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博雅

夜色降临,皎月当空。

总算出了梅雨季节。

云卷云舒,离满月还有不少日子,透明得让人惊诧的浩瀚夜空中,挂着一轮如饱满的青瓜般的月盘。

月光从檐头照射进来,月光下,安倍晴明与源博雅正在畅饮。

在外廊内,两人坐在地板的蒲团上,手擎酒杯,相对而坐。晴明的右手边,在博雅看来是左手边,是庭院。

奇妙的庭院。看上去好像从来没有收拾过。

鸭跖草开着蓝花,绣线菊、红瞿麦、紫斑风铃草、早开的桔梗花等,花事正闹。

荑草也好,花卉也罢,那边一丛,这边一簇,或是叶茂茎深,或是花蕊绽放。

全都是些野花野草。

就好像是把原野的一部分,原封不动移到庭院中似的,与遍照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所有的鲜花蔓草上,白昼的雨水尚未干透,又承载了夜露的滋润,更显得风姿宜人。

比雾气还细微的雨丝,在微风中飘动着,滋润着散布在庭院四处的芜草。

月华从天而下,清辉洒落其间。

夜露吸着清辉,在黑暗中闪着珠光,看上去仿佛天上的星辰降临凡尘。

萤火虫的光亮,一点,两点,三点……

夏天的蛩虫在夜晚的草丛中,鸣啾数声。

博雅凝视着庭院,表情仿佛沉醉了一般,却不是因为酒力。

晴明背靠着一根廊柱,支起右膝,膝上是擎着酒杯的右手。

他身披白色狩衣,不时把杯子凑近唇边。

左边,放着一只木箱,晴明左手搭在上面。

两人言辞寥寥。

好像在晴明与博雅之间,根本不必勉强地没话找话,这个样子就能充分地交流。

就这样过了一阵子。

“喂,晴明……”

若有所思的博雅终于开口。

“你好像又有举动了。”

“又有什么?”

“听人说,你在广泽的宽朝僧正那里,用柳叶就把乌龟与蛤蟆送走了。”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晴明若无其事地说。

“在宫里,公卿们可把这件事传遍了。”

“真是流言疾如风,博雅,竟然都传到你的耳朵里了。”

“他们有人十分害怕。虽然你说会供养它们,可是,万一归天的虫豸作起祟来该如何是好呢?都有人来向我打听了。”

当时,提起虫豸,并非单指昆虫,还包括蜘蛛等节肢动物,以及蛤蟆呀、蛇蝎呀等等,总之是一种笼统的称呼。

“放生不就行了?”

晴明把杯子放在廊沿上,凝视着博雅。

“虫豸是不会作祟的。”

“哦。”

“其实呢,博雅,它们并没有丧生。”

晴明情绪怡悦地微笑着。

“什么?”

晴明拿开搭在木箱上的手,把箱子推到博雅跟前。

“这是怎么回事?”

“打开看看吧。”

晴明这么说,博雅就把杯子搁在廊沿上,伸手打开木箱的盖子。

他朝箱子里望去。

或许是灯盏放在地板上的缘故,箱子里面看不清楚。

不过,里面确实装着什么东西。

而且,里面的东西还在蠢蠢欲动。

“是什么?”

博雅把箱子提起来,对着月光,再次向箱子里面打量。

箱子比想象的要沉。

“晴明,这是怎么回事?”

“看见了吗?”

“蛤蟆和乌龟?”

“正是。”

“不是说你在遍照寺把它们都压烂了吗?”

“没有的事,根本没压坏。”

博雅仔仔细细地瞧着箱子里面。

“还活蹦乱跳呢。”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的,低语道。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

“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谓虫豸,也是有生命的东西。轻易就把它们杀死是绝不应该的。不过,我也不希望那些公卿们到处散播流言蜚语。”

——晴明也并不怎么高明嘛!

——要他在蛤蟆身上一试身手,他竟然临阵逃脱了。光是嘴上说得好听。

“如此这般的流言在坊间乱传的话,我的事就难办了。”晴明淡淡地说。

“可他们都说,确实看见龟甲裂开了,蛤蟆也给压烂了。”

“我施了咒。”

“咒?”

当时,晴明对公卿们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要是使用方术,只要这么一片柔软的柳叶,也可以把你的手压烂。”

“当时,他们中了我的咒。”

“宽朝僧正难道也……”

“宽朝僧正怎么可能被那种咒弄迷糊呢?宽朝大人可是把一切都识破了。”

“那么……”

“柳叶飞落在乌龟与蛤蟆身上,确是事实。不过,乌龟与蛤蟆变成那样,只是我用咒让公卿们那么看而已,其实根本没有压坏它们。”

“那么,这里的乌龟与蛤蟆是……”

“就是在遍照寺的庭院里,每天聆听宽朝大人诵经的乌龟与蛤蟆啊。我想把它们当成式神使用,就跟宽朝大人说了,把它们领来了。”

“这么说,宽朝大人确实一切都了然于心。”

“所以他才把它们送给了我。”

“是这样啊。”

“就在你来之前,从遍照寺过来人,把它们送来了。”

“原来是这样啊。”博雅感慨不已地点点头。

“博雅,你把它俩放到院子里吧。”

“就这两个小家伙嘛。”

“嗯。院里有水池,它们在那里也可以活得自在些。”

“明白了。”

博雅点点头,把木箱搬下外廊,扶着箱沿,把它们倾倒出来。

从箱子里出来一只蛤蟆与一只乌龟,不一会儿,就隐身于草丛间,不见了踪影。

博雅目送着它们,把箱子重新放到外廊内,视线又转向晴明。

“你这人真滑头。”

“哪有啊。”

“如此一来,那些公卿们,好一阵子都在你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那正是我的用意嘛。”

晴明拿过酒瓶,朝自己的杯中斟满了酒。

他把杯子捧到嘴边,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

“味道越来越好啦,博雅。”晴明说。

“今天来了一位客人。我托客人带来的童子去沽酒。不知怎的,他们倒是带来了滋味越喝越醇的好酒。”

“这酒确实不错。”

如此一对一答,博雅也忙不迭地举杯近口。

他们酣畅地饮着酒。

不知不觉,一只瓶子空了,喝到第二瓶了。

这时,云团四散开来,漆黑透明的夜空渐渐显露出来,穹宇里星星闪烁着光芒。

月辉愈加皎洁,在月亮旁边,云头漫卷着朝东飞渡。

“好一轮明月呀。”博雅把杯子放下,轻声叹道。

“是啊。”晴明没有点头,只是低声应道。

萤火虫的清光不时飞掠而过,像是在安抚庭宇间的晦暗似的。植物散发的浓郁气味,融化在空气中。

“晴明……”博雅出神地望着庭院。

“说真的,季节这东西,确实是不断变化的呀。”

“为什么说这些,博雅?”晴明凝视着博雅。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感慨而已。”

“感慨?”

“也没什么。我感慨的是,时间啦,季节啦,这些不断更迭变化的东西。”

“是吗。”

“你看,晴明——”

“什么?”

“这庭院啊。”

“庭院?”

“眼下难道不是一片丰茂吗?”

所有植物的叶子、根茎、花朵等,都吸足了水分,水灵灵、娇滴滴的,尽情舒展着。

“看到这一情景,我不禁更加觉出人的可怜了。”

“人吗?”

“是啊。”

“为什么?”

“眼下美丽动人的叶子和花朵,到了秋天,就会凋零枯萎。”

“唔,是这样。”

“如今它们是盛极一时,可不久之后,这些芊草也好,鲜花也罢,都会枯萎衰败,想想它们那时的样子,不知怎的,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受,觉得特别凄凉,不禁心生怜惜。”

“嗯。”

“人也是一样啊,”博雅说,“人也会变老。”

“嗯,是会变老。”晴明点点头。

“即使再英姿勃发的人,上了年岁,脸上也会皱纹横生,面颊松弛下垂,腹部松松垮垮地下坠,连牙齿也会脱落——”

“是这样的。”

“就连我自己,也不会一直年轻。我也一样会走向衰老。这些我都了然于心。”

“哦。”

“古歌中就有‘物哀胜悲秋’的佳句……”

“是啊。”

“不过,晴明,此时此刻,我倒另有一种异样的感受。”

“什么样的感受?”

“就像刚才讲的,比起草木凋零的秋天,反倒是春天和夏天花草旺盛的时节,让我更能感受到物哀之情。”

博雅擎杯在手,凝视着暮色中的庭院。

时令正是初夏。

不知不觉间,梅雨将逝的气息,充盈着整个暗夜。

“草木萌生,花蕾绽放,值此时节,我常会唏嘘叹息。”

终将枯败的芳草。

终将凋萎的花朵。

“我这是怎么啦,晴明……”

博雅没有把酒杯送到嘴边,而是放下酒杯,低语说。

“别笑话我啊。此时此刻,我觉得世间万物都令人不胜怜惜。”

博雅沉默起来,他在留神倾听。

夏虫在鸣唱。

夜风在轻拂。

“听到虫鸣,就觉得虫子可怜。轻风呀,空气中的香气呀,这过道上的旧痕呀,杯子的重量呀,目睹之事,鼻嗅之香,手触之物,耳闻之声,舌感之味,所有的一切,都叫人无比哀怜。”

晴明没有取笑他,眼角浮现出温柔平和的神情。

“喂,晴明,你没有这种感受吗?”

晴明嘴边眼角仍带着笑意,那是一种令人困惑、叫人哀悯、难以言表的微笑。

“博雅呀,你生性太忠厚了。”晴明说。

博雅的语气冷峻起来。

“老实忠厚,你是说我吗?”

“是啊。面对这样的你,我总是惊讶不已,甚至难于找到恰当的回答。”

“现在就是这样吧。”

“没错。”

“晴明啊,你呀,你不觉得这种说法太无情了吗?”

“无情……”

“是啊。”

“没有的事。我一直在想,能遇到你真的不错。”

“遇到我?”

“你是我的酒友啊。”

“酒友?”

“正因为有你在这儿,我才会跟人世间紧紧联系在一起。”

“跟人世间?”

“是。”

“晴明啊,你这样说,不是意味着你不属于世间吗?”

“有这种味道吗?”

“有啊。”

博雅又把放在廊沿上的酒杯拿在手中,一饮而尽。

他把空空的杯子搁在地板上。

“好不好,晴明?”博雅说,“这话都成了我的口头禅了。我想,哪怕你真的不是人,我博雅仍然是你的好朋友。”

“哪怕我是妖怪?”晴明的语气半带揶揄。

“对于这一点,我真的是说不清道不明,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博雅像是逐一搜索着自己心中的词汇似的,一字一顿地说。

“晴明就是晴明吧。”

“……”

“哪怕你不是人类而是别的什么,就算你是妖怪,你还是你呀——”博雅一本正经地说,“晴明啊,我有时倒是想,我要是你就好了。”

博雅凝神望着晴明。

空空的酒杯,没有再斟满。

“晴明啊,我这个人,是有自知之明的——我自己跟别人有些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那是无法言喻的。虽然说不清楚,可跟你在一起时,又觉得无从隐匿。”

“什么无从隐匿?”

“我自己呀。在宫里,总觉得披上了铠甲一般的东西,把自己完全遮蔽起来了……”

“嗯。”

“跟你如此相向而对,把盏畅饮时的博雅,才是真正的博雅。”

博雅说道:

“你为人身,我们一起欢饮;若你非人,我也不会不跟你一道饮酒叙欢。只要你是晴明,我们就会一起痛饮,就是这么回事。仔细考虑起来呢……”

“真是条好汉啊,博雅!”

晴明脱口而出。

“别笑话我好不好,晴明——”

“根本不是笑话你。是赞美。”

“哦……”

博雅点了点头,显得十分认真。

“我怎么感觉不到是被人赞美呢。”

往常,当晴明说他是好汉时,博雅总是这样回答。有时他甚至会说:“你这样是不是说我跟傻瓜一样啊?”

而今晚的博雅充满信心地望着晴明。

“把话题收回来吧。”

他一边说,一边在空空的杯中斟满了酒。

“话题?”

“不是吗?我开始的话题是,边饮酒边欣赏庭院风景,不由得心生眷恋。”

“怎么讲?”

“比方说吧,如果有一位值得怜惜的人陪伴在身边——”

“真有吗,博雅?”

“我不是说假如嘛。”

“如果在这里又怎样?”

“此人年事已长。脸上皱纹堆累,从穿戴在身的衣饰随便望去,便可发现她已筋松肉弛,浑身无力……”

“嗯。”

“而最清楚这一点的,正是她本人吧。”

“也许吧。”

“原先不可方物的曼妙丰美,渐渐离她远去……”

“嗯。”

“怎么说呢,这种感觉是年少轻狂、风华正茂时无暇思考的。而正是这一点,令我尤其觉得可怜可哀。”

“还有皱纹……”

“是啊。”

“嗓音沙哑了,面颊肌肉也松弛了?”

“嗯。”

“……”

“此人面对日益老去的自己,心中怀有凄清悲凉之意,这种悲哀之情,更令人觉得无比怜惜。”

“哈哈。”

“或许,这正是因为我行将老去吧。”

“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晴明?”

“你指什么?”

“身姿美丽迷人啊,肌肤圆润可爱呀,都会一去不返。或许正因为如此,世人才认为红颜最堪怜。”

“呵呵。”

“身姿迷人啊,美艳照人啊,都仅仅是觉得伊人堪怜时的借口吧——”

“喂——”晴明紧盯着博雅说,“奇怪呀。”

“哪里怪了,晴明?”

“你莫不是有了意中人?”

“意中人?”

“依我看,还是一位令你心动的佳人呢。你是不是喜欢了哪位女子?”

“不是。那是另一码事。”

“怎么不是一码事呢?若是另外的女人,你会挂在心上吗?”

“别着急嘛,晴明——”

“我着急?”

“我呢,还根本没有握过对方的手,就连姓甚名谁也无从得知。”

“还不是有嘛。”

“跟有没有之类还是不一样的。因为她家居何处,我也一点都不知道。”

“到底是有呀。”

“……”

“原来真有其人呢。”

“过去的事了。”

博雅微微泛红了脸膛。

“多久的过去?”

“十二年了。”博雅说。

晴明愣住了。

“那么久远的事?”

“嗯。”

“可是,博雅,你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因为她从未说过她的名字。”

“你没有问过?”

“我问过。”

“是不是问了也没有告诉你?”

“是。”

“到底怎么回事?”

“都是因为笛子。”

“笛子?”

“晴明啊,我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想吹吹笛子。”

“明白。”

“比方说,在一个像今晚这样明月皎洁的夜里,我会独自一人行至堀川,在河边吹笛,以至通宵达旦。”

“会吧。”

“春宵山樱摇曳,花簇上方明月高悬。此情此景,时常令我心潮难平。不知怎的,内心会觉得无比凄苦,不吹吹笛子便难以忍受。”

“这么说——”

“十二年前,正好是这样的一个夜晚。”

“呵呵。”

“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野樱花开始飘落——”

博雅未带随从,带着笛子走到户外。

博雅官三位。

作为继承了高贵血脉的殿上人,在夜静更深时分,不带一个随从就步行外出,在博雅这种身份的人来说是极其罕见的。

可对博雅而言,却是再寻常不过了。

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就是这样。

在堀川桥畔,博雅在月光中吹着笛子。

是横笛,又名龙笛。

春宵恼人的轻风拂来,河水的潺潺声在幽暗中轻轻回响。

博雅忘情地吹着笛子。

笛音透过月光,直朝高空飞去。

音色仿佛肉眼可见一般,闪亮透明。

月光与笛音在天宇内融成一体,哪里是月光,哪里是笛音,已浑然莫辨。

博雅是吹笛高手,再没有比他更得上天青睐的乐师了。然而,虽然拥有四溢的才华,他并不以此自诩。

因为博雅自身,就是一种乐器。

可以是笛子,也可以是琵琶。

不管是怎样出脱于世间的名品,对身为名贵乐器这一点,乐器往往是不自觉的。

即使身为世间罕有的珍贵乐器,博雅对自身作为乐器的禀赋也是浑然不觉。

不过,这种名为源博雅的乐器,是一种不弹自鸣的乐器,是不需要演奏者的。尽管任由心灵翱翔好了,它自会鸣唱不已。

若天地间有动静,博雅这一乐器自会产生感应。

心灵若在悸动,则会听任心之所思,颤动乐弦。

当季节变幻,内心有所摇摆,博雅这种乐器会自然奏出其中的乐章。

欲罢不能——

凄苦不堪——

就乐器自身而言,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了。

博雅吹起笛子,就是这一欲罢不能的乐器自身,主动奏响了乐曲。

博雅就是一支笛子。

置身于月光中的笛子,由于无法忍耐月光的清辉,自身开始奏鸣起来。

对博雅自身来说,根本没有正在吹笛子的感觉。

变幻不停的季节感与天地间的气息,渗入博雅的身体,又穿过他的肉身而去。这时,博雅这支笛子,奏响了感性的音符。

欢乐,喜悦——

博雅的肉体是天地自语时的一种乐器。

世人也好,天地也好,总有不鸣不快、欲罢不能的时刻。

在这种意义上,源博雅这一生命,正是天地间的沙漏。

到底流逝了多少时间呢?

猛地有所察觉,博雅睁开眼睛。

之前,他一直闭着眼睛吹笛。

把笛子从嘴边移开,发现对面河岸边的大柳树下,停着一辆牛车。

是一辆女宾车。

在月光下仔细看,发现香车旁边侍立着两位男子,像是杂役或者家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找我有什么事情,还是正在这一带办什么事?

博雅不再吹笛,朝香车的方向凝望。车子只是静静地停在那里,既没有人从车子上走下来,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夜风中荡漾着一种好闻的香气,好像是从香车那边飘过来的沉香气息。

到底是哪位血统高贵的美丽小姐,静悄悄地坐在车中呢?

博雅心有所思,却没有主动去打招呼的意思。

那天晚上,博雅就此回府。然而,与那辆香车的邂逅却远非终结。

第二天晚上,博雅又行至堀川,吹起了笛子。

不一会儿,当他在桥旁按笛,有所察觉似的抬头打量,发现那辆香车又停在那里。地点仍然跟昨晚一样,是在河边柳树下。

博雅心中暗忖,此事有些蹊跷啊。却还是没有上前招呼一声,只是任其自然。

博雅本来打算下一个晚上还去吹笛子,可是不巧,天下雨了,结果没有去成。

隔一天他再去时,那辆香车仍停候着。再接下来的夜晚,香车仍然停候在那里。

那辆香车好像是来听自己吹笛子的吧。到了第五天,博雅似有所悟。

或许,这辆车子就是专为聆听我的笛声而来。

不过,就算是这样,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最初见到它是四天前的晚上,在那之前,博雅也曾隔三岔五地行至堀川桥边吹笛子。

兴许,从老早开始,车子就来了,只是自己没有觉察。

博雅兴致浓厚起来。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坐在车里呢?

“晴明,我不知不觉就对香车产生兴趣了。”

博雅告诉晴明,第五天晚上,他终于开口了。

博雅垂下持笛的手,朝香车走去。

是一辆吊窗车,轭头系着一头青牛。

在牛的两边,看似杂役和家人的两位男子,默默地侍立着。

博雅在车前站住,不是朝杂役,而是直接跟车主打起招呼来。

“每天晚上,您总是在我吹笛时前来。到底是什么样的高士坐在车中?是不是有事和我商量?”

“实在太失礼了!”如此回答的竟是杂役。

杂役和家人一齐单膝跪下。

“坐在车里的,是我们服侍的府中小姐。”

他们低头施礼。杂役说:

“七天前的晚上,小姐正要就寝时,隐隐约约听见笛声从外面飘来——”

小姐一直侧耳聆听着,直到笛声消失才上床就寝。可是到了第二天,那笛声还一直萦绕在耳边。

到了第二天晚上,又听到了与前晚相同的笛声。

越是侧耳细听,那笛声就越是悠扬清越,回旋在耳旁,久久不去。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奏出了这么美妙的音乐呢?”

小姐来了兴致,便命杂役驾车出门,循着笛声来到堀川小路。

到这里一看,果然看见横跨堀川的石桥畔,站着一位身穿夏布长衫的男子,在月光中吹着笛子。

那么迢远的地方尚能听到如此清越的笛音,吹笛之人决非等闲之辈。

于是,每天晚上,当笛声传来,小姐都会喃喃轻语:

“我们去听吹笛吧。”

杂役如此这般告诉博雅。

车内的小姐依然沉默无语。

外面的对话自然能听得一清二楚。可是珠帘里似乎更加安静,没有一丝声响。

“请问是哪家府上的小姐?”

“实在很抱歉,小姐要我们保守秘密,我们也没办法。如果打扰您的话,明天晚上我们就不来了。”

“怎么会?其实是我打扰您了——”

博雅话音才落,车中响起了美丽的声音:

“如果可以的话……”

那是纤柔无比的女子的声音。

是一种仿佛轻柔的风拂过薄薄的丝绸的声音。

博雅望着车子,但见帘端稍许提起来一点,一只纤纤玉手露了出来,细长的手指握着一束山樱枝,枝头上还残留着樱花。

“这个送给您……”女子的声音说。

博雅双手接过花枝,但闻珠帘内飘出一股无法形容的甘美香味。

那是沉香的气息。

除了沉香,还混合着数种香木的高雅气息。

博雅拈枝在手,那只玉手缩回车内,帘子像当初一般落了下来。就在此时,车中女子所着衣裳的裾边,在眼前倏忽一现。

那是红白相间的苏木颜色——

女子并未出声,杂役和家人站起身来。

轱辘声响起,牛车走动了。

车子在月光中静静地远去。

博雅左手握笛,右手拿着山樱枝,一直目送着车子远远而去。

“当时,我无法望见她的玉容。我想,是位优雅高贵的小姐吧。”

博雅对晴明说。

“她的声音听上去如此熟稔,手指细白若柔荑。从车中散发的香味,正是薰衣香。帘子下面一闪而过的衣袂,是山樱图案的艳丽和服。”

“就到此为止?”

“没有,接下来还有一段故事。”

“呵呵。”

“每当我去吹笛时,那位小姐也会跟随而来,这种情形后来还持续了一段时间。”

博雅吹起横笛,不知不觉间那辆牛车就过来了,静静聆听着如缕笛音。

这种情形持续了三个月左右。

即使是淫雨霏霏的日子,只要博雅出门吹起笛子,小姐总如期而至。

这段日子里,两人并未交流片言只语。

“那一天,正逢眼下这样的时令……”

博雅把酒杯注满,一饮而尽,感慨不已地回忆起来:

“是在梅雨渐去的时节,一个雨霁云开、月挂中天的良宵……”

就在那天晚上——

像往常一样,博雅吹起了横笛。

细若游丝、如同轻雾般的水汽从地面升起,月辉从高空迷迷蒙蒙地照射下来。

河边柳树下,一如既往停着一辆女宾车。

此时,像是跟博雅的笛声相应合,响起了另一种乐音。

是琵琶的声音。

博雅边吹笛边移开视线,发现乐声从那边的车里飘了过来。

真是美妙无比啊……

博雅不由得心生喟叹。

那是何等迷人、何等令人心仪的韵律啊。

弹奏者技艺非凡,可心灵是封闭的。仿佛要释解心中之结,声音从琵琶上流泻出来。

琵琶声与博雅的笛声相契相和,博雅的笛声亦与琵琶之声水乳交融。

在明月的清辉下,如此琴瑟相和,真是其乐融融,甚至让人油然生起光彩耀目的感觉。

博雅忘情地吹着笛子,进入一种在梦中遨游般的心境,如痴如醉,浑然不觉时光流逝。

当博雅停下来,琵琶的声音也悄然而止。

他还在迷离惝恍之际,杂役开口道:

“请问……”

“什么事?”博雅问。

“小姐有一物想赠予大人。不知您能否移步过来?”

杂役恭谨地低头行礼。

“明白了。”

博雅点点头,静静地行至车子旁边。

“琵琶,是您……”博雅低声问。

“拙劣之至,有扰清听。”女子的声音从车内传来。

“哪里,让我浑然忘却了时光的流逝呀。”

“今宵终于忍不住技痒,弹起了琵琶,请您原谅。”

“啊,今夜的琵琶声,美妙绝伦啊。不知那是什么样的名贵琵琶呢——”

“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女子声音低低地说。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博雅说毕,不知何时,珠帘的一端提起,露出一只玉白的纤手。纤细的手指间,拈着一枝芍药。

沉甸甸的花瓣盛开着,洁白如雪,一股难以言表的甜美香味扑鼻而来。

花香与女子衣裳里的薰衣香和在一起,几乎令博雅顿觉身处人间仙境。

“赠给您……”女子的声音说。

博雅把花枝拿在手中,花朵湿漉漉、沉甸甸的,还饱含着是日黄昏方歇的雨滴。

“我一直对您感激不尽,博雅大人——”

女子的声音从车中传来。

“您知道我的名字吗?”

“是的。”女子答道。

“您说的‘一直’,是什么意思呢?”

问是问了,珠帘中只有沉默,没再作答。

“您的芳容,可否——”

听博雅说罢,一种若有所思的沉默持续了片刻。

不一会儿,刚才见到的雪白手指提起帘子,帘帷轻灵地升了起来。

车子里端坐着一位身穿碧柳图案的艳丽和服、妆容淡雅的年轻女子。

在揭开的帘帷的阴影中,女子把身子探到月光中,抬头望着云天,仿佛博雅并不在场似的。

是一位看上去二十岁上下的美丽女子。

她那仰望天空的双眸,又大又黑,秋水盈盈,映照着月色的清莹。

“好迷人的月色呀……”

她朱唇轻启,如此喃喃。

慢慢地,帘子落了下来。女子的面容又隐去不见了。

博雅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

帘帷合上了。

“如果,您能告知芳名——”博雅说。

可是,没有回声。

牛车又轱辘辘地走了。

“就到此为止了。”博雅对晴明说。

从那之后,几近一月,博雅数次前往堀川,在那里吹起笛子。可是牛车却不见踪影。

“哎呀,博雅,在她来的那些日子里,你就叫人帮忙,叫什么人都成,跟在牛车后面不就成了嘛!你难道没有那样做——”晴明问。

“想是想过,可既然对方连名字都不肯说,再做这种事,总觉得有点不合适。”

那种有伤风雅之事,我是怎么都不会做的。博雅说的是这样的意思。

“我至今还记得她当时掀起帘子欣赏月色的玉容,就算她在月光中飞升而去,我也一点都不会惊奇。”

博雅透过屋檐凝望着天上的明月,唏嘘不已。

“在堀川吹笛子的时候,有时候,我能感觉到她的气息清晰地传到我的耳边。”

笛子如泣如诉。

对面的牛车静静地停靠着。

在珠帘里,小姐聆听着笛声,静静地吸气、呼气,吐纳着兰蕙之香。她的吐纳声竟然传至博雅的耳鼓。

“我的耳边,似乎至今还留着她当时的呼吸声。”

博雅把视线从明月转向晴明。

“接下来——”晴明问。

“接下来,你指什么?”

“我的意思是,故事还没有结束,后面的也该讲出来了吧。”

“你知道?”

“当然。你不是一个会藏藏掖掖的人嘛。”

“晴明,你不是说我跟傻瓜一样吧?”

博雅故意用不大自然的别扭腔调说话。

“我可没说。”

“嗯。”博雅举杯近口,说道,“其实呢,晴明——”

他把身子轻轻地往前挪一挪。

“十二年后,我跟她再次相逢了。”

“呵呵。”

“而且就在今天晚上……”博雅说,“今晚月色这么美好,来此之前,我吹着笛子信步到了堀川桥旁。”

博雅自言自语,自己会心地点点头。

他走出自家宅邸,空气中充溢着梅雨将逝的气息。

天空中,云幔四散飘飞,月亮探出头。

随着云团飘动,月亮忽隐忽现。

夜晚的空气饱含湿意,但博雅的笛音仍极有穿透力。

“走到堀川桥边,不禁回想起当初那位小姐的风韵,于是在那里吹了一阵笛子。”

吹了一阵子,博雅忽然注意到什么。

“奇了,晴明,柳树下竟然停着一辆牛车——”

博雅的声音高起来。

“每当我无比怀恋当初,就往堀川一带走走,这种事以前也常有,今天晚上并非初次。就我本心而言,根本就没想过能跟她再相逢。”

博雅把笛子停在唇边,敛声屏气。

牛车旁只跟着一位杂役,脸形还有点熟悉。

“难道……”

博雅头脑中涌现的只有这个词。

难道真有这种事吗——

心中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博雅的脚步自然而然朝着牛车的方向走去。

博雅在牛车前站住了。还是那部吊窗的牛车。

“博雅大人……”

从帘子里传出了声音。

那是十二年前听过的女子的声音。

“是您……”

“久违了。”细柔的声音说。

“听到暌违已久、令人无时或忘的笛声,我又赶到这里来了。博雅大人也在这里——”

“我也没想到能与您再次相见。”

“美妙的笛声一如往昔。我听过之后,有一种在月光中朝着上天飞升而去的感觉。”

“您的声音,一如我的记忆,丝毫未改啊!”

博雅的话才出口,就听见帘子里传出了难辨是叹息还是浅笑的声音。

“过了十二年,女人变化很大……”

女子低低的嗓音喃喃着。

“这个世上,没有东西是一成不变的。人心也是如此啊。”女子感慨地说。

“我也以为再无缘一睹芳容了。”

“我也这样想的,博雅大人……”女子轻声说。

博雅从近处打量,车子确实与十二年前一模一样。只有帘子是崭新的,而车子的形状、车篷的颜色都似曾相识。有些地方变旧了,不少地方有油漆剥落的痕迹,可还算保护得不错。

杂役的模样,尽管过了十二年,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今晚如果不是听到笛声,可能真的无法再会面了。”

“我的这支笛子,让我和有缘人再度相会啊。”

“是的。”

博雅会意,又把笛子放到唇边。

叶二——

这是博雅的笛子的名字。

笛子,又吹了起来。

曼妙的音韵轻灵地滑出了笛管。

那是十分纤美的声音。好像金丝银丝缠绕在一起往远方铺展而去。几只带着蓝色磷光的彩蝶,在月光中,在细线上,飞舞着,嬉戏着。

一曲才罢,一曲又至。

这一曲终了,那一支又接踵而来。

博雅恍惚迷离地吹着笛子。

从博雅的双眸里,一条线,两条丝,热泪顺着脸颊流下。

哪怕博雅停止吹叶二,周围的空气还是蕴含着音律,摇曳着,震颤着。

在温柔如水的沉默中,唯有月光从苍天泼洒下来。

就连空气中的一个个粒子,都感应着博雅的笛声,宛如染上了微妙的毫光。

从帘子里传出低低的呜咽声。

“您怎么啦?”

博雅不禁问道。

过了一阵子,饮泣声渐渐止住了。

“有什么伤心的事吗?”

“没有什么。”

一阵沉默。

像要打破沉默般,女子又说:

“博雅大人,今天晚上您要去哪里呢?”

“哦,我打算到土御门的朋友那里去。”

“您说土御门,那么是安倍晴明大人府上吧。”

“是。”

“我听说博雅大人与晴明大人关系非同一般。”

“是吧。”

博雅点点头,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博雅大人,我有一个请求。”女子说。

“什么事?”

“听说安倍晴明大人能使用方术,操纵式神,行种种不可思议之事,都是真的吗?”

“既然您听人们这样说,或许确有其事吧。”

博雅回答得很含蓄。

晴明不时展示出的方术,连博雅也数度惊讶不已。不过,那些事是不适合落于言诠的。

“是确有其事吧。”

“嗯,可能吧。”

博雅的回答让人捉摸不定。

女人沉默着,好像有什么事难以决断,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这一次,在五天后的七月初七,相扑士们会举行宫廷赛会。那时,真发成村大人将与海恒世大人举行比赛,这件事您知道吗?”

“知道。”博雅点点头。

真发成村是左最手。海恒世是右最手。

“最手”是当时相扑的最高级别,等同于“大关”。今天,“横纲”成了最高级,而“横纲”是自“大关”后新生的称号,当初并不是表示级别的词语。表示相扑级别,不同时代有不同的称号。

真发成村与海恒世这两位左右最手,会在本次宫廷赛会上较量一番,这件事博雅当然知道。

“如今,在皇宫里,公卿们都在猜测到底哪一方会赢呢。”

“是吗……”

“您有什么事吗?”

“唉……”

女子缄口不语。过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说:

“您能不能替我请求安倍晴明大人,让某一方输下阵来?”

“……”

博雅一时哑口无言。

这个女子到底在说些什么呢?他弄不明白女子葫芦里装着什么药。

“能不能请安倍晴明大人使用一些方术,让右最手海恒世大败而归呢……”女子再次开口请求。

“这、这种事……”

对这个问题,博雅无法回答。

此时,从帘子下面,露出一只雪白的玉手。

那只手抓住帘子一角,帘子轻轻地自下而上,升了起来。

身着烟柳图案艳丽和服的女子姿影呈现在眼前。

薰衣香的气味更加浓郁了。

那是久违十二年的容颜。

这次不是朝着月亮,而是正面凝视着博雅的脸膛。

在月亮的清辉下,女子的容颜明明历历。

十二年的岁月流痕印在她的脸上。

面颊的肌肉因不堪重负下垂,在嘴唇的两端,也出现了皱纹。

在眼角周围、在额头上也有了皱纹,在月光下看得一清二楚。身体似乎长出了赘肉。

面容还是清瘦,但分明与以前不同了。

博雅一时茫然失措。

并非因为瞥见女子身上十二年的岁月流痕,而是女子对此毫不隐藏的坚强意志,令他不自觉地退缩了。

一位身份高贵的女子,即使在月夜,在男子面前如此抛头露面、大胆相向,也是从未有过的事。

女子到十五六岁时,已经嫁作人妇,是这个时代的普遍现象。因此,这位女子深刻的觉悟才历历可见。

博雅不知如何作答才合适。

“我会拜托晴明的”,这样的话是不能乱说的。

可是,对这个女子,说不出“那不可能”之类伤人的话。

在女子凝视着博雅向他求助的眼眸中,一种难以言表的深沉的悲哀在悄悄燃烧。那种火焰在她的眼中久久不去。

博雅实在难以应答。他的心似乎被劈成了两半。

就算问出“为什么”,听她讲明了理由,也不可能答应她。

办也好不办也罢,有决定权的不是博雅,是安倍晴明自己。而且,就算自己拜托他,晴明也不会接受施咒的主意。

博雅无奈之余,只有沉默以对。

“实在是抱歉了。”

女子忽然说。

“这种问题是不可能有答复的……”

寂寥的笑意浮上女子的唇边。

“刚才所说的事,您就忘了吧。”

女子低下头去,帘幔徐徐降落,把她的身影隐藏起来。

博雅张开口,却难以成言。

轱辘轱辘——

仍像十二年前那样,牛车又开始走动了。

“或许……”博雅说。

可是,牛车没有停下来。

从渐行渐远的牛车里,传来女子平静的声音:

“真的是一支好笛子啊!”

博雅在月光下伫立良久。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晴明叹道。

“当时我跟她是无言以对的。如今,在这里喝酒,想起了细节,胸中还痛苦不堪。”

博雅把眼睛埋下来,视线落在手中的杯子上。

倒满清酒的杯子,没有送到嘴边,而是放到廊沿上。

“不过,晴明,我不会拜托你使用什么方术让海恒世大人败阵。”

“是这样。”晴明点点头。

“当然也会因事而异,但这种事恐怕无法商量。”

晴明直截了当地回绝了。

“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肯定有相当复杂的情况。”

“嗯。”

“对她的烦恼,我是一筹莫展啊……”

“博雅,其实她也明白,她懂得自己所托之事是何等鲁莽。”

“也许吧。”

“因此她才自己先行离开的。”

“你真是洞明事理啊,晴明。正因如此,一想起那先行离去的人的心情,我就会更加难过。”

博雅长长地叹息。

“晴明,在我内心中,好像蛰伏着一种奇怪的因子。”

“哦?”

“比方说吧,就算是无法办到的事,就算是有违人道的事,如果是为了她,我也想倾力奉献。这种情怀一直挥之不去……”

“博雅,你是不是对她有情——”

“是。”

博雅取杯在手,抿了一口清酒。

“跟十二年前相比,不仅年岁增加,也更加消瘦了。”

“……”

“她不过才三十出头吧。在我看来,这种年岁的风韵,这种人比黄花瘦的境遇,更叫人牵挂。”

“有关宫中的相扑大会,她提及了?”

“嗯。她希望在海恒世大人与真发成村大人的较量中,让海恒世大人输掉。”

“有关比赛胜负,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呢?”

“我怎么猜得出来,晴明——”

“这次比赛,确实是位居中纳言的藤原济时大人向天皇报告才定下的。”

“嗯。那是因为济时大人非常喜欢恒世大人。”

“海恒世大人与真发成村大人进行比赛,这还是第一次吧。”

“是的。”

“作为一位相扑士,真发成村大人的年岁应该不轻了吧。”

“大概四十出头了。”

“海恒世大人呢?”

“还没到三十的样子。”

“哦。”

“宫中议论,多数认为年轻的恒世大人会取胜。”

“应该是吧。”

“不过,希望成村大人胜出的人也不在少数。”

“取胜,跟希望某人胜出,意思并不一样。”

“不错。就是那些口头说祈盼成村大人获胜的人,在谈及真正的胜负时,还是认为胜出者将是恒世大人——”

“情理之中啊。”

“成村大人的身体跟以前相比,缺少了张力,减少了光泽,不过,跟年轻人一起练习时,还是能轻易把他们扔到场外。”

“可那些年轻的练习者并不是最手啊。”

“是啊。”

“话说回来,博雅,你在堀川桥边遇到的人,到底为什么希望海恒世大人落败呢?”

“或许她是真发成村的妻室。”

“这么说来……”

“我固然关心比赛的进展,可她的情形,才真正让我惦念在心。”

博雅不禁再次长长地叹息。

“她美若天仙吗?”

晴明有点突兀地径直问道。

“美若天仙?”

“跟十二年前相比,到底增色多少?”

“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具体情形是怎么样?”

“说起她的肌肤,如果没有皱纹的话,仍然和十二年前一样美艳迷人。可是依我看,如今的她熟若蜜桃,有十足的丰腴。不过,我所说的并不是这些。”

“是什么?”

“算了,晴明……”

博雅要端正坐姿似的,从正面望着晴明。

“不是美艳不美艳的问题。染上十二年岁月风霜的她,在我看来,愈发让人怜惜了……”

他语调严肃,从晴明脸上移开视线,望着自己的膝盖。

他的膝头放着装酒的杯子。他取杯在手,将酒一饮而尽。手中拿着喝空的杯子,把视线移向夜色中的庭院。

“是怎么回事呢,现在的这种心境……”博雅喃喃着,“或许是因为我跟她同病相怜吧。”

“哦?”

“我指的是,我跟她乘着同一条时间之船,沿时光之川顺流而下。我的身体呀,声音呀,已不是往日的样子。我也会随着逝水,衰老,枯萎……”

“可是,博雅,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

“照你的意思来讲,所有有生命的东西,不都是乘着同一条时间之船吗?并不是只有她和你啊。谁也没有例外,都在乘着同一条时间之船随波而去。不是吗?”

“嗯。”

“怎么啦?”

“哪怕你问我怎么啦……”

博雅支吾起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晴明。总之,用语言我只能这样表述,没有别的办法。”他直言道。

“嗯。”

“比方说,晴明,熟悉的身体正渐渐老去,哪怕冰肌雪肤也不能逃脱,这样的人难道不更可悲吗?”

“嗯。”

“可是,因为她正在走向衰老,才更叫人怜惜吧。因为衰老的肉体更堪怜惜,那样的人也更堪怜惜……”

“……”

“不知怎么回事,最近总是产生那样的感受,让人不能自持。”

“是吧。”

晴明点点头,说:

“你的意思……我心里明白。”

晴明的话居然也会断断续续的。

“是吗,你真的懂得吗?”

“可是,博雅,你打算怎么办?”

“你是说——”

“要寻找她吗?”

经此一问,博雅手中持杯,沉默无言。

“你是否打算去找她,跟她再度相逢呢?”

“不知道。”

博雅说,又斟满酒,一饮而尽。

“如今是更加弄不明白了。”

博雅低声说着,随即把喝空的杯子放在廊沿上。杯子发出细微的声音。

在洒满如水月光的草丛中,夏虫吟唱得正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