的情况?”

“就是让你去向兼家大人询问的事呀。”

“这个倒是弄清楚了。”

“他是怎么得到的?”

“他说是约一个月前在清凉殿前捡到的。”

“捡的?”

“从渡殿走去清凉殿的途中,偶然看见地上丢着一个布袋。”

“布袋?”

“据说是这么大的一个布袋。”

博雅放下酒杯,两手比画了一个成年人拳头大小的圆圈。

“他说他当时很是在意那个布袋,便支开其他人,把它捡起来了。”

布袋里约有十颗药丸,不知是谁掉的。他问过好几个人,他们都说不知道是谁的。

大约过了七天之后,兼家闹肚子,看来是吃坏了肚子,腹痛,老是跑厕所。这时,他想起了捡到的布袋和药丸。

打开布袋取出一两颗丸药来看,丸药发出难以言喻的诱人气味。嗅着这种气味,似乎连自己的腹痛也忘记了,把持不住的拉肚子好像也好了。

担心它可能有毒,为保险起见,便在木桶里放了水,放进一条活的香鱼,再丢下一颗药丸试试看。

鱼没有死。看上去它在木桶里游得更欢了。

兼家由此下了决心,将丸药和水吞下。

“说是把病治好啦。”博雅说。

不到半刻工夫,腹部不痛了,控制不住的拉肚子也好了。

“从那以后,每逢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他就会吃上一丸。”

每次都是药到病除。

“这时,他听藤原友则说了赖子姑娘的情况,便给了他一颗药丸。”

“就是那颗天足丸了吧。”

“可是,晴明,如果说那就是天足丸,为什么兼家大人不能飞到空中?为什么赖子姑娘会变得狂躁,而兼家大人不会?”

“这件事嘛,博雅,你不妨问他本人最好。”

“问他本人?”

“妖物大人,您已经到了吧?”

晴明对着黑夜里的庭院扬声道。

“来了。”

一个声音回答。望向庭院,只见水池上立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啊!”

博雅发出惊叹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那小小的人影是赤脚站在水面上。借月光仔细打量,那是一个猿猴般瘦小的秃头老者,只有髭须又白又长。身上穿一件褴褛的衣服,只在腰间束了一条带子。

老者哗啦哗啦地踏水而来。每踏一步,水面就荡开一圈美丽的波纹。

不一会儿,老者的赤脚踏到了草地上。他走到晴明和博雅坐的外廊前,站住了。

“承蒙关照啦。”

他一笑,满是皱纹的脸埋入了更深的皱纹中。

“是你掉了天足丸吧?”

晴明这么一问,老者下巴一扬,点了点头。

“没错。”

“你究竟是何方人士?”

“我原不打算谈自己的来历,但这回晴明大人帮了大忙,就老实说说吧。”

老者望望晴明,又看看博雅,接着说道:

“我很久以前出生于大和国,人称‘打竿仙人’……”

“噢。”

“从年轻时起,我就对仙道深感兴趣,整天不干活儿,专事仙道的修行,例如食松树叶、练导引之术等。”

在老者说话之时,蜜夜已预备了另一只酒杯,斟上酒,放在外廊边上。

“太好啦,太好啦……”

老者取杯在手,一饮而尽,满是皱纹的双唇抿得紧紧的,一滴酒也没有浪费。

“哎呀,甘露啊……”

老者眯着眼睛说道。

“可是,也许是天生没有仙骨吧,尽管我修行三十年,也并没有得到多少效验。”

“然后呢?”

“我想,即便不能长生不老,至少得像久米仙人(小说家武者小路实笃所述,传说久米仙人入山苦修成道。一日腾云游经某地,见一浣纱女,足胫甚白。不由目眩神驰,凡念顿生,飘忽之间,已自云头跌下。)一样,能够在空中飞行。于是我花了十年工夫炼制仙丹。”

“那就是天足丸了吧。”

“金丹之类是我力所不能及的。说实话,即便是天足丸,也做得并不高明。服食后虽然总算能飘在空中了,但也就是升到七八尺至十五尺的高度。而且只能飘起来,不能飞行。”

老者表情复杂地叹息。

“我总算可以飘在空中随风而去,但飞不起来。当我悬在空中时,小孩子便会拿着竹竿赶来,从下面打我取乐,所以,不知不觉我就被称作‘打竿仙人’了。”

老者凄然一笑。

“大约二十年前,我离开大和国,四处流浪。白天像常人一样在地上走,晚上就避人耳目悬浮在空中。约一个月前,我来到京城,晚上被风吹到大内上空时,把装着药和天足丸的布袋丢了。事后察觉时,再去找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我想,肯定是被人捡走了,便潜入宫中到处寻找……”

“结果被许多人看见了吧?”

“是的。有一次有人来了,我慌忙避到空中,脚上却勾住了女人的红色衣裳,结果红衣也跟着我一起升到半空。为了这件事,弄得被人从下射箭。”

“那么,天足丸的事呢?”

“对。我终于知道是被兼家大人捡到了,正要去取回时,已经……”

“为赖子姑娘的病,兼家大人已把天足丸给了友则大人,对吗?”

“正是。其实,那个布袋里装的天足丸只有一颗,其他的都是治病良药,从表面看区别不出哪颗是天足丸。”

“结果,这唯一的一颗恰恰被赖子姑娘吃掉了?”

“那颗天足丸只对我有效。因为它全是用雄虫混合我自己的男精制成,所以当女方服用时,就要出大问题。”

“所以赖子姑娘便成了那样……”

“是的。她要从高处往下跳,也是受雄虫的影响吧。”

“但是,为什么你不自己出手,把附在赖子姑娘身上的虫子弄掉?”

晴明这么一问,老者寂然一笑,说:

“我这副模样上门去,说是给人家治病,让姑娘脱去衣服……人家会照办吗?”

“应该不会吧。”

“这一点我很明白。再说,我除了会飘浮在空中,别无他能。所以只能仰仗晴明大人了。”

“原来如此……”

“这回三番五次的,实在是太麻烦您了。”

老者说着,将酒杯咚的一声放在外廊边上。他伸手入怀,取出小石子,丢在自己脚下。

老者的身体摇晃起来。他又伸手入怀,取出第二块石头,丢在脚下。他瘦小的身体离地约有三寸高了。

接二连三地从怀中取出石子丢下,老者的身体飘向空中。

“这是最后一块……”

把那块石头丢下时,老者的身体已经飘到屋顶那么高了。

摇摇晃晃着,他开始被风吹走,在月色下随风飘向北方。

晴明和博雅从檐下遥望着老者。

“真是好酒……”

老者的声音隐约传来。

“尽管这种活法未免寂寞,但还是很有乐趣的……”

最后,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不久,老者的身影融在月光里,无影无踪了。

“终于走啦。”博雅手拿着杯子,小声喃喃道。

“唔……”晴明点点头。

外廊边上,老者放下的空酒杯在月光下泛着蓝蓝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