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童子

有名童子在黑暗中行走。

光着脚行走。

到底是夜晚的森林,或是洞窟内?因毫无亮光,不能确定在何处。不过,奇妙的是,唯有童子的身姿非常清楚。

年约八岁或九岁。

然而,童子身上穿的是成人服装。虽然看得出是黑衣,却看不清是什麽服制,因为童子卷起超过身高的多余下摆和袖子,卷到一半。身上穿的衣服宽松,应该不好走路。

童子眉宇英毅,脸上却一副不安神色。

并非仅是因为四周黑漆一团。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在黑暗中行走,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将前往何处。

不止如此,童子连自己到底是谁,叫什麽名字都不清楚。

既然前行是黑暗,止步亦是黑暗,他大概认为走下去终能抵达某处而继续走着吧。

单说他自己双脚踩的东西,到底是什麽呢?

他连自己光脚踩的东西到底是泥土还是地板都不清楚。踩上去时,有时觉得很软,有时又觉得很硬。好像不是踩在具体的东西上,而是踩着黑暗本身。难道黑暗的触感就是这样?

或许向人求救比较好。

但是,碰到这种情况,他到底该呼叫谁的名字?父亲的名字?母亲的名字?

童子张口欲大喊,却又作罢。

因为他不但记不起父母的名字,连他们的长相也想不起来。

没办法,只得继续行走。

或许,他自方才起便一直在重复做着同一件事。就在刚才,他不也打算呼唤父母的名字,却又作罢吗?

一切都不知道。

因为不知道,只能往前走。

无论走多远,始终没有变化。

如果走的是路,他觉得好像走在平坦地面上,又觉得好像在爬坡,亦觉得好像在下坡。另一方,他又觉得好像只是一直在原地打转。

砰。

右脚似乎撞上某物。

待他暗叫不妙时,左脚已经跨出,似乎踩到什麽东西。

喀的一声响起,左脚下的东西破碎了。

到底撞上什麽东西?又踩到什麽东西呢?

他蹲下,伸出手,触到某物。

那东西不是左脚踩碎的东西。

既硬又圆——

他站起身,双手抚摩着该物。

物体上有两个可以伸进两根手指的圆孔,这到底是……

难道这是——

“骷髅。”

思及此,他突然看得见双手上的东西。

是个发出蓝白色光的骷髅。

“哇!”

童子大叫,抛出骷髅。

骷髅咕咚落地,破碎了。

这时,童子总算可以看清四周。

原来童子站在众多散落的骷髅和人骨之中。

明明看不清其他东西,那些无数人骨却似乎沐浴在月光下,发出淡淡白光。

童子想逃跑,但无论逃到哪里,四周都是同样的人骨,漫无边际。

既然眼下有这麽多人骨,为什麽之前一直没踩到呢?

喀!

喀!

声音响起。

仔细一看,原来脚边的骷髅在动。

童子差点叫出声,并非因为骷髅动了,而是有个黑色的东西自骷髅的眼洞中爬出。

是老鼠。

老鼠下肢直立,高声说:

“来,跟我来。”

其次响起既粗又低的声音。

“这里,这里。”

原来老鼠前面有牛。

接着是巨大野兽的影子在晃动。

“快,快来啊,童子。”

低吼般说话的是一头大老虎。

“这边,这边。”

兔子蹦蹦跳。

此时,出现一条身上缠绕云朵如着衣袍的龙。

“这儿。”龙说。

接着响起“是的,是的”的声音。

人骨间爬出一条蜿蜒前行的蛇,为童子带路。

後方又响起蹄声。

“要乘在我背上吗?”

出现的是马。

“欢迎到此。”

说着挨近的是羊。

“这边哦,这边哦。”

猴子急促呼唤。

“不远了!不远了!”

鸡在啼叫。

“来得好,来得好。”

狗儿兴奋得跑来跑去。

“这儿,这儿。”

山猪发出威严声音。

此时,童子终於止步。

对面不远坐着一个女人。

发长,肤色白皙,嘴唇红如鲜血。

双眼细长得看似用刀刃在左右额角往上嘶、嘶地划出两条裂缝。

那女人身穿唐衣(平安时代,穿在十二单最外面的较短上衣。前幅长如袖,後幅较短,袖幅窄,以绫、锦二重织品裁成。)坐着,红唇嘴角往两边上扬,得意地笑道:

“你居然能抵达此地。”

以女人为中心,四周环绕着刚才陆续出现的老鼠、牛、老虎、兔子、龙、蛇、马、羊、猴子、鸡、狗、山猪。

“好了,你不用再担心。过来吧。”

女人举起白皙皓腕,向童子招手。

正当童子情不自禁欲往前跨出脚步时——

“不行!不行!”

童子背後响起叫声。

童子回头望去,发现有个老人用双脚趾尖站在一个骷髅上。

白发,白须——身上穿着麻布制成的白色公卿便服。

“你要是到那位神祗那边,到时後悔也来不及了……”老人道。

女人缓缓站起。

“你怕我夺走此童,才慌忙出来阻止吗……”

童子看见女人的长相,却猜不出年龄。看上去像是十七、八岁的女孩,也像是年久生苔的老太婆。

“这童子本来就打算到我这儿来。这童子是我的……”

女人说毕,四周的老鼠、牛、老虎、兔子、龙、蛇、马、羊、猴子、鸡、狗、山猪,均赞同般同时发出叫声。

吱吱吱吱吱吱

哞哞哞哞哞哞

吼吼吼吼吼吼

哔叽哔叽哔叽

轰嗯轰嗯轰嗯

嘶嘶嘶嘶嘶嘶

咴儿咴儿咴儿

咩咩咩咩咩咩

唧唧唧唧唧唧

咕咕咕咕咕咕

汪汪汪汪汪汪

齁齁齁齁齁齁

“来,来,到这边来,快来呀……”女人微笑。

那微笑有点恐怖。

“不能去。你本来要走向我的方位。要来的话,到我这儿来。”

“不,这童子实际上是走向南方岁德神(又名“年神”。阴阳道中司长该年福德之神。此神所在方位称为“明方”或“惠方”,诸事皆吉。每年方位皆不同。)的方位吧?”

“倘若他打算往南,却走向我居住的北方,这男子就是我的。”

老人说毕,女人四周的动物全发怒般地大吼大叫。

“你让那些动物围在你四周,你自己不出来吗?正因为你老是居中,大家才会称你为‘中神’……”

“你别多管闲事。”

“喂!”老人瞧了一眼童子说:“不要去。那边是塞位(指阴阳道中,天一神、金神等所在的方位,为凶。),要是去了,你就再也回不来。”

黄牙间露出飘舞的舌头。

“童子啊,你千万不能去那边。去了,会造成七杀。不仅是你,你家七个人都会遭连累……”

“你在胡说什麽?”

“你在胡说什麽?”

两人在吵嘴时,童子害怕起来,往其他方向前行。

“喂!”

“你要去哪里?”

两人的声音追逐着童子。

“等等!”

“来这边!”

声音似乎紧紧攫住童子的衣领。

但童子没有回头。

然而,接下来该怎麽办呢?

只能像方才那般漫无头绪地往前走。

到底该走向哪里呢——

走着走着,童子似乎听到某种声音。

那声音很轻微。

童子在行走时,突然听到那声音,过一会儿又突然消失。不过,继续往前走时,又会突然听到那声音。

琤琤……

琤琤……

听起来似乎是这种声音。

到底是什麽声音呢?

童子在可以听到声音的地点止步。停止脚步後,却听不到声音。不过,只要跨出脚步往前走,在黑暗中也一直能听到那声音。

童子觉得以前好像在哪里听过那声音。

是弦声。那不正是拨弦的声音吗?

是琵琶?!

有人在某处弹琵琶吗?

童子不禁举起右手贴在胸前,打算采进怀中。

但手探不进怀中。

啊!

童子暗叫。

原来他把衣服交领穿错了,成相反边。

童子再举起左手伸进怀中。

手指触到坚硬东西。他取出那东西,举在眼前。

“原来是笛子……”

是龙笛。

童子自然而然地将笛子贴在唇上。

他用右手握住笛子靠近嘴唇的一边,左手则握住较远的一端。

是这样吹的吗?

以前吹笛时,右手和左手到底怎麽用的?

笛声滑出。

那声音在黑暗中发出银光。童子的四周逐渐填满发光的音符。

笛声响起後,之前的琵琶声似乎稍微变大了,曲调也有变化,而且那琵琶声似乎在应和着童子吹的笛声。

此刻,童子已经听出琵琶声的方向。

童子边吹笛,边往琵琶声响起的方向行走。愈往前,琵琶声便愈清晰。

顺着琵琶声方向前行时,终於看到某种东西。

起初只能望见前面远方有个东西,逐步挨近後,才渐渐看清那东西到底是什麽。

是猫。

猫坐在对面,一双发出绿光的眸子正望向童子。

童子在猫前止步。

哎呀,眞是不可思议,原来琵琶声发自那只猫体内。

童子停止吹笛。

这只猫到底是什麽猫?

“你总算停下脚步了……”声音响起。

方才那个老人站在童子右边。

“只要你停下脚步,我们便能再度现身……”

方才那个女人微笑着举起左手。

童子虽停止脚步,仍听得见琵琶声。

“这只猫啊……”老人指着猫说:“是一切都不做、一切都不能做的神只……”

“没错。”女人点头。

“祂是只待在那儿的神只,什麽都不做……”老人道。

“那麽,你说说看,什麽神只会做些什麽事?神只本来就是什麽事都不做的存在。”女人说。

“哼。”

“哼。”

老人和女人发出低沉呼气,双方逐渐挨近。

童子心想,这下逃不掉了。

他不知该怎麽办。

“快逃……”

声音响起。

那不是老人的声音,也不是女人的声音。

那声音以前似乎会听过。

到底在哪儿听过呢?

那声音令人怀念,又令人放心。

“这边。”

那声音和琵琶声同时响起。

是猫。

声音发自猫的体内。

到底是谁的声音呢?

那声音令人非常怀念,又令人非常放心。

童子的身子逐渐变大。

不但长高了,表情也逐渐成熟。

童子变成少年。

“不行!”

“他察觉了!”

“察觉了他自己……”

“察觉了他自己……”

老人和女人说。

“不能让他走!”

“不能让他走!”

老人和女人渐次挨近童子。

就在此时——

猫一下子张开了口。

猫口中传出声音。

“博雅,是这边。”

他不再犹豫不前。

逐渐变成少年身姿的童子,不假思索地跳进猫口中。

“你这小子!”

“你这小子!”

少年背後响起两人的怒吼。

源博雅右手握着笛子,站在月光中。

眼前伫立着身穿白色狩衣的安倍晴明。

地点是位於土御门小路的晴明宅邸庭院。

青色月亮挂在中天。

晴明身後就是窄廊,蝉丸法师坐在其上弹着琵琶。

“晴、晴明?!”

博雅看似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身在此地。

“博雅,你总算回来了。”

“回、回来?”

博雅说此话时,琵琶声已止。

“幸好您回来了,博雅大人。”蝉丸道。

“到、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晴明。我、我奉皇上之命,此刻应该正护送镜子前往兼家大人住处……”

“你搭牛车去的吧?”

“没、没错。”

博雅似乎仍无法理解发生了什麽事,呆立在原地。

“我应该正在牛车内。结果,突然出现在这儿……不,不是突然。我好像做了一场梦。依稀记得是场很恐怖的梦。我以为还在梦中,结果听到你的声音……”

“是我叫了你,博雅。”

“没、没错。所以,所以,我才跳进猫口中……”

“猫口?”

“嗯。”

“原来如此。你把岁德神看成是猫了。”

“岁德神?”

“换句话说,你把镜子看成是岁德神的猫口,博雅。”

“什麽?!”

“你在那边遇见了怪异东西吧?”

“唔,嗯。”

博雅点头,稍微记起在梦中发生的事。

他向晴明描述梦境後。

“这麽说来,那个女人是中神……亦即天一神(阴阳道中的方位神之一,掌管人的祸福,堵塞凶位。是地星之灵。)吧。”晴明道。

“你说什麽?”

“老人应该是金神(阴阳道中的方位神之一,金气之精,朝此神所在方位而行会与土木,忌移转、出门、嫁娶。)。”

“这两个名字不都是方位神吗?”

“是的。博雅啊,你是在镜子中遇见了方位神。”

“镜子中……”

“博雅,你看看自己脚边。”

博雅望向脚边,发现镜子落在地面,映着月亮。

“镜、镜子……”博雅蹲身拾起铜镜。

“这是……”

“这应该就是那个男人命你送到兼家大人处的镜子吧……”

那个男人——当晴明如此形容时,指的是皇上。

“晴明啊,你不能直呼皇上为‘那个男人’。”

晴明不理会博雅的话,接道:

“博雅啊,你走错方违(阴阳道中,天一神、金神等所在的方位为凶,外出时要避开,前一夜在其他方位住一晚再前往目的地。)了……”

“我……走错方违……”

“你当初如何选择方违的方向?”

“我是……”

受皇上之托接管镜子的人——藤原兼家宅邸刚好位於东南方。

“今天东南方刚好是塞位……”博雅低语。

塞位——表示今天东南方有天一神。因此必须避开东南方,先南下,之後再东行,以此前往兼家宅邸。此时南方的方位神正好是岁德神。岁德神是吉神,不会危害人。

因而博雅乘着牛车南下。

“博雅啊,岁德神位於南方时,北方是哪位神祗?”

“居於岁德神反方向的通常是金神。这麽说来,北方应该是金神?”

“没错,博雅。”

“可是,我没有北上,我是南下呀。我走错哪里了?”

“博雅啊,你当时身上应该放有那面受皇上之托的镜子吧?”

“是啊。我把镜子放进锦缎香袋,藏在怀中……”

“正因为你身上有那面镜子,所以你以为正在南下,其实与朝北方走无异,博雅。”

“什……”

“金神是金属之神。镜子是金属制成的。何况镜子本来在皇上手中,而且镜子是映照物体的东西,因此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

“……”

“当时即便你想避难,逃向前方或後方都行不通,唯一可行之途,是逃进镜子中。”

“竟然有这种事?”

“实际上不是发生了吗?”

“话虽如此……”

“听说你在牛车内消失踪影,车内只留下镜子……”

原来如此。

原来衣服的交领相反,吹笛时,持笛的左右手位置也相反,都是镜子造成的现象。

傍晚过後,晴明才接到消息,说牛车内只留下镜子,博雅本人却下落不明。

“打听各种消息後,我大致猜出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映在镜子中的世界,相当於一种阴态。我想,如果你处於阴态,金神和天一神大概会向你出手。我打算在祂们出手之前救你出来,正当我在思索该怎麽办时……”

“恰好我来拜访晴明大人。”蝉丸说。

“如果人进入镜中世界,会失去心灵的一部分。”

“我想起来了,我在镜子中,好像变小了,变成童子……”

“可能是你的心灵大半都被夺走,所以心态也变成童子吧。”

“是吗……”

博雅如鲠在喉,他仍旧一头雾水,但总算多少理解了事态。

“博雅啊,那面镜子,明天再送去吧。”

“明天?”

“蝉丸大人很久没来了。今晚就以蝉丸大人的琵琶声为下酒棻,咱俩来喝一杯,这主意应该不错……”

“就这麽办。”

博雅一脸如总算咽下梗在喉咙的东西般,舒怀地点头。