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冢

我要写一写贺茂保宪这个人物。

他是一名阴阳师,和安倍晴明同样呼吸着那个昏暗时代的气息。

贺茂保宪是晴明师父的儿子,即是阴阳师贺茂忠行的长子。有史料说保宪和晴明是师兄弟关系,也有人认为,保宪是晴明的师父。

保宪比晴明年长,但在这里我不想特别表明他的年龄,因为这样对以下要讲的故事可能比较方便。

阴阳道后来分为贺茂家的勘解由小路流和安倍家的土御门流,成为两支;若土御门流以安倍晴明为始祖,勘解由小路流的代表就是贺茂保宪。

保宪的阴阳之术据说超过了亦父亦师的忠行,有一则史料这样记述:

“当朝以保宪为阴阳基模。”

意思是说,本朝的阴阳师就是以贺茂保宪为首领。

晴明年幼之时,跟随师父忠行前往下京,他最先察觉到百鬼夜行的情况,报告了师父。这则逸事已多次提及。据说保宪也和晴明一样,自幼便能识别并非此世的东西。

《今昔物语集》里有这样一个故事:

一次,贺茂忠行受一位身份高贵的人物委托办祓事。所谓祓,是指驱除污秽和灾厄的仪式。既有作为惯常仪式的祓,也有具体地清除某种祸事、保护人身的祓。《今昔物语集》中没有具体说明是何种目的的祓,但从故事的内容来看,应属后者。

当时,贺茂保宪还只是个未到十岁的小童。这个小保宪向要出门的忠行恳求带自己一起去。他苦苦地恳求。忠行没有办法,只好带上不到十岁的保宪去祓殿。

所谓祓殿,就是举行祓的仪式的建筑物。有专门的祓殿,有时也在普通的房子中选一个房间当作祓殿,举行仪式。祓殿内设祭坛,前置八足案桌,桌上放置米、鱼、肉之类的供品,以及一些纸折的马、车、船,等等。

忠行坐在案桌前,开始念咒。委托做祓事的人都坐在忠行的后面,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至于保宪,他坐在忠行的侧面,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左顾右看,一会儿又挠挠耳根。

不久,祓事做完,委托者散归,忠行父子也离开了祓殿。

归途之中,忠行和保宪同乘牛车。车四平八稳地走动。

大约走了一半的路,保宪忽然开口说道:“父亲——”

“什么事?”忠行问道。

“那些是什么呀?”保宪说道。

“哪些?”

“我看见了奇怪的东西。”

“什么时候?”

“父亲做祓事仪式的时候。”

“你看见了什么?”

“在父亲念咒的时候,有好些像人又不是人的东西出现了,不知从哪里来的。”

《今昔物语集》中这样记载:

“一众喽啰神色可怖,既非人,然则以人形现身,其数在二三十……”

保宪还说,这些怪异的人形不但食米啖肉,还骑乘安放一旁的纸马、纸车、纸船,在仪式进行之时喧哗不止。

“你看见了那些东西?”

“是的。其他人好像完全看不见的样子,但父亲您也看见了吧?”

“噢。”

“我一直在想那些到底是什么,可怎么也想不明白,所以才问父亲。”

“那些嘛,也就是那样的东西啦。”忠行说。

“那样的东西?”

“对。”

“我还是不明白。”

“这世上存在着那样的东西。如果你不是我忠行的儿子,我会简单地说那些是亡者……”

“不是亡者吗?”

“是亡者,但这样说还是不够全面。”

“哦……”

“所谓亡者,原指人死后,其魂魄变化所成的东西,但你见的东西,却与人死不死没有关系,而是一直存在于世上。”

“……”

“天地之间,石、水、树、土,还有你和我身上,都有那种东西存在。当人的魂魄凝聚不散,附在上面,便会成为你看到的那种东西。”

“唔……”保宪似懂非懂地应着。

“不过,父亲能看见这些东西,是经过多年修行才可以的。你是一个没有进行过任何修行的孩子,竟然也能看见……”

“是的,父亲。”

“你得实话实说:除了今天之外,以前你也曾看见那些东西吗?”

“是的,有时会看见。”

“嗯……”

“父亲的工作,就是跟那些东西打交道吗?”

“不单纯是这些。不过,基本上是吧。”

“挺有趣的啊。”

保宪说着,脸上浮现出笑容。

“原以为还是很久以后的事呢,看来该早着手才是。”

“您是指哪方面的事呢?”

“就是教给你阴阳之道的事。”

“阴阳之道?”

“是关于天地间的道理和咒。”

“噢。”

“因为那种东西随时会出现,如果你对此一无所知的话,有可能像道摩法师那样误入歧途。我要把我了解的一切都教给你!”

忠行这头大发宏愿,但这个十岁孩子的回答却有点漫不经心。

“哦哦。”

不过,忠行还是实现了自己的承诺。

从归来的那天起,忠行就像所说的那样,把自己懂得的一切都教给了儿子保宪。像干涸的大地吸收雨水一样,保宪将父亲所教的一切都变为自己的东西。

酒至微醺。

位于土御门大路的安倍晴明家,外廊的木地板上,安倍晴明和源博雅相对而坐,自斟自饮。

晴明一如往常地靠着柱子,支起右膝,右胳膊搭在上面。他很随意地穿着一身白色狩衣,目光似看非看地投向庭院。

皎洁的月光照着庭院。这是秋天的院子,四处长着黄花龙芽、龙胆、桔梗。秋虫在这些杂草中鸣唱。

晴明和博雅之间的木地板上,放着一个酒瓶。两人面前各有一只已斟满酒的杯子。还有一只空杯。

下酒菜是香鱼,撒盐烤熟,盛在各自面前的碟子里。

刚烤好的香鱼,香气散入夜间的大气之中。

“说到秋天的香鱼,就让人觉得伤感。”博雅边说边用手中的筷子戳着香鱼背,“像这样一到秋天吃香鱼的时候,我就不由得痛切地感受到时光的流逝。”

“唔。”晴明静静地点点头。

香鱼也叫鲇鱼,在秋天产卵。孵出的小鱼顺河而下出海,在海里成长,再返回原来的河流。时间在樱花落下的前后。

它们在清澈的河流里靠进食水藻长大,到秋天水温下降时,随着一场场雨水来到下游,再次产卵。产卵后的香鱼,无论雌雄都会死掉。

香鱼的寿命是一年。在一年里,诞生、旅行、成长、衰老、死亡——香鱼要经历这一切。

“哎,晴明……”

博雅用筷子撕扯着香鱼的尾鳍,嘴里嘟哝着。

“夏天仍像嫩叶般青绿的健壮的香鱼,到了秋天就变得衰老,呈现黑糊糊的铁锈色。简直就像看着人的一生啊。”

接着,博雅又用筷子扒下鱼头周围的肉。

“像这样吃秋天的香鱼,我不免觉得罪孽深重。但如果问我:要是在它没有衰老时吃掉它,就不会罪孽深重了吗?我又觉得那样也是罪孽深重的。这可真是挺烦恼的,晴明……”

“噢。”

“大概人吃什么,就是在剥夺那种东西的生命。不剥夺别的生命,人类自己又无法活下去——由此说来,人活着就是罪孽深重的吧。”

博雅放下筷子。

“所以,每当我在这个时节吃香鱼的时候,脑子里不知不觉就会涌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博雅左手捏起鱼头,右手按住鱼身。他拈住鱼头,慢慢掀起,把鱼头连骨一起从鱼身拿开。

“哎,这鱼骨弄得还真利索!”

博雅左手拈着鱼头连着鱼骨,碟子上留下完整的无骨鱼身。

“知道怎么弄吗,晴明?像我刚才那样,鱼骨很容易就弄出来了。”

“是千手忠辅教你的吧?”

“没错。黑川主那件事之后,他总会时时带些从鸭川捕获的香鱼到我家。”

博雅去掉背鳍和胸鳍,嚼起了鱼肉。

“是带鱼子的香鱼。”

碟子里只剩下连骨鱼头、背鳍、胸鳍和尾鳍。

“哎,晴明——”

博雅拿起杯子,眼望着晴明。

“什么事?”

“我刚才就注意到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放在那里的杯子。”

博雅用眼神示意放在一旁、一直空着的第三只杯子。

“原来是那东西。”

“为什么把它放在这里?”

“其实是有客人要来。”

“客人?”

“在你决定要来之后,对方派家人来过,说是那人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要见我一面。”

“那位客人要见你?”

“对。我跟他说了,已和友人有约在先,但对方还是说无论如何要过来,只好决定让他也来了。杯子是为他备下的。”

“那位客人是谁?”

“他嘛……”

晴明把杯子端到唇边,呷了一口酒,脸上浮现出无法言喻的表情。既似困惑,又似苦笑。

“很少见嘛,晴明,你也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啊……”

“真的挺为难。”

“为难?是你为难吗?”

“对呀。”

“他究竟是谁嘛?”

博雅饶有兴味地大声问道,身子前倾。

“这位大人亲自前来,大概是有事相求。他平时不会轻易动身的。”

“噢?”

“他要求的事往往是很麻烦的。”

“所以你要说出他是谁呀!”

“不,既然是他,就用不着我现在特地说出来了。”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到了吧。”

晴明的目光移向院子,只见一位身穿唐衣的女子站在月光下,身上带着朦胧的青光。

“晴明,是式神吗?”博雅见了,问道。

晴明微微点头,说道:“蜜夜,是那位大人到了?”

“是。”被叫作“蜜夜”的女子点点头。

“带他过来吧。”

“已经来了。”

蜜夜说话之时,有东西从她背后走出来。

“啊……”博雅见了,不由得轻呼一声。

从蜜夜身后慢吞吞地现身的,是一头身形庞大的野兽。

“老虎?!”

博雅一副要站起来的姿势。

的确是一只老虎,但毛皮的颜色却不同。老虎毛皮一般是黄色加黑条纹,但这只老虎身上却没有任何条纹图案,漆黑一团。

老虎慢腾腾地拨开黄花龙芽,从停下脚步的蜜夜身旁走过来。绿莹莹的眼珠在黑夜里像磷火在燃烧。微微张开的口中,红得像鲜血一样,长牙映着月光,一闪一闪。

这头黑虎身上,骑着一个人。这人并非跨坐在黑虎身上。他侧坐在无鞍无垫、光溜溜的虎背上,望着晴明,笑容可掬。

这是一个身穿黑色狩衣的男子。

“不必惊慌,博雅。”

晴明把自己的筷子伸向博雅的碟子。碟子里是刚才博雅吃剩的香鱼。所谓剩下的部分,也就是鱼头、鱼骨、背鳍、胸鳍以及尾鳍而已。

晴明用筷尖挑起躺着的鱼头,理一下鱼头和鱼骨,让香鱼骨成为在水中游动的姿势。

他将背鳍放在鱼骨上,将胸鳍放在鱼身左右两边,最后用筷尖挟起尾鳍,放回它原来的位置——与鱼头反向的鱼骨另一头。

晴明将筷子尖按在鱼头上,口中轻轻念咒,然后对着香鱼“噗”地吹了一口气。于是,只有头和骨的香鱼竟然就这个样子缓缓游动起来,仿佛碟子里有水在流动似的。

只剩骨头的鱼摆动着背鳍、胸鳍和尾鳍,在月光下游向黑虎和骑在上面的人。

“真是……”博雅脱口而出。

当骨头鱼接近时,黑虎就像咽喉里蓄养着闷雷似的发出低沉的咕噜声。紧接着的一瞬间——

“嗷!”老虎吼叫着,向香鱼纵身扑去。

博雅看见的东西就到此为止。

正在扑向香鱼的老虎忽然消失了踪影。夜间的庭院里,只有蜜夜和那位穿黑色狩衣的男子站立在月光下。

“嘿!”

穿黑色狩衣的男子挠挠后颈,躬身伸出右手,从草丛里抱起一只小动物。

是一只黑色的小猫。这猫小得让人以为是猫崽,但从样貌四肢来看,应该是一只成年的猫。小猫不停地呲牙咧嘴,正啃吃着什么东西。借着月光仔细一看,原来是香鱼的骨头。

“它的尾巴是一分为二的!”博雅说。

的确,那只黑猫的长尾巴尖端分成了两叉。

“那是猫又嘛,博雅。”晴明说。

“猫又?”

“就是那位大人使用的式神。”晴明若无其事地说。

穿黑色狩衣的男子把黑猫揽入怀中,满脸笑容,说道:

“我如约来到啦,晴明。”

“欢迎光临,贺茂保宪大人……”

晴明说着,他那点过胭红似的唇上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喝酒。

现在保宪加入进来,成了三人共饮。

“哎呀,真是让您受惊啦,博雅大人……”

保宪边端起杯子喝酒边说。

博雅当然也认识保宪。只是刚才事出突然,一下子没有认出是谁。

贺茂保宪比晴明更早供职于阴阳寮,历任天文博士、阴阳博士、历博士,当过主计头,现在担任谷仓院别当的职位。

当然了,博雅的官位比他高,所以保宪说话的语气颇为恭敬。

“我的确是吃了一惊,以为是真老虎出现了。”

“到晴明这里,总是希望搞点什么新意才好。”保宪显得很轻松。

“这酒怎么样?”

晴明这一问,保宪又端起酒杯喝酒。

“是三轮酒吗?很不错啊。”

晴明边往保宪的空杯里添酒边说:“保宪大人……”

“噢?”

“您今天有何贵干呢?”

保宪用不拿杯的手挠挠头,丝毫没有为难的样子,说道:

“那件事呀,真是很为难。”

“是什么事?”

“头颅。”

“头颅?”

“藤原为成看来是被一个奇特的头颅盯上了。”

“是奇特的头颅?”

“你听我说,晴明,是这么回事……”

于是,保宪开始叙述起来。

三天前,贺茂保宪见到藤原为成,地点是在清凉殿。

保宪办完事,正从渡殿走向清凉殿,迎面走来了藤原为成。

为成显得双颊消瘦,脸色憔悴。他甚至没有马上察觉保宪已在眼前。

他注意到保宪,是因为保宪先向他打招呼,叫了一声“为成大人”。

为成闻声一哆嗦,明白打招呼的是保宪,才轻松下来似的长舒一口气。

“原来是保宪大人,您有什么事吗?”为成说。

“您气色不佳啊。”

“气色?”

“是的。”保宪点点头,说道。

保宪现职虽然是谷仓院别当,但谁都知道他曾在阴阳寮任职。虽说已离开阴阳寮,却仍是阴阳师的名门贺茂家的当家,现在仍有许多弟子辈的人任职阴阳寮。安倍晴明年轻时亦师从贺茂家的贺茂忠行大人。

被这位保宪忽然来一句“气色不佳”,为成当然吓了一跳。

“简直就像刚从坟场爬出来的死人的面相啊。”

保宪这么一说,为成忽然变得一脸颓丧。

“求求您了。”

为成几乎哭出来似的。

“请您救救我吧,请您救救我……”

他简直就是把保宪当成救命稻草,抱住不放。

可是,偏偏又是在那样的地方。是在渡殿往清凉殿走的途中,在那里被他拉住可是一筹莫展。

无奈,保宪说道:

“为成大人,可要被人看见啦。”

为成放开了保宪,好像也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愧,他调整一下呼吸,说道:

“保宪大人,您看能抽点时间找个地方……”

“找个地方?”

“说实话,我这次遇上了很可怕的事情。”

“很可怕的事情?”

“是的。关于这件事,请务必给我出出主意。”

“噢。”

“关于这件事情,不是像您这样的人物肯定不行,保宪大人……”

“像我这样的?”

“阴阳师——而且还得是能力极出众的人物才成。”

“那么,去阴阳寮更好吧?安倍晴明在那边。”

“那边我刚才去了,说是他现在外出了,不在。”

“那,也不在宫里吗?”

“据我了解的情况,说他可能和源博雅大人一起,到逢坂山的蝉丸法师处听琵琶去了。”

“噢……”

“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您跟我打招呼了。”

“原来是这样。”

“可以听听我的情况吗?我真是太需要您的帮忙了。”

如此百般恳求,保宪也无法拒绝了。

“那就请您介绍一下情况吧。”

“早知道变成这样,我也不跟他打什么招呼了……”

保宪边举杯饮酒边说道。

在他盘坐的两脚之间,那只黑色的猫又盘成一团,闭目养神。

保宪喝一口酒,放下杯子。他将手指上沾带的酒在猫又鼻子前晃一晃,猫又微睁开眼,露出绿色的瞳仁,然后伸出红红的舌头,将保宪指头上的酒舔净。那指头往下一滑,轻抚猫又的喉部,猫又便很舒服似的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可是,当时为成大人面呈死相,所以我就脱口而出了……”

“面呈死相?”

“对。”

“……”

“你当时在就好了,晴明。”

“抱歉了。”

“据说你是到逢坂山的蝉丸法师处去了……”

“我和博雅大人一起到蝉丸法师那里,边弹琵琶边喝酒。”

“嘿!”保宪抬起抚弄猫又喉部的手指,挠挠自己的鼻尖。

“那,您答应了吗?”晴明问。

“为成大人的事吗?”

“对。”

“我去了。”

“在哪里谈的?”

“在车里嘛。”保宪说。

二人到为成的车子里说话,那车子停在门廊处。这是因为不想被人听见。

二人进入为成的车里,放下帘子,将其他人支开。

为成开始讲起事情的原委。

“其实,我不久前跟一个女人好上了,不时上她家的门……”为成压低声音说。

“噢,女人啊。”

“是藤原长实大人的女儿。她的名字叫青音……”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出事的那段时间挺好的,但是,有一天晚上,我跟另一个人在青音的家门口撞个正着。”

“呵呵。”

“那一位,是橘景清大人。”

“就是说,脚踩两只船,终于露馅了?”

“唉,就是那么回事。”

“然后呢?”

“但是,这是不可能退让的。我不肯让,景清大人也不肯让,青音姑娘也不知该如何选择。最终,大家说好另择日期,由青音姑娘作出一个决定,是选择我还是选择景清大人。”

“结果呢?”

“过了一天,青音姑娘派人送了一封信来。”

“哦,写信……”

“信上写着,请晚上到一条的六角堂来。”

“如果说的是位于一条的六角堂,那可是没有开放的六角堂呀。”

“是的。这个佛堂是先皇所建,预备要安放观音菩萨像,但佛像雕刻师未完成佛像就死了,最终什么也没有放,就是那样一个佛堂。”

这个佛堂也不是一所大佛堂。从入口到对面墙壁,若两手平伸向前走十步,指尖就能触到墙壁。

这样一个一直没有佛像、无人理会的佛堂,在风吹雨打之下已呈破败之相。由于一直无人使用,门极少打开,于是被称为“不开的六角堂”。

“要你去那里?”

“对。信上要我单独前往。”

“于是,你就去了?”

“是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为成说。不知不觉中,为成对保宪说话的语气更加恭敬了。看来是把希望寄托在保宪身上了。

昨天,为成是在晚上出门的。牛车来到六角堂前,为成吩咐随行的人明天早上来接,然后就让牛车回家了。

六角堂中似乎点着一两盏灯。

为成进了六角堂,见青音姑娘和橘景清坐在那里。

“原来不是约我一个人……”为成说道。

“为成大人,看来我也要向你说同样的话。”景清说。

为成像听不见景清的话似的,转向青音姑娘问道:

“姑娘,您今晚特地召我来这样的地方,是要玩什么游戏呢?”

木地板上铺着晕圈式印染的垫子,恐怕是日间预备的,青音姑娘坐在垫子上,静静地微笑着。

有两盏灯火。木地板上甚至备好了酒瓶和杯子。

三只杯子。

此外别无随从人等。大概青音也好景清也好,都把随从遣回家了吧。

若在这样的地方遭到盗贼袭击,绝对无从抵抗。用这种方式召人见面,这位大家闺秀也真是疯得可以。

但是,正是她这种性格吸引了我,恐怕景清也是这样吧。为成心想。自己偶尔会和景清在赴幽会时撞车。说不定,就是这位姑娘故意这么安排的。

为了今天晚上的一幕……自己也好景清也好,要按照这位姑娘的意思,上演一场二男争一女吗?至少自己产生了这种想法,所以话里用了“游戏”这个词,特地要青音姑娘和景清明白。若依她的意思,最终选中了自己,这当然是可喜之事。

总之,今天晚上的事若为出入宫中的人所知,一定会传言满天飞。为成心想,作为传言中的出场人物,可要尽量扮演好角色。

如果这是青音姑娘早有预谋之事,自己和景清就是她选择的出场人物。想到这一点,心里就很来劲。

“喂,来吧,来吧!”

景清也再次点点头。

“今夜究竟预备了什么消遣?”

被为成和景清催问,青音姑娘展露出灿烂的笑容,说道:

“今天晚上是满月啊。”

“满月?”发问的是为成。

“不拿灯火也可以走夜路呢。”

“你是说,我们从现在起要走夜路?”景清问。

青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说声“请吧”,示意二人拿起酒杯。

待二人取杯在手,青音拿起酒瓶,替二人把酒杯斟满。

看着为成和景清一饮而尽,青音说道:

“从这里到船冈山的途中,有一座首冢,二位知道吧?”

“当然知道。”

“我知道。”

二人点头。

这座首冢埋有五颗头颅。

大约二十年前,发生了藤原纯友之乱,这次动乱被小野好古等人镇压,纯友被诛杀。这是天庆四年的事。

但是,余党落草为寇,为祸伊予、赞岐、阿波、备中、备后,连京城附近也不时波及。朝廷派追捕使搜寻,最后,捉获首谋者五人,押送回京城,判以死罪。

五人在鸭川河滩上被埋至颈部,连续十天不给吃喝。每天都把食物运到他们面前,但只给看不给吃。食物放在面前的地上,香气可及,却不能进入腹中。

“求您给一口……”

“就算以后砍头,现在也给点吃的吧!”

“好饿呀。”

不管他们怎么哭求,也不给一口东西。

在他们面前,狗和乌鸦吃掉了食物。狗啃去犯人们脸上的肉,乌鸦啄食他们的眼睛。

犯人们活了整整十天,简直不可思议。这十天里下了三次雨,总算给他们润了喉咙。如果不下雨,恐怕撑不过七天。

到第十天,才把他们挖了出来,就地斩首。

有人害怕犯人们死后作祟,就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丢在他们跟前,吆喝道:“嘿,吃饭吧!”

就在犯人们以为是饭,伸出头去吃的时候,他们的脑袋被砍了下来。

被砍下的头颅全都滚向石头的方向,据说竟有一个头颅咬住了那块石头,双目圆睁。

这样做是为了不使犯人们的心思落在行刑的差役身上,而是落在那块石头上。这样,犯人们便不会记得砍头者的面孔,也就无从作祟——这是差役们的想法。

埋了尸首,做个坟冢,将那块石头放在上面。

但是,据说有人夜晚经过那座首冢时,至今仍能听见从坟冢里传出来的声音。

“好饿呀……”

“好饿呀……”

“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谁的肉都行,给我吃吧……”

“好饿啊……”

“好饿啊……”

“嗷嗷……”

“嗷嗷……”

据说这样的声音会对路过的人紧跟不舍。当然,这只是传说。为成和景清都没有亲耳听过这样的声音。

“那个首冢关我们什么事呢?”景清问道。

“我希望二位今晚到首冢走一趟。”

青音孩子气地说道,脸上挂着微笑。

“这简直就是《竹取物语》的故事嘛!”

说这话的是博雅。

在听保宪叙述事情经过的时候,博雅脱口说了这么一句。

青音姑娘以此来考验为成和景清。首先,二人中的一个先离开六角堂,他须走夜路前往首冢,然后再返回这里。作为真正抵达了首冢,而不是半途而返的证据,必须把冢上那块有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石头带回来。接下来,第二个人就带着这块石头出发,把石头放回原来的位置。

“第二天早上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发,看看那块石头是否已放回去。”青音姑娘这样说,“我青音便属于能做到这件事的人。”

“如果两个人都能做到,那怎么办?”发问的是为成。

“哟,那就再想一个考验的办法吧。”青音姑娘兴致勃勃地说。

听到这儿,博雅便说,是和那个《竹取物语》的故事相似。

这个《竹取物语》的故事,又以《赫映姬》之名广为人知。从月亮下来凡间的赫映姬,遇到五名贵公子求婚。对这些男人,赫映姬预备了几道难题。

赫映姬要石作皇子去取大佛用过的石钵,要车持皇子去取蓬莱的白玉枝,要右大臣阿部御主人去取火鼠裘,要大纳言大伴御行去取龙头上的五彩玉,要中纳言石上麻吕去取燕窝中的子安贝。

“我将是达到要求的人的妻子……”

在晴明和博雅自由地呼吸着京城空气的这个时期,《竹取物语》的故事和汉文书籍一样,是宫中的通用教养书籍之一。

“这种做法,倒是青音姑娘的一贯风格。”晴明说。

“那么,他们两个都去了吗?”博雅问。

“噢,去了。”

保宪用右手食指梳理着猫又的喉咙周围,答道。

以抽签来决定谁先去。青音姑娘手握预先准备好的小石子,二人选答是在哪一只手中,答中者先行。

猜中的是景清。于是,景清先出门而去。

为成在六角堂和青音姑娘边喝酒边等待,但总不见景清的踪影。

离理应回来的时间又过了很久,景清还是没有回来。虽说半途上要走山路,但并不是难以辨认的路径。

拉起板窗朝外望望,美得令人叹息的满月当空高悬。如此月明之夜,即使没有灯火也能走夜路。

是途中被鬼吃了吗?或者遇上了强盗?或者是被首冢中的犯人之灵攫住?又或者——

“是胆小害怕,溜掉了吗?”

为成手端酒杯,喃喃自语。

即使景清不玩了,也不算为成获胜。要取胜的话,为成必须亲自前往首冢,把那块石头带回来。但是,如果自己外出,就要把青音姑娘单独留下了。虽然是她一手安排这件事,她也会感到害怕吧。

说不定她会放弃这游戏,要我不要去。

如果是青音自己提出中止游戏,为成当然没有必要再去,这场较量也就是为成不战而胜了。

不,如果我说要去,青音姑娘一定会要求中止游戏。

“姑娘呀……”满有把握的为成放下酒杯,“景清回来得太迟了,我去看一下情况吧。”

“噢,好的。”青音姑娘说得很轻松,“我也正想请为成大人去取石头,再顺便看看景清大人那边情况怎么样呢,你这样说,真是太好了。”

青音这么一说,为成就没有退路了。

“如果我带回了石头,这场比赛就算我取胜了吧?”

“当然。”青音点点头。

为成在赶路。

夜路。

终于来到了船冈山前,开始上山,因为月光清朗,夜间的山路比想象中要容易走。

但是,尽管路好走,晚上前往首冢到底是一件别扭的事。内心不免害怕。

景清那小子——

“开溜了吧。”为成自语着。

大概他在附近安排了一辆牛车吧。把牛车喊过来,乘车回家去了。肯定是那么干的。

咦,这不会是设计好的一部分吧——

也不妨这么想。可能景清和青音合谋,要耍什么花招。但即便真是那样,自己也无从识破。总之,只能走一趟了。

坡道上,树梢从左右两边伸过来,遮挡了一半月光。四周一片昏暗。好几次绊在树根或石头上,又有几次绊倒在地。

又一次绊倒了,一只手撑住地面。目光不经意地向前瞄瞄,看见一件东西——

一个人倒在那里。

站起来,走近仔细查看,果然是个人,而且已经死去。那身衣服倒是眼熟。

“是景清大人……”

为成脱口而出。

倒在那里的人,的确就是不久前离开六角堂的橘景清。

不过,用手去摸一下,感觉景清的衣服湿乎乎的。触碰过死者衣服的手指头黏糊糊的,一股腥味扑鼻而来。

是血。

为成大吃一惊。

再仔细看看,这具遗体没有了头颅。

为成用手去摸衣服,觉得遗体又薄又扁。手上黏糊糊,却不知摸到的是哪一块,还觉得特别硬。

衣服里是空的?!

景清的遗体几乎只剩下骸骨。

“天啊!”

为成惊呼一声,想站起来,但无法起身。他吓瘫了。

他双手和双膝着地,打算像野兽一样爬着逃走。想逃脱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总之要逃离那个地方。

爬着爬着,右手触到一件东西。他不假思索地一把抓过来一看,是一截肘部以下的残肢。

正是景清的右手。

“哇!”

为成惊叫一声,想把残肢抛开,但自己的手指深深地抠着那截残肢,无法甩脱。

而且,好沉重。似乎景清的右手还抓着什么东西。一看,那是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石头。

啊,这就是那块石头嘛——为成心想。

看来,景清已去过首冢了。然后才在归途中惨遭不测的吧?

为成好不容易才直起身来。他极力抑制着双膝的颤抖,迈开了步子。很想撒腿就跑,可脚下直打战,实在是跑不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为成左手竟然握着那块石头,拿着它一步步走。

要尽快往前走。尽快远离此地。

因为景清的手也不放开那块石头,也就是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为成握着石头,而石头上拖带着景清的残肢。等于为成拎着那只断手在走。

即便只是步行,也累得膝弯腰折。不过,拼了命也不能停。

为成几乎没有觉察到自己是提着景清的断手在走。

必须把这块石头拿到青音姑娘那里去——他的思维似乎停顿在这个念头上。

走啊走。月光洒满一路。为成热泪长流。

正当此时——

有一个声音传过来。

声音很小,是硬东西和硬东西相碰撞的声音。

咣!当!咣!

不止一两个东西。

咣!咣!当!

是从身后传来的。那声音从身后逼近来了。

随着它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大了。

好可怕啊。

为成觉得恐惧,但不敢回头看。

正要大喊一声向前冲,左手忽然被拽向一旁。一阵战栗传到手上,仿佛钓到一条大鱼那种感觉。

为成往自己的左手瞥了一眼,随即发出一声惨叫。

两个头发蓬乱的脑袋咬住为成拎着的景清的右手。这两个头颅正在左右晃动,如同野狗在撕扯肉块。

他不禁松开手,猛地把景清的断手扔了出去。

“哇!”

为什么会把那残肢带到这里来呢?为什么没有在途中扔掉它?

什么石头不石头,管它呢!青音姑娘什么的,已抛到九霄云外。

“好饿啊……”

“好饿啊……”

这样的声音传了过来,低沉而不祥。是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竟然想抢走我们的食物啊!”

“这可是事隔二十年才有的食物啊。”

抬头望去,只见月光之下,几个头颅飘浮着,盯着为成。

“为成……”

有声音传来,是熟悉的声音。

仔细一看,那些头颅之中有景清的头,景清的一双眼睛怨恨地望着为成。

“你打算自己带回石头,跟青音姑娘成其好事吗,为成……”

之后的事情,为成就记不得了。

“哇!”

他喊叫着拔腿飞奔。

跑啊跑啊,他终于回到了六角堂。

“姑娘,姑娘啊!”

为成关上门,把吊起的板窗也拉了下来。

“啊,为成大人,为什么这样慌张?”

“景清大人被那些头颅吃掉了啊!”

已经口干舌燥的为成说道。

“哎呀——”

为成望着微笑的青音姑娘,不觉汗毛倒竖。

坐在眼前的青音姑娘,身体与头部所朝方向竟然不一样!

青音姑娘身体明明背向为成,脑袋却面向为成。如果是扭头面向这边,肩背也多少要转过来,可此时只有头部转向这边。

直到此时,为成才发现情况不对头。青音姑娘坐着的地板上,有一圈东西正在扩散。

是血。

“这是怎么回事?”

青音姑娘的头颅在灯光映照下轻悠悠地飘浮起来。她所穿的唐衣皱成一团,掉在晕染的垫子上。

“哇!”

为成大叫一声,冲了出去。

他跑向飘在空中的头颅,抓住青音姑娘的头,向尚未关闭的板窗跑去。

“为成大人,你干什么?”

为成将发出斥责声的青音头颅掷出窗外,把板窗关上。

他扔出那头颅时,右手的一截手指被咬掉了,但还是庆幸及时把头颅丢到外面去了。

没等他松一口气,又有一个重物砸在板窗上。大概是哪个头颅在撞击板窗。

“为成大人,请把这板窗打开!”

“把你的肉给我吃掉!”

“好饿呀。”

为成胆战心惊地透过板窗的缝隙向外窥探,在月光的映照下,发现好几个头颅在飞舞。

为成流着泪念起佛来。幸亏那些头颅没有办法打开门和窗,没过多久,东方的天空渐露晨曦。

“糟啦,天要亮啦。”

“怕什么,我知道为成家在何处。”

是景清说话的声音。

“我也知道!”

青音的说话声也传了过来。

“今晚再去他家吧!”

“好!”

之后,外面安静下来。

太阳照进六角堂时,为成已经等不及车来接他,便逃之夭夭了。

“噢,那天中午,在清凉殿的渡殿,为成大人和我正好碰上了。”保宪说。

“原来是这样。”

晴明点点头。

“这三个晚上,我都保护着为成大人免受那些头颅的攻击……”

“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唉,太麻烦了,晴明……”

“麻烦?”

“如果光是防止那些头颅的攻击,在他家宅几个适当的地方贴上符咒,放下板窗就足够了。”

“今天晚上呢?”

“我放了四张符咒,虽然不太放心,但不打开板窗的话,应该没问题吧。不过……”保宪欲言又止,望望晴明,“天天晚上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啊。”

“保宪大人,您让那些头颅从此不再出现,也不成问题吧。”

“那是当然。”保宪点点头,“该怎样做才好,我也想了好几种方法。在实施方面应该没有问题,可是……”

“可是?”

“你很清楚,晴明,我对麻烦事是实在做不来。光是想出那些办法,我已经疲惫不堪。趴在地上找东找西呀,四处奔走呀,找人说好话之类,我做这种事特别差劲。”

“的确。”晴明苦笑着。

“派人到首冢和六角堂,找回景清大人和青音姑娘的遗体,运回各自的家,光是这些活儿,我已经想找个人交出去了。现在还没有明说,但景清大人和青音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应该很快会传开吧。”

“我想也是。”

“我希望在闹得满城风雨之前把事情解决。”

“解决?”

“晴明,你代我干,怎么样?”

“我代你?”

“对呀,这事情原本也是冲你去的,我好歹也给你完成一半了,剩下的你来做吧……”

“由我来?”

“没错。”保宪若无其事地端起酒杯,往嘴里送。

“首冢那边怎么样了?”晴明问。

“我没有去那里,据说有五个头颅巧妙地从土里溜出来了。”

“上面放的那块石头,似乎写着什么东西?”

“据说写着两个字。现在那些字也已经消失了……”

“好像是二十年前,净藏上人写的字吧?”

“正是。净藏上人在将门之时和纯友之乱时,都作了大威德法,以降魔伏灵。”

“净藏上人现在是在东山的云居寺吧?”

“怎么,晴明,你连这些都知道?剩下的事真的能独力承担啦。”

“要做倒是能做……”晴明苦笑着。

“怎么啦?”

“那块石头现在在谁手里?”

保宪听晴明这么问,便把右手的酒杯放在地板上,把空出来的手伸入怀中。

那只手再抽出来时,握着一块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石头。

“在这里。”

“您都安排周到了,我也没法不干啦。”

“拜托。”

说着,保宪又伸手去拿酒杯。

“那样就行了?”

说这话的是博雅。他们在藤原为成的大宅里。

外廊的木条地板上,站着博雅的家人实忠。房檐下倒吊着一条死狗。这是实忠跑遍京城才找回来的遗骸。

“行了。”晴明点点头。

强烈的气息扑向站在庭院里的晴明和博雅。这是由于向狗的遗骸浇了刚捣好的葱汁。

“就这样,我们只需等到晚上就行了。”晴明说。

夜晚,晴明和博雅在昏暗中静坐。

板窗都拉下了,也没有点灯。只有藤原为成急促的呼吸声。

实忠半跪在吊着死狗的屋檐附近,把耳朵贴在板窗上。

“我听见有动静。”实忠说道。

不久,那些声响也传入了博雅的耳朵。是牙齿咬嚼的声音。

声音逐渐挨近过来。

“好饿呀……”

“好饿呀……”

“为成大人今晚还是贴符咒、关板窗,待在里边吗?”

听得见这样的说话声。

不久,又传来异口同声的说话声:

“咦,这里有肉!”

“是狗肉!”

“是肉!”

马上,那变成了野兽贪婪地大啃猎物的声音。

“博雅,你看——”

听了晴明的话,博雅从板窗的缝隙向外张望,只见月光之下,飘在空中的七个头颅扑在倒吊在房檐下的狗尸上面,正啃食着死狗的肉。

“好惨啊……”博雅喃喃着。

头颅们咬住狗的尸体,吃着上面的肉,而他们吃的肉却全都从头颅下方掉到了地上和外廊内。

六角堂的地上掉的那些肉,也可能是经过撕咬后的青音姑娘的肉吧。这样一来,肉等于没吃,肚子根本填不饱。

“嗷嗷,好饿啊……”

“好饿啊……”

“怎么吃也吃不饱啊。”

听得见头颅们的说话声。不久,传来了令人心悸的声音。

是啃骨头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这样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接着,传来了头颅从各处撞击房子的声音。

“请开门!”

“请让我们吃肉!”

“为成大人……”

“为成大人……”

喊叫声持续了整个晚上。

将近早晨的时候,四周忽然静了下来。

等太阳升起,众人走到室外,只见整个屋檐前一片狼藉。

“唉,走吧。”

晴明催促博雅和实忠。实忠肩扛锄头。在三人前头,一只白狗嗅着气味领路。

“它在追踪葱汁的气味。”晴明说。

不久,白狗来到离为成家不远的一所独立的房子前,钻进架空的木地板下狂吠起来。

“过去吧,实忠。”

晴明这么一说,实忠便拿起锄头钻进架空的木地板下面。

从下面传来了用锄头掘土的声音,不久,就听见实忠喊道:“找到了。”

他从架空的木地板下挖出了七个头颅。五个是旧的,两个是新的。新的就是青音和景清的。

“这样就解决啦。”

晴明轻轻地说了一句。

“哎呀,那实在是惊心动魄的一幕啊。”

博雅放心似的长舒一口气。

青音和景清的头颅被葬在一起。

五个头颅被埋入原来的首冢,那块石头由净藏上人重新写上两个字,放在冢上。

也许是因为把大批食物和头颅一起填埋,自此以后,夜间在首冢附近走过的人就再没有听见奇怪的声音了。

浅斟低酌。

地点是晴明家的外廊内。晴明、博雅、保宪三人在座。

像前不久的那个晚上一样,保宪盘腿而坐的两脚之间,睡着那只蜷成一团的猫又。

保宪伸出手指在酒杯里浸一下,然后将指头伸到猫又的鼻尖上晃晃,看似睡得正香的猫又微睁开眼,伸出红红的舌头舔舔保宪的指尖。

“哎,晴明,上次那件事情你干得挺漂亮嘛……”

保宪一边让猫又舔酒一边说道。

“哪里哪里,只因您保宪大人把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啊。”

晴明答道,丹唇含笑。

“不过,那情景真是够凄惨的……”

博雅记忆犹新地说。

“狼吞虎咽,肚子怎么都饱不了。虽说是死不瞑目造成的怪事,但所谓人性,的确也有这样的一面啊。”

“嗯……”

“想到那惨死的模样就是人的本性,不禁让人又觉得可悲,又觉得可怜。”

博雅打住话头,目光投向庭院,仿佛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夜幕下的庭院,外观已尽呈秋色。

静候冬天来临的院子,在月光下缄默着,纹风不动。

“我可以吹一曲笛子吗?”

博雅说着,从怀里摸出叶二——从朱雀门鬼手上得来的笛子。

他将笛子轻贴唇边,吹起来。旋律像一条发光的美丽飘带,从笛子滑出。

笛声在月光下延伸,扩散到清秋的庭院。

月色和笛声溶化在秋之庭院。无法区分何者是笛声,何者是月光。

坐在廊下的博雅的气息,连他的肉体本身,仿佛都溶化在天地之间。

“了不起……”保宪不禁发出赞叹之声,仿佛是喃喃自语,“这就是博雅大人的笛声呀……”

晴明默然倾听,他让笛声穿透自己的肉体,溶化在天地间。

笛声不绝如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